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燕芳 (中國傳媒大學南廣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7)
根據劉慈欣同名小說改編的中國科幻電影《流浪地球》,是華語電影史上第一部口碑和票房都達到現象級的科幻電影,電影藝術化地呈現了原著中關于地球末日的災難奇觀,營造了一個蕩氣回腸的關于末日營救的悲壯故事。“開啟了中國科幻電影創作新征程,填補了中國硬科幻電影類型的空白,推動了國產類型電影的創作和升級。”與小說相比,電影做了一定程度的改編,使之更符合東方文化語境,同時也體現了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宏大主題,是一次本土化堅守與全球化視野相結合的有益嘗試,對國家文化形象的有效建構和傳播也有著重要的啟示和反思意義。
為了增強戲劇沖突性,提高可視性,電影對小說中的人物和故事做了較大的改編。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個不敢踏出地下城一步,在周期性的恐懼中度過少年,父母相繼去世,在劫后余生中戰戰兢兢度日,至死都在期盼結束流浪的膽小懦弱卻從未放棄希望的角色。劉慈欣在小說里重點呈現的是人們在極致災難環境中的心理異化現象,主人公只是災難時代的見證者和經歷者。影片雖然也很悲壯,但多了一絲溫情和亮色,影片依然圍繞一家三代人的故事展開。劉啟的外公是一個善良仁慈,不斷付出的長輩形象;劉啟的父親劉培強是國際空間站的地球領航員,在兒子很小的時候就離家執行任務,是一個對家庭孩子有愧疚,但又必須以大局為重,隱忍負重的父親形象;主人公劉啟是一個有心理創傷的孩子,目睹了媽媽的離去,享受過短暫的父愛,卻只能把對父親的牽掛化為對父親的誓言永遠無法兌現的怨恨,有著年輕人的莽撞冒失,叛逆自負,但在拯救地球的過程中不斷成長為一個勇敢有擔當的人。長輩大愛無言,前仆后繼地犧牲自我,成全孩子,年輕人任性叛逆,但最終踏著祖輩的鮮血成長起來。可以看出,電影里重點體現家的重要性,突出家庭的情感紐帶對個人成長的作用,從他們的相處模式中依然可以看出濃濃的隱忍含蓄的東方家庭文化的影響,負載著沉重的文化烙印。
無論是電影中不斷出現的“我要回家”的臺詞,還是小說里反復詠嘆的“地球啊,我的流浪地球”,都透露出濃濃的鄉愁,表現出了人們對故土家園的留戀,以及面對家園即將毀滅時迸發出的“為家而戰”的義無反顧的犧牲精神。帶著地球去流浪——這本身就是面對世界末日時,中國人提出的獨特的中國方案。劉慈欣曾說:“我是在中國文化大背景下創作的,地球是全部歷史文化文明之根的象征,帶著地球一起在太空航行,表達了中國人對故鄉、對家園的感情和情懷。”
相較于美國科幻片,例如《星際穿越》中面對地球末日的時候,采取逃離地球,犧牲地球,尋找新的棲息地的方法,以及靠少數精英拯救人類,甚至將某種未知的力量設定為救星等理念不同,“帶著地球一起流浪”的設想大膽而宏偉,面對災難時,這是一種不指望救世主,不逃避不退縮的勇于擔當、堅忍不拔的精神。這種忍辱負重、不屈不撓、戰天斗地、保衛家園的精神,是深深植根于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是對愚公移山、女媧補天等神話所代表的中國精神的傳承,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對未來科幻命題的獨特創想。
團結協作的集體主義精神也是影片傳達出的一個觀念,與美國科幻片中以美國立場為主的個人英雄主義不同,《流浪地球》中更多的是講團隊協作,比如最后關頭是地球人前所未有的團結拯救了家園,這種在面對小我、小家與大我和大家(世界)的矛盾沖突時,舍小家保大家、舍大人保小孩、舍個體保團隊、舍團隊保族群未來的犧牲服從和舍生取義的精神得到了傳承和宣揚,而這種處理方式是符合中國傳統文化語境中的道義精神和集體主義精神的。
影片中最具中國文化元素的語言符號就是“北京第三區交通委提醒您: 道路千萬條,安全第一條;行車不規范,親人兩行淚!”這句以“零度感情”反復播放出來的交通警示語,威嚴自信而機械教條,地下城里的人們醉生夢死,混亂無序,地面上隨處彌漫著死亡的氣息,最大的安全其實與交通無關,環境與話語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產生了黑色幽默的效果。這個聲音雖然不合時宜,卻承載了過去的歲月,會讓人觸景生情,懷念往昔,它與電影里成為廢墟的北京街頭,凍成冰雕的上海中心一樣,成為令人內心震撼唏噓的文化記憶。這句提示語也成為營造和渲染電影悲劇情景的重要道具,起到了意在言外的作用。
除了頗具中國特色的語言符號和建筑奇觀,影片中還設置了很多中國元素,比如地下城景觀,在末日危機中,人們依然舞龍舞獅,吃餃子迎接合家團圓的春節,在中國的網絡神曲《海草舞》的律動中,人們似乎忘記了外面世界的殘酷。這些中國節日喜慶元素的運用給影片悲劇色彩抹上了一絲溫情的亮色,喚起了人們對生的希冀,對家的向往。
雖然小說中人們一直在死亡邊緣掙扎,但在這種絕望中,爸爸依然將“希望是這個時代的黃金和寶石,不管活多長,我們都要擁有它”這顆希望的種子傳遞給孩子。影片改編的意義也在于對人性的樂觀。通過抽簽決定能否進入地下城,是電影的原創因素,也是體現生死殘酷的極為出彩的創意,生死系于抽簽,在生存法則面前,人命如螻蟻,但面對生死,永綻光芒的是人性的光輝,唯有赤誠、勇敢、高貴的人性,才是最打動人心、打動觀眾的部分。
電影向觀眾傳遞了愛、責任、希望等價值,為救姥爺犧牲的剛子,為了不拖累大家放棄自己的姥爺,為搶救發動機犧牲的老何,為了拉出劉啟,最后勇敢一跳的提姆;臨死前灑脫一推的俄羅斯大叔,為拯救地球,墜入木星的劉啟父親等,無處不是愛與成全、道義與希望的體現。“愛是讓人類最后存在下去的根本東西”,“希望是我們這個年代像鉆石一樣的東西”,愛和希望是點燃絕望的力量,這些都是中西方認同接受的普世價值。
地球末日這樣的災難,本身是一個需要全球共同面對,共克時艱的問題,影片中的“聯合政府”正是這樣一個聯通全球、共聚智慧的機構;東西半球的發動機共同協作,撬動地球流浪的杠桿;各國救援人員相互配合,一同完成拯救地球的任務,因此,這部影片不僅是中國的,也是世界的,承載了對人類終極命運的關懷,把探索精神和人類的命運緊密聯系起來。
同時,面對災難,不同的文化背景,提出的解決方案不盡相同,集各家所長,進各家所言,共商治理對策,也是開放包容的體現。國家電影局局長王曉暉認為“該影片不僅展現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的集體主義和家國情懷,還詮釋了‘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念,為戰勝人類可能面臨的災難提供了中國方案”。而在電影制作上,中國也在向國際科幻電影制作水準靠近,影片制作體現出的工匠精神和專業水準也讓中國科幻電影走向世界舞臺成為可能。
國家形象的積極建構,有賴于文化軟實力的不斷提升和文化自信的有效傳播。電影是文化傳播的重要途徑,“堅定文化自信作為國家文化戰略的重要支撐,立足傳統,扎根現實,講好中國故事,凝聚當代力量,關切民眾疾苦,傳遞中國精神,彰顯社會輻射力和國際影響力,有效傳播和弘揚主流價值觀,成為提升中國電影軟實力的核心意旨”。
中國經濟和政治的崛起,需要建構更為富強民主、開放包容的國家形象,也需要中國電影能夠沖出“主體言說失落”的困境。那些為時代發聲,具有市場性和社會意義的電影必將成為中國電影市場的主流。《戰狼》系列、《紅海行動》等電影在市場和口碑上的巨大成功,也說明了觀眾對這類電影中傳達的現代強國的國家形象和愛國主義情感的認同,也是中國電影試圖找到和我國與日俱增的大國影響力相適應的定位,在電影中發出中國聲音的一種體現。
因此,《流浪地球》的意義不僅僅在于其創造的票房紀錄,更在于其對西方科幻電影的成功突圍,以及電影中對中國文化的主體表達和解決全球危機時貢獻的中國智慧,在電影中“中國”作為主體第一次出現在重量級的科幻電影中,是“將中國故事講給世界聽”的一次成功嘗試,是中國立場與全球視野的一次完美結合。電影中既傳遞出了文化的自信,也構建了更為開放包容的國家形象。
當代語境下的主旋律電影是指能充分體現主流意識形態,弘揚主流價值觀、謳歌人性人生的影片。運用虛構故事進行情景講解的科幻片,也屬于主旋律電影的范疇,因此《流浪地球》是主旋律電影在科幻作品中的延續。
從傳播學的角度審視主旋律電影,我們會發現主旋律意識形態傳播狀況不容樂觀,往往與受眾的接受需求相脫節,缺乏價值觀講解水平,注重說教與灌輸,忽略敘事的真實性表達,人物形象塑造刻板化、臉譜化,造成價值觀傳導不足。
《流浪地球》既營造了恢宏的敘事場景,又宣揚了人性的偉大,在弘揚主流價值觀方面做得可圈可點,但也存在類似的問題。
1.人物刻畫不夠飽滿,有一定的臉譜化傾向,平凡人都蛻變成了高大上,關鍵時刻都無一例外地富有犧牲精神,對末世情境中人們的心理變化挖掘不夠,人物塑造稍顯缺乏真實性和層次感。比如劉培強的角色如果能多一點內斂,少一點激情有余理智不足的表達,觀眾自然會增強對角色的認同感,并與之產生更多的情感共鳴。
2.敘事節奏掌握得不夠精準,情節流暢度不夠,感情線索稍顯復雜,缺少一些情節上的鋪墊和起承轉合,過多展現特效奇觀,缺少對人物行為動機上的鋪墊,情緒建設不到位,因此情緒爆發就顯得單薄,缺乏代入感。比如劉啟父子的感情線鋪墊欠缺,救援隊長的感情線明顯不夠完整。
3.臺詞淺顯直白,生硬灌輸,傳遞價值觀更多依靠情緒的直白宣泄和煽情告白,給予觀眾的解釋太多,留給觀眾回味的東西較少。比如結尾劉啟妹妹的大段煽情告白,一定程度上破壞了緊張的敘事節奏,話語內容也顯得生硬,形式感痕跡太重,容易讓觀眾跳脫。
4.對于影片的國際傳播準備尚顯不足。《流浪地球》導演郭帆說,電影一開始并沒有考慮國際市場,在北美上映也是為了照顧海外華人的觀影需求。可見,影片拍攝伊始的受眾定位就是國內市場,因此,在海外上映可能就會出現水土不服的現象,也說明了國內導演對于本國科幻片海外上映信心不足,以及對“面對國內和國際兩個不同的市場,如何兼顧本土化與國際化在敘事方法和受眾接受等方面的現實差異”等問題的思考和實踐的經驗不足。
習主席在黨的十九大上提出“推進國際傳播建設能力,講好中國故事,展現真實、立體、全面的中國,提高國家文化軟實力”。應該說,《流浪地球》在電影類型化創作實踐以及探索本土化堅守和全球視野相結合的道路上開了一個好頭,中國電影要在國內以及國際化傳播中更有效地建構國家形象,講好中國故事,增強世界對中國的文化認同,就需要加強傳播手段和話語方式的創新,在構造電影的人物角色、臺詞編排等時,更為貼近人性。以本土化市場為支撐,積極探索能為全球所接受的故事內容和講述方法,才能真正讓中國電影走向世界。同時,中國電影逐漸成熟壯大之后積極捍衛全球文化多樣性的宏偉理念,也會向國際社會傳遞出更加多元開放的中國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