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歷者

薛暮橋 著名經濟學家。曾擔任國家統計局局長、全國物價委員會主任等職
談到中國的價格改革,讓我們想到了一位已經過世的老人,中國經濟學界泰斗級的人物薛暮橋(1904—2005),正是這位老人,當年以知識分子獨立高潔的品質,孤言挺理,從而糾正了中國經濟改革過程中走過的一段彎路。
今天,我們翻開薛老的回憶錄,回看那段歷史,不只是為了紀念前輩,更為了提醒:成功的改革是冷靜、理性、有次序遞進的結果,而不是頭腦發熱的產物。
1988年,我國的改革開放進入第十個年頭。前期改革開放在經濟建設方面取得了輝煌的成就,但也存在著許多問題,成為制約改革開放進一步推進的障礙,突出表現在:通貨膨脹加劇,社會生產和消費總量不平衡,結構不合理,經濟秩序混亂,價格雙軌制的負面影響逐步顯現。
著名經濟學家薛暮橋在《薛暮橋回憶錄》一書中,曾對“價格闖關”前后經濟工作領域相關各方的爭論與思考進行了較為詳細的記錄。
據薛暮橋回憶,從1984年下半年開始,我國經濟就開始出現投資過熱、通貨膨脹加劇的情況,物價自然難以穩定。其間,有經濟學家數次向國務院相關領導建議,指出經濟發展中的險情,要求加強宏觀控制,堅決制止通貨膨脹。但他仍然聽不進去,害怕增長速度下降。
《薛暮橋回憶錄》中寫道:“1987年4月一次會上,他發脾氣,指責有人把經濟形勢描寫得‘險象環生、說成‘大事不好、存在‘驚慌失措和悲觀情緒……他批評關于要創造寬松環境以利于改革的主張,認為這是幻想,‘等待出現寬松環境才改革是不現實的,不改革怎么會出現寬松環境呢?他強調現在深化改革就是要調動企業積極性,‘要加強企業體制改革。”
“當時,我們在深化改革的問題上存在兩種選擇。一種是堅決制止通貨膨脹、遏止物價猛漲并努力理順價格,從而使各項改革包括企業體制改革能順利進行;另一種是漠視通貨膨脹,看到理順價格的困難,試圖繞過價格改革,用推廣企業上繳稅利包干的辦法,保持高速增長。1987年開始普遍推行多種形式的企業承包經營責任制,在一年時間內,承包制推廣到80%左右的工商企業。”
薛暮橋是主張第一種選擇的。他認為,如果不理順價格,企業改革這一大方向是不可能實現的;試圖繞過理順價格來深化改革是行不通的。
據他回憶,和他持相同觀點的經濟學家還有劉國光(編者注:時任中國科學院副院長)、馬賓(編者注:曾任冶金工業部副部長、國家進出口委員會副主任、國務院經濟研究中心副總干事等)等。
而主張第二種選擇的經濟工作者則認為,通貨膨脹不會引起物價上漲,“宣稱貨幣發行政策第一是要促使生產上升,其次才是穩定物價。甚至‘通貨膨脹有益論等也紛紛出爐”。
據薛暮橋回憶,當時,新華社的一位記者寫了一篇內參,主張放棄宏觀調控政策,受到時任國務院領導的贊賞。這篇文章,先在內部刊登,后在報紙上廣為宣傳。
1988年6月,國家計委邀請經濟專家參加座談會,主題就是物價問題。座談會上,薛暮橋從新中國成立以來幾次穩定物價的經驗談起,又一次提出上述意見。“我說,穩定物價的根本辦法,是停止通貨膨脹和逐漸消化過去幾年積存下來的‘隱蔽性的通貨膨脹。”
薛暮橋指出,用增加財政補貼來穩定物價,則被迫增發貨幣,是“火上澆油”;用行政辦法強行限價,會使物價體系更加扭曲,非常不利于經濟機制的改革,而且無法保持經濟情況的穩定,是“揚湯止沸”;唯一正確的辦法,是控制貨幣流通數量,即制止通貨膨脹,這才是“釜底抽薪”。
“我建議用3年時間壓縮基本建設投資,不惜因此而使工業增長幅度降到10%,甚至8%,這仍然是世界上少有的高速度。與此同時,把每年的貨幣增發量降低到100億元以下,用3年時間來消化積存下來的‘隱蔽性的通貨膨脹,使我們有可能放手進行價格的結構性調整,逐步做到把大部分價格放開,讓價值規律發揮市場調節作用,從而建立社會主義商品經濟新秩序,為今后深化經濟體制改革鋪平道路。”
隨后,薛暮橋的這次發言,發表在1998年6月30日的《光明日報》上。
8月,中央在北戴河召開會議,繼續討論繞過經濟環境治理而加速物價和工資改革的方案。
據薛暮橋回憶,他的相關意見“和當時決策思想的意見不同,有的同志對我很不滿意。但是這年夏季去煙臺休假和調查時,陸定一同志(編者注:曾任國務院副總理、全國政協副主席、中顧委常委等)來看我,對這篇文章予以高度贊揚,還有宋季文同志(編者注:曾任上海市副市長、輕工部部長、全國政協常委等)等也表示支持”。
1988年夏季,在經濟環境惡化、通貨膨脹加劇的情況下推動的“價格闖關”,導致全國性的擠提儲蓄存款和搶購商品風潮,引發嚴峻的社會問題。
“這年8月,加快進行物價改革的消息剛在報上透露出來,就在許多城市發生向銀行強提存款、向商店搶購商品的危急現象。”
面對這一形勢,黨中央迅速制定了“治理整頓、深化改革”的方針,1988年9月,黨的十三屆三中全會批準通過了中央工作會議作出的《治理經濟環境、整頓經濟秩序、全面深化改革的決定》,把改革和建設的重點放到治理經濟環境、整頓經濟秩序上來。經過一年左右的治理整頓,過旺的社會需求得到控制,相當多的商品由供不應求轉變為供大于求,我國經濟形勢發生較大變化。
薛暮橋表示,這是由“超高速”轉而治理整頓,實際上是在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經過5年完成調整任務以后,后5年又宏觀失控,被迫再來一次新的調整。“如果早3年加緊宏觀調控,這次大調整是可以避免的,現在問題累積起來,只能用幾年時間來治理整頓。”
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原副主任彭森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我們每一項重大改革一定要處理好改革、發展和穩定的關系。盡量在經濟形勢不是那么緊張的情況下,有時候甚至要犧牲一點發展的速度,給改革創造一個比較好的、寬松的環境,這是值得我們總結的一條經驗。
改革帶來了供給能力的提升和物質的極大豐富。1992年之后,中國政府全面放開糧食購銷價格和經營,不僅是糧食,交由市場定價的范圍幾乎涵蓋所有生活資料。一度遇挫的“價格闖關”,在改革深化的背景下,波瀾不驚地取得了成功。
(本文為《中國經濟周刊》2018年的報道)
編輯:張偉 zhangwei@ceweekly.cn? ? 美編:孟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