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鋒/上海大學
曹征路的長篇小說《問蒼茫》于2008年發表,是近年來國內較少見的(即便在“底層文學”的作品中)、關注新時代農民工的小說。閱讀過程中不難發現一些“碰巧”,譬如從小說中的柳葉葉第一次寫詩,到現實中的許立志打工詩集出版,越來越多的勞動者選擇用文學來發聲。付艷霞指出:“不斷更新的生活現實卻能夠反過來印證文學的判斷。”賀紹俊認為它“是在揭示一種堅硬的現實主義。”
貴州偏遠山村的五姐妹不愿念到初高中就結婚嫁人,她們想進城掙錢,暫時逃離貧困、疼痛的家庭,因而寧可付出代價也要去打工。寶島電子廠的經理馬陽明招工時安排五姐妹“開處”,埋下了悲劇伏筆。此后流水線成為她們的工作環境,女工們被上游的貨物催促,不斷做著簡單重復的動作,長時間專注勞作和站立使得她們雙腿浮腫。為了防止瞌睡,她們甚至用電烙鐵燙自己的胳膊。最終的結局是毛妹因火災毀容而跳樓,桃花被老板包養當了小三,小青和香香做了洗頭妹,小青嫁給了蔬菜老板,香香嫁給了馬陽明的爹,柳葉葉也離開了工廠,成為一名社會工作者。她們都成長了,有的被環境摧毀了,有的也墮落了。
常來臨從國營毛巾廠改制下崗,后托關系出任臺資廠的“書記”,他將演說天賦發揮得淋漓盡致。臺風天的員工大會上,他代表女老板向工人補發加班費,廢除試用期辭退的“政策”,尚且心懷同情。當他用民族話語鼓動免費加班,打同情牌號召工人向陳太的弟弟定期獻血,逐漸地把工廠運營當成老板和自己的事業。成立廠工會時他老調重彈,而柳葉葉們已看穿他的虛偽。為了自己的上升,他拿著老板的錢,握著工人的手,聽著大學教授的話,看著當地官員的臉,最終被拘留入獄。
趙學堯是“下海”的管理學教授,他用來實現自我的書稿是一份關于基層和客家文化的調查報告,作價百萬賣給幸福村的老總文念祖,裝點了企業家的門面。馬陽明深諳資本運行的潛規則,他周游世界后注冊勞務派遣公司,針對老板開設的“依法規避責任技巧培訓班”充滿反諷。
對“知識分子為底層代言”的問題,曹征路曾指出:“底層的困境就是大多數中國人的困境,底層的苦難就是知識分子自身的苦難,爬到上層‘做穩了奴隸’的只是極個別,不存在誰為誰代言的尷尬。”這一解釋卻由小說中的知識分子們作出了否認,他們“打老板工”,被當成保安、師爺和管家,建設企業文化。常、趙、馬這些經理人及何子鋼、高局長、楊主任等官員,為自身的利益代言,并不自認為屬于底層。
為什么要問?“一句話,因為困惑。時代的困惑,知識的困惑,文學的困惑。”在社會轉型期發生了致麗大火、孫志剛之死、李紹為背尸等事件,但農民工身份依然被遮蔽、被邊緣。小說通過塑造新人來探尋出路,唐源在軍工工廠倒閉后到深圳做質檢員,他探訪工傷、宣傳《勞動法》。曹征路檢討“不夠豐滿,賦予他的事件不多而觀念不少”,同時指出“不管將來歷史如何演變,沒有占人口絕大多數的工人農民參加博弈的‘市場’,注定不可持續”。柳葉葉經歷姐妹之死后,參加勞動服務社,表現出主體性的覺醒。
關于“底層文學”的討論使得它成為帶有世界文學維度和比較文學視域的“籃子”,能把打工文學、新左翼文學、鄉土文學、日本大眾文學、韓國民眾文學、印度細語敘事等一并裝入,可見它不但一直遭到對于作家身份(代言)與美學價值(文學性)的質疑,而且面臨邊界寬泛模糊的挑戰。
中篇小說《那兒》于2004年發表,成為新世紀“底層文學”討論的濫觴,曹征路對此有清醒的認識:“據我所知底層一詞出自葛蘭西的《獄中札記》,近年來頻繁被使用。……有人看成是一種題材現象,有人把它當作一種寫作姿態。事實上底層也是個含混的概念,是個帶有道德色彩的美學訴求。……如果僅僅把底層寫作當作一種苦難題材,一種關懷姿態,我認為是沒有意義的。它很快就會被主流吸納整合進時尚寫作中去,現在已經出現了這個苗頭。”作家和批評家也擁有各自的獨立性,對被稱為底層敘事多少存在隔閡。底層文學處于學界邊緣,對它的探討也止于專業讀者。
事實上批評家推動底層文學出場,意在反撥當今占主流的、以市場為導向的中產文學和純文學,重新展現文學介入現實與批判社會的力量,探討文學在消費社會發展的可能。曹征路指出:“經過這些年的后學修理,小說已經越來越純粹了,要么隱私,要么游戲,要么表演魔術,要么遠離煙火,總之是要把歷史抽空,使它更適合案頭膝上的把玩。……小說失去了與時代對話的渴望,失去了把握社會歷史的能力,失去了道德擔當的勇氣,失去了應有的精神含量,失去了對這種關注作審美展開的耐心,無論如何是說不過去的。”
底層文學的內核是現實主義,現實主義的復歸是對個性化書寫和文學商品化的拮抗。形式創新本來就是文學創作的題中之義,無需加上“新”或“后”,曹征路的寫作即現實主義的實踐。恩格斯論及現實主義時說:“除細節的真實外,還要真實地再現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試舉一例小說中對生活細節的捕捉:
快到年邊了,那些不能回家的人,那些牽掛父母兄弟姐妹的人,還有那些因為各種各樣原因決心留在這座空城的人,都來(郵政所)排隊匯款。……他們說,別看現在人多,再過些日子你想見個人都找不到地方,你在大街上撒尿都沒有人看得見,趁現在過過癮吧。然后他們就笑,很得意的樣子。他們像是老油子,說著這些無聊的話,一點一點耐心地往前擠。其實他們也是打工仔,一點也不比她們老練,有些人連匯款單都不會寫。他們只是用這些話來掩飾心里的恐慌和焦慮。誰不怕孤單?哪個不想家?這從他們表情里就能看出來,他們的面孔是呆板的,眼神是嚴肅的,偶爾笑一下立馬又僵回去。好像有根繩把他們的魂牽住,他們的心早就不在這里了,只不過用寄錢這樣的方式來證明,自己的身體還在,心已經通過電線飛走了。
這段文字樸素平實,沒有太多技巧,不需要多么深刻的洞察,它來自于作者的生活經驗,能給沒有相關生活經驗的讀者以真實的感受。民工潮和返鄉春運中,一部分工人為省錢選擇錯峰回家。這些匯款回家而不能親身回家的打工者,把在郵局排隊當成一件幸福的事,因為他們在城市、在工廠里是原子化的,并且過年時的深圳變成了一座空城,他們建設了城市而難融入城市。曹征路從深圳大學文學院退休,對外來務工保持著敏銳的觀照,用文學的方式影響社會,為新工人群體的生存立言,展現了現實主義創作的力量。
在關切社會現實方面,新聞報道或社會學調查等比文學更直接,文學的難度也包括對文學性的考慮,但文學作品有特殊的感染力。《問蒼茫》、《那兒》、《霓虹》等是曹征路的創作中思辨性較高的作品。底層文學的興起是對純文學的反撥,包含了現實主義的復歸。
注釋:
①曹征路.問蒼茫[J].當代,2008(6).②許立志.新的一天[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
③付艷霞.從生活到文學:《問蒼茫》之編輯手記[J].南方文壇,2009(2).
④賀紹俊.中國的“小林多喜二”在追問:讀《問蒼茫》[J].文藝爭鳴,2009(4).
⑤曹征路,李云雷.立場、審美與動態平衡[J].上海文學 ,2008(9).
⑥曹征路.滄桑閱盡意氣平:《問蒼茫》創作談[J].文藝爭鳴 ,2009(4).
⑦同上.
⑧苑英奕.“底層文學”在中國與韓國[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
⑨劉旭.底層文學的苦難與現代之維[J].天津師范大學學報,2016(2).
⑩曹征路.那兒[J].當代,2004(5).
?曹征路.被邊緣,才會有民間情懷[J].北京文學,2006(8).
?曹征路.是逃避,也是抗爭[J].北京文學 ,2004(10).
?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卷 4)[M].北京 :人民出版社 ,2012:462.
?曹征路.問蒼茫[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9: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