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睿
月初,隨著伊朗人質事件40周年這一特殊日子的到來,伊朗和美國再次打起“口水仗”。美駐德黑蘭使館門前出現的“反美”主題宣傳畫,見證著伊朗的特別之處。我從2005年到伊朗,先在伊朗高校當老師,后在鳳凰衛視駐伊記者站工作,一晃快15年了,但我依然認為自己對伊朗的了解還不夠。這是因為伊朗是一個文明古國,今天的社會又非常復雜,現代與傳統、東方與西方、宗教與世俗交織在一起,使伊朗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萬花筒,神秘莫測。談起過去的15年,伊朗人大多會說:“我們的變化太大了。”而我的親身感受是,伊朗民眾的生活變得相對艱難,但他們特有的民族自尊感和政治熱情從未改變。
“尿布荒、奶粉荒”十年前少見
我1979年出生在銀川。那一年,中國開始改革開放,伊朗完成伊斯蘭革命。1997年我被上海外國語大學波斯語專業錄取。當時我選這個專業只是出于好奇。記得那年5月,我很偶然地在自家廚房貼的一張報紙上讀到“哈塔米多數票當選伊朗總統”的消息。被上外錄取后,我去寧夏圖書館查波斯語資料,居然一本也沒有查到。上學后,我聽說中國企業在德黑蘭修地鐵和一條去里海的高速公路。有的說,上外預計到將來國家需要一批波斯語翻譯,所以新開了波斯語專業。
2005年我在北大讀完研究生后,正好上外要派老師去伊朗教書,這正是我想要去的地方。伊朗對很多中國人來說非常神秘。164.5萬平方公里的伊朗,面積和我國的新疆差不多。2005年時人口不到7000萬,現在已超過8000萬。我在德黑蘭山腳下的沙希德·貝赫什迪大學教了近一年的中文課。在這所最早開辦中文系的伊朗名校,打開宿舍窗戶,映入我眼簾的是皚皚雪山。自那時起,我就喜歡上了這個地方。
結束教師生涯,我2007年開始在伊朗做記者。10多年來,我見證了伊朗與西方相處的三個階段:內賈德政府時期,雙方因伊核問題關系緊張,伊提出“向東方看”;2013年6月至2018年4月,隨著伊核問題達成全面協議,魯哈尼政府將重點放在與西方改善關系上;2018年5月至今,美國宣布退出伊核協議并對伊朗極限施壓,伊只好再次調整政策。與西方關系緩和那幾年,伊朗非常期待歐洲公司能進入伊朗市場。曾有中資公司負責人告訴我,負責和他們談項目的伊朗官員很明白地說,“有些項目合作要等歐洲公司進來再說”。
受西方制裁等因素影響,伊朗普通民眾的日子變得艱難。首先是伊朗貨幣里亞爾一貶再貶,意味著人們的收入不斷縮水。2005年時,伊朗大學給我定的月薪標準是500美元,因手續繁雜經常會拖上兩三個月才發,實際拿到手是按官方匯率折算的里亞爾。記得當時我每次都是拿著學校財務給的支票和一個大包去銀行領工資,看著包里裝滿一沓沓里亞爾,真覺得自己像個大富翁。當時美元兌里亞爾匯率只有1∶9700,今年已經是1∶115000。其次是物價上漲。2006年,一張大餅合人民幣不到2角,每升汽油不到6角。當時伊朗政府對國內石油和天然氣消費有補貼,我常常看到加油站地上有很多油污。或許是汽油太便宜,顯得有些浪費。2007年6月,伊朗政府對汽油消費采取配給制,汽油價格上漲一度導致民眾的不滿。如今,一張大餅最便宜的也合1.5元人民幣,汽油每升也漲到約3元。牛奶、水果、肉以及很多生活必需品現在的價格是10多年前的五六倍。我2006年看中的一條波斯地毯只要500美元,當時沒舍得買,現在居然賣到2500美元。
10多年前,我每月500美元兌換的里亞爾根本花不完,還可以請客、旅游。那時伊朗一些大學教授的月工資兩三千美元,很讓我們這些年輕的中國教師羨慕。如今,伊朗一些中產階級開始抱怨自己正滑向低收入階層。我在德黑蘭大學教書的伊朗朋友說,他博士畢業,月薪還是500美元,但這筆錢連交房租都不夠。有大學校長10多年前的工資合1萬美元,但現在只有過去的1/10。
伊朗人很喜歡享受生活,如全家出去旅游,但現在很多中產家庭開始節衣縮食,減少旅游和聚會請客的次數。伊朗政府一直在穩定物價,匯率也有小幅回升。不過,有些生活必需品的物價還是漲了一些。在德黑蘭的自由市場,1公斤牛肉約合51元人民幣,羊肉貴點,1公斤約合70元人民幣,相比之前還是漲了一些。隨著美國加大制裁,伊朗出現“尿布荒”“奶粉荒”,有的人為防止漲價,會搶購一些,這樣的場景在過去10多年比較少見。相比,伊朗進口商品也少了很多。為防止外匯流失,有上千種商品被伊朗政府限制進口。每次回國,我都會采購些生活必需品,再大箱小箱帶回伊朗。
“每個伊朗人都能當政治家”
“伊朗物產和自然資源豐富,本應是個非常富裕的國家。”在伊朗,我也聽到一些人這樣抱怨。面對西方制裁,伊朗民眾態度有變化。2013年前,也就是內賈德政府時期,有一部分伊朗人認為應與西方談判,早日達成核協議和解除制裁,改善民眾生活。但2018年美國政府退出核協議后,伊朗民眾給人的印象是態度趨向統一,那就是“無路可走,唯有抵抗”。有一位戴著眼鏡的退休女教師告訴我:“我們不能退讓,因為美國對我們實施強權,是在欺壓我們。我們的政府沒有做錯,是美國撕毀協議。如果我們現在讓步了,我們就會被他們欺壓到底。”這是一個非常明顯的變化——對美國的反感前所未有。
“每個伊朗人都能當政治家。”一位德黑蘭出租車司機這樣開玩笑說。“講政治”的伊朗人還有很強的凝聚力,特別是到關鍵時刻,伊朗人會表現出非常強烈的愛國心。一些伊朗老人告訴我,兩伊戰爭爆發后,即使不太支持政府的伊朗人也自發上前線,因為他們要保衛國家。伊朗西部幾個省份2017年11月發生強震,很多伊朗人自發捐款捐物送到災區。
伊朗人有很強的自尊心。記得上大學期間,有位伊朗外教說:“我們伊朗從經濟上是發展中國家,但在文化上是發達國家。”在伊朗10多年,有很多讓我難忘的事。比如,有一次我和國內來的朋友看到路邊有個小男孩在賣襪子,朋友給他一些錢就要走。小男孩連忙說:“我是來賣東西的,不是在乞討。”
伊朗是一個人情社會,雇主一般情況下不會炒自己的雇員。很多伊朗人還是熱心腸,好幾次我的車輪胎爆了或是拐進溝里,都有伊朗人主動上前幫忙。我在書店買書錢不夠時,店員就讓先拿走書,錢有時間再送過來。我可以把隨身帶的東西放在出租車里,然后去辦事,司機會耐心等候。有一次,我建議香港來的同事把攝像器材放出租車里,他說什么也不敢相信可以這樣放心。
這些年,伊朗的“慢節奏”還是讓人難以適應。一些政府機構官僚作風嚴重,辦事要四處奔波,蓋很多章,等候審批的時間也比較長。有學生抱怨說,補一個學生證就要半年。伊朗人有自己的處世之道,常聽他們說:“在伊朗,這條路不行就試試另一條路。這個人說按規定‘不行,但如果換另外一個人可能就‘行。”
“期待每年中國游客過百萬”
在伊朗這些年,我體會到伊朗人對中國的認識有了不少改變。過去,一些伊朗人總說中國產品質量差,覺得中國人是“暴發戶”。有一次我在德黑蘭大巴扎采訪,一位穿黑袍的家庭婦女非常冷淡地說:“你們中國貨質量差,新買的拖鞋穿幾天就壞了。”我趕緊提醒她:“中國有好產品,但你們的商人習慣倒騰質量差但便宜的產品。”伊朗人青睞歐洲、日本、韓國的產品,但價格之高又讓底層民眾消費不起。由于缺乏對中國的了解,或受一些西方媒體的宣傳誤導,我剛到伊朗時,甚至聽到當地人說“中國人什么都吃”。我的兩個孩子都是在伊朗出生、長大的。有一次,在公園休息時,我的孩子看到一只貓,就用手指著,這時,竟然有一位伊朗大媽和身邊的人說:“你看,中國人就是愛吃貓。”
記得韓國電視劇《大長今》在伊朗熱播時,很多伊朗人一看到我就喊“大長今”。有的還用日語或韓語向我問好。但現在越來越多的人了解中國文化,開始用中文“你好”打招呼。我記得2005年沙希德·貝赫什迪大學中文系的學生大部分是“調劑”過來的,只有一個女學生是自愿報考,因為她隨做外交官的父母常駐過北京。但這兩年的情況完全變了,報考沙希德·貝赫什迪大學中文專業的學生越來越多。德黑蘭大學的中文系招收的也都是成績非常好的學生。
10多年前,曾有伊朗外交部官員抱怨說:“去中國的伊朗人比來伊朗的中國人多了數十倍。”但現在,來伊朗旅游的中國人越來越多。今年7月,伊朗政府宣布對中國人免簽,負責伊朗旅游和文化遺產事務的官員鐵穆里告訴我:“伊朗歷史悠久,文化遺產多,還有豐富的自然資源。雖然伊美關系高度緊張,但伊朗很安全。”按照他的說法,伊朗希望四五年之后,來伊朗的中國游客每年能達到100萬人次。
56歲的伊朗古董商侯賽因每次見到我,都要感嘆一番,他說:“中國有近14億人口,這么大的國家管理得井井有條,人們都過上好日子,說明中國的領導人非常有智慧。”伊朗前駐華大使胡拉姆2018年接受我采訪時說,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伊中兩國更注重發展官方關系,而民眾對彼此的了解還不夠。他認為,伊朗可以效仿中國,進行經濟改革,順應年輕一代的需要。▲
(作者為鳳凰衛視駐伊朗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