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隱喻下的《密室逃生》

劉文婷

山西大同大學 外國語學院，山西 大同 037009)

亞當·羅比特爾執導的驚悚電影《密室逃生》(2019)，為觀眾講述了一個六個陌生人會集于一個個封閉空間中的冒險逃難故事。主人公們在求生本能的驅動之下，努力避開危險，尋找出路，減小傷亡，在克服諸多外部不利條件時也要戰勝自己的精神壓力，而人與人的關系也時刻發生著微妙的變化。但電影并沒有止步于單純以驚悚元素娛樂觀眾，而是以一系列社會隱喻對觀眾進行著啟迪。

一、 “觀看”的現實指涉

在密室逃生類電影中，人物往往是處于被監視、被觀看狀態下的。例如在《電鋸驚魂》(2004)中，亞當和勞倫斯被鎖在廢棄的廁所里，而他們之間橫亙的“尸體”實際上就是一個活著的監視者，他自始至終聽著兩人的對話，掩飾著自己的呼吸與快感；在《終極面試》(2009)中，考試者全部處于監考者的攝像頭監視之下，一開始的亞裔考生一落筆就被判污損考卷而出局。密室中的人被置于玩物的狀態，布置密室之人要確保室內人的一舉一動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當密室中的人落入觀看者的一個個精巧布局時，觀看者的各種欲望(復仇、遴選、考驗人性等)才能得到滿足。

類似地，《密室逃生》也有著藏在暗處的觀看者。隨著六個身份各異的主人公以不同的方式拿到神秘的盒子，進入所謂的世界頂級密室逃脫游戲大廈中，并開始發現這個游戲處處有詭異之處時，觀眾就可以隱隱地預料到，這個游戲是一場巨大的騙局，而基于已有的觀影經驗，觀眾甚至會猜測玩家中就有幕后的操縱者，如《電鋸驚魂》中的“尸體”，《終極面試》中的聾子等，他假裝蒙然無知，混跡于玩家之中。但《密室逃生》的突破處就在于，電影中玩家突破密室的過程被處理成了賭局與真人秀。隨著本疲憊不堪地走出去，他才被告知，觀看六個人驚心動魄逃生過程的人不止一個，也不只是對密室投入了諸多心血的設局者，他們大多數是有權有勢的社會頂端人物，他們以類似古羅馬貴族于競技場看角斗的心態來圍觀與下注，而勝出者實際上也并不會如同《心慌方》(1997)中的智障一樣，走向光明，成為唯一的幸存者，或是得到一筆金錢。在這個游戲中玩家們或是全軍覆沒，或是最終的幸存者被公司處理掉。正如“游戲大師”對本譏諷地說的：“觀看賽馬比賽的人會把獎勵送給馬嗎？”正是這句話讓本陷入了絕望。換言之，觀看者對純娛樂的需求壓倒了之前密室逃生類電影中的諸如遴選、考驗人性等需求，電影因此有了類似《楚門的世界》(1998)的對現實的指涉。

楚門的經歷刺激觀眾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以及這個媒介的操縱與監視無所不在的社會,《密室逃生》亦然。在電影中，觀看者將自己異化為“上帝”，尤其是導演了這一切的“游戲大師”，而玩家們則被異化為“造物”，他們不再是人而是消費產品。而在現實生活中，大眾也在不同時刻扮演著上帝或造物，觀看者與被看者的角色。一方面，社會階層的分別導致部分人處于被支配、被窺視的地位；另一方面，由于人具有各種局限性，無法做到如上帝一樣全知，就不得不借助媒介來突破肉體藩籬，這也就導致了麥克盧漢所說的：“媒介是人體的延伸?！比欢谶@樣的延伸中，文明走向自身反面的吊詭性得到體現，人為追求自由，確立主體性做出的努力有可能反而導致自由被剝奪，主體性被消解。尤其是在人們追求狂歡，遵循商業邏輯的當下，人們在媒介前自娛自樂的同時也在自我出賣，身為“楚門”或角斗士而不自知?！睹苁姨由钒凳居^眾，居于弱勢地位的造物和被看者們，應該進行各式各樣的抗爭，以擺脫被看、被異化的處境。因此，正如在《楚門的世界》中，楚門終于放棄基斯督給自己安排的封閉世界，走向布景藍天，《密室逃生》中最先萌生了反抗意識的黑人少女佐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毒氣密室中的吊瓶架狠砸所有的攝像頭，因為自由必須是建立在自己不被監視的前提下的，即使要死也不應該是以一種娛樂他人的方式死去。在銀幕前的觀眾也由此反思，自己是不是有可能也早已被媒介畫地為牢，在他人有形無形的監視和施壓中無處可逃。

二、人物與社會階層反映

以密室空間來會集代表了不同社會階層、不同立場或品性之人，再通過其在困境中的所作所為完成隱喻敘事，這一手法在密室逃生類電影中屢見不鮮。其中最為經典的便是如《心慌方》中，越獄者、男警察、女醫生、男建筑師和女學生等的組合，這些人物是高度符號化了的，他們各自的經歷使得各自的反應是具有代表性的，不同的觀眾往往能從人物的舉動或行為中找到電影設置的言外之意和韻外之致。

在《密室逃生》中，玩家主要有六位，分別為在物理學上天賦異稟的女學生佐伊、卡車司機邁克、黑人白領杰森、參加過伊拉克戰爭的退役女士兵阿曼達、在超市做打印條碼工作的本和熟悉各類密室逃生游戲的少年丹尼。他們的共同特征有兩點：一是全部為普通人。能夠在窗明幾凈的辦公室與各種有錢人談論投資話題的杰森就代表了在階級固化的社會中，普通人能夠奮斗到的最高位置。二是他們都是某次災難的唯一幸存者。佐伊從一次空難中幸存，邁克則生還于一次礦難，杰森有過一次海難經歷，阿曼達是一次戰場爆炸中的幸存者，本則生還于一次車禍，丹尼在一次煤氣中毒事件中失去全部家人。這兩個重要設定值得觀眾進行符號學解析。

首先，六人盡管同屬于被統治的普通人階層，但其對于統治者的意義是不同的，這也可以從六人死亡的先后順序看出。自謂擁有豐富密室游戲經驗的丹尼第一個死去，并且人為操縱的痕跡最為明顯(地面冰破)；隨后死去的則是為集體利益犧牲了自己，原屬于國家機器的阿曼達。相對于身體和智商并不優越的丹尼，阿曼達在體能和奉獻精神上是更符合統治者需要的。隨后死去的是代表廣大體力勞動者的邁克，而其死去的原因也值得玩味，即因身體不夠強壯被電擊而死，作為勞苦大眾，其體能不再能支撐其進行高強度勞作的時候，他也就必須被淘汰，隨后“死”去的則是作為開始反抗的知識分子佐伊，最后則是本在和杰森的對決中勝出，高度自律、不沾染任何麻痹神經藥物的杰森恰恰因為自己的精英意識而在迷幻密室中倒下，輸給了終日酗酒、渾渾噩噩的本。本代表了無心思考也無力反抗、最可供驅使的一批人，他們恰恰是統治者最需要的。

其次，即使是本這樣的，靠著本能與幸運得到茍活機會者，在統治者面前依然是不堪一擊的。游戲的觀看者們在得到本勝出的結果，知道誰是那個命運最好的幸存者后，依然能夠擊碎他的幸運，將他殺死。被統治階層往往歸結于自己“勤奮”或“幸運”的成功，實際上不過出于統治者的忽視或憐憫，只要統治者的意愿改變，被統治者便將走向不幸。如果不是佐伊用計詐死自保，本顯然也難逃一劫。與《心慌方》以人物經歷來揭露人性丑惡，揭露權力最終對人良知的毀滅不同，《密室逃生》是以人物的經歷來比喻底層悲劇與社會階層之間壓倒性的力量對比。二者在人物設計上都是較為概念化與扁平化的，但“所指”都是值得玩味的。

三、游戲與國家批判

美國電影人往往以作品來表達民眾對政府或商業的普遍不信任。在密室逃生類電影中，密室游戲的營建、國家政府在其中的主導或為虎作倀等，往往被用以隱喻在現實框架中的諸多難以被直接討論的問題，如國家職能的弱化或腐化等，電影帶有“反烏托邦”的色彩。如在《心慌方·零》(2004)中韋恩與多德兩位看守被告知密室內的受困者是罪有應得的死刑犯，然而他們其實也處于一個更龐大的密室中，他們和自己觀察的人一樣都是受困者，當韋恩前去救人時，他就被抓回并在大腦中植入晶片，變成了電影第一部中的智障。而操控這一切的就是有著軍隊及政府背景的神秘組織。美國對民眾的監控和欺騙，對諸多公司提供用戶數據與隱私的不合理要求，都在電影中得到指控。

在《密室逃生》中，在戲劇沖突的漸次推進、災難的化解過程中，國家力量始終處于一個完全不介入的缺席狀態。直到電影的結尾，警察們才姍姍來遲打掃殘局，并且很快就針對瘡痍滿目的現場給出武斷的結論，一個明顯被燒毀的房間被警方的華裔領導認為可以排除犯罪現場的可能，而死里逃生的佐伊的口供則被輕飄飄地歸結為佐伊的個人幻想。毫無疑問，在執法機關中，也滲透進了資本的力量，警察中的高層人物成為財團殺人游戲的共謀者，他們與其說是來破案倒不如說是來掩蓋真相、清除痕跡的。民眾的生死以及對真相的知情權是他們不考慮的。

而更令人感到驚悚的是，在游戲開始之前，國家力量的幫兇面目就已經若隱若現。“游戲大師”是類似全知全能的，他清晰地掌握著每一個玩家的經歷與心理。如在阿曼達進入密室之前，前臺工作人員就說了一句美國人常對軍人說的“感謝你為國效力”，阿曼達進入密室后，又很快在報紙上看到了五個人被燒死的新聞，從而被觸發燒傷記憶，很快開始慌亂起來。而五人被燒死有可能就是上一局游戲的結果，這被處理成了一個無人需要負責的意外。這些對公民信息的掌握，脫離了國家力量是不可能做到的。又如每個玩家收到盒子的方式是不同的，“游戲大師”能夠準確地利用不同人的心理讓他們無法抵御游戲的誘惑，如杰森誤以為自己的盒子是客戶的禮物，而為了不得罪客戶，杰森就必然要前來一試等。而在游戲終局，“游戲大師”被殺，佐伊和本在過了一段平靜的生活后決定前去調查真相。然而結尾的一架模擬飛行的飛機給予了觀眾可怖的暗示，佐伊和本乘坐的飛機將又被制作為一個新的密室，兩個好不容易重見天日的人又一次淪為他者的玩物，并且還將有更多的人隨之死去。

在羅比特爾悲觀的設定中，國家力量是一個負面形象，人們所能依賴的僅有自己，以及佐伊和本這樣可遇而不可求的患難之交。在美國傳統災難片中，家庭往往是人艱難求生，乃至改變社會的最小單位，然而借由密室游戲這一背景，人們連家庭都是分崩離析、無法仰賴的?？梢哉f，《密室逃生》中對個人力量的強調，是對美國社會國家職能缺失、政治環境黑暗以及人普遍被異化的尖銳批判。

驚悚電影給予人最深刻的印象，莫過于令人驚嘆的背景設定與不斷挑戰觀眾感官的視聽語言，這也是驚悚電影容易走向浮躁化與娛樂化的原因之一。但也正因驚悚電影與現實保持了一定距離，其在人性探索或社會哲思上是有開拓空間的。在《密室逃生》中，羅比特爾就嘗試了提升影片的信息量，以隱喻思維對電影的劇情進行設計，實現了電影在文化深度與娛樂性上的調和與均衡。在這部發人深省的電影中，國家力量被腐蝕的資本社會辛辣地諷刺，人身陷于操縱和虛偽中，但人生與命運是存在諸多可能的，這需要人們充分調動自身的力量對操縱勢力進行勇敢的反抗。如果我們僅僅將《密室逃生》視為一部荒誕離奇、聊博一“嚇”的影片來觀看，便難以領悟到羅比特爾設置在其中的深刻意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