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恢復學科建制以來,中國政治學的發展再一次處于關鍵時刻。政治學的本土化與自主話語體系的構建及其批評成為當下核心話題,其實質問題是如何形成中國語境或中國關懷下的政治理論。從政治學的歷史來看,其學術話語的形成、交鋒與嬗變都有著明確的本土關懷,中國政治學界對本土關懷的強調,實則凸顯了學術話語與權力之間的密切聯系。對于創造性地建構政治學話語體系而言,學術話語的理性維度對學術話語的內在限制,更值得重視。
伊斯頓批評當代的政治思想并非像過往那般從社會沖突和社會變遷的土壤中發展出來,盡管當代已發生根本變化和普遍沖突,卻沒有發展出相應的創造性的思想。政治理論上的貧乏對于中國而言,更顯突出。如若說伊斯頓所處的文明“寄生于一世紀之久的思想”,那么中國的政治學不但寄生于千年之久的思想,還寄生于另一個文明的話語結構。正是由于這種不斷被強化的中心-邊緣視角,辨明中國政治理論的處境以及為其尋求出路,就成為中國政治學近年來的主要敘事。
中國政治學的學術體系和話語體系是隨著西學東漸,在學習和借鑒西方的基本概念、分析框架、研究進路和研究方法的基礎上逐漸建構起來的。從政治觀念上而言,根據金觀濤對中國現代重要政治術語的形成所做的觀念史考察,科學、民主、真理、進步、社會、權利、個人、經濟、民族、世界、國家、階級、革命、改良、立憲等是中國現代政治的最基本要素。這些觀念也基本構成了今天中國政治學話語體系的基本內容。它們被引入后在中國的發展與嬗變,也體現了西方觀念與中國傳統話語之間的交鋒與融合。在這個過程中,中國傳統的話語可能在與西方相關詞匯的碰撞與融合中發生語義上的變化,但也很難說它們與西方語境中的詞意一致;同時,用以表達西方近現代觀念的原詞本來的意義也發生了變化,譬如民主就發生了從“民之主”到“由民做主”的結構轉換。可見,西方政治學話語進入中國后的發展、嬗變,本身就是一種高度自覺的本土化轉變。
實際上,今天的中國政治學話語體系,已經融合了多重觀念體系:中國傳統的政治觀念、馬克思主義的政治觀念與西方現代政治觀念。加諸不少觀念經由日本的翻譯而進入中國,中國政治學的話語系統就更加復雜了,某個概念或詞語源于哪個傳統,已難以辨別。諸如“權利”、“自由”與“民主”等話語,雖原生于西方,但不獨屬西方,而且其在中國已經過多次建構和解構。不少學者都注意到中國政治學話語系統內部的復雜性。任劍濤曾從古今、中西之維對“誰之中國”做過細致梳理,認為“很難凸顯一個眾所認同的話語體系”。劉擎也明確指出,某種固定不變的、同質透明的“中華性”往往是基于虛假的本質主義文明論而杜撰出來的,“反思性視角下的‘中國’就不再是一個自明的概念”。同理,“西方”本身也是抽象出來的,并不存在一個統一的西方話語體系。因此,在抽象的、復雜的、建構的“中國”與“西方”之間,要區分出純粹的、獨立于西方的中國政治學的話語體系,是不太可能的。
無論是從對政治實踐的解釋和引導,還是從政治理論本身的建構來看,本土關懷從來都是學術話語得以提出的基礎。可以說,任何一位重要的思想家所關心的都是其所處國家或時代最重要、最迫切的問題。就此而言,本土關懷或中國關懷并不是中國政治學話語構建需要特別申述的問題。例如,馬基雅維利的《君主論》雖沒有命名為“意大利君主論”,但從政治理論的話語建構來看,該書明確體現了馬基雅維利的意大利關懷(其最后一篇尤能說明這一點);雖然馬基雅維里使用了諸如“德性”等大量古典話語,但他仍然被認為是“國家理性”話語的代表人物,是現代政治的開端人物。可見,本土關懷能夠促進政治理論的發展,越是對當時的形勢有著深刻把握的理論,越是具有一般意義。
既然本土關懷是理論研究的出發點和題中要義,似乎不必不斷重申,但中國政治學對本土關懷的強調有其特定語境,它總是與厘清中西政治觀念并力圖“擺脫西方”緊密聯系在一起,即表現為對學術自主性的追求。學者們普遍認為“近代以來,中國的文化發展幾乎被籠罩在西學的話語之下”。在這種中西二元結構的框架下,本土化論者明確主張“中國人向西方照搬照抄乃至簡單學習的時代應該過去了”。主張本土化的學者在國家崛起的背景下,推動構建中國政治學話語體系,實則體現了學者們對學術話語權力維度的高度重視。
話語是人們用以表達欲望和主張的語詞和句子,也是與他人溝通、進行社會交往的主要媒介。不同于我們的日常生活和交往話語,學術話語更有力量影響社會行動。其實不僅是政治學,整個中國社會科學在構建自主性學術話語的申述里,都至少在以下三個方面彰顯出學術話語的權力維度:
首先,中國學術自主性的喪失被認為是文化霸權的結果。鄧正來是較早反思中國社會科學現狀和發展進路的學者之一,他指出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科學以‘知識移植’為主要品格的整個知識生產和制度化機制,實際上在建立起社會科學龐大體系的同時,也建立起了西方社會科學對于中國社會科學的‘文化霸權’”。在他看來,西方社會科學的“文化霸權”不但表現為中國學術成為西方理論的追隨者,而且更意味著西方理論在中國學術場域中的正當性。這是一種無法控制學術話語的擔憂和緊張,但與此同時,自身政治理論貧乏帶來的壓力也通過歸咎于西方的文化霸權而輕松得以化解。
其次,學術話語權是國家能力的重要構成。被社會化的話語經常與社會行動聯系在一起,而學術話語可以通過傳播和反復評述,形成公民理解政治秩序的話語體系,構成他們言說和評價政治的思想觀念,進而塑造公民的政治態度。學術話語的這些屬性就意味著它不可能逃脫機制的約束。國家機關對學術話語的影響和控制實際上也就成為國家對社會的一種控制,因此學術話語權也常被看作一種國家能力。“從國家安全角度看,話語權其實就是以政治理論為基礎的意識形態權力。”
最后,學術話語是支撐政治制度和國家發展的理論供給。有論者指出,一個國家的學術話語體系本質上是一種國家敘事,而中國“現有的國家敘事,完全不能反映中國崛起這一當今世界最重大的歷史變動”,因而國家敘事需要調整,并且必須以自主性為本位。鄧正來將學術話語的“西方化”視為丟失中國主體性的重要原因。中華文明在新時代尋求新的發展,但新時代面臨許多急需澄清的問題。政治學尤其應該承擔起解釋、謀劃中國復興的重任,為國家發展提供話語支持。
毫無疑問,話語是有力量的。福柯圍繞話語的禁律、區別和歧視以及真理與謬誤之分,揭示了話語與欲望及權力的聯系。話語本身不只是顯現(或隱藏)欲望,它本身也是欲望的對象。福柯指出:“歷史也經常教導我們,話語并非僅是斗爭或控制系統的記錄,亦存在為了話語及用話語進行的斗爭,因而話語乃是必須控制的力量。”由此來看,中國政治學對學術自主性的訴求充分表現了控制話語權的欲望。即便如前文所指出的,在全球化情境下,中國與西方的話語體系已然難以區分,但是在應該使用何種話語解釋中國經驗這個問題上所表現出的中西對立結構,說明了話語的權力維度影響深遠。
更重要的是,在這種申述中,中西二元結構的對立關系中隱藏著一種壓迫,影響著人們的言說和書寫,控制著人們的求知意志。所以,如果追求“中國學術自主性”的話語建構運動而脫離不了這種中西對立的二元敘事結構,在矯枉過正的情況下就會導致被歸為西學的話語被視為無效,或者不具備任何可信性和重要性,加之權力話語的引導,情況或會變得更加糟糕。中國政治學的發展不應凸顯這種的對立結構,它不利于認真對待“中國傳統話語”和“西方話語”,甚至會將中國政治理論研究拽入一場粗鄙的爭論之中。
話語確實有其重大影響,但要產生力量往往需要有一定的理性維度。福柯可能會反對這種表述,因為理性與瘋狂之間的對立對于他來說是一種排斥系統,但是他也提到對話語的另一組控制程序:內部程序,也即話語本身的自行控制。福柯指出:“學科是由一個對象領域、一套方法、一組所謂的真實命題、一套規則、定義、技術和工具加以界定的:所有這些構成一無名的系統,有誰需要或能夠使用它,則盡可使用,而無需將其意義或有效性與碰巧發明它的人聯系起來。”福柯對科學話語構式的理解揭示了學科的本質:它有一整套可被任何人使用的規則、范疇和定律。可能就像伯林所揭示的,政治理論涉及的問題不會取得廣泛一致的意見,沒有嚴格的、明確的和普遍被接受的概念,也沒有獲得普遍承認的規律、假設和真理,但是政治理論作為一門學科,仍然有其規范性和專業性。進一步而言,理性維度指的是學術研究的科學精神和人文關懷。
學術話語的科學精神并不是指按照自然科學的范式重建人文社會科學,而是強調回歸學科本身的基本原理、問題范疇和研究進路。以中國關懷為基本指向的政治學話語建構,需要尊重政治學的專業規范。說政治學是一門科學,是指其以特定的知識類型和話語結構作為基本前提和觀察視角。作為專門科學,政治學的研究開始于古希臘,這并非是要強調思想體系和知識類型的“出身”,而是說它從古希臘開始,逐漸在其他各國的經驗中獲得發展,從而形成了今天仍然不斷在發展中的政治學學科體系。
學術話語并非一成不變。相反,它的綿延發展是以能夠生成并容納新思想、新理論、新話語為前提的。本土化論者從認識論的層次強調“中國語境”,將西方學理視為地方性知識并與中國語境對立起來,認為將西方理論用于中國語境是一種“語境錯置”。這種反思有其合理性,但問題在于它在構建中西對立時,忽視了學術話語發展過程中的兩個重要事實:
首先,西方政治學理論的發展并不是排斥性的,而是由各個時期、各個國家的研究者對人類政治問題的反思性認識通過知識交鋒后達成共識所形成的。單純就西方政治思想的歷史看來,其中的斷裂程度甚至遠大于其一致性,而即便是同一時期的西方政治思想,也存在多種沖突性的理解。其次,話語的交鋒和嬗變應“在真理之中”,并不是任何一種號稱具有特殊性的知識或革命性的命題都能自然而然地融入學科的話語體系。政治學研究對象的獨特性,仍然不足以擺脫學理本身的約束,不足以脫離知識類型的限制,應是在多種知識類型的交鋒中,通過理性討論在自然演講中形成話語的變遷,而不是人為或依靠體制的力量構建起不合學理的話語。斷裂中的話語變遷與沖突中的話語交鋒,都是對自身的反思性認識,這些認識為各個地區的人們理解自己和人類本身提供了某種融合的知識類型。
概而言之,政治學的科學精神就是堅持關注政治理論本身的合理性,強調理性對學術話語的內在約束,而不至于無視知識類型和基本原則,從而變成政治囈語或非反思性指控。舍棄學術話語的理性維度,將不利于政治理論的學術發展,無法進入學術對話,最終只能成為自娛自樂的沒有學術意義的話語表述。
除了科學精神外,學術話語的理性維度還包括人文關懷,也即學術研究應該以人為視角。人文關懷首先是相對“人類”而言的,具有整體性意義和普遍性意義。政治理論的思考應該出于人類的普遍需要,對人類根本處境進行反復觀察、審視和反思,要從事實和價值雙重維度上為所有的人理解和評價人類事務的發展提供參考體系。這些問題和由此形成的話語和理論都是緊緊圍繞人展開的。這意味著話語的建構不能只是針對中國經驗,而是要有宏觀比較的視野,唯此得出的中國關懷才會超越具體政治環境的限制,具有一般性的理論意義。
話語的人文關懷以人為視角,還理應尊重每個人的獨特經驗及其價值理性。理性的公開使用首先是不能隨意代表他人,而是做到相互理解與尊重。學術話語涉及人應該如何生活的一般性問題,就需要以人的實踐及其體驗為條件。同理,那些能夠構成某種“社會現象”或“政治想象”的話語,也必須得到重視,或者在揚棄這些話語之前至少先分析其為何會有這些影響力。話語無法憑空獲得影響力,除了體制的引導外,它的傳播和影響在于它本身對于人而言是否有意義,是否契合本土經驗。就此而言,對于那些與中國經驗不契合的學術話語,國內學界大可不必憂慮它會獲得解釋中國問題的正當性。
因此,學術話語的理性維度,要求學術話語是關乎人的道理。在學術話語的構成及其嬗變過程中,科學精神和人文關懷共同構成它的內在限制原則。理性限制下的話語表述,要避免歷史主義,不能以純粹的歷史情境審視話語的合理性。這里需要澄清的是,政治理論不可避免地包含有歷史事實,但若要將特定政治話語下對政治與道德的理解看作歷史形勢的產物,是一種特殊歷史背景下的理論主張,從而將其話語限定于地方性的、歷史性的特殊認識,無法超越其時代而成為具有一般性意義的思想,那么這種思維引導下的學術討論也不可能形成有創造性的價值闡述和理論構建。學術話語的理性維度要求政治學話語的建構遵循政治學的學科規范,尊重政治理論在歷史上發展出的各種知識類型,堅持以人的視角去審視、理解和評價政治現實。
綜上,學術話語的權力維度一再將一個“中國的政治學”的命題呈現出來,也即如何形成中國語境或中國關懷下的政治理論?如何建立一個有貢獻于人類理解他們共享的政治世界和政治現象的政治學,對中國政治學來說,是一個嚴峻的挑戰。如前文所述,學術話語存在權力和理性兩個維度,而這兩個維度對學術話語的形成與發展有著重要的影響。政治學話語的發展需要一些基本條件,鑒于政治學的舶來性質,這些條件對中國政治學的話語建構提出了更為苛刻的原則性要求。政治理論的話語建構不必置于中西政治學的二元對立框架中。學術自主性訴求背后的中西二元對立結構,或有助虛假地化解中國政治學面對所謂西方話語霸權時的焦慮,但對中國政治理論的發展毫無裨益。二元對立結構容易強化學術話語的權力維度,混淆權力話語本身與學術話語的權力維度,進而遮蔽對其理性維度的認識,忽略學科本身的普遍原理、知識類型與人文關懷;也不利于自我反思,不利于形成良好的知識生產環境,反而落入沒有意義的爭論和尷尬的處境。因此,政治理論的中國學派不必排斥話語的豐贍性,尤其不應以話語來源作為標準,將非中國的話語斥為錯誤或不適合的話語。中國學派的形成不是在對立中形成,而是更應以自我理解、自我反思為基礎,堅持講關于人的道理,并在對話和交流中不斷完善和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