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西郊的花山,因了一位舌燦蓮花的高僧,而成了蘇州人心目中的終南山。“石蘊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陸機《文賦》)吳中山水因有了高士隱居而名世。
唐代詩人岑參曾在《太白胡僧歌》中感嘆到:“山中有僧人不知,城里看山空黛色。”可常常卻是:自古隱者留其名。因為,我們古老的文化體系中有這樣的一些人,在歷史長河中留下了可資仿效的足跡,如《論語·微子》中點出來的:“逸民: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這里的“逸民”,實際上就是“隱士”。
也有一類隱居者,他們退出俗世生活的行列,出家修行,卻又因隱而顯,在世時就活成了傳說。支遁,無疑就是其中的一位。
支遁(314~366),字道林,世稱支公,林公,別號支硎。他出生于一個佛教徒家庭,幼年時期即流寓江南。在京城建康時,他同王濛、殷融等名士有來往,并備受賞識。在馀杭山隱居時,他研究《般若經》等經典。二十五歲出家為僧。其后,他回到吳地建立支山寺。魏晉時期,玄學流行,名士清談,蔚然成風,支遁精通莊子學說,佛學造詣很深,書法善草隸兩體。除此之外,他還擁有一表的儀容,一流的口才。終其一生,他交結名士,名士們推崇他,也喜歡和他來往。
在以記載清談家言行為主的《世說新語》中,關于支遁的記載就有五十多個條目。近期得空,遍查了這些條目,發現實在有趣。
支遁的隱,可不是為圖走通“終南捷徑”,謀取一官半職。他是出家人,除了著述,就是講經說法。作為隱士,他其實又是怕孤獨的,這可是隱士的致命傷。因此,他隱居山野時,養馬放鶴。《世說新語》中說“支道林常養數匹馬”。有人說僧人養馬不雅,他說“貧道重其神駿。”又說“支公好鶴”,怕它們飛走,他弄斷其翅膀,可看到它們徒然振翅無法飛翔的樣子,又不忍心,于是“養令翮成,置使飛去”。就是養好羽毛后放飛。(以上參見《世說新語》之《言語》第二)其實,作為山野隱士,養馬放鶴也并無不妥。
晉代名士喜歡養鶴,陸機、陸云兄弟在松江讀書時,豢養的是丹頂鶴。陸機《羽扇賦》中還有“昔楚襄王會于章臺之上,大夫宋玉、唐勒侍,皆操白鶴之羽以為扇。”作者托言宋玉力贊白鶴之羽制成的扇子正配名士之清雅,以區別于“掩麈尾而笑”的那些崇尚清淡的北方諸侯。多年后,陸機兵敗被人所讒遇難時,嘆息道:“華亭鶴唳,豈可復聞乎?”(見《晉書·陸機傳》)引得后世的大詩人李白在《行路難》一詩中發出“華亭鶴唳詎可聞?”的感傷之言。
支遁之后,隱士養鶴有了續篇,北宋處士林逋(和靖),隱居杭州孤山,不娶無子,而植梅放鶴,故世有“梅妻鶴子”之說。而畫家們筆下的山林高士圖上,鶴也幾乎是標配。這是后話。
可能支遁更喜歡大隱隱于市,這樣他畢生所學所參就有了用武之地。以俗世眼光看來,最風光的一段,恐怕就是晉哀帝即位時(公元361年),哀帝多次派使者敦請他到京城,他住在東安寺,宣講《道行波若經》,一時傾動朝野。
支遁的隱士生活,充其量只能算半隱。過一階段,就有人請他出山,或者他自己主動出來,會會當朝名士們,打打嘴戰,磨磨腦子。況且,他是可以隨意出入帝王將相府第的,與達官貴人們都有交游。比如《世說新語》記載,“支道林、許掾諸人共在會稽王(簡文帝)齋頭,支為法師,許為都講。支通一義,四坐莫不厭心。”(《世說新語》之《文學》第四)所謂厭心,就是心領,滿足。當然,因為支遁的半隱生活,且居無定所,有顯貴名士一心想找他辯論、請益、驗證而不得遂愿的,如:“殷中軍(殷浩)讀小品,下二百簽,皆是精微,世之幽滯。嘗欲與支道林辯之,竟不得。今小品猶存。”(出處同上)殷浩對《般若經》精微之處和世人感到晦澀難解的地方作了兩百處標簽、批注,想找支遁討論,卻沒實現,至今物證都在。
支遁贏得廣泛人望,主要靠三寸不爛之舌。他話風銳利,機鋒迭出,辯才無礙,得到了喜歡清談的晉代名士們的廣泛“愛戴”。名士們“追星族”一般,連他的相貌都拿來說事兒。來看看當年領袖群倫的名士們都說些什么。王羲之一開始可真是看不上支遁,可一旦支公逮著了機會,“因論《莊子·逍遙游》。支作數千言,才藻新奇,花爛映發。王遂披襟解帶,留連不能已。”(《世說新語》之《文學》第四)進而,王羲之居然也加入了“外貌黨”:“嘆林公‘器朗神俊’” (《世說新語》之《賞譽》第八)。大人物謝安也說:“見林公雙眼黯黯明黑。”(《世說新語》之《容止》第十四)名士孫綽則“見林公:棱棱露其中爽。”(出處同上)
名士常常喜歡比較、比攀美譽度,正如清談論爭時要一較高下,他們時不時要打聽和關注當朝名士人氣指數排行榜,他們私下談論支遁的話題可不少。“郗嘉賓問謝太傅曰:‘林公談何如嵇公?’謝云:‘嵇公勤著腳,裁可得去耳。’又問:‘殷何如支?’謝曰:‘正爾有超拔,支乃過殷。然亹亹論辯,恐殷欲制支。’”(《世說新語》之《品藻》第九)郗超請教謝安,支遁和大名士嵇康比,誰的清談更厲害?謝安講論辯時嵇康要不斷努力奮進,才能脫身。支遁和殷浩各有所長,有高超妙論時,支遁可勝殷浩,若論滔滔雄辯,殷浩可勝支遁。
《世說新語》中留下了支遁在辯論現場的生動畫面。“此道人語,屢設疑難,林公辯答清析,辭氣俱爽。此道人每輒摧屈。孫問深公,‘上人當是逆風家,向來何以都不言?’深公笑而不答。林公曰:‘白旃檀非不馥,焉能逆風?’”(《世說新語》之《文學》第四)這類辯論看多了,也發現,有些反詰,常常是逞口舌之快的意氣之爭。
支遁的好辯,有時到了不分場合的地步,當然,有的是被動的,有的是主動的。“王、劉與林公共看何驃騎,驃騎看文書,不顧之。王謂何曰:‘我今故與林公來相看,望卿擺撥常務,應對玄言,那得方低頭看此邪?’何對曰:‘我不看此,卿等何以得存?’諸人以為佳。”(《世說新語》之《政事》第三)講的是兩位名士拉了支遁去看望何充(曾任驃騎將軍),勸何充放下公務俗事來跟他們一起清談。幸好,何充還有理智,直接懟了一句:我不看這些文書,你們哪能活命?“謝車騎在安西艱中,林道人往就語,將夕乃退。有人道上見者,間云:‘公何處來?’答云:‘今日與謝孝劇談一出來’”(《世說新語》之《文學》第四)。謝玄在為父親守喪,他跑去和人家清談到夕陽西下。半路有人問他從何而來,他興沖沖回復一句:今天和謝孝子暢談了一番。劇談這個詞也因此流傳了下來。名士辯論過程中的激烈程度也是今人難以想象的。“林道人詣謝公(謝安)。東陽(謝朗)時始總角,新病起,體未堪勞,與林公講論,遂至相苦。母王夫人在壁后聽之,再遣信令還,而太傅留之。王夫人因自出,云:‘新婦少遭家難,一生所寄,唯在此兒。’因流涕抱兒以歸。謝公語同坐曰:‘家嫂辭情慷慨,致可傳述,恨不使朝士見’”。(《世說新語》之《文學》第四)兩人爭辯,旁觀的婦人驚嚇得避之不及,唯恐孩子出意外。
支遁對南人北人學問的評斷,尤為世人津津樂道。體現了他識人識學的功夫:“褚季野語孫安國云:‘北人學問,淵綜廣博。’孫答曰:‘南人學問,清通簡要。’支道林聞之,曰:‘圣賢故所忘言。自中人以還,北人看書,如顯處視月,南人學問,如牖中窺日。’” (《世說新語》之《文學》第四)
名士們甚至為了離支遁坐得近點而差點大打出手。“支道林還東,時賢并送于征虜亭。蔡子叔(蔡系)前至,坐近林公;謝萬石(謝萬)后來,坐小遠。蔡暫起,謝移就其處。蔡還,見謝在焉,因合褥舉謝擲地,自復坐。謝冠幘傾脫,乃徐起,振衣就席,神意甚平,不覺瞠沮。坐定,謂蔡曰:‘卿奇人,殆壞我面。’蔡答曰:‘我本不為卿面作計。’其后,二人俱不介意。”(《世說新語》之《雅量》第六)畢竟都是名士,君子風度還是要的。幸好,兩個人因爭座位引發的爭執都沒再放在心上。
《世說新語》中甚至把圍棋稱為手談的發明權歸功于支遁,從一個側面也反映了支遁在一群清談家中的魅力和話語權。“王中郎(王坦之)以圍棋是坐隱,支公以圍棋為手談。”(《世說新語》之《巧藝》第二十一)
怪不得,連魯迅先生都說:《世說新語》是一部名士的教科書。
支遁的死,可以說是死于寂寞與孤獨。其原因支遁自己說就在于“冥契既逝,發言莫賞,中心蘊結,余其亡矣!”((《世說新語》之《傷逝》第十七)講的是他的知音法虔已離世,猶如匠石因為郢人死去就不再用斧子,伯牙因為鐘子期死去而終止鼓琴。法虔走了,支遁呢,說話沒有人聽了,心中郁積,他預料自己這下子是活不長了。果不其然,一年后,他就離世了。這也不奇怪,過去的高僧能夠預知時至的不在少數。唐人陸廣微《吳地記》中有“晉支遁,字道林,嘗隱于此(指花山),后得道,乘白馬升云而去。”據悉,支遁圓寂后,葬于花山北峰,后移至天池山后旁的北峰塢,由王羲之題其塔銘。(《支遁傳》也有說支遁“太和元年終于剡之石城山,因葬焉。”)
支遁能夠在他的時代以學識與辯才名震一時,流芳后世,我想了一下,原因大概有三。
一是生逢其時。魏晉是個崇文尚名的時代,哪怕是貴為一代帝王,都認為文章才是千古事,對那些寫出錦繡華章的古代文士學者艷羨不已,心有戚戚焉:“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曹丕《典論·論文》)魯迅先生也說,那是一個“文學的自覺時代”(《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在一個尊重名士,崇尚清談的時代,學富五車、勤于著述、長于論辯的支遁,可謂生逢其時,如魚得水。
二是善用比較互文手法。當時東晉清談家們的主要闡發對象是老莊,重點宗奉的典籍是《莊子》。支遁在辯論中常常勝人一籌,就是他運用了“互文”手段。他的“比較文化”研究方法無疑是當時最先進的一門秘密武器。作為高僧與學者,他有修證,有著述(他注釋了《安般經》《四禪經》等經文,并著有《即色游玄論》《圣不辯知論》《道行旨歸》《學道戒》等)。他闡發《即色游玄論》:“夫色之性也,不自有色,色不自有,雖色而空。故日:‘色即為空,色復異空’”(《支道林集·妙觀章》),這種“即色本空”觀點和佛教經典《心經》中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如出一轍。要知道,至宋朝為止,《心經》可考的漢譯有11次,現存9本。最早的譯本據說是三國吳·支謙所譯《摩訶般若波羅蜜咒經》,但譯本缺失,已不可考。可以想見的是,當時的士人尚未讀到。流傳開來,是因姚秦鳩摩羅什譯《摩訶般若波羅蜜大明咒經》(402-413年),尤其是唐玄奘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649年)。傳說唐僧取得心經后,回國這一路就靠這部經護身圓滿歸來,可見這部經的重要性。這是一部頓悟見性的了義經。如果支遁沒有讀過這部經,卻能發揮到這個程度,只能說明他天資聰穎,是靠自身修行證悟到的,非常了不得。打通儒、莊、玄、釋諸家的壁壘,自由、逍遙地出入,相互闡釋,交相輝映,于一眾名士中,他的清談往往高妙超拔,“風神秀出”,也是理所當然。他的《莊子注》,是以自己精研的般若之學來重新闡釋、建構莊子,做到了像他自己所說的“通覽群妙,凝神玄冥,靈虛響應,感通無方”。不執著于一端,博與專相結合,運用比較的方式,博采眾長,虛心廣納,靈通感應,直探本源,出奇制勝,這恰好就是他的方法論。
支遁所奉持的《般若經》應是大乘佛教中一個系列的總稱,至少包括了《大般若經》《放光般若》等大小十部佛教經典。般若意為智慧,是“般若波羅蜜多”的略稱。據傳,佛祖住世時,曾用二十二年時間來說般若經方面的經典。大乘佛法般若學在東晉的傳播也有賴支遁等僧人在士人中的流布。想想支遁當年宣講的即色即空觀點,和今天的科學家們跟大眾講量子物理學、量子通訊衛星是否有幾分相似?
三是講究清談技巧。支遁在清談辯論比賽中每每勝出,往往是能發人之未思、未想,出新出奇,揚長避短,以奇制勝。他闡釋莊子,尤其是其中的《逍遙游》篇,能以佛解莊,獨出機杼,令名士時賢們折服贊嘆。對魏晉清談素有研究的唐翼明先生說:“清談是有一套嚴密的規矩的,言詞非常之講究,不是一般的聊天,是很精美的言詞,講究辭藻的美麗,還要講究聲調的美麗。而且人在清談的時候還要講究風度之美,還要有道具,通常是三種形式:一種是由一個人主講,這個人通常是大師級人物。第二種方式也是用得最多的方式,是兩個人論辯。旁邊有欣賞聆聽的觀眾,兩個人辯論的時候,一方先提出自己的觀點,另一方反駁,精彩的辯駁會持續幾十回合。第三種是幾個人共同討論。”(參見唐翼明著《魏晉清談》)雖然包括王羲之、王坦之、殷浩等一時之俊的名士對儒、道、玄諸家各有擅長,但在與支遁的長期論戰中往往狼狽敗北,難求一勝。原因也在于,支遁在清談和論辯中,注意掌握時機和火候,有時是他精心準備的長篇獨角戲、個人脫口秀,“因論《莊子·逍遙游》。支作數千言,才藻新奇,花爛映發。”(《世說新語》之《文學》第四)。“支道林在白馬寺中,將馮太常(馮懷)共語,因及《逍遙》。支卓然標新理于二家(指當時論述《逍遙游》的郭象、向秀兩位大家)之表,立異義于眾賢之外,皆是諸名賢尋味之所不得。后遂用支理。”(出處同上)有時,則宛若九方皋相馬,不管雌雄顏色,直取本質。“(謝安)目支道林如九方皋之相馬,略其玄黃,取其俊逸。”(《世說新語》之《輕詆》第二十六)有時,擺出一副“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孟子·滕文公下》)的樣子,然后寥寥數語,后發制人,從容不迫地直接秒殺對手,“支道林初從東出,住東安寺中。王長史(王濛)宿構精理,并撰其才藻,往與支語,不大當對。王敘致作數百語,自謂是名理奇藻。支徐徐謂曰:‘身與君別多年,君義言了不長進。’王大慚而退。”(《世說新語》之《文學》第四)。因為他的能言善辯,不被支遁賞識的名士王坦之,憤而著述免戰高論,冠冕堂皇,煞是可愛。“王北中郎不為林公所知,乃著《論沙門不得為高士論》,大略云:‘高士必在于縱心調暢。沙門雖云俗外,反更束于教,非情性自得之謂也。’”(《世說新語》之《輕詆》第二十六)
“道人有道山不孤。”(蘇東坡《臘月游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蘇州的花山有幸,遇上了這位喜歡高談闊論的高僧。山出名了,名列江南名山家族,位居吳中山水典冊,歷代文人雅士們紛紛為之作傳。姚廣孝《游天池記》開篇就講:“中吳山水之秀而奇,惟天池為最。天池在花山之右,其廣無十畝。”袁宏道《天池》:“山巔有石如蓮花瓣,翠蕊搖空,鮮芳可愛。”天池、花山,一體兩面。錢謙益《華山寺募緣疏》:“吳郡華山寺者,晉支公遁擁錫地也。靈峰郁起,青牛垂度世之文;古澗奔流,白馬著飛山之跡。蓮花一瓣,六時之刻漏交傳;鳥道千尋,七寶之樹聲競奏。”確實是篇美文。歸莊《觀梅日記》有“華山固吳中第一名山,蓋地僻于虎丘,石奇于天平,登眺之勝,不減鄧尉諸山,又有支道林之遺跡焉。”上述華山,即花山也。
有文史學者推論,支遁來花山開山,當在東晉成帝咸康至哀帝興寧年間(335—365),這一帶的“支公洞”“白馬澗”“支硎”都因他的傳說而得名。怪不得,花山,舊時即有“就隱山”之別稱。自此,歷代名僧高士紛紛來此隱居,超然世外。“飄零書劍十年吳,又見西風脫盡梧。”《心史》作者鄭思肖自35歲宋亡后便離家出走,從此浪跡于吳中名山、道觀、禪院。明代有名士趙宧光、朱白民等人在此隱居。明清易代之時,江南士子的反抗最烈,遁入山林或剃度為僧的遺民又以蘇州最多。吳中著名隱士徐枋的“澗上草堂”就在不遠處的白馬澗景區。明末清初的著名遺民、《板橋雜記》作者余懷,晚年隱居蘇州,經常出沒于花山、靈巖一帶山水間,收入《清史列傳》的余懷小傳中有:“晚隱居吳門,徜徉支硎、靈巖間,征歌選曲,有如少年,年八十余矣,嘗撰《板橋雜記》三卷。”
地處蘇州西郊的花山,從城里遠望如同一道翠屏。《吳地記》記載:吳縣花山“晉太康二年(281)生千葉石蓮花,故名。”早在春秋時代,老子《枕中記》就有“吳西界有華山,可以度難”句。花山與天池山相連,緊鄰著白馬澗,可以說是有山有水的一座天然園林,也是姑蘇版的桃花源。花山,因此成了江南歸隱文化的一塊活化石。
陶淵明《桃花源記》里所謂“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再所謂“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幾乎每個中國文人都有一個桃花源情結,歸隱在桃花源式的烏托邦和理想國中。這是中國式的田園牧歌和精神故鄉。
《易經》中說:“天地閉、賢人隱。”還有一句仿佛是對后世不得志之人所說的:“不事王侯,高尚其事。” 隱逸于心靈不受奴役的生態與人文環境中,是否體現了一種古老文明的內在尺度?這是中國士子們為自己設立的另外一種世界觀與價值觀。
“沅溪夏晚足涼風,春酒相攜就竹叢。莫道弦歌愁遠謫,青山明山不曾空。”(王昌齡《龍標野宴》)大自然是最好的心靈撫慰劑,青山明月是最好的老師。傳統文人歷來以山水為師,山水明月是最好的導師、最高的訓戒。當李白聽到王昌齡遠謫被貶為龍標尉的消息,寫下這樣的詩寬慰好友:“楊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所寄懷遣興的依然是山水明月。這也是尼采的對大地說“是”。
“一船明月一竿竹,家住五湖歸去來。” (唐羅隱《曲江春感》)作為一種重要的認知體驗,中國傳統的隱士文化并不總是消極的、苦澀的,小到個體生命體驗、生死證悟,大到證道修行、文化傳承等,都具有積極的意義。有人說“山中無隱士,世上無宰相”,其意為,山上沒有修行人,世間就出不了好宰相。南朝梁時江南倒是出了一位“山中宰相”陶弘景。他隱居茅山,屢聘不出,可梁武帝每有征討吉兇大事,無不咨詢。列朝列代,設想一下,若沒有隱士,無論在危殆之時還是所謂盛世,歷史與個體生命的形態都會少了幾分顏色,缺了幾多光譜。
如果把目光投射得更遠一點,我們發現,古代西方的哲學高士們也是喜歡“清談”的。一類如蘇格拉底,柏拉圖就記載了他的那位成天與人在公眾場合“清談”辯論的老師蘇格拉底,最終被雅典法庭以言論有辱雅典神和腐蝕青年思想之罪判處死刑。一類如伊壁鳩魯,喜歡在不受干擾的寧靜狀態下與人“清談”。他蟄居在自己的花園里,既無政治抱負,也不介入城邦的公共事務與紛爭。伯里克利曾譴責只求獨善其身而不問政治的做法為“白癡態度”。 可伊壁鳩魯卻認為快樂才是生活的目的,是天生的最高的善,哲學只服務于至善的、生命的利益,而不必服從城邦的利益。在伊壁鳩魯看來,個體生命的至樂與至福莫過于好友間的聰慧、有益又令人愉悅的傾心交流。哪怕是處在人生最悲苦的時刻也會成為快樂的源泉。在生命的最后階段,伊壁鳩魯還在深情回憶與友人之間的那一場場交談,從而減輕日夜折磨他的病痛。
中外賢人對隱者與其所處時代現實世界的切身關聯,以及隱者在歷史中的作用和地位,都有獨到的觀察與洞見。漢娜·阿倫特在《黑暗時代的人們》一書中寫道:“在無可作為的時代,逃離人世總是正當合理的,只要逃離者并不忽略現實,而是時刻認清現實正是他必須逃離的對象。”阿倫特進而追問:“我們一旦被人世驅逐,或者從中隱退,在何種程度上我們依然對人世負有義務?”錢穆先生在《如何研究中國歷史人物》一文里指出:“中國文化之偉大,正在天地閉時,賢人懂得隱。正在天地閉時,隱處仍還有賢人。因此,天地不會常閉,賢人不會常隱。這些人乃在隱處旋乾轉坤,天地給他們轉變了,但別人還是看不見,只當是他無所表現。中國歷史所以能經歷如許大災難大衰亂,而仍然綿延不斷,隱隱中主宰此歷史維系此命脈者,正在此等不得志不成功和無表現的人物身上。” (收入錢穆所著《中國歷史研究法》)
巧了,現在有一座名為“花山隱居”的酒店正好坐落于花山腳下。暮春時節,我們一行人就入住了“花山隱居”。連續兩天夜里,我們一直聽到一種蛙鳴。我在農村長大,聽慣了蛙聲,但時節未到啊,有節奏的,又似乎綿長不絕的嚶鳴,這是山蛙嗎?同來的田瑛先生則認為是蟬鳴,而遍尋不見后,他卻認為源頭是耳鳴:“昨枕湖而眠,靜極。蟬鳴貫穿了整個夜晚,間以蛙鼓與鳥啼。蟬聲揮之不去,它頑固地響徹耳邊。搜尋源頭,聲音不在外界,而發自耳膜深處。原來是耳鳴。”而我以為,這是一種久遠而古老的天籟回響。
住在“花山隱居”,房間沒有電視,遠離塵囂,隨身就帶了一本《世說新語》,看著窗外的花山,聽著山林的吟詠,讀讀支遁逸事,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