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彌留之際

2019-11-16 02:34:38
雨花 2019年2期

“我要死了。”喬樵說。

他躺在床上說。

他是個老人,但與長壽的老人比較,他又不算太老。他七十六歲。七十六歲真不能說太老。可他身體不好是真的,向來不怎么好。五年前的一次中風,令他一下子衰老很多,看起來倒的確像是一個很老的老人了。他也因那次中風,拄上了拐杖,身子一斜一斜,走路一搖一晃,走得不太穩了。

他早先可以。在他還年輕的時候,他可是個健壯的棒小伙兒。英俊帥氣,健步如飛,力氣大得像是怎么使都使不完。他生在山中,長在山中,一輩子去到的最遠的地方就是八十里外的縣城。他出門去的最多的地方是集鎮,是他老丈人家。他去鎮上要么是挑著擔子賣山中野味,要么就是去他老丈人家陪著老丈人喝頓酒聊場天。偶爾去鎮上販賣山中野味時順道去老丈人家喝頓酒,聊場天。他老丈人家就在那個鎮上住。他是個稱職的討人喜歡的女婿,他的老丈人對他很滿意,挺喜歡他。

早先,他在山中采挖野竹筍帶到集市上賣,下套子獵捕飛禽走獸,把捉到的野山雞野兔子也帶到集市上賣,家中蘆花雞下的蛋也弄到集市上賣,鴨蛋、鵝蛋也都弄去集市上賣,這么做當然是為了換點錢來補貼家用。雖然賺的都是些小錢。三十二歲那年,他學會了用竹篾編織小物品。編織背篼、提籃、蟈蟈籠、鳥籠,定期挑著下山,帶去集市上擺個小攤出售。他憑自己的手藝賺錢,賺來的錢也是為了補貼家用。他和妻子玉芬過得雖不富裕,好在安穩和諧,說起來倒也有滋有味。

夫婦倆生下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現在,眨眼間數十年過去了。這三個兒女各自有各自的家庭了,各自有各自的生活了,和他們老兩口也就少有交集了。大兒子在東莞的工地上干活,二兒子離婚后去了昆山,在工廠里待著,小女兒也是四十好幾的人了,嫁到另一個鎮子上。

“給他們都打個電話吧,”喬樵蠕動著嘴唇說,“告訴他們,我要死了。”

“你活得好好的,你死不了。”玉芬坐在床畔上,伏著身子。

“我真的要死了。”他說。

“你死不了。”

“打吧,給他們打電話吧。臨走前我還想再看看他們。”

一周前,喬樵從床上栽下來了。不知道是怎么栽下來的,總之,玉芬發現他時,他身子前撲在地,滿嘴啃泥,鼻子歪斜,胳膊肘和膝蓋全部現出淤青。從那天開始,他就徹底癱瘓了。先前還能撐著拐杖斜著半邊身子走動,這下可好,只有右手的幾根手指能動了,拉屎拉尿也不能自理了。也就是從那天開始,喬樵開始念叨死了,總覺得自己死期不遠了。

玉芬的眼睛不好,患有白內障,為省那點錢,一直沒有去醫治。這時,她拿起電話,把電話簿湊到眼前,緩緩撥打起來。

“咋說的?”電話掛斷的一瞬間,喬樵就問了。

“狗剩說,這段時間回不來,工地上不放人。”

狗剩是他們的大兒子。二兒子的小名是鐵柱,女兒的小名是三妮。

“你再給鐵柱打。”喬樵說。

玉芬重又撥起電話來,按鍵的聲音在屋里顯得很大。

“咋說的?”喬樵急切地問。

“鐵柱說他請不到假,過年才能請假。”

喬樵仰躺在床上,身上蓋著厚實的棉被,眼睛盯著綴滿蛛網的房梁。“你就告訴他,我要死了。”他說,“你剛才咋沒有這樣說?”他語氣中帶著些許責怪。

“你咋會死呢?”玉芬安慰他說,“你活得好好的,你死不了。”

“你再給三妮打,”喬樵舔舔干燥起皮的嘴唇,說,“三妮離得多近,她能來看看我。你給三妮打吧。”

玉芬就給三妮打了。

“咋說的?”

“三妮說她要照顧金柏,走不開身。”

金柏是個一歲的小孩兒,是三妮的孫子。

“我都要死了,他們都不回來。”喬樵喃喃低語,“他們兄妹三個都是咱們老兩口養活大的嗎?”

“是的,”玉芬揉搓著眼睛,“他們都是咱們一點一點養大的。”

她總是搓眼睛,她的眼睛總是不那么舒服。

“我看不是,”喬樵賭氣似的說,“是的話,我都要死了還不回來?”

“他們忙。”她說。

“他們啥時候都忙。”喬樵嘆息一聲。

老兩口住在喬村。喬村在群山里。村子依山而建。喬樵和玉芬住在村子最頂端,快挨到山脊了。山的另一側,是梯形農田,像臺階一樣一階階矮下去。其中山腰處那兩塊田地是屬于喬樵玉芬老兩口的。喬村的房子,最破落的就屬喬樵家的了。三間低矮的青瓦房,窗口和屋檐都低低的,要低到地上去了。誰要去他們家串門,可要當心門框碰頭,不過,也沒有誰會去他們家串門,誰想和兩個老不中用的老夫婦談天呢?

“玉芬,我餓了。”喬樵說。

“你老是說你餓了,你餓了。你又吃不下飯。我能有啥辦法呢?”

“你把白粥熱熱,我想喝點。”

玉芬起身去了灶房熱粥。早晨她特意為他熬了一小鍋白粥,中午又喝了一次,還剩很多。他每次都喝不下太多。那種很小的碗一次只能喝下小小的半碗。癱下后,他的喉嚨變得很細,只能喝粥,吃不下飯。而白粥又不怎么管飽。

玉芬端來一小碗白粥,坐在床前,用勺子喂給喬樵。喬樵每喝下一口,都要歇個老半天,玉芬很有耐心,一勺一勺地喂過去,一次也不催。喬樵的胡子上沾了白粥,玉芬拿手帕把它揩掉。喝了一小會兒,喬樵就把嘴里的粥往外吐,吐得臉上、脖子里、棉被上到處都是。玉芬邊揩著邊說,“不喝就不喝嘛,吐得到處都是。”等她把喬樵臉上的白粥揩干凈后,喬樵說,“不吐出來不行,咽不下去,喘不過氣了。”

午夜時分落雪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鵝毛般的雪團簌簌而落,砸在樹枝上,地皮上,房頂上,鏘鏘作響,簌簌有聲。玉芬聽到山谷里傳來一聲野獸的長嗥,是狼嗎?山谷里來了狼嗎?每年,玉芬想,每年冬天一下雪就會有人死去,今年也是這樣嗎?誰會死去?喬樵?不。想到這里,她渾身哆嗦起來。不是他。她強迫自己這樣想,不是他,他會好好活下去的。就算死,她也希望他能挨到她死的那一天,和她一塊死,死在同一天,同一個時刻。她是這么希望的。她裹了裹被子,這時,她聽到喬樵在喚她的名字。

“你咋啦?”她說。

“我冷。”

“你咋還冷啊?”她說,“都給你蓋了三床棉被了。”

玉芬和喬樵沒睡在同一張床,她睡在另一張床,兩張槐木床并排放著,挨得不遠,只隔著三尺有余。幾年前就這樣睡了,他們都喜歡睡在各自的床上。玉芬披著衣服起床,翻箱倒柜只找出一張毯子,她說:“只有一張毯子了。”她把那張毯子蓋在了喬樵的三層大棉被上,喬樵脖子以下的整個身子都蓋在厚墩墩的棉被下。

躺下不久,喬樵又喊上了。還是冷。玉芬又起床。她摸了摸他的額頭,不燒。她說:“你沒有發燒啊。咋還冷?”

“你給我蓋得太少了。”喬樵嘬著嘴抱怨。

“我都給你蓋了三床棉被了。”

“我還是冷。”

“下雪天,沒法曬被子。”玉芬說,“不然我就能給你曬曬被子了。是潮氣太重了。”

“是啊,”喬樵說,“這被子硬邦邦的都不起暖了。”

“家里還有點炭,給你生個炭火吧?”

“好啊,給我弄點炭火。”

玉芬把條狀的炭引燃,用夾子夾到炭罐里,拎著通紅的炭罐走了回來。她把炭罐放置在喬樵的床頭,那炭罐散發著熾烈的光,看起來暖洋洋的。

玉芬把衣帽穿戴整齊,搬來一只竹椅,圍著炭罐坐下了。

“玉芬,你坐這干嗎?”喬樵盯著房梁說,“你咋不去睡覺了?”

“我睡不著了。”玉芬給他掖了掖被角。

“你去睡吧,夜還長呢,天亮還早呢。”

玉芬沒作聲。

喬樵又說:“你去睡吧,別冷著了。”

“我不冷。”

第二天早上,炭火已經熄滅了。玉芬在一陣咳嗽聲中醒來,是喬樵在咳嗽。她趴在喬樵的床頭睡了一夜,她記不起自己是何時睡著的。

“你咋咳嗽了?”玉芬問。

喬樵只是咳,只是咳,臉憋得青白,說不出話來。

玉芬害怕,一大清早便踏著及膝深的積雪去鎮上請何大夫。山路不好走,且又是下雪天,大雪鋪路,何大夫不愿上山來。無論玉芬怎么求他,他都無動于衷。后來玉芬只得妥協了,不再請求他一同上山了。

何大夫的診所里有電暖片,很暖和。何大夫只穿著毛衣,臉還熱得通紅,腦門上還滲出了細密的汗。他坐在那張會診時才坐的藤椅里,駕著二郎腿,手中擎著煙斗,吞云吐霧,模樣蠻自在。聽罷玉芬的描述,他推測說喬樵的咳嗽應該是風寒引起的,隨即開了幾劑湯藥包便把玉芬打發走了。

玉芬回來后,喬樵已經不咳嗽了。

“你去鎮上了?”喬樵問。

“我去給你買了湯藥。”玉芬說,“何大夫說你感了風寒才咳嗽的。”

“別聽他瞎說。”喬樵說,“他的話能信嗎?我自己知道,我這不是風寒。他也知道。他就是想騙你倆錢。他就想昧著良心騙點錢花。”

“我已經買了。”

“買了我也不喝。”喬樵說,“我一口都不會喝的。”

說歸說,當玉芬把湯藥熬好端來,喬樵還是盡力喝了一些。

“外面還在下雪嗎?”喬樵問。

“還在下。”

屋內有些昏暗,窗戶被紙殼遮得嚴嚴實實的。

玉芬又生了炭火,把炭罐放在喬樵床頭。

“玉芬,再打電話吧。”

“昨天不是才打過?”

“再打吧。”喬樵說,“告訴他們,我要死了。”

“別說死,你死不了,就是死,也要等著我。”

“我真的要死了。我自己知道。”喬樵動了動了無血色的手指,“告訴他們,我想再看看他們。”

“他們忙,他們不會回來的。”

“你對他們說,我要死了。”喬樵沉默一會兒,說,“玉芬,我真的要死了。”

那本電話簿就在那里,就在那個電話旁的小桌上。玉芬明知道結果是怎樣的,還是走過去拿起它,撥動了按鍵。依然是先給大兒子狗剩打,狗剩說,告訴我爹,不要胡想八想,人一上年紀就愛胡想八想,好好的,整天想啥死死的?不要再想這些了。狗剩說這些話的時候,顯得極不耐煩。接著給二兒子鐵柱打,鐵柱說,現在車票緊張,不好買,要緩一緩。接著又給小女兒三妮打,三妮說過兩天抽開身了就過來,她要照顧金柏。她也說,不要讓爹胡想八想了。盡想些沒用的,多想想好的。

“我沒有胡想八想,”喬樵委屈地說,“我真的快死了。”

“老喬,”玉芬說,“你說,人死了會去哪?”

“去閻王爺那。”

“你說閻王爺在哪?”

“在地底下。”

“你怕不怕他?”

“不怕,我這輩子沒做過虧心事,我不怕他。”

“聽說閻王爺那有刀山火海嘞,還有油鍋嘞。干壞事的人去那邊了,要發配到刀山上光著腳踩刀片子,丟到火海里燒,丟到油鍋里炸,有小鬼吏專門拿著叉子在一邊守著,想跑都跑不出來。一跑就被叉回去了。”

“不怕。小鬼吏見了我也不會拿我怎么著的。他們不會拿我怎么著的。”喬樵說。片頃后,又說,“我走了,給我多燒點錢。”

“燒多少?”

“多燒點。我到那邊——”

喬樵張張口,欲言又止。

“你到那邊咋?”

“好打點。”

“小鬼吏也受賄嗎?”

“這不是行賄受賄的事。”喬樵瞪著眼辯解說,“我沒干過啥壞事,不需要求饒開恩,我就是想著剛過去那邊,人生地不熟的,錢多了總是好一些。總是好一些。”

“錢多些當然好,”玉芬說,“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呀。看起來,這小鬼吏也是個貪財的主兒。”

“清明時,中元時,都別忘了我。”喬樵說,“記得給我墳頭燒點紙錢,不然我在那邊就沒得花了。”

“忘不了。”玉芬順著他說。

“玉芬,”喬樵想到什么,忽然就憂愁滿面了,“你說,要是哪天你也走了,到時誰還給我燒錢,誰還給咱們燒錢?”

“狗剩,鐵柱,三妮,他們兄妹仨啊。”

“不,他們仨肯定會忘了咱們。他們仨現在都忘了咱們了。”

“沒忘,他們只是忙。”

“他們已經忘了咱們了。”

玉芬的眼睛又不舒服了。她用手背使勁搓著眼睛,眼睛被搓紅了,搓出了淚花。最后,她撩起灰色棉襖的一角,用力揩了揩右眼,又揩了揩左眼。何大夫檢查過她的眼睛,說她的眼睛再不及時醫治就要瞎了。可醫治要去縣城醫治,她自己不敢去。本來三妮答應陪她走一趟,但恰巧這時喬樵從床上栽下來不能動了。她需要照料喬樵。

“你又在搓眼睛了?”喬樵說。他沒有看玉芬,但他能夠知道她在干什么。“不要老搓它,那樣對它不好。你真該把它醫治好,瞎了咋辦?你還咋過活?”

“你這樣子,也離不開人。”

“你不用管我。不用掛念我。你把我放到板板上,就去吧。你去找人,把我抬到板板上,你就去吧。”

這邊的習俗是,人死的時候要死到板板上,不興死在床上。板板就是一塊木材板,在入棺前死者就躺在板板上。

“緩一緩再說吧。”玉芬說。

“還緩呢,再緩你眼睛瞎了咋辦?不能緩了。你這就去村里喊人來抬我,把我抬到板板上,你就去吧。”

“我自己不敢去。三妮不陪我我就不敢去。我早就沒有出過遠門了,我連醫院門朝哪開著都不知道。”

“有啥不敢的,你有嘴,你不會問嗎?”

“我啥都不懂,我不認得字。”

“不認得字也沒事,你可以問啊。”

“我不敢。”玉芬說。

喬樵現在這個樣子,就算她敢她也不會丟下他不管的。她哪放心把他獨自丟到板板上,不顧他的死活,就徑自去給自己醫治眼睛呢。

“不去就不去吧,”喬樵說,“等我死了再去吧。我也快死了。我知道我也活不久了。可能這兩天我就會死了。我死了你再去吧,也快了。不差這兩天了。”

“不許這樣說。”玉芬把手伸進被窩捉住他的右手,就算一直在被窩里他的手也一點都不暖和。“你還能活很久,我死了你也不會死。你能比我活得久。”

“我不愿死你后頭。你死了,誰來照料我?”

第二天,喬樵更加虛弱了,說話聲明顯不如前兩天清亮,他的聲音變得很輕,很渾濁,不湊近些就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他的面色也更加憔悴了,原先還有一絲血色,現在一絲也沒有了。他的嘴唇又白又烏,烏是底色,白是嘴唇上的那層死皮。他的呼吸也很慢了,半天才呼一下。他不吃任何東西了。

一整天,玉芬都坐在床畔陪他聊天,她發現他說話不那么積極了,眼珠子也不太有光彩了。她最擔憂的是他不吃東西這件事,她問他想吃什么她來做,他說不想吃,都不想吃。就連白粥也不想喝,她喂他一口,他就吐出來一口,再喂,就再吐出來。她說:“你多少喝一點呀?”他回答說:“我一口也喝不下去了。”她問他:“你餓嗎?”他說:“不餓。”這讓她擔憂。他先前還能多少吃下一點東西,讓她覺得他還有康復的希望,現在一點也吃不下了,她就覺得只怕他是真的快不行了。那一整天她都憂心忡忡,心神不寧,不斷找話題和他談天,她生怕他睡著了,就再也醒不來了。

“我年輕的時候,是不會想到有一天我會這樣躺在床上的。”傍晚時,喬樵話語忽然密集起來了。“那時候我哪里會想到有一天我會這樣躺在床上動也不能動一下,就這樣躺著,干巴巴等著咽下最后那口氣。”

“誰能想到呢?”玉芬說,“人年輕的時候,總是忙著干這干那,哪會停下來想這些東西?誰也沒有閑心去想這些。”

“我還記得那天我想要去鎮上,我很久沒有去過鎮上了,我很想去看看。你就帶我下了山,去了鎮上。你去買鹽巴的時候,你讓我呆在那等著,不要動。”

“我是不想讓你跟著我走動,你那天走了太多路了,我想讓你在那坐著歇一歇。我買了鹽巴就回來找你。”

“可是我還是過去找你了,我想跟著你,不想自己呆在那。我走過去找你,有兩個小伙子停下來看著我,我不知道他們在看啥,一個老頭子有啥看頭?我只管走。我走過他們,他們在我背后說,嗨,老東西,你咋斜著身子走路啊?像個螃蟹似的!你說說,這叫啥話?原來他們是看我走路慢吞吞的,怪模怪樣的,看著不大順眼。我聽到他們那樣說,真想走過去用拐杖敲破他們的腦袋瓜。”

“別跟他們一般計較。毛頭小伙子,啥都不懂。”

“是啊,我不跟他們一般計較。要是我還年輕,他們可不敢這樣對我說。”

“他們當然不敢,你年輕的時候可有的是力氣。”

“玉芬,我的板板備好了嗎?”

“我在村里找了扇門板,人家拆房子拆下來的,沒人要了。”

“門板就行,是個板板就行。”

“那板子結實著呢,我看也行。”

“玉芬,趁著天還沒黑透,你去村里找人來吧。”

“找人來干啥?”

“來抬我,你自己抬不動,找人幫著把我抬到板板上去。”

“抬板板上干啥?不抬,你還要活著呢!”

“我活不久了。我不能死到床上,那樣對咱們家不好。我怕我死到床上了。”

“你不會死到床上的,你還要活呢。”

“玉芬,我到閻王爺那穿的那套衣服你幫我藏好了,別給老鼠咬了。咱家老鼠太多了。你去看看,看看老鼠咬了嗎?”

“沒咬,好好的呢。”

“那就好,我老擔心著老鼠,老鼠太多了。咱家真應該養只貓。我走了,你就養只貓吧,養只公貓,不要養母貓,母貓動不動就下一大堆小崽子,咱也養不起。”

“來年春天我就養只貓。給我作個伴兒。”玉芬說。

她想象著那種畫面,眼前就出現了一只貓。那貓臥在房檐上,斜躺在那里曬太陽,她看到自己坐在椅子上,望著那貓。太陽很耀眼。貓從房檐上躥跳下來,弓著身子輕輕走到她腿邊,用脊背磨蹭著她的褲邊。

“玉芬,我昨晚上,夢到我爹娘了。”喬樵說,“他們問我是不是要來了,我說是的,是要來了。他們說,來了好,比在那邊活受罪好。我也夢到你爹娘了。你爹他一點都沒變,還是老樣子。我記得他死的時候不到七十歲,他看起來要比我年輕一些,我現在比他還要老了,比他年齡還要大了。你猜他咋稱呼我的?”

“咋稱呼你的?”

“他管我叫小樵。他還管我叫小樵。多少年沒人這樣稱呼我了。”

“不知道啥時候開始的,都管你叫老喬了。”

“是啊,不知道啥時候變老喬了。”

“我爹給你說啥了?”

“他說,小樵啊,聽說你要來這邊了?我說是的啊,我是要來了。他說,我知道你要來了,我打了一斤燒酒,上好的燒酒,還有一只叫花雞,都備好了,就等你來了。小樵啊,你還想跟你老丈人喝一杯嗎?想啊,我說,好久沒跟您喝了。”

天漸漸入夜了。一入夜,寒氣就更加重了。

玉芬躺到自己的床上睡下后,喬樵又問一句:“玉芬,還打電話嗎?”

“不打也罷,他們也忙。”她說。

喬樵喉嚨有些發梗,就像有人卡住了他的脖子。

三更的時候,玉芬聽到縷縷微弱的聲音在喊自己的名字:“玉芬,玉芬,玉芬……”她還以為自己在夢里,在做夢,并沒太在意。然而,飄飄渺渺的喊叫聲一直都在耳邊回響,持續不斷地喊著,終于,她醒來了。不是在做夢,是喬樵在喊她。

玉芬問他怎么了?他說,我要死了。

“你死不了,來年春天你就好了。”

玉芬穿衣下床,又往炭罐里加了幾塊炭。

“玉芬,”喬樵半睜著眼睛,吃力地說,“快去,快去村里喊人。我快不行了。”他每句話說得都很吃力,說一句要歇一下,粗喘一口氣才接著說。

“你咋會不行呢?你好著呢!”玉芬不愿去,她知道她一去,他就會被抬到板板上了。當他躺在板板上之后,他就真的離死不遠了,就只隔著那一層薄薄的木板了。

“快,”喬樵喘著粗氣,兩只鼻孔張得很大,“快,快去。我,我不想,不想死在床上。”

玉芬不愿去。

“我真快不行了。”喬樵哀求道。

玉芬心亂如麻。她知道這一刻遲早會來,她一直祈求這一刻晚些來,更晚些來。該來的終究會來的,她也知道躲不過,她只是祈求這一刻盡可能晚些到來。他僵直地躺在床上,拉屎拉尿都在床上,她整天都要為他換洗屎布尿布,雖然又臟又臭,但是她一點都不覺得麻煩,一點都不嫌棄。不僅因為他是她多年的丈夫,還因為只要他還一息尚存,他就還算是活著呢,這間屋子里就不只有她一個人,就還有人陪伴著她,她就不那么孤寂了。她害怕他死,她害怕只剩下自己。

不知又過去多久,喬樵漸漸平靜下來了。不再粗重地喘氣了,呼吸也平穩了。“玉芬,”他說,“我想看看狗剩。”

“狗剩不在。”

“你把他叫過來。”

“他在外地呢,不在這。”

“我想,我想再看看他。”

玉芬掀開柜子,從柜子里找出一冊泛黃的書本。她翻動著書頁,把夾在書頁中的相片全都取出來了。她把狗剩的相片拿到喬樵眼前,說,你看吧,狗剩來了。

那張相片是狗剩八歲大時照的。狗剩八歲那年,冬天,喬樵帶著狗剩、玉芬,還有鐵柱、三妮,一家五口去了趟縣城,專門去照相館照相。那家照相館的名字叫紅日照相館。那年,鐵柱六歲,三妮兩歲。相片里的狗剩兩手掐腰,眉毛緊皺,嘴角上揚,眼睛直勾勾地盯視著一處地方,像是誰惹他生氣了似的。

“狗剩長得像你。”喬樵微笑著說,“你看他的鼻子,嘴巴,眼睛,跟你年輕時多像啊。”

“人家都說他像你。”

“像你。鐵柱像我。我看看鐵柱的。”

鐵柱方臉,眉毛淡淡的,脖頸細長。相片里的鐵柱穿著厚厚的棉襖,頭上戴著一頂雷鋒帽,垂著胖乎乎的小手,站在一方池塘前,那池塘里長著蓮藕,滿是碧綠的傘蓋樣的蓮葉,其間點綴著朵朵艷紅的荷花,幾只瘦蜻蜓盤旋在花葉間。事實上那全是假景,是照相館里的背景墻。

“鐵柱像我。”喬樵說。“你看,多像。”

“他是像你。”玉芬說。“我爹以前就說,你們父子倆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那頂雷鋒帽,是你買的還是我買的?”

“你買的,你忘了?”

“想起來了,是我買的。”

“還有三妮的呢,要不要看看三妮?”

“要看,我要看看三妮。”

三妮那時還太年幼,才兩歲而已,還穿著開襠棉褲,自己站都站不穩當,被梳著兩根辮子的玉芬抱在懷里,母女倆共同照了那張相。三妮有著一雙烏溜溜水汪汪的大眼,那雙眼睛充滿著好奇,一會望著這邊,一會又望向那邊,照相師不知費了多少口舌才讓她望向鏡頭。相片里,三妮伸出兩根粗短的手指,指向正前方,紅潤潤的小嘴巴張成一個圓,似乎在說:“喔?”

“三妮小時候愛哭。”喬樵說。“哭起來沒完沒了。我記得那時候咱倆整宿整宿都睡不好覺,就是想著法子哄她。”

“狗剩、鐵柱都不愛哭。三妮愛哭像誰?”

“像你吧?”

“不像我。”玉芬說,“我小時候可沒那樣好哭,我娘說我小時候只有餓了才哭,一吃飽就一聲也不哭了。狗剩、鐵柱、三妮,你都看到了。我把相片收起來吧?”

“收起來吧,都看了。”喬樵的眼皮完全蒙在眼珠上。

玉芬知道,他是閉著眼看的,他的眼睛從一開始就沒睜開,他一直都閉著眼,他閉著眼看的這些相片。

窗外傳來一聲脆響,是積雪把樹枝壓折的聲音。夜很靜,大雪還在紛紛揚揚地飄著,似乎永遠也不會停住。群山被白霧掩埋,村子也逐漸消失在積雪中。除了落雪聲,只有這一間屋子還有人語,還有微弱的橘光從窗縫里射出來。

“玉芬,我胸口悶。”

“我給你揉揉。”

“玉芬,我骨頭疼。”

“我給你捏捏。”

“玉芬,我喉嚨癢。”

“喉嚨咋癢了?”

“嗓子眼堵得慌。”

“是有痰吧?”玉芬把手帕捂在喬樵嘴上,“你咳吧,咳出來就好了。”

喬樵咳起來了。他咳出的聲響不是干凈明晰的,而是含混不清的,像有一團東西卡在了喉嚨深處。玉芬感到手中一熱,把手帕翻過來一看,一團烏血正在手帕上蔓延,像是一朵正在伸展開來的花蕾。

喬樵不停地咳嗽,越咳越兇,每咳一下,就有縷縷烏血從嘴角處冒出來,有時也會從唇齒間噴灑而出,猶如血霧一般。此時的喬樵陷入了半昏迷的狀態,雖勉強半睜著眼,但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了。他的腳踝開始變涼,接著是兩條腿,隨后是腹部,只有胸口那還有那么點余溫。后來,就連那點兒余溫也沒了。他死了。

雪還在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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