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俠 (中國藝術研究院,北京 100029;重慶郵電大學 傳媒藝術學院,重慶 400065)
無論是文學還是電影,愛情故事永遠是一個反復述說的題材,而經典的愛情故事更是以迷人的姿態將人帶入對未來的期許或是久遠的記憶當中。《情歸陶然亭》這部有“現代版梁祝”之稱的愛情題材電影便成為其中一例。影片講述的是民國四大才女之一的石評梅與革命黨人高君宇的生死絕戀。有著深厚美術功底與攝影才能的導演高峰,在此部影片中采取中國山水畫式的寫意,傳統美學所推崇的意境手法,將石高兩人的愛情放置在中國現代革命歷史的特定情境中。作為建黨90周年的重點獻禮影片,它一方面體現了“文質彬彬”“文以載道”的傳統,另一方面也體現了嚴羽“不涉理路,不落言筌”的審美要求。影片借鑒中國古典詩詞的技法,將客觀的“物象”打上主體的烙印,用帶有主體意識的“意象”區別了一般的物象,“成為獨具特質的‘東方符號’,并由此派生出似像非像、形外之像、有我無我、情景交融的獨特審美經驗,催生出中國古典美學的最高范疇和審美的最高標準——意境”。[1]
意象,作為中國古典美學最為穩定的術語,它與意境一起,成為中國藝術品格和審美理想的典型代表。作為表現人主觀情思的“意”與客觀物的“象”,它最初在《易傳》中有記載:“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后來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將“意”與“象”結合起來,即“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2]這里意象合一,是指寓意于象,以象寫意。為了讓客觀的物象實現傳達人主觀意緒的功能,人們往往會去找尋與人物精神契合度很高的物象。從而實現了由“物象”到“意象”的轉化,它們進入詩歌中,成就了詩之美,達到了“王廷相言,詩貴‘意象透瑩’,不可‘事實黏著’,而應如‘水中之月,鏡中之影’”[3]22的藝術效果。
可以說,正是詩人善于從自然萬物中挖掘獨特的“物象”,以使其成為飽含情思的“意象”,才成就了詩歌之美,而同樣作為藝術門類的電影,導演是否也能讓客觀物象從具體場景中跳躍出來,賦予其獨特的意義呢?答案是肯定的。“電影藝術是仿象的,仿象的目的恰恰是營造‘意象’。”[4]161陳凱歌的《黃土地》中,黃土地、黃河、窯洞已經超越了本體的意義,變成了“完全符號化的意象體現”[4]164,蘊含了中華民族精神的本質精神。張藝謀的《大紅燈籠高高掛》中的紅燈籠,同樣也超越了自身的功能,成為衡量封建女性地位高低的標尺。《情歸陶然亭》在如詩如畫的鏡頭中,更是強化了“物”,挖掘了“意”的內涵,營造了獨具東方格調的意蘊之美。
《情歸陶然亭》將中國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女詩人石評梅當成影片的女主角,本身就使電影具有了詩性之美,再加上導演高峰對“拍更視覺化電影”[5]的追求,就使得電影更注重從細節處展示的人物的精神與品行。影片開始時,充斥觀眾眼簾的是大片大片像柳絮、也像落花似的飛雪,覆蓋在大片飛雪之下的是高君宇的照片,旁批“我愿是寶劍、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閃電之耀亮,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隨著雪花的飄揚,觀眾又被帶到另一個雪花包裹下的世界,拂去滿是雪花的鏡頭,我們看到一個高高的墓碑,上刻“吾兄高君宇之墓”,墓碑旁邊是一個全身穿著黑衣的瘦弱的女子,旁批“生前未能相依共生,愿死后得并葬荒丘”。以黑白老照片的方式將真實人物帶進影片,詩意地表現了男女主人公的精神氣質與情感意緒,奠定了影片的整體基調,推動觀眾不自覺地進入了影片所著意表現的那個年代。接著,隨著童音朗誦王安石的《梅花》:“墻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畫面呈現出一個在大雪紛飛中提著花籃行走的小女孩。伴著這首詩,觀眾很容易猜出花籃里的花正是梅花,這是梅花在影片中第一次出現,童音繼續反復朗誦著《梅花》,鏡頭也給了梅花一大特寫。片片雪花飄落到梅花上,更顯得梅花美麗、嬌艷,也暗顯了梅花傲雪斗霜的精神。小女孩在飄著雪花、放著梅花的外面堆雪人,雪人堆好后,她用籃子中的梅花充當雪人的鼻子,梅花再次被特寫,顯露出晶瑩剔透的形象。
梅花因它盛開于冬季風雪之時,就具有了高潔的品行、高雅的節操。而影片的女主人公石評梅的名字里正好有個“梅”字,導演就借助這個巧合,將梅花作為影片的核心意象,淋漓盡致地展現人物的氣質。成年的高君宇與石評梅相會于北京,他們散步于陶然亭,相互甜蜜而又苦澀地憶及童年往事。忽然,高君宇像發了瘋似的從冰上跑開,過了好一會兒,他從遙遠的冰上走來,將懷中的梅花遞給石評梅,興奮地說道:“梅花有上百種,只有柯梅,這晶瑩的柯梅才配得上你。可偌大的北京城,它偏偏只長在那小島上。”梅花再次占據了觀眾的整個視線,不用點撥,觀眾也明白高君宇話中暗藏的深意,這里的柯梅已經明顯地成了石評梅的化身:稀有、高潔、特立獨行、孤高自傲。
為了進一步彰顯“梅”與石評梅精神氣質的聯系,影片不僅一次又一次給梅特寫鏡頭,還借助文學作品中對意象的表達方式,企圖通過“讀者頭腦的創造性加工和想象……將具有抽象性和概念性的文字意象符號轉化為自己腦海中虛靈而模糊的圖畫影像”。[6]高君宇在石評梅的病榻前讀出石評梅寫“梅”的詩,正是顯現了影片試圖借助語言文字的魅力,將觀眾腦海中的“梅”與視線中的“梅”相結合的追求。石評梅向觀眾傳達的梅是:“梅啊,我把生命花,植在你的蕊里。心苗中的一點愛意,消融在你的暗香里。我想把宇宙的繁華舍去,借著你孤零零的魂,同埋在冰雪里。”在石評梅這里,梅成了她躲避世俗的“避風港”,拂去哀傷的“伊甸園”。絲毫不同于高君宇對梅的感覺,他喜歡楊維楨的詩“萬花敢向雪中出,一樹獨先天下春”。這樣影片就避免了采取通過展現人物的故事,或是大量的心理戲來塑造人物形象的手法,僅僅通過詩中詠梅的方式,就將男女主人公的情感、追求以潛移默化的形式表現了出來,一個敏感、纖弱、哀愁的孤傲才女與一個堅強、勇敢、樂觀的革命分子就很好地呈現在觀眾面前,這種“把詩的哲學化為畫面的哲學,把詩的意象化為畫面的意象”[7]再一次彰顯了影片的東方鏡語之美。
除了梅花,影片中也反復出現了紅葉的意象,高君宇將楓葉夾在高爾基的書中送給石評梅,并在楓葉上題詩:“滿山秋色關不住,一片紅葉寄相思。”很明顯地體現了紅葉寄托相思的傳統文化,影片中不斷閃現石評梅撫著紅葉沉思,對著紅葉寫作的鏡頭,也更進一步表現了她對高君宇的相思及欲愛不能的復雜情感,在相思苦海中輾轉難眠的石評梅終究還是沒能成為自己情感的俘虜,她果斷地將紅葉送還了高君宇,并在背面寄語:“枯萎的花籃不敢承受這鮮紅的葉兒。”紅葉題詩、紅葉寄語蘊含了中國特定的美學特質,張孝祥的“紅葉題詩誰與寄,青樓薄悻空遺跡”(《滿江紅》),呂渭老的“自檢羅囊,要尋紅葉留詩”(《夢玉人引》),張炎的 “惟只有,葉題堪寄,流不到天涯”(《渡江云·次趙元父韻》)……實在不勝枚舉,飽受中國詩學精神影響的高君宇與石評梅,就在簡單地贈予與歸還紅葉的行為中,表達了自己的情感選擇,確立了“中國人之所以為中國人的內在精神、文化及心理的指向和特質”。[8]
梅花在影片中的反復出現,除了發揮古典詩歌中的“以物寓人”“以物顯志”的功能,還為劇情的推進提供了合理的依據。高君宇因傳播先進思想、創辦進步學刊、鼓吹工人罷工遭到了北洋政府的通緝。他與石評梅在回來的路上,眼看就要被北洋軍警發現,正在危急關頭,石評梅靈機一動,在隱蔽的墻角里,與高君宇深吻,伸出墻角外的是一束梅花。梅花成為這對維持冰雪般純潔友誼的“戀愛者”,借以掩飾自己的工具,也讓北洋軍警信以為真,他們一度追尋的革命者都是錚錚的鐵骨,怎么可能躲在角落里談情說愛呢?因此,與其說是石評梅的一吻,不如說是那一束梅花發揮了它的“障眼”功能,使得高君宇一時逃脫了北洋軍警的抓捕,繼續在革命的道路上行走。高君宇從山西回到北京后,因遵守組織上的紀律,沒有與石評梅立即取得聯系,這點高君宇本不想讓石評梅知道,但還是被敏感的石評梅識破了。高君宇的室內擺放了大量枯萎的柯梅花,證明他回北京已經很久了,石評梅撿起飄落在窗臺上枯萎的柯梅花,像是愛撫自己似的一陣悵惘,梅花枯萎凋落無人問津,自己苦苦等待的那個人原來也一直和自己在同一個城市,她心里雖有委屈,但立即用理智壓制下去了。一次失敗的婚姻經歷讓她不再對愛情抱有幻想,即使與她靈魂共鳴的高君宇也不能改變她獨身素志的理想,更何況高君宇家里還有個包辦的妻子。當高君宇向她表達情意時,她堅決地寫信拒絕,這時整個畫面都被泡在花盆里的梅花所占據,畫外傳達出石評梅的聲音:“我不愿意做舊時代徹底的叛逆,就是我不愿意擾動他人的生活和平靜。”鏡頭繼續平移、上升,直至呈現出掛在墻上的一幅梅花圖,石評梅道出“讓我們保持冰雪友誼吧”的心聲,影片完成了深愛的人卻不能相愛的痛苦敘事。
對于石評梅對自己感情的回應,高君宇也平靜地接受了,他買了兩枚象牙戒指,大的自己戴上,小的寄給石評梅,用潔白的象牙戒指代替了一般情人的黃金或鉆石的戒指,用來紀念他們冰雪般的友誼。象牙戒指成為石評梅與高君宇兩人愛情的獨特符號,在影片中出現,沉淀著中國式情感的溫柔敦厚,無疑是一道美麗的風景線。在石、高兩人逝世后,現代著名作家廬隱也曾發表了小說《象牙戒指》,悼念他們的愛情,小說發表后立即引起轟動,也讓不少讀者為石、高兩人的愛情唏噓不已。影片重點提及,和梅花一道成為人物形象的能指,石評梅將象牙戒指在自己的手指上反復試戴,面前再次呈現泡在花盆里的梅花,即使花瓶中插著梅花,也枯萎凋零了不少,這雙重意象都預示著人物命運的“慘白如枯骨”。當影片接近尾聲時,高君宇與石評梅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高君宇死前的那一幕以石評梅做夢的形式來呈現,夢中的高君宇走在飄落的雪花下,踩著陶然亭的冰,手里拿著一束晶瑩剔透的梅花向她走來,隨著冰裂的聲音,石評梅從夢中驚醒,高君宇永遠地離開了她。直至高君宇去世時,石評梅才理解了他那堅貞不屈的愛情,他的死無疑給她帶來毀滅性的打擊,當她閱讀高君宇寫給自己的帶有梅花圖案的日記本時,更是肝腸寸斷、痛不欲生。影片片尾處石評梅的室內放置了一屋子的梅花,隨著鏡頭的搖移,我們看到無數梅花瓣用巨大的玻璃桶裝成七八桶的樣子,緊緊地將石評梅包圍起來,這是她悼念高君宇的獨特方式,喻指著自己將梅花封藏起來,與黛玉葬花的行為不謀而合,影片再次如春風化雨般傳達了中國藝術精神之神韻。
中國傳統美學中的意境,講究情景交融、虛實相生、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藝術效果,詩詞中的意境主要是通過一個個獨特的意象,深刻表現宇宙生機和人生真諦,給人以“鏡生象外”“味外之外”的審美享受,如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通過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等意象表達一個天涯學子孤獨飄零、老無所依的審美意境。“意境的特殊性,實際上包含了一種人生感、歷史感、宇宙感的意蘊。”[9]電影同樣以對景物的選擇、環境的營造、人生的表達營造出獨特的意境。“由畫內影像所表現出的畫外含義的延伸和升華,正是中國傳統藝術所謂的‘意境’。”[4]168因電影不同于語言文字,它首先要靠一個個鏡頭來營造特定的氛圍,這些鏡頭或許重視凸顯人物,或許重視展開情節,或許重視展示環境(包括景物),或許這三者兼而有之,而對于有意境的電影來說,始終離不開的是人與景的和諧統一,“情景交融”本來就是意境最本質的特征,而景則是“創造電影意境的母體”。[3]81影片《情歸陶然亭》中對景物的著意打造,配合了主人公的詩性氣質與浪漫情懷,表現出獨具中國藝術精神的神韻、興味、旨趣等美學特質。
首先,《情歸陶然亭》中意境的營造在于一系列的詩化鏡頭,這是通過對景物的獨特處理實現的,將北京幽靜的陶然亭作為影片故事發生的重要場所,本身就彰顯了詩意的空間。片中的陶然亭不僅是一個地理空間,專指北京的那片幽靜的公園,是人們談心、議事的絕佳場所;而且是一個獨特的心靈空間,是影片主人公石評梅與高君宇的心靈歸宿。石評梅與高君宇在接過對方互送的新年禮物之后,相約到陶然亭。對此,導演設計了別具意蘊的約會場面:
1.大遠景:厚厚的冰層在光的照射下泛起層層光暈,很像波光粼粼的水面。遠處依稀可見的是陶然亭上的慈悲庵和枯瘦蕭索的樹木,畫面疊印出“陶然亭”幾個字,畫外傳來高君宇“我喜歡這里”的聲音。
2.中景:高君宇推著自行車與石評梅從左邊走來,在蕭索的蘆葦與枯敗的荒草的掩映中行走,如同穿梭于畫中,高君宇說的“這里,雖然清冷,但是潔凈,北京城被權貴們的車馬踐踏得骯臟不堪,只有這兒,陶然亭這片荒僻的土地還算干凈”一句話,巧妙地將情、景、人交融起來。
3.遠景:高君宇與石評梅在一片荒草雜叢中停下,石評梅像是回到了童年般,興奮地告訴高君宇,他是她父親最得意的學生。
4.中景:高君宇向石評梅表達他的愛情,荒草、蘆葦時時掩映著他們的身影與面龐。
5.近景:石評梅掉轉身子,向鏡頭走來,荒草、蘆葦被推向了人物的背后。
6.大遠景:高君宇踩著厚厚的冰層,向遠處跑去,直至消失不見。
7.近景:石評梅喊著“那里,冰薄,危險”,臉上露著焦急的表情,隨著她的視線,鏡頭轉換為幾座在荒草中的墓冢。
8.大遠景:在鏡頭的搖移下,只能看到厚厚的冰層和遠處蕭索的枯樹。
9.特寫:石評梅的皮鞋踩在冰上,發出冰裂的嗞嗞聲。
10.全景:石評梅如行走在水墨畫中,遠山、慈悲庵、枯樹、冰層都在畫中。
11.大遠景:冰的盡頭跑來了高君宇。
12.近景:高君宇興奮地將懷中的柯梅送給石評梅。
13.特寫:晶瑩剔透的柯梅在高君宇與石評梅之間搖晃……
影片反復地用大遠景來展示廣袤無垠的厚厚冰層與蕭索景物,突出了北京冬天寒冷的自然特征,同時也為人物的情感找到了巨大的承載空間。與石評梅的再度相遇,使高君宇樂觀地相信他們最終會在一起,于是他會在冰層上愉悅地跑步。而踩在冰上的石評梅則步履蹣跚,小心翼翼,巧妙地暗示了石評梅在情感面前“如履薄冰”的心理特征。在此,影片很好地將景與情交融起來,陶然亭的景已經超越了作為人物活動場地的局限,而成為人物情感的外化形式,情以景而顯,景以情而活。“這就如同詩詞里的以景起興一樣,景的氛圍、景的神韻以先聲奪人之勢將觀賞者帶入觸景生情的心理狀態之中,使之悠然神會。”[3]82影片接近尾聲時,高君宇因身體負傷,在北京療救期間,他再次在石評梅的攙扶下來到了陶然亭,如水墨畫般的陶然亭依然如當初那樣安靜地等待著他們,瑟瑟的寒風、衰敗的蘆花、厚厚的冰層將兩個瘦削的身影包裹著,預示著人物的命運。鏡頭以特寫的形式呈現出石評梅與高君宇在厚厚的冰層上艱難行走的步伐,接著,鏡頭上升,觀眾可以看到他們在灑滿夕陽的冰層上逐漸遠離了自己,與李白的“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的詩境與畫意何其相似!
其次,《情歸陶然亭》的意境營造,離不開它的敘事特征。影片既緊緊圍繞石評梅與高君宇的愛情展開,又結合作為共產黨人的高君宇的政治活動展開,但無論是對至純至美的愛情的表達,還是對轟轟烈烈的革命的表現,都在一種舒緩有致的畫面中鋪展開來。這與中國傳統藝術精神的內斂、節制、平和、沖淡、“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審美格調不謀而合。影片在開頭,就將我們置于一個如夢如幻般的童年世界中,傳達了高君宇與石評梅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信息,成年后的他們在北京的山西會館再次相遇,然后互贈新年禮物,再一起幽會陶然亭,高君宇贈予石評梅柯梅花,以及躲在窗前邊工作邊看石評梅打球,石評梅調皮地問高君宇未來的打算等劇情,都表明這是一對處于甜蜜戀愛中的青年,影片在播放到23分鐘時,觀眾才借石評梅朋友之口得知石評梅的獨身素志理想,而讓她始終堅持這一理想的根本原因,是她不愿意傷害高君宇家中的包辦妻子,這一點影片在將近40分鐘時才表現出來。這種緩慢的敘事模式如同對某個對象的慢鏡頭式處理,充分體現了“中國傳統的藝術精神不追求情感的一瀉千里,境界的一覽無余”[4]166的藝術境界。另外,影片中通過高君宇看完李大釗信后立即焚燒、高君宇與共產黨人相聚于慈悲庵、高君宇鼓動工人罷工、高君宇避難于西方的教堂中、高君宇在北京、山西、廣州之間輾轉等將早期共產黨人的革命活動展現得淋漓盡致。節制、溫和又不失抗爭的力量成為影片敘事的又一策略。
再次,不得不提及音響和音樂在意境營造方面的作用。“在電影中,空靈境界和意境的推出,除了鏡頭、畫面的調度將起重要作用,音樂、音響的有機配合也是極為關鍵的因素。”[4]《情歸陶然亭》中瑟瑟的寒風聲、嗞嗞的冰裂聲、悲哀的杜鵑聲配合著畫面中寂寞的陶然亭、枯萎的荒草、孤獨的墓冢,共同營造了一種凄婉、感傷、如“深院靜,小庭空,斷續寒砧斷續風”(李煜《搗練子》)般的意境。比起音響,《情歸陶然亭》中的音樂對意境營造所起的作用更大。用中小提琴、大提琴和雙簧管合奏成的音樂貫穿影片始終,將畫面中難以表達的細膩情感表達出來。童年時代的稚氣、天真、單純在音樂的配合下更顯得充滿了神秘的魅力,對于石評梅與高君宇來說,那是段永遠難以追回的美麗童話。鏡頭中不斷閃回高君宇與石評梅對童年往事的回憶,同時用音樂配合著他們的這段記憶,傳達出更無限廣闊和深遠的畫面,從而形成一種特殊的時空結構,一種令人溝通夢幻和現實的聯想,這是依靠聲音溝通畫外聯想、生發電影意境的手段之一。且這一段音樂在片中反復出現,構筑了影片的整體基調,音樂配合著石評梅在陶然亭的黯然神傷,在高君宇病床前的晶瑩淚滴,在高君宇墳前的痛苦獨白,這一切都引起了觀眾強烈的感情共鳴。當影片結束時,伴著字幕的滾動,音樂再次響起時,更是造成了一種“曲終人不散”的藝術效果,創造了影片含蓄韻致、令人回味無窮的審美境界。
《情歸陶然亭》繼承了《小城之春》《那山那人那狗》《暖》《黃土地》《大紅燈籠高高掛》等影片的詩化鏡頭,這與好萊塢電影中大量運動鏡頭和快速剪切不同,與歐洲電影“詩意”電影中側重將人引入主體性的深思上也不同,它更多的是浸潤了中國人與中國文化獨有的審美理想、審美評價和審美趣味。影片在意象的選擇、構圖的處理上均體現了中國的美學遺風。“更側重于主觀對客觀的感受和在客體中寄托、抒發,而不側重于認識模擬。”這點迥異于“西方傳統的美學原則比較強調對客觀對象認識的模擬”。[10]選取中國古典詩詞中常見的意象:梅花、紅葉、飛雪、蘆花、衰草、斜陽、杜鵑用于說明影片人物的情感意緒,體現了耳濡目染中國文化的導演的自覺選擇。同時,影片仿造中國繪畫的原則進行由遠及近、由左到右的構圖,暗合了東方繪畫“游動的視點和開放的時序”[10]的特點,這點與“西方古典繪畫的時間維度,是向著畫面縱深方向延伸”[11]不同。影片以遠景或大遠景的形式拍出陶然亭的空靈與美麗,讓人領略到了一些中國畫的意境,同時選取頗具中國詩人氣質的男女主人公,挖掘他們的精神世界,展示他們的情感歷程與人生經歷,創造出了景、情、人渾然一體的藝術經典,從這方面來說,它的意義在于以影像的形式為觀眾提供了品咂詩詞、欣賞國畫般的享受。而這種風格成為展示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與闡釋中國審美趣味的中國電影通常借鑒的方式,其所具有的繼承性與拓展性特質像是暗流影響著中國電影這條大河的洶涌激蕩。2018年上映的影片《影》以黑白兩色作為影片的主要底色,營造出水墨山水畫似的意境,讓觀眾在視覺美的享受中沉浸、陶醉,這或許是中國電影傳播中國文化魅力、走向世界的又一重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