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黨徒》的黑色幽默解讀

劉冬玲(鄭州輕工業大學 外國語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0)

美國導演斯派克·李長期關注種族歧視相關問題，被認為是一名最具有“黑人意識”的導演，他本人也曾表示過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拍攝一部真正的“黑人電影”，自《為所應為》(1989)起，李始終沒有停下自己的腳步。而從其根據羅恩·斯塔沃斯自傳改編而成的《黑色黨徒》(2018)中不難看出，李又一次用電影來提煉出了美國社會的種族問題并進行了政治諷刺。李在《黑色黨徒》中，將人物作為一個美國20世紀70年代社會的坐標，對其時激烈的種族問題進行了透視，讓電影體現出一種黑色幽默的藝術特性與社會功能。

一、黑色幽默電影

“黑色幽默”的概念來源于文學。早在20世紀60年代，美國的弗里德曼就曾將12名作家的作品匯集成書，以“黑色幽默”為該書命名，黑色幽默由此在美國成為一種美學風格以及文學流派，弗里德曼也因此得到了“黑色幽默司令官”的稱號。而其之所以誕生于20世紀60年代，是與其時美國社會復雜、動蕩不安的狀況有關的。一方面，麥卡錫主義使得美國整體的社會氛圍壓抑窒息；另一方面，美國陷入越南戰爭的泥潭，這又刺激了全國的反戰情緒，一度權威的西方民主思想、道德觀念以及生活方式備受質疑，人們或是無所適從，或是開始以游行、示威等方式進行反抗。主張女性、黑人等弱勢群體的平權運動便誕生于此時。除此之外，人們還用藝術的方式，嘲笑與抨擊不完美的美國。

在這本書中，12名作家的作品都有著聚焦現實生活的矛盾，以悲喜交集的方式來呈現人生荒謬性的共同特征。其后，不斷有新的創作者，加入到黑色幽默的陣營中來，黑色幽默的概念逐漸明晰，即“一種絕望的幽默，力圖引出人們的笑聲，作為人類對生活中明顯的無意義和荒謬的一種反響”。在黑色幽默中，悲劇的內容被以喜劇的方式表現出來，創作者充分調動一切藝術手法，放大現實中的丑惡、畸形和陰暗。

黑色幽默也走進了電影這一藝術表現領域中，主要呈現為一種滲透了濃重悲劇意味的喜劇。如昆丁·塔倫蒂諾的《低俗小說》(1994)，就被認為是黑色幽默電影教科書式的存在。自20世紀八九十年代至今，諸多社會問題都被納入黑色幽默電影中，使其在數量與質量上都是令人不可忽視的。《黑色黨徒》正是這樣一部電影。以“臥底”為主要故事線索的電影在不斷逗樂觀眾的同時，又讓觀眾在觀影后備感沉重，如電影借助3K黨之口對當下美國總統特朗普的“美國優先”“讓美國再次偉大”等口號進行譏諷讓觀眾會心一笑，而電影最后展示的當前依然存在的極右翼組織的囂張態度以及讓社會陷入分裂的暴亂等，又讓觀眾為之不安。黑色幽默讓電影在理念與表現形式上取得了一種調和的平衡。

二、《黑色黨徒》的“黑色”底色

如前所述，黑色幽默是關注現實問題、傳達時代精神的，如此才能與觀眾達成思想上的默契。而現實的癥結，正是黑色幽默的“黑色”底色所在，“‘黑色’是與光明與歡樂相對立的，指的是一種思想情緒方面的病態特征，即陰沉和郁悶、憂愁與痛苦的絕望情緒，是一種客觀存在的現實”。

黑色幽默以“人”作為中心，電影中的一切嘲諷、挖苦和攻擊，都與人的不利處境有關。例如在《楚門的世界》(1998)中，楚門在30多年來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其實是一個真人秀演員，他不知情地生活在他人給自己安排的世界中，成為別人的兒子、男友、員工等，而其他人看似關注著楚門，為楚門而產生喜怒哀樂等種種情緒，但他們只是將其作為一個消費社會“娛樂至死”風潮中的犧牲品。《黑色黨徒》亦不例外，主人公羅恩·斯塔沃斯就作為非裔美國人的代表，生活在一種困境之中。電影由對講述南北戰爭的老電影《亂世佳人》(1939)的放映開場：郝思嘉穿行在亞特蘭大火車站躺著的無數聯盟軍士兵的尸體中，尋找著米德大夫，而邦聯旗則飄揚在鏡頭的一角，隨后就在這面邦聯旗之前，一個名為“肯尼布魯·布羅加德”的博士、極端種族主義分子出來宣揚種族隔離與白人至上主義。格里菲斯的電影——美化3K黨的《一個國家的誕生》(1915)的畫面被投射在他的臉上。電影以此暗示著盡管距離林肯對黑奴的解放已經過去了100多年，但是美國社會對黑人的歧視、壓迫和侵害卻并未徹底消除，博士所代表的正是一種具有普遍性的觀念，社會注定因此而矛盾叢生。正如楚門的隱私與尊嚴被無情地剝奪了一樣，黑人的諸多基本生存權利也被博士這類人主張剝奪。

在電影中，黑人的主要對立面3K黨的誕生，也是南北戰爭下的產物。正是在戰爭中落敗的南軍老兵們創建了臭名昭著的3K黨。而格里菲斯的父親正是南軍的一名上校，自幼在白人優越主義熏陶下成長的格里菲斯拍攝了《一個國家的誕生》，以至于原本幾乎銷聲匿跡的3K黨又死灰復燃。但《黑色黨徒》對此的處理是具有幽默性的，這位博士的名字本身就不合情理，它是電影用雅利安人名元素生造出來的名字，以標舉這個人的陣營；同時，在錄制演講的過程中，博士不斷地遺忘臺詞，需要他人的提醒，一旦忘詞卡殼，就對著空氣大聲咒罵，罵完再繼續調整情緒，對聽眾進行深情款款的煽動。這一開頭是具有幽默性的，但是黑人生活在一個怎樣的泥淖之中，也呈現在了觀眾面前。在電影的結尾，李則加入了希瑟·海耶在2017年的美國弗吉尼亞團體右翼集會中遇難的相關畫面。正如李自己所闡釋的，他拍攝《黑色黨徒》正是為了讓它成為一記警鐘，因為今日的美國社會依然黑白顛倒，謊言正在被包裝為真理，而他則要讓電影“站在歷史的正確一面”。

在關注人生存的困局之外，黑色幽默電影往往是討論價值標準問題的。在黑色幽默電影中，人物通常被塑造得較為立體，因為他們是一種價值觀的參照物，或是一把打開人性世界的鑰匙。例如《兩桿大煙槍》(1998)中的艾迪等年輕人賭博詐騙卻不失良知，討債高手克里斯心狠手辣但是卻總是教育兒子要講禮貌等。人不能以簡單的好壞善惡來進行評價。在《黑色黨徒》中，李對種族主義者的臧否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對于作為受害者的黑人，李也并沒有將其塑造為全然的圣徒、好人與弱者。如羅恩在與女友帕特里斯一見鐘情后，一直沒有敢告訴帕特里斯自己的身份，謊稱自己是搞建筑的，因為在為黑人維權這件事上立場極為堅定的帕特里斯總是將警察稱為“豬玀”，在帕特里斯看來，從體制內改變社會現狀是不可能的，因為體制早已被種族主義者占領。在兩人約會時羅恩希望帕特里斯談論點平權運動之外的關于生活的話題，不要總是革命長戰爭短。帕特里斯卻說平權是她要堅持一生的事業。在聽科羅拉多黑人大學生聯盟的演講時，大家喊的也是“去他媽的警察”等情緒激動的話。同為黑人，羅恩感到帕特里斯和“黑豹黨”前任領導夸梅·杜爾的激進和危險，夸梅·杜爾提倡讓黑人為這個國家展現黑人的美，這是羅恩所贊成的，但是夸梅·杜爾讓他們“拿起武器”又是讓羅恩擔心的。黑色幽默電影充分展現人的不同意志、價值觀和行為驅動力等，毫不避諱地對社會環境進行了白描。

三、《黑色黨徒》的黑色幽默特性

黑色幽默電影不同于單純喜劇藝術，其給觀眾的審美愉悅，很大程度上來源于矛盾的悖論性，觀眾在滑稽、荒誕等情境中得到情緒的釋放的同時，還能夠被引入到一種更高層次的、具有超越性的審美空間中。

(一)“黑與白”的悖論

黑色幽默中常常會設置悖論，敘事上的種種自相矛盾之處，讓觀眾發笑，讓電影在深層結構上富有哲理韻味或是諷喻精神。例如在《鬼子來了》(2000)中，原本應該有抗日意識的掛甲臺村民卻不得不為了生存而善待花屋小三郎，如馬大三為花屋包餃子等，為了給自己的行為找到合理性還對日本兵有著善意的揣測。原本應為求生而抗日，但如不善待日本兵說不定連當下的茍延殘喘都難以保住，這形成了一種悖論。在《黑色黨徒》中，羅恩的“黑”與“白”身份立場，也形成了悖論。羅恩無意中在報紙上看到了3K黨的電話，由于當時正因為匯報了女友帕特里斯被白人警察騷擾，上級對此置之不理而情緒不佳，羅恩以一名白人種族主義者的口吻和夸張的口音，向電話那頭控訴自己的妹妹“帕梅拉”被一名黑人勾搭，說自己恨黑人、猶太人、墨西哥人、愛爾蘭人、意大利人等，引得辦公室中的警察紛紛側目。

在同僚的注視下，羅恩將這一角色扮演得越發來勁，他聲稱一切沒有純正雅利安血統的人他都討厭，并且學著對方的口氣說“黑鬼”“骯臟的手”“我妹妹雪白的背”“上帝保佑白人美國”等，吸引得對方直接要求和他晚上見面，吸納他進組織。這樣一來，羅恩自身的黑人身份，和他所要打入3K黨內部要扮演的白人羅恩之間，就存在了矛盾。為了消除種族歧視本應抗拒前述歧視黑人的言辭，但是為了打掉科泉市的3K黨他又不得不比誰說得都情真意切，這就是電影的悖論。在藝術中，一個黑人扮演起歧視黑人的白人比任何人都像，為了反歧視而先歧視自己，這是在表面上違背生活真實的，但是又是逼近了生活真實的。正因為羅恩是黑人，又剛與帕特里斯相愛，他深知黑人們遭遇的是怎樣的敵人，而3K黨們則以言取人，單純從一個人的口音、語言習慣以及在話中的表態就判斷了一個人的膚色，這則是荒謬的，但也正是他們的愚蠢才使得他們堅持組織3K黨的種種反人類的活動。

(二)“警與匪”的顛覆

將電影變為一個游戲場，顛覆人物關系或概念，是黑色幽默電影常見的手法。如《大腕》(2001)中尤優將悲哀的葬禮變為了充滿喜感的商業秀“喜喪”等。羅恩堅持赴約，警方就不得不為他安排一個替身，白人同事菲利普就承擔了做電話中的“羅恩·斯塔沃斯”的任務，去到3K黨的總部，接受對方種種考驗和拉攏。而更為諷刺的是，菲利普本身又是3K黨所仇視的猶太人。菲利普不得不盡可能地表現得和3K黨成員們一樣，如和3K黨成員們一起打黑人形狀的靶子，說著“現在他媽的同性戀是越來越多了”。當3K黨成員們說下次見到帕特里斯時要縫住這個“黑人婊子”的嘴，菲利普脫口而出“嘿，別那么說”，當所有人都注視菲利普時，菲利普機智地說：“要縫起來也要等我先爽完再說。”成功地打消了其他人對他的懷疑。在一步步化險為夷中，菲利普甚至被3K黨大佬大衛·杜克提拔為當地3K黨的領袖。羅恩和菲利普原本是“警”，但是卻不得不以“匪”的身份參加進這場臥底游戲中來。菲利普一次次度過險境，而一開始惹出事端的羅恩卻得到一個機會做大衛·杜克的保鏢，在一群歧視黑人的3K黨人中戴著墨鏡大搖大擺地出現，甚至公開要求與大衛合影，對3K黨百般調戲，最終將康妮等策劃爆炸案的人送進監獄，黑人和白人之間的強弱勢也被顛覆，這契合了觀眾的審美趣味。

在《黑色黨徒》中，觀眾得以目睹羅恩和菲利普聯手制造一個白人“羅恩”的過程，從中看到了一種危機重重的生存體驗，也感受到了一種充滿荒謬的、非理性的生存境遇。在人物“黑與白”“警與匪”的關系錯位造成的喜劇性的背后，是斯派克·李所揭露的荒謬可怕的，具有黑暗、丑陋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