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大明

父親今年89歲了。
奶奶說父親是屬小龍的,年三十出生。我查了查農歷,小龍年臘月三十即是公歷1930年1月29日,是出生在蛇尾巴尖上,若晚一天出生就屬馬了,是馬頭了。但命里注定他這一輩子都沒有當過頭,最大的官銜是車間工會主席,再后來就是設備經銷部經理。但他在1946年左右,小小年歲就認定共產黨,是老革命了。
上世紀五十年代全國支援大西北,父親于1953年5月從當時繁華的天津城,來到了中國人民解放軍西安601被服廠(“文化大革命”中更名為中國人民解放軍3507工廠)。當時父親是可以不來西安的,為什么來了呢,一是西安的領導看他聰明好學,技術又好,點名要他;二是父親想自己出去闖一闖,不顧奶奶和家人的再三勸阻就跟著領導上了火車。
父親從事縫紉機設備維修管理一輩子了,對縫紉設備無不精通,有時間就喜愛鼓搗縫紉設備,專業技術小有名氣,在軍隊總后勤部有關部門也建檔備了案,總后勤部組織召開的有關縫紉設備會議多半都會請他參加,單位車間里工人的縫紉設備出現故障,都喜歡找我父親給看看。父親寫的一手好毛筆字,誰家住新房或孩子結婚,首先想到請他給寫幅毛主席的詩詞,掛在屋里特時興。因此他在單位有很好的人緣。
父親雖已是89歲的高齡,卻堅持一個人居住,自己獨立生活。母親去世已經16年了,每年的清明節和陰歷十月一,父親必定要親自去看看老伴,帶上老伴最喜愛吃的食品,說幾句話,把墓碑擦了又擦。母親去世后的這些年,父親一直無法面對現實,他的老友們勸告父親再找個老伴,均被他婉言謝絕了。一是懷念老伴,二是不想給我們晚輩增加麻煩。這16年中,父親一直視母親還在,隨著季節的更替找出我母親的鞋子放在床邊,衣物擺在床上,吃飯時呼喚母親,經常自言自語地和母親說些話。母親在世時,父親從不管家務事,但現在家中大小一應事物均自己料理,屋里整齊干凈,我們晚輩回去總是小心翼翼,生怕哪兒弄亂了惹他生氣。做飯時不讓我們動手,說你們不知道東西在哪兒放,我們感覺自己就是個客人,很不自在,可又無奈。
人進入老年后,很容易出現精神萎靡、邋里邋遢的狀態,但父親無論在家里還是家外都把自己收拾得精精神神,頭發從不蓬亂,這與他從小當兵有著直接的關系。
父親16歲左右就背著家里做了黨組織地下交通員,再后來就參加了部隊,編入八路軍華東軍區渤海三團,參加過若干次小的戰斗。父親常對我說起鳳凰山的一次戰役。本來,他們連隊奉命向鳳凰山轉移,但可能是情報有誤,路上遇到大量敵軍的包圍,連隊被打散,部分人員被俘,父親也在其中。父親清楚地記著有位扛機槍身體魁梧的大個子戰士被敵軍拉出來讓說出部隊的情況,大個子戰士不說,當場就被槍斃了。那時年齡小的被俘人員要統統編入國民黨部隊。在押解的途中碰到一股還鄉團,還鄉團的頭頭就是當地人,恰巧又是父親上學時的班主任,對父親印象蠻好,不容分說就拉走我父親讓當他的勤務員,父親死活不干。后來是村中作保設法將父親救了出來,直接送到了天津親戚家中開始了學徒生涯,自此與縫紉設備結下不解之緣。父親每每回想起來那些死去的戰友們都是心痛不已,說戰爭是非常殘酷的,要珍惜我們現在的和平生活。
我是家中的老大,記憶中父親曾經打過我,但從未打過弟弟們。他很疼愛我們,三年困難時期,我們兄弟三人年齡都很小,也是處于長身體的時期,為了讓我們吃飽,他跟著別人天不亮就騎上自行車,跑很遠很遠的路,天黑了才回來,給我們兄弟們偷偷買回些糧食。記得那時為節省開支,家中許多小件家具都是父親自己動手,利用各種邊角木料拼接制作而成。我們兄弟三人頭發長了都是父親給理的,一式小平頭,很有風格。
父親老了依然是個閑不住的人,也是個要強的人。每次回家看望他,我都要說家務活哪有干完的時候,他瞪我說,那也得干;我說早晚出去走一走,他瞪我說,人家走都有老伴陪著,我有誰陪著?我說那就到我家去住一住,順便歇一歇,他瞪我說,這里才是我的家,我住著隨意;我說把家中的舊家具處理了,讓家變得更寬敞點,他還瞪我說,你媽在時就這個樣子,現在還這個樣不變。弟弟們不理解父親,我也認為父親守舊,但隨著自己年齡的增長,我慢慢理解了他,其實他還是想生活在老伴在時的環境中。他的倔強我們是無法改變的。就是這種精氣神,一直在支撐著父親精神飽滿地生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