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玉清
鄭州西亞斯學院,河南 新鄭 451100)
20世紀30年代,DC與漫威相繼創(chuàng)立于美國,從此,這兩家漫畫機構以諸多超級英雄形象改寫了美國商業(yè)漫畫的面貌,同時也深切影響了美國好萊塢電影的歷史。2008年,《鋼鐵俠》被搬上了銀幕,超級英雄電影再一次掀起觀影狂潮。眾多漫畫英雄也趁勢登上銀幕,開始了拯救世界的征程。在這些電影中,2018年上映的《毒液》可謂是獨具一格,以全新的人物形象贏得了頗多關注。《毒液》的故事講述的是身為記者的埃迪·布洛克偶然間被來自外星的生物“毒液”寄居,并獲得了強大的超能力。生命基金會的卡爾頓·德雷克覬覦這種力量,并開始了大規(guī)模的人體與外星生物融合的實驗。為了保護生存的家園,埃迪·布洛克與“毒液”達成默契,最后戰(zhàn)勝了強大的對手,成為人類的守護者。
一個傳統(tǒng)的超級英雄形象應該是什么樣的?對于觀眾來說,他多為男性角色,從外在形象上來看,應該是英武偉岸的,比較符合我們對傳統(tǒng)男性形象的認知。此外,他也往往是正義的化身,堅韌頑強,有服務社會的強烈愿望,身上充滿了道德楷模的光輝色彩。在社會成員或社會本身面對巨大危機的時候,能夠挺身而出,毫不顧及個人的利益得失。可以說,在這些傳統(tǒng)超級英雄的身上,我們能夠看到代表集體的,代表群體價值觀的方面被刻意強化。與此同時,他也應具備超出常人的強大的能力。無論是來自氪星的超人還是出身紐約巨富家庭的鋼鐵俠,都有著俊朗的容顏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勇武氣質。在2006年上映的《超人歸來》中,雖然超人發(fā)現(xiàn)他曾經深愛的女友已經離他遠去,給予他充分信任的紐約市民也不再需要他,超人仍然毫無怨言,并在平民遭遇危機的時刻不計前嫌,勇敢去面對強大的敵人。可以說,這部影片中的超人形象,代表了一直以來觀眾對于這類形象的認知,在很大程度上成為觀眾對角色的想象和期待的投影。而好萊塢的創(chuàng)作者也在后續(xù)的作品中不斷因應著這種需求,用一個個類型化了的形象強化這種認識。
但這種模式是否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一成不變的金科玉律呢?遺憾的是,好像并非如此。固然不同時期的觀眾對一些傳統(tǒng)的類型模式抱有高度的、統(tǒng)一的認知和偏好,但是如何把這種認知和偏好用一個新的手段、新的方式去呈現(xiàn)出來,仍然是一個值得探究的話題。
其實這種因為時代變化而帶來的觀眾審美模式和理念的變化對于好萊塢來說并不是一個陌生的話題。傳統(tǒng)好萊塢的衰落即是如此。我們考察20世紀五六十年代美國好萊塢的市場變化就能很明確得到這種判斷。雖然那一時期好萊塢好像是因為面對強大的電視的競爭才導致自身的市場份額幾乎消失殆盡,但是仔細深究下去,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它更多的是因為沒能適應變化了的觀眾的需求而逐漸走向衰落的。所以,嚴格說來,后續(xù)的新好萊塢的誕生其實就是對傳統(tǒng)電影模式進行反思和改進的結果。1967年的《邦妮和克萊德》提供了兩個全新的形象。作為盜搶銀行的匪徒,男的瀟灑,女的漂亮,而警察作為反面角色則愚昧顢頇,這樣的角色設置理念在當時可以說是一種石破天驚的新嘗試。雖然在影片的最后,因為多種原因創(chuàng)作者不得不為男女主角安排了一個可悲的結局,但是創(chuàng)作理念的變革至此如星火燎原,不可斷絕。而這也為后來的超級英雄電影中角色的形象演變提供了很好的借鑒。
當然,這種角色轉換的理念或許在超級英雄電影的角色形象設置上有些顯得姍姍來遲,但是新的時代畢竟帶來了新的審美理念,這種因審美理念的轉變而帶來的轉變終究還是無可避免地發(fā)生了。那些新時代的超級英雄褪去了風度翩翩的迷人外衣,身上也不再閃耀著迷人的光環(huán)。他們往往和觀眾身邊司空見慣的甚至很有可能被忽視的普通人別無二致,他們所思慮的不再是那些高大上的拯救世界的話題,而是身邊柴米油鹽的生活瑣事。就像電影《毒液》的主角埃迪·布洛克一樣,他最關心的是如何能和產生裂痕、離他而去的女友安妮·韋英復合。至于拯救世界,他很明確地表示自己的不屑,“此事與我無關了,我再也不摻和這些破事兒了”。
其實早在《毒液》之前,《全民超人漢考克》就是一個頗為有趣的例子。它在超級英雄電影中比較早地提供了一個不一樣的形象。該片的主角漢考克不再像其他超級英雄那樣有著高大上的精英氣質,他不僅形象上邋遢不羈,頗有落魄的意味,性格上也尖酸刻薄、脾氣暴躁,在屢屢救人于危難的同時,卻又不斷地給別人帶來困擾甚至麻煩。可以說,在顛覆傳統(tǒng)超級英雄的道路上,該片表現(xiàn)頗為亮眼。
如果把視野放得更寬廣一點,我們會很容易發(fā)現(xiàn),這些新的超級英雄的登場不僅發(fā)生在好萊塢電影中,在中國電影中也能一窺端倪。徐克創(chuàng)作的電影《智取威虎山》中,張涵予飾演的楊子榮成為影片的主要角色,他在座山雕的老巢和土匪斗智斗勇更是成為影片重點刻畫的核心內容。和《林海雪原》不同,前者不再致力于塑造一個完美的深入虎穴的孤膽英雄形象,反而津津樂道于描寫那些在楊子榮身上容易被新時代觀眾感興趣的草莽氣息。影片不再提供傳統(tǒng)意義上的革命英雄故事,而更多地讓位給了江湖豪俠傳奇。主人公那種為了遠大的革命理想不惜殞身的敘事與角色的核心要素也就因之開始隱匿不見。
這種視點的轉變所在多是,不僅在真人實拍電影中如此,同樣以敘事及塑造角色為己任的動畫電影亦然。尤其是日本動畫在角色塑造方面更為觀眾提供了極為鮮活和有說服力的例證。我們一般認為,日本的古典主義動畫開始于東映動畫,興盛于手冢治蟲,在宮崎駿的時代步入了巔峰時代。簡單地說,這一時期的日本動畫在角色塑造上頗有早期英雄電影的范式。對于觀眾而言,無論是怪醫(yī)秦博士,還是鐵臂阿童木,他們都高擎著理想主義的旗幟,秉持著服務社會、奉獻社會的人生信條,閃爍著人道主義的光輝。而到了新一代的日本動畫導演身上,老一代創(chuàng)作者所塑造的這些充滿人性色彩的動畫英雄形象,開始逐漸退居幕后,走上前臺的是那些以滿足自己利益為最高行為原則的一些新人類。或許令人遺憾,但這有可能是當下社會個人主義取代集體主義、現(xiàn)實主義取代理想主義的必然選擇。而以這種選擇為基點的角色塑造,也可以套用在《毒液》的創(chuàng)作上來,埃迪·布洛克有可能正好是符合新時代觀眾認知的,契合他們想象和期待的新的超級英雄。
如前文所言,《毒液》的主角埃迪·布洛克可以說是新時代背景下的新超級英雄形象的代表。在影片的前半部分,創(chuàng)作者所著力塑造的完全是一個普通人的形象,而非觀眾會經常看到的那種天生的英雄。他在一間小超市購物時,忽然遭遇到了劫匪搶劫,遠遠躲在貨架后面,并不敢站出來伸張正義。當劫匪遠遁之后,面對著超市老板臉上清晰可見的無奈表情時,他也并沒有嘗試為自己的懦弱做出解釋,或許在他的價值體系里,這種麻木不仁僅僅是人趨利避害的本性而已。除此之外,為了完成新聞報道一鳴驚人,不擇手段,他甚至可以去窺探自己的女朋友的私人郵件,這種行徑也實在是難以稱得上光明正大。類似的情境在影片中還有很多,它們無一例外地刻畫出了一個時刻只關切自身利益的“凡人化”的反英雄的形象。
當然,在考察這部影片時,我們也不能因此輕易地把它同傳統(tǒng)的超級英雄電影割裂開來,也不能簡單地認為它完全背離了常規(guī)的范式。或許更準確的說法是這部影片的角色塑造只不過是在傳統(tǒng)的類型電影基礎上向前邁了一小步而已。這種顛覆不是絕對和徹底的,它仍然要受類型電影中角色塑造的基本規(guī)律的制約,影片創(chuàng)造的只不過是一個不一樣的“英雄”而已,在他心里,還有著對正義、善良這類品質的最樸素的認可。女研究人員斯科爾斯去向其示警,告訴他反面角色卡爾頓·德雷克找了一群窮人,并利用他們做生物實驗而且這些被實驗的對象瀕臨死亡,希望男主角去采訪事實真相的時候,他雖然并不為所動,但最后仍然決意潛入實驗基地,并在發(fā)現(xiàn)自己熟悉的乞丐瑪利亞也被關進了實驗基地后,嘗試去拯救她。而在影片的后半部分,當埃迪·布洛克和來自外星球的“毒液”二者合為一體的時候,影片又回歸到了觀眾所熟悉的模式中來,那個拯救世界的超級英雄再一次閃亮登場。同時,有意思的是,相對于影片中不是那么“高大全”的正面角色而言,反面角色則頗有以天下為己任的遠大抱負與宏偉理想。他的行為動機在和主角的交流中有很清晰的呈現(xiàn):“當今人類的生活方式才是瘋了,想想看,我們做的只有索取、索取、索取,這不能持續(xù)下去的,我們已經把這個星球帶到了滅絕的邊緣,我們是寄生蟲,你就是個好例子,想想看,你只會索取……你只為了完成你的目的,你還從你最愛的、最信任的人身上索取東西,那才叫瘋了,我要創(chuàng)造的是一個新世界,一個新的物種,人類與共生體的結合。”他的角色設置也和正面主角一樣呈現(xiàn)出些許反傳統(tǒng)的意味。
在傳統(tǒng)的好萊塢超級英雄電影中,正面角色和反面角色往往是比較絕對的,它們只體現(xiàn)出了性格、行為的一個側面,在這兩者之間是沒有中間地帶的。而且這些影片也很少為觀眾提供角色的行為邏輯和動機,他們的好壞是天生的,是沒有任何邏輯支撐的。這樣的設置方式雖然有助于觀眾迅速進入劇情,卻也未免失之于簡單。要知道,真實的生活往往是復雜、曖昧的,很少有這種非此即彼的黑白分明的情境。《毒液》則不然,它所提供的“凡人化”的角色形象因為符合了基本的生活邏輯,契合了普通觀眾對生活的認知,因而會得到更多認同。當然,誠如前文所言,這種角色設置的理念不是《毒液》所獨有的,在它之前的一系列電影或動畫作品如《怪物史萊克》等早就開始了這種嘗試,并借此打造了一些全新的、富有生命力的角色。
傳統(tǒng)的超級英雄電影提供給觀眾的核心要素是什么?或者,更準確地說,對于這一類型的電影來說,觀眾的第一位的需求是什么?考察20世紀以來的諸多超級英雄電影,我們或許可以得出一個很明確的判斷,那就是視覺奇觀場面的重要性開始越發(fā)凸顯出來。新好萊塢之所以興起,能夠掀起全世界范圍內的觀影浪潮,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對視覺效果的高度重視。但是發(fā)展到現(xiàn)在,觀眾對這種類型影片的模式已經無比熟悉乃至熟視無睹,敘事的發(fā)展往往依靠場面來推動的策略似乎不再那么有效,那些奇觀化的影像也已經很難為觀眾再提供更多的新鮮感。曾經引起轟動的超級英雄電影,從票房表現(xiàn)和市場口碑層面紛紛陷入越發(fā)低迷的狀態(tài)。那么,是觀眾對這種類型不感興趣了嗎?事實應該并非如此。觀眾需要的或許只是像《毒液》一樣,用角色而非場面推動敘事,來為傳統(tǒng)的超級英雄電影的情節(jié)架構提供一種全新的模式,從而使其煥發(fā)生機。
對于大部分超級英雄電影來說,炫目的打斗和廝殺、沖天的爆炸與煙霧可以稱得上司空見慣,在《毒液》中卻難覓蹤影。我們可以看到,該片很少為觀眾提供帶有強烈的視覺沖擊性的場面,只有在影片的最后段落,毒液和同為外星來客的暴亂對決時,才能讓觀眾依稀看到傳統(tǒng)超級英雄影片的神采。作品的絕大部分篇幅,都完全依賴角色在向前推進。當然,采用這樣的敘事方式在影片的建構上也隱藏著一定的危機。
傳統(tǒng)的超級英雄電影對角色沒有更多的刻畫,相反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場面的描寫上,其實是有一定道理的。對于觀眾來說,以場面為代表的視覺性的要素在接受上基本上是沒有障礙的。它是直觀可見的,很少需要顧及文化及心理上的隔膜。而一旦把角色的刻畫放在第一位,用它來推進敘事,就很有可能因為觀眾對角色行為的認同理解與否,而對理解整部影片的敘事建構帶來重大的影響。為了防止這種問題出現(xiàn),《毒液》中的角色設置就頗費心思。除了前文提到的角色由“神化”到“凡人化”之外,它所提供的關于角色的豐富的細節(jié)也令人側目。就像電影的最后,埃迪·布洛克與寄居在其身體中的毒液居然堂而皇之地談到今后可以吃掉那些潛在的對手,這種細節(jié)的提供為影片的反類型化提供了很好的注腳,也以新的方式推動了影片的敘事進程。正是在這諸多細節(jié)的作用下,觀眾清晰地看到了包括主角埃迪·布洛克在內的諸多角色性格的發(fā)展和變化的過程,他們并非是一成不變的。而大多數(shù)的傳統(tǒng)超級英雄電影則不然,因為把絕大部分的篇幅都放在場面描寫上,角色的刻畫未免過于單薄。
超級英雄電影雖然較為成熟,久經市場考驗,但也略顯僵化。《毒液》則在這種模式之外開辟了超級英雄電影新的表達的可能性。雖然我們無法斷言這種嘗試有效與否,它也有待時間和觀眾來檢驗,但這種對電影藝術的不斷突破和創(chuàng)新,仍然值得期待和嘉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