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產喜劇電影：狂歡過后的人性反思

張 勁 (西南民族大學，四川 成都 610000)

喜劇電影是一種強調幽默的電影類型。《電影藝術詞典》這樣定義喜劇片：整體上以產生“笑果”為特征，依托完整的喜劇性構思創作出帶有喜劇性的故事背景和人物形象，挖掘生活中的可笑現象做夸張處理以便達成真實和夸張的統一，從而達到頌揚美好、嘲諷落后，進而在笑聲中娛樂和教育觀眾的目的。正因喜劇電影的如此特點，其越來越受到觀眾的歡迎。截至2018年12月31日，內地電影票房總排行榜前十名榜單中，國產喜劇電影占領五席之位，總攬票房147.84億元。入榜電影分別為《美人魚》(2016年，排名第三位)、《唐人街探案2》(2018年，排名第五位)、《我不是藥神》(2018年，排名第六位)、《西虹市首富》(2018年，排名第八位)、《捉妖記》(2015年，排名第十位)。由此可見，喜劇電影作為一股強大的支柱性力量，已然占據國產電影市場的“半壁江山”，締造了一部傳奇的“票房成功學”。如此驚人的票房背后，是中國觀眾關于喜劇電影近乎狂熱的喜愛之情和觀影志趣，也反映了喜劇電影狂歡過后調侃現實壓抑、反思人性的反省內核帶來的強大力量。

不過，許久以來，喜劇電影多被認為是一種文化折扣最高的電影類型。從1997年《大話西游》在內地高校以及網絡泛紅開始，以戲仿歷史文化為主要特征的周氏“無厘頭”喜劇在內地年輕人中掀起了一次幾近狂熱的文化狂歡。同年，伴著馮小剛導演以承襲自著名作家、編劇王朔的京味兒幽默拉開的“賀歲喜劇”的帷幕，國產喜劇電影以唯一能夠與進口大片相抗衡的發展態勢為放映規模極度萎縮的20世紀90年代的國產電影市場注入了一針強心劑，令廣大電影工作者和觀眾無不拍手叫絕。然而，人們對這種喜劇類型的贊揚并未持續太久，不久，泛濫的國產喜劇電影便呈現出一種為了搞笑而搞笑，罔顧敘事情境而對各種眾人皆知的文化內容進行瘋狂解構與重建的反叛“流氓氣”，就連許多知名導演的電影竟也如此，喜劇電影因此飽受詬病。進入21世紀，以熱衷于黑色幽默電影的第六代導演為首的電影導演們似乎舉起了“反戈”大旗，以一種追求游戲性的娛樂精神對抗現實、檢視生命、反思人性，使喜劇電影在帶給觀者歡樂的同時，也接受了一場教化的洗禮，從而使喜劇電影呈現出一種“大眾狂歡哲學”。當下的國產喜劇電影市場多以此類電影深入人心——以戲劇化的方式揭露金錢和欲望驅使下人性的惡，來達到教化觀者反省人生的目的。

一、金錢狂歡后的人性反思

后工業文明的持續洗禮中，物質文明在中國社會曠古未有的經濟文化轉型中膨脹而生，在驟變的社會環境中艱難求生的個體還尚未在現代文明的輻照下享受酣暢人生，便直接墜入精神萎靡之鄉，逐漸丟失自我認同和自我存在，走向背離道德甚至法制的蠻荒之地。如此時代背景下，現代性焦慮作為一種典型的文化癥候得到電影創作者的深切關注。不少電影導演基于對社會現實的考量，將自我對赤裸裸的現實的隱憂注入嬉笑怒罵的荒誕鬧劇之中，通過電影人物形象在帶有矛盾沖突的身份存在的構建中沖破壓抑實現身份的重構過程，傳達其關于人性的反思。

2016年，電影《追兇者也》上映。導演曹保平以其一貫的底層敘事偏好講述了一個改編自真實案件“貴州五兄弟追兇案”的兇殺故事。曹保平將故事背景設置于落后的西南邊陲——一個充滿蠻荒、混亂和失控的邊緣場域。這里黃土飛揚，鄉道狹窄，卻不乏荒淫無度的夜店舞場，紛繁復雜的社會環境最不乏滋事的人群，亦更能暴露人性。

電影中憨厚耿直的男主人公宋老二因與被殺害的貓哥有過節而被村民和警方懷疑為兇手，但是警方并未搜查到確鑿的證據，不過宋老二卻不得不背負罪名并忍受來自眾人的指指點點，連兒子宋濤的生活都受到了影響。依靠警方洗脫罪名無望之下，他走上了自己洗刷冤屈的道路。他先是查到了疑似兇手但實際只是犯了順手牽羊之失的王有權，后來以此為契機查出了兇殺案背后的更大陰謀——原來他自己才是那個兇殺對象，貓哥不過是替罪羊罷了，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巨大經濟利益驅使下的無良商人。

宋老二本與世無爭，卻因拒絕遷走祖墳擋了錳礦商的財路而險遭殺身之禍。可見，貧窮落后的鄉里，目之所及已不再是獨屬鄉村的美麗與淳樸，離心離德、冷漠無情已然躍居鄉里鄉情之上，促使個人情感在經濟利益的驅使下讓位于金錢物質，從而造就了邊際場域以經濟利益為價值主導的傾向。電影中，宋老二最為信任的朋友便是貴哥，他卻在利益的驅使下成為兇殺宋老二計劃的幫兇。他將自己所作所為的理由指向利益，認為宋老二拒絕遷走祖墳，是一種極度自私的行為，不單單阻礙了錳礦廠的發展，更成為阻擋上至全省、下至全村財路的絆腳石。殊不知，祖墳在宋老二的心里，已然是一種信仰般的存在，如同他自己所說的：“我們家濤哥上學，就靠著這點風水了。”此種戲劇沖突的設計，一方面折射了個體面對社會道德、個人情感之于經濟利益的裁決失衡，另一方面也將關于人性的反思置于思辨場，供觀者評判和檢視。

2018年，電影《我不是藥神》同樣因對金錢狂歡后的人性反思掀起全民討論。《我不是藥神》的男主人公程勇是一個在前妻眼里“不算是個男人”的窩囊小人物，靠賣保健品為生，交不起房租，更面臨著兒子被前妻帶往國外撫養而自己卻無力抗爭的窘境。恰巧此時程勇被白血病患者呂受益所求，幫助他走私同藥效但價格相差將近20倍的印度平價藥物格列寧，面對可能存在的法律刑罰，程勇百般拒絕，即使被呂受益的一句“等藥救命”所動，內心卻因為對法律的忌憚而表現得無能為力，而且幾近被現實壓垮的他即使心中泛起憐憫的漣漪也只會隨風消逝，選擇無動于衷。屋漏偏逢連夜雨，老父突然病危讓程勇頓感金錢的重要性，于是，在巨大的利益驅使下，他冒險去印度走私格列寧并拿下中國代理權，程勇因此“一夜翻身”，賺到盆滿缽滿。與此同時，他還因救人無數而被封為“藥神”，不免荒誕味十足。電影從頭至尾充斥著這種令人心疼的黑色荒誕幽默感，貧窮面前，活著成為一種奢望，所以即便是看到孩子第一眼便不想死，只想聽孩子叫一聲爸爸的呂受益，也在拼命活著之后在痛苦絕望中從病房縱身一躍，走向死亡。

取材自真實事件的《我不是藥神》中所渲染的人性悖論在現實生活中并不少見，生死抉擇中，有規則為界，保持初心的人們不敢越雷池半步，不過深處絕境中的他們想要活著就只能鋌而走險，這并不是一種值得被稱頌的精神，但是確實是一個真切存在的社會群像，如電影中所刻畫的生存困境、法律困境、道德困境等，都是值得個體乃至社會深思的問題。不得不說，雖然《我不是藥神》在揭示社會問題時并沒有觸及問題的本質，但其關注小人物生存窘境，以及以溫情結尾帶給觀者的溫暖人性力量，仍然是國產喜劇電影的一次非常重要的進步。

二、欲望狂歡后的人性反思

納·霍桑曾言：“人的本性中決無行善或作惡的所謂堅定不移的決心，除非在斷頭臺上。”這句話在電影《驢得水》中具有非常深刻的詮釋。

電影《驢得水》上映于2016年，由同名話劇改編而成。講述的是民國時期一處偏遠學校的4位老師，為了維系學校經營，以一頭名叫驢得水的驢冒領教師薪水而引發的一系列故事。整部電影的故事架構夸張、荒誕且充滿戲劇感，各人物形象在利益面前的猙獰面孔極盡凸顯了人性的自私與虛偽，寫滿人性的悲涼。

與《追兇者也》相同，《驢得水》的選景有如神來之筆。《驢得水》的故事背景選在遼闊無邊的黃土高原，滿目荒涼的土地最讓人聯想起屬于鄉民的淳樸與真誠，不過在《驢得水》中，各人物形象的性情卻與想象背道而馳。比如電影開端，三民小學校長提到“驢得水老師”的工資要專款專用，而在張一曼統計的賬單中，卻包含了各個老師的吃穿用度——假牙錢、服裝布料錢等。如此，冒領薪水這件事本身已經失去了本來的意義，顯示了人性在欲望使然下的貪欲。然而這一切，都僅僅是個開始而已。隨著電影劇情的推進，一段布滿人性險惡的故事撲面而來。

電影《驢得水》中幾位心懷志向的教師追尋的是高尚的教育理想，但是卻演繹了一出世俗人生。電影中，為了掩藏為學校挑水的驢子驢得水被三民小學謊報為英語教師的謊言，大家編織了更多的謊言，卻沒想到事情的發展卻超出所有人的掌控。整個事件中，張一曼這個人物角色起到了非常重要的推動作用，她人生的大起大落使觀者看盡了人性的丑惡。事件起初，為了應付教育局的檢查，張一曼“為保大局”決定“睡服”銅匠，令他假裝英語老師呂得水。從未接受過教育的銅鎖單純樸素，對待感情的態度也非常質樸純潔。這一點從他和張一曼告別時，真摯地用方言為張一曼唱歌便足以見得。然而，后來事情敗露，當張一曼為了不連累銅鎖向他說狠話之后，銅鎖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倚仗特派員的權勢，煽動大家羞辱她，還當眾將她的頭發剃了。實質上，銅鎖的變壞，以張一曼為首的教師們難脫干系，但是他從虎頭虎腦的單純小伙變為一個一心追名逐利且睚眥必報的狠戾惡魔，與其內心的黑暗是不無關系的，電影借此道出的人性本惡的內核，不免令人唏噓。

電影中另一個與張一曼有著剪不斷理還亂關系的是裴魁山，他起初給予張一曼的是浪漫誠摯的情感，并立志娶她為妻，但當得知張一曼要“睡服”銅匠，他驚醒自己喜歡的只是想象中的張一曼，由此性情大變，不僅流露出對金錢的極度貪婪之心，更在張一曼被眾人批判之時惡語相向，唾罵他曾經最愛之人為“臭婊子”“賤人”，甚至“公共廁所”，完全褪去了原本翩翩君子的氣度，其可憎程度甚至超越了陌生人，給了張一曼以最深重的打擊。如此可見金錢貪欲驅使下人性嬗變的可悲。電影《驢得水》恰似一個展露人性黯淡的展演臺，將人靈魂最深處的思想毫無掩藏地展示出來，帶給觀者以最深切的心靈震撼。

三、結 語

當下的國產電影市場中現實主義類型化的痕跡愈加深重，國產喜劇電影也并不例外。不過，相比于現實主義電影以凌厲的鏡頭直擊事實真相的殘忍，國產喜劇電影更善于提取濃縮生活現象、挖掘社會邊緣人物真實生活并用狂歡化的方式予以呈現，在各人物形象的癲狂行為和嬉笑怒罵中達到諷刺權貴、批判現實、反思人性的目的。國產電影備受歡迎的背后，是壓抑的觀者對沖破現實的渴望，是對人性善惡的體察，更是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這不得不說是國產喜劇電影在創作風格上的重要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