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曉嬌(江西工程學院,江西 新余 338000)
電影并非僅是娛樂產品,也是國家文化的載體,是具有強大說服力與影響力的社會媒介,也是不同地域、時代價值觀的載體。自電影誕生以來,銀幕上就不斷出現英雄人物,他們呼應著人們心中的英雄主義情懷,代表了人類的高尚人格、頑強力量及對自我價值實現的期待。在國產電影中,“紅色英雄”的塑造更是直接關系著主旋律的弘揚。由高希希執導的,根據江西贛南地區家喻戶曉的“八子參軍”故事改編而成的《八子》(2019),就具有濃郁的英雄主義情懷,催生著觀眾對那個激情燃燒歲月的禮敬。
英雄是一個被廣泛運用于文史哲、社會學等領域的,且內涵深邃的概念。一般來說,具備智勇等特點,或在某領域中做出了特殊貢獻的人,往往被人們視為英雄,他們的經歷,能夠充分推動著社會的進步,激發人類的精神力量。而隨著擁有英雄氣概與行為者越來越多,人們總結出了英雄主義,即:“在主動承擔和完成具有重大社會意義活動中,表現出自我犧牲氣概和行為。表現為勇敢、奮不顧身和自我犧牲精神。”自遠古至今,人類的生產實踐以及社會斗爭,都離不開勇敢、自我犧牲者,只要人類還不能完全擺脫苦難,不能完全地擁有安全感,就還會呼喚著崇高的、愿意徹底發揮自身潛能、犧牲自身利益來解救他人于苦難的英雄。換言之,人類有著對他人成為英雄的需要。
根據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當人類意識到自己相對于同類有出類拔萃一面的時候,就會產生“自戀”心理,在一個人的成長過程中,人總是有著證明自己與他人不同的渴望。而成年后,這種“自戀”心理將向社會主流認同靠攏,敦促著人積極地改善自我。換言之,人類又有著對自己成為英雄的需要。這也就導致了我國自神話到詩詞歌賦,再到話本小說,乃至戲劇影視劇等,都承載了不同時代人們的英雄主義情懷,滿足著人們的精神文化需求。而主旋律電影在引領主體和對象基本確立的情況下,更是有著一定的關于英雄敘事的話語生成機制。
革命歷史語境,即背景為革命戰爭年代,而主人公則為中國共產黨人,或共產黨領導下的知識分子、人民群眾等,人物事跡體現出來的是厚重的革命精神。在這一語境中,人物活躍于崢嶸歲月中,其行為往往是在救國救民動機的驅使下發生的,他們或浴血奮戰,或艱苦探索,對于民族和時代有著深遠的意義。在《八子》中,我們便可以一窺這種革命歷史敘事范式。
首先,英雄是具有歷史推動性的。革命歷史語境的創作立足于現實主義,并佐以一定的戲劇性,主人公個人的能力或影響力或許是有限的,但是他們給觀眾提供的是一個觀照歷史、反觀現實的深遠而開闊的視角。《八子》的歷史背景是自1933年開始的第五次反“圍剿”,蔣介石調遣五十萬大軍在有著中國革命“紅色搖籃”之稱的贛南地區圍剿中國工農紅軍第一方面軍。當主人公,來自瑞金的滿崽出現時,由于王明、博古等人的錯誤指揮,紅軍已經處于屢戰失利的境地,主力被迫退出根據地,開始了悲壯的長征。而滿崽的哥哥,排長楊大牛擔負的,正是掩護大部隊撤離的任務。這也就意味著兄弟的奮戰,是與紅軍命運息息相關的,大牛所在排的活動是“點”,他們的活動范圍,他們對于戰爭形勢的認知是有局限性的,但是他們關系著的“面”卻是波瀾壯闊的歷史大潮。
其次,英雄敘事是史實與虛構的結合。對史實的尊重是創作的前提,但歷史素材又必須得到一定的加工。江西的楊榮顯老人將自己的八個兒子送上戰場,最終楊家八兄弟全部壯烈犧牲,老人再沒能見到兒子是確有其事的,而高希希則以過人的藝術創造力,在借鑒了贛南采茶戲《八子參軍》之后,對這個故事進行了改編,為故事增加了諸多具有溫情的細節。如滿崽的母親為自己的八個兒子分別縫制了八塊紅肚兜,讓他們帶在身邊,這無疑代表了母親對兒子深沉的愛,在大牛即將離家時,母親叮囑大牛道:“你是長兄,六個弟弟你帶走了,你一定要把六個弟弟完整帶回來。”但是戰火無情,一個個弟弟還是倒下了,大牛為此痛苦不已,每當一個弟弟犧牲,他就用刀在自己的胳膊上劃下一條血淋淋的口子,以此來表達對家人的愧疚,也提醒著自己對敵人的仇恨。因為這些恰如其分的虛構,電影有了充沛的藝術表現力:母親對兒子的愛,對兒子完好歸來的執念是無須懷疑的,大牛對弟弟的愛護也是如此,可是母親還是義無反顧地將兒子們送上戰場,大牛在誤會弟弟滿崽是逃兵時,第一反應依然是要打死滿崽,這都是因為在“小家”之上,他們更愛蘇維埃這個“大家”。母親、大牛、滿崽以及無數個蘇區百姓、紅軍戰士都明白,只有紅軍勝利了,大家才能“過上好日子”。虛構幫助電影展現出一種更深刻的情感和事理邏輯。
最后則是英雄形象理應具備強勢性,如強硬的態度,非凡的膽略,壓迫性的氣場,強大的個人魅力等。在《八子》中,最早展現出強勢性的是高大魁梧的哥哥大牛。相對于初來乍到、連槍都不敢拿的滿崽,大牛已經充分經受了戰爭的洗禮,他也深知紅軍在以弱御強局勢下自己排這三十多個人的重任,為此對于礙手礙腳的弟弟沒有好氣,在一場惡戰后發現他沒有聽話回家,便將他一腳踢翻。在炸炮樓的任務中,大牛冒著槍林彈雨扛著炸藥包沖在前面,成功地炸掉了炮樓,重挫了“白狗子”。在滿崽的心中,大哥就是值得崇拜和追隨的對象。而隨著劇情的發展,滿崽也逐漸顯露出了強勢。如在最后的炸橋一戰中,滿崽先是拿起機槍掃射敵人,讓大牛備感吃驚地問道:“你什么時候學會這個了?”滿崽則回答:“以前偷偷看著學的。”隨后大牛將炸橋的關鍵任務交給了滿崽和有慶兩人,在有慶中彈犧牲后,滿崽頂著壓力系好了手榴彈束并拉了弦,讓原本一擁而上的敵軍嚇得連連后退,最后在明明自己有可能逃生的情況下,滿崽毅然回到橋上背起了大哥。小時候是大牛背著滿崽,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滿崽背起了大牛,兄弟倆用這樣的方式“回家”。觀眾能從中感受到滿崽身上越來越滿溢的力量感,并認同兄弟所屬陣營的正義性。
值得一提的是,當代主旋律電影必須完成在商業化語境下的突圍,換言之,要讓電影“叫好又叫座”,讓觀眾在不知不覺間,接受國家意識形態的詢喚,也讓電影走出在大片夾擊之下票房乏力的困境。這也正是中國電影人,如馮小寧等不斷向好萊塢商業片借鑒之處,從主旋律電影的可持續發展來看,這是無可厚非的。在《八子》中,我們可以看到,電影的英雄主義情懷并非沒有對商業化語境做考量。
從人物形象來看,電影突出了英雄的人性。滿崽讓觀眾看到了一條清晰的成長線索。在家鄉時,滿崽和女孩蘭彼此有著愛慕之情,在要去參軍之前,滿崽對蘭提出了想親一下對方的念頭,而蘭則表示“都留給你”,并唱起山歌為滿崽送行。電影以愛情的婉轉旖旎,映襯了戰場的血雨腥風,讓觀眾看到了英雄青澀時期的柔腸。在滿崽還是一名白丁時,他也有著和正常人一樣的對滿河漂浮的尸體,對滿地鮮血的恐懼,他最初的意圖也只是將大哥帶回家,此時滿崽心中的“兄弟”還只是大牛。然而在激烈的戰斗打響,大牛當頭棒喝:“這就是戰爭,你六個哥哥都是這么死的,你不殺死他們,他們就殺死你!”滿崽意識到了戰爭的殘酷性,而在善待滿崽的狙擊手李大山犧牲之后,滿崽進一步體會到了大牛的心情,即所有的紅軍兄弟都是“兄弟”,應該同生共死。滿崽的心路歷程,讓這個英雄親切可感,久在和平年代生存,有著同樣愛情、親情羈絆的觀眾也更能對滿崽產生代入感。同樣,大牛對滿崽也有著滿腔疼愛,在滿崽即將要去給大部隊送信,兄弟分別時,滿崽對大牛說:“我走了,排長。”而大牛則說了一句:“什么排長,叫我哥。”原本一直在淡化兄弟關系、強調軍事上下級關系的大牛,在此刻真情流露,避免了讓大牛成為一個冷冰冰的符號式人物。
而在敘事架構上看,《八子》節奏緊湊,且有著明顯的商業電影的“建置(Setup)—對抗(Confrontation)—結局(Resolution)”三幕式結構,這是觀眾最易理解和掌握的一種故事結構劃分方式。在第一幕中,人物的目標和障礙得到基本交代,滿崽此時的任務就是“找大哥”,而兩人發生了矛盾,大牛對滿崽沒有一點笑臉。而第二幕則是炸炮樓任務,“逃兵”事件和攻炮臺任務,此時任務出現了升級,并且英雄需要克服的困難,在壓力推動下,英雄身心所發生的種種變化,淋漓盡致地展現在觀眾面前。滿崽既需要和“白狗子”對抗,又需要和想要槍斃自己的大牛對抗。第三幕英雄則迎來了終極挑戰,也就是在彈盡糧絕的情況下炸橋,徹底斷絕敵人追擊大部隊的可能。在最后的爆炸中,一個紅肚兜伴隨著木屑石塊綻放在天上,而與此同時,平靜的鄉村里泛著金黃色的稻浪,母親依然站在大樹下,癡癡地望著路的盡頭,等候兒子們的歸來,一直到母親白發蒼蒼,八個還未長大的兒子才在母親的幻覺中,活蹦亂跳地奔來。此時主線和支線都結束了,人物命運得到了交代,觀眾收獲了終結感。三幕式結構和“任務升級”的敘事模式,符合著好萊塢長期研究下得出的觀眾快感生成機制,觀眾的注意力被電影牢牢地拴住,真心實意地關懷經歷血與火生死考驗的主人公。
除此之外,高希希鑒于之前部分主旋律影視劇中有脫離現實的弊病,在整理了海量、翔實的文獻資料后,秉承著嚴謹求實的態度,高度注重電影的細節,讓觀眾得到身臨其境的感覺。如紅軍戰士們在聽到敵軍炮轟我軍時,數了十八聲炮響,他們的第一反應不是敵人的兇殘,而是“多浪費啊”。在當時紅軍還靠大刀長矛來武裝自己,靠著每次戰斗后打掃戰場撿拾彈藥,與人數裝備遠勝于自己的敵人較量時,他們對于敵人可以如此傾瀉炮火是有羨慕之情的。大牛的五弟就是在撿拾手榴彈的時候不慎被炸死的。而滿崽在與李大山聊天的時候,兩人談論的也是一顆子彈如何能打爆兩個敵人的頭的事。英雄并不時時刻刻將暢想勝利、仇恨敵人掛在嘴邊,而想著的都是最實際的問題。又如老趙原本被派去在霧氣的掩護中炸敵軍的彈藥庫,然而老趙千算萬算沒有想到大霧天下泥土是濕潤的,點燃的引線在地上沒燒多久就熄滅了,在霧很快就要散去,大家馬上就要暴露的情況下,為了完成任務,老趙舍命點燃了彈藥庫。臨死時老趙苦笑著說:“盜墓挖了一輩子坑,沒想到最后給自己挖了一個坑。”泥土濕潤的細節是真實的,而作為一個年紀最大、經多見廣、個性也最“蔫”的老兵,老趙決意犧牲前說的并不是豪言壯語,而是自我調侃,這又讓觀眾看到了一個符合常理和邏輯的英雄人物。
在民族文化的建設、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踐行中,電影一直發揮著重要作用。而在全球文化不斷的滲透下,民族意識有“疲軟”之態,社會人群在精神上有“缺氧”之困的當今,英雄敘事更是必不可少的。《八子》在將“八子參軍”故事搬上大銀幕時,兼顧了革命歷史語境與商業化語境的考慮,將歷史與藝術進行了巧妙的結合,塑造了滿崽、大牛等英雄形象,見證往者,激勵來者,為社會的進步與中華文明的發揚提供了可貴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