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是現代政治文明的重要標志。選舉民主和協商民主都是處理民意的治理技術。目前對民主政治的研究很大程度上忽略了民主機制的技術性質及其應用中的問題,也沒有深入考察民主機制的信息邏輯,即民主機制是如何處理具體而復雜的民意信息的,民意信息及其處理過程各有什么特點、功能和效果等。為此,本文以信息為中心對選舉民主與協商民主進行技術性分析,探討兩者結構、過程、結果以及應用等方面的特性及其差異性。
作為一種公共生活的重要裝置,民主是吸納和整合民意的技術,是公共決策的重要機制。其中,選舉民主的選票和協商民主的話語都是特殊形態的民意信息。選舉民主以投票為中心,是在一人一票的基礎上通過“少數服從多數原則”形成公共決策。協商民主則是以對話為中心,通過自由平等主體間的溝通和對話來凝聚共識。
具體來說,選舉民主的語言是選票,主要是匯集分散的民意,形成多數人的意見,著重解決的是自下而上的授權問題,通常是應用在選擇民意代表或領導人上。根據選舉民主的運算法則,選票是民意的表達,多數選票意味著多數人的意見,決定著最后的輸贏。社會根據定期選舉來計算民意傾向,由票數多少決定誰能獲得勝利。因此選舉民主就是按照“多數同意”機制為候選人賦予資格或合法性,解決的是權力的合法性問題。
就西方自由民主的基本立場來說,民主通常是人民通過公開的和競爭性的選舉來挑選政治領導人。選舉民主是當今世界公認的建構政治合法性的通行證,也是解決社會矛盾沖突的重要機制。在參與者各方對立沖突甚至于相持不下的時候,選舉民主的多數決定提供了簡易可行而又最可以接受的裁決機制。選舉民主在各個領域和層面中都得到了廣泛的應用,也顯現出其技術優勢。
而協商民主試圖解決的主要問題是公共政策的制定,而不是決策者的選舉。協商民主定位于公民之間自由平等的交流和對話,這其中也可能是激烈的爭辯和尖銳的批判,以求消除分歧,求同存異,尋找解決解決問題的共同知識。參與者也是解決問題的主體,而不只是選擇來決定問題應該如何解決的決策者或領導人。因此形式上的選舉民主可以說是民眾圍觀下的精英PK,而協商民主更像是圍繞問題而開展的公共辯論。
選舉民主選的是“人”,協商民主議的是“事”。兩者不同的功能定位形成了不同的信息結構。民主選舉是以候選人為中心的信息互動過程,其中包括候選人的宣傳和表達、候選人與選民的互動、候選人之間的辯論、選民之間的交流以及新聞媒體的參與等。其中候選人是信息結構的中心,主要是信息的生產者和發布者。選民處于信息結構的邊緣位置,受到候選人信息的影響,據此做出判斷和選擇。
投票過程中選民的信號是平行流動的,也就是各投各的票,誰也不影響誰,互動性很弱。由于選票上通常只有候選人姓名等簡單的符號,包含的信息量非常少,也很難引發深度的交流。因此,投票過程的信息是單向流動的,投票者之間是相互割裂的。信息的流量主要取決于投票(人)的數量,而且精簡的選票信號可以形成非常通暢的信息流,不容易出現壅塞或偏差等問題。
協商必須是多人參與的互動過程,個人既是信息的發布者,也是信息的接收者,既是信息的生產者,也是信息的消費者。信息來回流動,循環反復,形成的是均質而分散的網絡信息結構,既沒有中心(或者是多中心),也無所謂邊緣。在面對面的互動中,參與者的言談舉止、情緒態度甚至語音語調等都包含了豐富的信息。信息的流量與參與人數有關,但更取決于交流對話的頻度、分歧的程度以及論辯的激烈程度等。
在結構上,選舉民主是“點對點”的信息結構,參與者是碎片化的存在,選民發出支持或反對的信號,信息從邊緣地帶向權力中心匯集,最后加總形成投票的結果。而協商民主的信息過程是多向互動的過程,形成的是一個多中心或去中心的“點對面”的網絡信息結構,參與者之間相互表達,不斷地觸摸分歧,尋求共識。
民主機制的信息結構及其過程是與民意信息的特性相互建構的,也是相互匹配的。在協商民主的過程中,參與者平等地表達和交換意見,用不同的語言和邏輯來表達各自的偏好和意見。話語信息的編碼是隨機的,使用的符號是任意的,更是高度個人化的。話語信息形式豐富,信息量非常大,但又是自定義的不規則的信息,難以進行標準化處理,而且還存在著大量的冗余或無效信息。
協商民主參與者同時既是言說者,也是傾聽者,必須要現場對信息進行編碼和解碼。由于受教育程度、經濟收入、社會地位等以及理解能力、表達能力和溝通能力的差異,個人信息輸入和輸出的能力以及信息的質量及其效果是有差異的,參與的程度也是不一樣的。因而協商對話很容易形成自說自話或各說各話的局勢,互動的過程充滿混亂感和無序性,還會放大既有的分歧或形成新的分歧。
協商民主的參與者是在場的和看得見的個人,而選舉民主的參與者則是匿名的、抽象化和符號化的選民。選民(自然人)具有各自不同的自然秉性和社會特性,比如種族、信仰、經濟收入等,但這些個人化的特質并沒有出場的機會。選民是寬泛而無差異的平等資格,簡單的選票也無法加載和表達復雜的個人信息。因此不僅選民資格很少考慮不必要的個人和社會因素,而且計算選票也不(能)統計任何個人化的特性和元素。
所以,在選舉民主的操作邏輯中,龐大而千差萬別的公民被簡化為無差異的選民,而選民所處理的又是精簡和化約的標準化信息——選票,其中包含的是簡約的候選人的信息。選民可以公開獲取有關候選人的信息,只需要對候選人做出贊成、反對或棄權的選擇,就算是完成了投票的任務。標準化的選票把民意限定在非常有限的選擇上,形成高度簡化的信息輸入和輸出,簡化了選民的知識負擔,方便選民做出合理的選擇,也有利于進行大規模的加總計算。
而協商民主中不規則的個人化信息決定了信息處理的成本是非常高的,其中參與者必須要進行復雜的信息處理才能進行有效的對話,從而對參與者提出了素質和能力等方面的要求,比如不斷地根據他人的意見和反應來調整自己的語言、表達和觀點。但選票則是定制的格式,標準化的選票規定了民意輸出的形式,無論是選民做出判斷和選擇,還是投票結束后進行記票,民意處理的成本都是相對較低的,也比較有效率。
選舉民主處理民意信息說到底是三個法則:(1)“標準化選票”法則,也可以說是信息簡化法則;(2)“一人一票”法則,也可以說是信息平等法則;(3)“多數決定”原則,也可以說是信息公正法則。每一張選票都是等值的,通過簡單的加減運算來計算民心向背。而且只需要對選票進行計算,而不需要對選民個人及其相關信息進行甄選和評估,獲得較多選票的候選人得到最后的勝利,計算結果是清清楚楚的,輸贏勝敗一目了然。
協商民主的關鍵在于溝通和說服,促成共識。平等的參與者以各自不同的話語表達意見和主張,利用話語進行相互影響,以求達成共識。個人話語很多是主觀信息,信息內容很難編碼,也很難標準化和系統化,各種意見和主張必須要通過說理及其邏輯來說服其他人。也正是話語信息表達方式以及表達能力的差異性,導致個人影響力的不平衡性,個別人可以更多影響他人的觀點和意見,主導甚至是決定最后的結果。
選舉民主與協商民主的重要差異還在于,參與者的偏好是否是固定的、是不是可以改變的。選舉民主通常假設人們的偏好是給定且無法改變的,投票是讓人們表達偏好,然后計算偏好的總量,而不是去改變偏好。協商民主則擁有樂觀主義的立場,認為通過個體間充分的、理性的協商和互動以及信息傳播,來影響乃至改變別人以及自己的偏好,從而促進理解、拓展知識、形成共同意志。就此而言,協商民主的要求和任務顯然要更加繁巨。
投票是一種信號機制。選舉民主通過選票來呈現和測量民意,選舉的結果是選票的“物理”加總。但根據選票數量來決定勝敗,不可避免是一種零和博弈,并具有某種“成王敗寇”的色彩。這樣不僅容易導致社會的極化甚至撕裂,也容易出現“多數暴政”的危險,忽視甚至壓制少數人的利益和需要。但對于充滿沖突性或競爭性的公共選擇來說,選舉并不是完美的方法,但卻無疑是最為切實可行的技術,可以方便地形成有效的決策。
如果說選舉民主是“數量”導向的,計算選票更多是聚合大多數選民的共同偏好,尋找多數派的“眾意”。協商則是要找到正確的答案,強調尋找正確的解決方法,因而協商民主可以說更多是“質量”導向的,即達成更高質量的決策。而且,協商的共識性結果不是個人偏好的簡單加總,也不是原來某一種性質的意見和某一個人的主張,而是參與者個別的和分散的意志的“化學”融合,最終形成多方“共贏”性質的公意。
根據“一人一票”規則,選票的權重是絕對平等的,個人偏好的信息是完全等值的。定制化的選票格式方便了民意的表達,具有容易操作的優勢,但也限制了信息的表達,即個人只能按照既定格式進行有限度的、被規定的和可計算的表達,誰也不能支付更多或更少的信息。相應地,選舉結果的信息量是非常有限的,即除了說明支持者和反對者的數量及其分布之外,很難說明支持或反對的程度等更深刻的差異。
協商必須是開放的和包容的。與信息的分散化狀態相對應,每個人都可以參與協商對話,決策權是隨機分布的。但即便保證參與者擁有平等的發言機會和發言時間,也難以消除由于不同思維水平、認知能力和溝通能力等而形成的個人話語權和影響力的不平衡。因而良好的協商也具有培育理性、寬容和負責的公民的重要功能,協商對話能促進不同觀點與文化的對話,也可以增加社會知識,以做出明智的決策。
在技術效率上,選舉民主與協商民主也存在著重要的差異。從純粹形式上講,選舉民主就是人民通過投票來做出公共選擇,候選人通過競爭人民的同意而獲得勝出,多數的意見具有不受挑戰的正當性。但投票的過程缺乏信息和知識的相互校驗,可以說是有很高的錯誤概率,但卻不具有良好的糾錯能力。長期來看,候選人的競選承諾通常是不可靠的,存在巨大的不確定性。定期選舉的滯后性檢驗是選舉民主難以避免的代價和風險。
如果說選舉民主是對于候選人的“賽馬”,那么協商民主就是參與者及其意見和主張的相互競爭。協商民主的參與者在場進行面對面的互動。每個參與者都能表達自己的意見,不同的觀點都有表達的機會,傾聽并考慮相同或相反的觀點及其理由,就形成了對于個人意見或主張的現場校正,非理性的、不客觀的或缺乏可行性和正當性的意見或主張就可能會受到不同意見的糾偏或矯正。
相比于投票,協商民主的參與者承擔著更為復雜的信息任務。協商的參與者相互審查和檢驗彼此的意見和主張,能夠避免個人或團體的專斷和獨裁,也能對更廣泛社會成員的需求和利益更加敏感,有助于發現那些基于脆弱偏見的政策,削弱荒謬和狹隘的利益主張,做出更好的決策。但這也可能形成包容性與協商的悖論,即參與協商活動行為主體越是多元,進行理性協商的可能性就越小。
由于所要解決的問題不同,民意信息的形式不一樣,選舉民主與協商民主各有其應用空間,也各有優劣利弊。選舉民主所做的主要是測量選民的支持或反對,因而設置了高度簡化的信息格式,嚴格限制個人信息的輸入,同時也可以降低信息支付的成本,讓參與者根據編碼良好的選票來做出選擇。就其對民意的聚合來說,選舉民主是比較容易操作和實施的。只要人們能夠參與做出涉及公共利益的抉擇,就有了選舉民主的生存空間。
運行良好的民主制度誠然需要公民更高的素質,但高素質的公民并不是選舉民主的充分條件,而只是選舉民主的有利條件。參與者只需要能進行簡單的投票,就具有了某些民主的含義。而有效的協商對話要求參與者具備理性、知識、表達和溝通能力,能夠展開充分而深入的協商和討論。因而,就參與的可行性、有效性及其信息成本而言,協商民主比選舉民主的技術門檻更高。
選舉民主的信號是非常清晰的,標準化選票的信息量是恒定的,即備選項的信號不可能臨時或現場出現增強或減弱的情況。投票或者是有效的,或者是無效的,但票都是均值的,也是可以被準確計算的。選舉過程的信息密度低,標準化的選票使投票簡易而可操作,信息的流量也許很大,但信息的互動性較弱,信息流是暢通的,具有良好的抗噪或降噪能力,計算結果也具有較高的確定性,因而可以適用于不同規模的社群或共同體。
話語是自定義的不規則信息,信息流動的頻度和密度都非常高。人們用不同的方式和語詞來說話,話語信息是高度模糊而混亂的,很難編碼或轉譯為標準化或形式化的信息。個人的話語表達不僅包含了大量冗余信息,具有很大的伸縮性、可解釋性以及不確定性等,還容易相互制造大量雜音和噪音。因此隨著參與人數的增加,信息的數量、密度和量級都可能出現幾何級數增長,因此協商民主很難處理大規模的民意信息。
選民處理的是高度簡化的選票。選票信息是單薄而均勻的,缺乏深度、厚度和差異性。競選過程的開放性允許人們相互施加影響。數量龐大的選民規模會削弱單個選票的分量,導致公民的低效能感甚至政治冷漠感。而協商民主是面對面的互動,信息是豐富而多樣的,話語信息的含量可大可小,也可以帶來良好的參與激勵。但參與者能力的差異也帶來了個人影響力的失衡,弱勢或邊緣群體的聲音并不必然能得到更好的表達。
協商民主可以較好地呈現和吸納個人知識,形成更高質量和更可接受的共識性決策,也能更好地兼顧或容納各個方面的利益。但形成共識的信息成本很高,也難以準確地對意見進行操作,還容易陷入決策低效和難以問責的困境。選舉民主以選票為中心的信息過程相對簡單而可操作,具有公共選擇的效率優勢。因此前者更適用于特定議題的深度商討,后者更適用于公開選擇政治領導人等。
總之,實現民主的形式是豐富多樣的,應當根據民意信息的性質及其特點選用恰當的民主技術。選舉民主和協商民主都是得到廣泛應用且行之有效的民主機制,但兩者各有其優劣利弊,也各有其適用領域。根據其技術特性,選舉民主可以更多應用于解決大規模條件下的公共選擇問題,而協商民主可以更多應用于解決基層社會具體而微的治理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