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敏
淮陰工學院 外國語學院,江蘇 淮安 223001)
英國奇幻小說書寫自成一線,根植于古英語史詩與中世紀浪漫傳奇傳統,廣泛借鑒歐洲文學經典,自維多利亞時期的《愛麗絲漫游奇境記》(Alice’sAdventuresinWonderland, 1865),到托爾金(J.R.R.Tolkien)的《指環王》(LordoftheRings,1954—1955)三部曲與劉易斯(C.S.Lewis)的《納尼亞傳奇》(TheChroniclesofNarnia,1950—1956)系列,再到當前J.K.羅琳的《哈利·波特》(HarryPotter,1997—2007)系列,無不影響廣泛。尤其是二戰后的奇幻小說,具有典型的后現代寫作特征,雜糅各種文類,融匯古希臘羅馬神話、北歐神話、《圣經》故事、史詩、浪漫傳奇等英語文學源起的典故碎片,其“引語”網絡指向廣泛的文學經典,同時又以異域奇幻的陌生化方式反映二戰時期及之后的英國現實,具有突出的互文性特點。
作為典型的交互文本,奇幻小說通過與文學經典和社會文化歷史現實的互指產生了豐富的文本意義,在互文中獲得了闡釋的多樣性與不確定性。其特殊的文學形式,更使其能夠通過現代化的電影媒介獲得全新的表達方式,并因此獲得更多的“讀者”。后現代電影工業的發達與電腦特效的大規模應用使奇幻小說的電影化成為風尚,《指環王》三部曲在2001—2003年上映,總計獲17項奧斯卡金像獎;《納尼亞》系列在1988—1990年間被BBC改編為系列電視,前三部改編的電影分別于2005、2008、2010年上映;《哈利·波特》系列電影更橫跨十年,陪伴一代人的成長,輔助小說成為引人注目的“哈利·波特現象”。
奇幻小說電影改編的可能性與其成就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小說的“奇幻書寫”經由現代化電腦特效制作成為電影“奇觀”,將文學想象再現為能夠被“真實”呈現在觀眾眼前的景觀“實在”,獲得了強勁的觀看吸引力與視覺沖擊力。本文試圖揭示,“奇觀”聯結奇幻小說與奇幻電影;奇幻小說通過電影化“奇觀”表達,突出其敘事宏大性,凸顯其異域(反)烏托邦性和現實陌生化效果造成的驚異感,奇幻電影使用的演員、場景以及制作手段等的互通性進一步增強了奇幻小說之間的交互指涉性,以“奇觀”互文增強奇幻文類的家族相似性與聯結。
伴隨著近代自然科學與心理學發展的是基督倫理的衰落,連續的兩次世界大戰帶來的戰爭創傷摧毀了人文主義的普遍信仰,戰后自由資本主義、信息化時代的高速更替與超級城市的發展進一步加速了個人精神生活的碎片化與虛無化過程。托爾金所開始的當代“童話(Fairy Story)”或者奇幻小說(Fantasy)寫作,可以看作是對史詩與浪漫傳奇的現代重寫,核心是以大寫的人為中心、關注人性的英雄冒險/旅程/成長書寫,本質上具有宏大敘事性。奇幻小說通常涉及戰爭——善與惡,人與異族,神與魔,后現代稀缺的宏大敘事在奇幻小說中復活,奇幻敘事具有想象維度的史詩氣質,伴隨著少年冒險、犧牲精神與英雄主義等在文學現代性中被消解的“宏大性”和“崇高感”,帶有強烈的情緒渲染力。因此,奇幻能夠成為“二十世紀的主導文學模式”,吸引大量讀者(Shippey vii)。奇幻小說的電影化,以虛擬影像建構的場面“奇觀”進行景觀化、圖像化的宏大敘事,渲染情緒,給觀眾帶來現實生活中難得感受的“崇高”與壯烈之美。
周憲認為,奇觀電影中“理性原則”讓位于“快樂原則”,重視電影畫面的視覺吸引力和引發觀眾快感,“服從于自身的視覺奇觀要旨”,甚至超越了電影敘事的文學性要求(18-21)。但是,在奇幻小說的電影化過程中,場面奇觀,尤其是戰爭、死亡(犧牲)等造成的強烈情緒正可以幫助一般觀眾體會宏大敘事的“崇高美學”;在此意義上,擬象奇觀事實上輔助了奇幻敘事的成立。
《指環王》中 “終極一戰”的恢宏場面,其影音合成效果帶給觀眾難以言喻的震撼之感;灰袍甘道夫之死、山姆援救弗羅多等凸顯犧牲精神、高貴友情的高光時刻,體現傳統美德之崇高。類似場面于一般生活本就難見,而電影展現此類奇觀視角多變,由宏觀至微觀,并可特意拉長、縮短、定格某一個時間片段,因而有效控制觀眾的想象與情緒,帶動其達到設計好的情緒高潮。《納尼亞》中獅王阿斯蘭基督殉難般的犧牲場面、獸人和人類大軍對壘的魔幻戰爭場面,《哈利·波特》系列中的霍格沃茨保衛戰、鄧不利多的塔樓墜落與斯內普的臨終遺言等場面也同樣以奇觀吸引觀看、渲染情緒,幫助奇幻敘事的順利進行。
當奇幻敘事通過電影奇觀來表達,電腦技術制造的幻象將話語中心的文本敘事轉為宏大敘事的虛擬圖像化表達,以視覺化“場面奇幻”再現奇幻敘事中最具有崇高美感的片段,有計劃、有目的地調動觀眾的情緒,在敘事高潮到來的同時達成情緒宣泄。
奇幻小說通過構建異域(反)烏托邦,以奇幻陌生化方式反映/影射現實,造成閱讀的驚奇感。托爾金認為“奇幻”書寫具有特殊魅力,因為它創造了一個神奇卻可信的、有機統一的異域烏托邦式“第二世界”,為讀者提供了“對他界的驚鴻一瞥”;在文字虛構的幻象世界中,讀者可以滿足在現實中受挫的欲望,暫時逃離平庸的世俗,因此獲得“恢復、逃避和安慰”(75-85)。
但奇幻的異域并非恣意想象,而是以現實和理性思考為基礎,體現時代特質與時代精神,具有現實主義維度。《指環王》的中土大戰影射二戰,《納尼亞傳奇》中失落的納尼亞折射出被工業化與城市化破壞的自然,《哈利·波特》中的食死徒影射當下威脅著整個世界的極端分子與恐怖襲擊:異域想象敘事將現實剪為碎片,將之扭曲、戲仿、夸張、變形,再通過特定內在邏輯拼貼建構為幻想世界,給讀者造成似曾相識的驚奇感。然而,奇幻小說的異域想象由文字建構,需要讀者通過閱讀充分參與該想象的時空建構,才能形成異域的完整形象。
而電影“奇觀”的出現降低了奇幻“閱讀”的想象難度。電腦特技創造“擬象”,建構“奇觀”,通過圖像表達奇幻文本敘事帶來的驚奇感,具有更直觀的視覺沖擊力,帶來更強烈的驚異感。《指環王》三部曲通過傳統手段+電腦特效搭建場景,營造了幾近真實的“中土世界”;《納尼亞傳奇》系列通過電腦合成技術和數字技術呈現以假亂真的納尼亞冰雪世界和叢林世界,CGI技術、電動獅子和綠幕表演共同構成了栩栩如生的獅王阿斯蘭,代表當時頂尖技術水平,而各種虛擬類人生物和真人演員之間存在真實互動,虛擬與真實的界限在奇觀中被打破。《哈利·波特》中的巫師世界建構完備,魔法部氣勢恢宏,神妙巫術和魔法生物在電腦技術的幫助下再現于觀眾眼前,帶來震驚效果。
顏純均認為,“景觀的效果追求極致。帶來幻覺水平的提高,但影片卻沒有顧及觀眾的認同仍有一條經驗的底線,于是真實性的確證反倒顯得困難了”(100)。顏純鈞以“國產大片”為研究對象,得出以上結論并不稀奇,但奇幻的電影表達需要的正是“景觀的極致”所帶來的“幻覺水平的提高”,因為一般觀眾經由文本閱讀、理解與再建構所獲得的奇幻想象很可能不及電影“奇觀”利用電腦科技創造的“幻覺”圖景來得精彩和完整。至于“真實性的確證”,誠然此類圖像只是“制作出來的‘擬象’,它與實存的現實并無多少關聯……不是對現實的表征”(李長生,169),但是奇幻電影試圖表達的也并非“真實”,而是呈現奇幻想象;那么使用數碼特技消解真實與想象之差別,利用“超真實擬象”呈現異域想象,也不失為一種有效途徑。
奇幻小說的電影“奇觀”化是數字合成技術發展后的產物,距今不過二十多年,出現的電影奇觀難免在人物形象、動物的擬人化表現、場面特效、幻術/魔術表達方面具有互文性與家族相似性,使奇幻電影成為一種交互指涉的類型。奇幻建構需要演員與特效團隊共同完成,在目前的奇幻小說的電影化中,演員群體和特效團隊都有重疊的現實關聯。
《指環王》的演員不少參演了《哈利·波特》系列的拍攝,演員聯結了不同的奇幻世界,在演員的真實域之上,想象和圖景的奇觀產生了重疊。典型的奇幻人物在電影中的表現往往具有類似性,例如《指環王》中灰袍甘道夫與《哈利·波特》系列的鄧布利多在人物特殊的妝效外形、人格塑造與死亡場面上極為類似,令觀眾產生不自覺的互文聯想。二者的演員本身也具有同類性質,彼此還在電視節目中談及對方的表演特點,從而使不同奇幻人物通過電影媒介具有更緊密的現實聯系。
神奇/魔法生物的類型化表達以及各種奇幻場景的特效制作同樣具有相似性。作為類似的數字技術應用和同類制作團隊的不同奇觀作品,雖然存在具體的表現差異,但是其“奇觀”的技術本質具有同一性。因此,不同奇幻小說的電影化“奇觀”表達事實上具有家族相似性,可以互相指涉。
錫德(David Seed)曾在分析科幻電影時提出,“作為主體的電影起到節點的作用,眾多在它上映之前或者之后產生的作品匯聚到一起”(123)。而奇幻電影作為奇幻文學的表達媒介,以同質性奇觀建構進一步聯結了原本具有文本互文性的奇幻小說。以制造奇幻的演員和特效團隊為真實紐帶,時間跨度僅為不到二十年的奇幻電影之間產生了緊密的互文聯系,拉近了時間跨度更大的戰后奇幻小說文本之間的距離,形成了一種以奇觀為中心的奇幻小說+電影類型,吸引特定的受眾人群。奇幻電影的“觀眾”往往同奇幻小說的“讀者”重疊,為奇幻文化圈的形成提供了穩定的受眾群體。因此,奇幻小說通過電影媒介進行新的表達,以擬像“奇觀”加強了奇幻小說的家族聯結與互文指涉,使奇幻從文本到電影,從虛擬到真實,共同構成了一個以獨立的奇幻文類為核心的亞文化圈。
盡管赫伊津哈(Johan Huizinga)曾在《中世紀的衰落》中哀嘆,“視覺感受的突出……與思想的萎縮密切相關,思想帶上了視覺圖像的形式”(293),然而當今電影工業的發展和視覺圖像在文學文化產業中的突出地位使得文學的影視化成為幾乎不可逆的潮流,成為文學獲得更多受眾的重要途徑。由于奇幻書寫的特殊性,其電影“奇觀”表達具有天然的優越性,推動該文類的傳播和接受。獲得近二十年來英國奇幻小說的電影化趨勢是“景觀電影”全球化的一部分,推動英國奇幻小說在全球的閱讀與接受,擴大了英國奇幻文化的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