劉惠玲(鄭州工業應用技術學院,河南 鄭州 451100)
《丹麥女孩》(2015)由湯姆·霍珀執導,根據同名小說改編,展現了世界上第一位變性人的生平經歷。人們認為:“導演的氣質決定著電影的性別,也就是說導演潛意識里哪一種氣質占主導地位,是男性氣質還是女性氣質,電影整體性別傾向就會受這個影響?!倍话闱闆r下,絕大多數的男性導演在電影中表露出其審視社會的男性眼光,包括霍珀的其他電影亦然。然而霍珀卻使得《丹麥女孩》流露出濃郁的女性氣質,讓電影有著某種女性電影作者特有的美學觀與人文關懷。從性別視角出發來解讀《丹麥女孩》是極有必要的。
性別視角的概念來自女性主義之中的“社會性別”理論。女性主義的先驅西蒙娜·波伏娃曾經以“第二性”來概括女性在社會生活中的弱勢地位,認為女性是后天被制造的。這一理論在20世紀70年代得到了如美國人類學家蓋爾·盧賓等人的認同和拓展,社會性別理論正式誕生。社會性別理論認為,人的性別包括生理性別與社會性別,后者是后天形成的,它與多種社會因素關系密切,如政治、經濟和文化等合力造成了一種歧視女性的制度和價值觀,對女性進行著長期的壓迫。這一理論為各學術領域進行性別差異研究提供了一個高度。性別視角是社會性別理論中的方法論之一,其強調立足于社會因素來分析、探討性別問題。
正如之前所提到的,在大部分的電影作品中,電影人的創作是基于男性立場和男性視角的,以至于女性的真實面貌、女性的體驗和情感認知等難以被電影充分地表現出來,這正是一種社會性別理論中所謂的后天社會環境的組成部分,也是一種菲勒斯中心主義下的優越感。所謂菲勒斯中心主義,即指一種認為男性優于女性,認為社會的權威位置,以及評判、主宰女性的資格應該歸屬于男性的觀點。這體現在電影中,就主要表現為,女性或是具有色情意味的消費對象,或是應該被憐憫的對象,當電影中的女性為后者時,女性常常是脆弱的受害者,她們對于人生往往是無力的,對生活則是迷惘的。然而霍珀卻在《丹麥女孩》中選擇了背離菲勒斯中心主義的立場。
在《丹麥女孩》中,天生女兒身的格爾達是一個倔強、獨立、堅忍的強者形象。在一開始自己的畫作沒有得到認可,別人對對她說“你一定想畫得像你丈夫那樣好吧?你一定以他為傲”的時候,格爾達依然對自己的畫作充滿信心,并且不屑自己的丈夫去到藝術商拉斯穆森那里為自己美言。在身為女性的情況下,格爾達一直追求著事業上的成功,以及自己藝術水平的被認可,而絕不甘于成為丈夫的附屬品。而在日常生活中,格爾達也一直表現出勇敢、樂觀、自信和積極進取的一面。在派對中,格爾達善于在人群之中展示自己的魅力和優點,她敢于告訴大家自己和艾納剛剛認識的時候是自己主動提出的約會,也是自己最先吻的他,絲毫不介意人們是否會對這種“男女易位”的交往指指點點。艾納也幫著格爾達說她當時提出約會時“很確定”,格爾達則說:“我就是很確定,現在也是?!备駹栠_在喜歡上艾納后就能夠先邁出第一步,也正是她的敢想敢做,勇于追求讓她光彩照人,讓艾納對她傾心。在與艾納之外的人交往時,格爾達也并不掩飾自己強勢、理性,習慣于主導局面的特點。這其中最典型的莫過于當格爾達給男模特畫肖像畫時,男性成為被凝視的對象,嚴肅的格爾達不怒自威,使得安靜的房間隱隱有著緊張、壓抑的氛圍。男性不敢直視女性,甚至感謝女性給予了他一個獨處環境,使得男性不用在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不安。格爾達則說:“一個男人很難做得到被人盯著看,女人當然是習慣了,但對于男人嘛……”話語和神情中有著對男性落于下風的嘲笑。此時過來一只小狗,格爾達則對它命令道:“坐下?!边@句威懾力十足的話也讓男模特為之一顫。早已習慣了男性各種目光的格爾達深諳世俗但并不屈從于世俗對女性弱勢的定義,而是用自己獨立堅定的魄力與才華來顛覆這種傳統觀念。
此外,格爾達對于新事物還有著過人的理解力與接納度,也正是這種先鋒的思想使得她能夠理解丈夫艾納對女兒身的向往,在艾納被診斷為精神疾患時果斷讓艾納停止痛苦的治療,也正是因為格爾達在傳統面前有著訴求與抗爭,她才會接受艾納的心理性別,支持艾納去完成變性手術。可以說,格爾達作為女性,在《丹麥女孩》中表現出了不甘平凡、自信獨立、勇于開拓的一面,她是導演女權主義主張的載體之一,是一個較為理想的、可貴的女性角色。盡管格爾達失去了自己的婚姻生活,但在整部電影中,她絕非一個弱者和迷茫者。
隨著艾納因為幫助格爾達穿上女裝臨時代替女模特,其內心深處的女性性別認同又一次被喚醒,艾納夫婦的生活事實上變為了兩個女孩的親密同居生活。電影的女性意識、女性自覺以及女性的生活細節等得到了充分的表達。
首先是女性的本能表達。弗洛伊德曾經指出,人同時有著性本能的壓抑和釋放,而這二者同時存在,構成了人生活的動力。艾納和格爾達都有著自己的需求,一開始,當艾納保持著男性身份時,他和格爾達之間有著美滿的夫妻生活,除了在六年中沒有孩子,二人的夫妻關系堪稱美滿。但事實上,早在兒童時代,艾納就曾經釋放過自己作為女性的性本能,只是由于父親的強勢干涉與糾正,才讓艾納封印了自己與生俱來的這種需求,在其后20余年中讓自己以男性的面貌示人。艾納曾經對格爾達講過“莉莉”的往事,即他在幼年時,曾身穿圍裙接受了一個男孩漢斯的吻,“莉莉”深深地愛上了漢斯,不料兩人卻被“莉莉”的父親發現,受到了懲罰。以至于在多年之后,艾納的繪畫內容一直都是自己的家鄉艾瓦勒的一片沼澤,艾納曾對格爾達說:“別擔心,我不會消失在沼澤里,沼澤在我心里,笨蛋。”他用不斷描繪這片沼澤,來發泄自己并不能得到釋放的女性本能。而值得一提的是,艾納并沒有因為行為的驚世駭俗而放棄道德底線。在派對上與亨里克認識,亨里克對艾納(“莉莉”)表達了愛慕之情后,艾納一度因為和亨里克接吻而流鼻血,激動得眼含淚水。但是艾納很快發現亨里克其實是一個同性戀,換言之,亨里克喜歡的是作為男性的自己而非“莉莉”。在這樣的情況下,艾納寧愿選擇繼續壓抑自己的性本能亦不愿意再和亨里克交往。
其次是女性的生活表達?!兜溑ⅰ芳氈碌乇憩F出艾納夫婦的諸多生活細節,讓這些細節幫助觀眾理解艾納的內心。在一開始,艾納就在生活中流露出了靠近女性傳統特質和習性的一面。如艾納習慣井井有條,喜歡整潔,在格爾達不拘小節地亂扔衣物后,是艾納將其撿起整齊疊好,在洗衣店的三輪車經過的時候又是艾納將臟衣服送去給對方。他對于打理這一切毫無怨言。又如,在格爾達化好妝要出門后,艾納細心地幫她擦去口紅中溢出唇線的部分,這其實暗示的是艾納心中有著強烈的對女性美的向往,有著對女性妝容的敏銳注意力和精致要求。但其時格爾達只誤以為是丈夫心思細膩,關心自己,兩人在接吻后道別,艾納站在原地久久回味自己唇上的口紅味道。他還會不由自主地撫摸格爾達的女性服飾,如皮草、紗裙等,而在面對美好的烏拉穿上這些華美紗裙,露出曼妙體態后,艾納更是如癡如醉,難以自拔。此時的艾納被隔絕在女性生活之外,但是他依然不斷地關注和滲透進這一領域中。這其中最為典型的便是當格爾達第一次要求艾納穿絲襪時,艾納隨口提到自己曾經在范思貝克店里見過這絲襪。只有在動了第一次手術后,艾納才得以進入商店工作,堂而皇之地接觸這一切,過上徹底的女性生活。
再次則是女性的審美表達。在《丹麥女孩》中。女性的妝容、絲襪、高跟鞋和發飾,包括艾納喜歡的一條最后在艾瓦勒沼澤飄飛消失的圍巾,都是女性審美的載體。此外,電影還借助兩位主人公的藝術家身份進行了女性的審美表達。格爾達性情開朗豪邁,艾納則羞澀隱忍,但兩人在審美上卻是共通的。如艾納曾經非常喜歡格爾達的一件新的白色睡裙,在格爾達開玩笑說“說不定我會借給你呢”之后,艾納就曾穿上這件睡裙,兩人一起盛贊睡裙的美麗。之后,睡不著的格爾達起身描繪睡夢中的艾納,將其畫為一個秀美的女性,格爾達從此不斷被陰柔的“莉莉”給予靈感,她所畫的“莉莉”也大受歡迎。正是在畫藏著女性靈魂的艾納時,格爾達創造美的能力得到了最大發揮。女性在審美上對于柔軟、線條柔和、無侵略性之物的偏愛也在此得到凸顯。
在《丹麥女孩》中,主人公基本都處于一種悲劇性生存中,這也是電影的人文主義關懷所在。艾納以男性的偽裝生活了20多年,與家庭環境的嚴苛塑造、社會環境的要求和他自己的自我告誡是密不可分的。他擁有生理意義上的男性性別,但是他一心想要獲得的卻是女性的生理和社會性別?!吧鐣詣e是一種身份,并不是實際意義上的性別區分,這種性別區分是由不同的文化影響所形成的,也是一種社會意識對女性價值的重新評估?!卑{渴望以“莉莉”的身份享有女性的生活,用女性的身份來完成自我的主體性建構,即使艾納非常明確自己公開性取向,去做變性手術將有可能面臨身敗名裂,甚至英年早逝的風險,他也在所不辭。而格爾達則更自始至終表現出強者的一面,在女性被邊緣化的時代依然維護著自己與心愛之人的尊嚴。這意味著電影并沒有將女性置于一種卑微于男性的位置。
而另一方面,霍珀又并沒有走向“女性優于男性”的極端。在霍珀看來,艾納的痛苦是屬于“人”的而非男性或女性的,艾納的可貴之處,就是在于沒有一直壓抑自己的真實性情,放棄本心,在世俗價值觀前戴著面具生活。所以艾納既放棄了自己作為格爾達丈夫的身份,也沒有投入亨里克的懷抱,而是勇敢地對漢斯披露了心聲,并且他和漢斯的來往從未對格爾達隱瞞,在去做變性手術時也是得到格爾達的祝福的,他始終在盡量減小自己對格爾達的傷害。直到危險的第二次手術之前,在格爾達提出要在長椅上睡一夜陪伴艾納(“莉莉”)時,“莉莉”依然堅持要格爾達回小旅館,因為漢斯在小旅館等待她,為了格爾達,莉莉選擇了讓漢斯替代自己提供守護和陪伴。是否敢讓真實的自己站在光明之中,在讓自己承受傷害還是傷害他人之間何去何從,這其實是非LGBT群體都有可能要面臨的問題。
應該說,霍珀在《丹麥女孩》中,將跨性別者從人們視野的隱蔽處釋放出來,塑造出了性格鮮明、生命力強悍的艾納和格爾達形象,展現他們生活中的酸甜苦辣,悲憫于其具有的精神力量,也批判了將艾納的性別認知視為疾病的極端觀點,這是具有深刻社會意義與文化意義的。
霍珀在《丹麥女孩》中關注女性,也不僅僅關注女性,對于天生的女性、跨性別者中的女性性別認同者乃至男同性戀者,《丹麥女孩》都給予了深切的凝望與理解,對艾納和格爾達所代表的不同女性的命運表示了憂慮與關照。盡管霍珀本人未必能準確地把握女性的全部體驗維度,他也并沒有明確表示自己的女性主義立場,但是《丹麥女孩》卻是一部不折不扣的籠罩在女性視角之下的電影。在菲勒斯中心主義依然徘徊于電影創作的當下,《丹麥女孩》無疑是令人欣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