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溫伯格、尼科爾斯和施蒂希發表的《規范性與認知直覺》,是當代哲學發展的里程碑,標志著實驗哲學的誕生。“數據無理論為空,理論無數據則盲”,實驗哲學借用社會科學和認知科學的方法來研究哲學問題,把實驗數據與哲學思辨結合起來,產生了許多重要發現,為哲學方法論的發展提供了一條新的思路。實驗哲學是當代哲學研究中最令人振奮的發展之一,實驗哲學的出現,標志著哲學研究的新轉向。
在不到20年的發展中,用實驗的方法來研究哲學問題幾乎遍及哲學的每個領域。然而,人們對哲學中使用實驗方法的態度是“高度分化的”。人們對實驗哲學的態度主要有四種。第一種是以索薩和威廉姆森為代表的強烈反對者,對實驗方法作了毫不留情地批評,他們質疑:問卷過程中自我報告的可信性;測量的有效性和可靠性;抽樣、隨機分配問卷的恰當性;研究報告的嚴謹性等。第二種是以基珀和霍瓦思為代表的溫和反對者,總體上同情實驗的方法,但主張研究哲學的主要方法仍然是傳統的分析方法。第三種是以諾布和尼科爾斯為代表的溫和支持者,倡導把實驗方法看作“往哲學家的工具箱里添加另一種工具”,主張把實驗方法當作哲學研究的新方法。第四種是以納罕姆斯和納德霍夫爾為代表的強烈支持者,主張拋棄傳統哲學的研究方法,全面采用實驗方法從事哲學研究。
在哲學研究中采用實驗方法之所以會引起爭議,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它背離了傳統研究哲學的思辨方法,而且也有一些實驗哲學家用它來證明傳統的思辨方法是有缺陷的,甚至是應該摒棄的。參照他人對實驗哲學的評價,可以把對實驗哲學的質疑概括為3個問題。下文在分別介紹實驗哲學的反對者對哲學實驗方法質疑的同時,將結合他人的觀點為哲學實驗方法進行辯護。
從實驗與哲學的關系來看,批評者對實驗哲學的質疑與贊同者對實驗哲學的辯護集中表現在四個方面。
首先,批評者質疑“實驗”與“哲學”可以兼容。這種質疑認為,“實驗哲學”是一個矛盾的概念:如果你正在做實驗,那么你就不是在從事哲學研究,因為你從事的是心理學的或其他一些科學的研究。
不可否認,致力于獲得實驗數據,以及對獲得的數據進行統計分析的那部分實驗哲學,主要是一種科學活動,而不是一種哲學研究。然而,由于這些實驗是用來解決哲學內部的爭論,這些實驗本身是從主流哲學爭論中產生的,這些實驗以哲學爭論入手,其結論最終也將進入哲學爭論之中。更重要的是,實驗哲學研究的問題是主流哲學想要解答的問題。因此從這一角度來說,這部分實驗哲學的確是哲學,也許不像通常的哲學那樣,然而卻是貨真價實的哲學。
其次,批評者質疑實驗哲學是真正的哲學。這是一種廣泛流行的質疑,它認為,實驗哲學只是實驗心理學或心理哲學。這種質疑通常與“哪類問題是真正的哲學問題”以及“當回答這些真正的哲學問題時,哪種方法是可應用的”相關。
我們同意亞歷山大的觀點。他認為,這種質疑是一種哲學霸權主義,除非我們采取過分狹窄以及武斷的標準,否則很難堅持實驗哲學的問題不是真正的哲學問題,或者社會科學和認知科學的方法不是合法的哲學方法。在他看來,真正的問題不是這種質疑是如何出現的,而是這種質疑本身。縱使實驗哲學就是實驗心理學,那也無關大礙。除非我們采用一種嚴格的、不允許有交叉的智力分工,否則,縱使實驗哲學所探究的問題是與實驗心理學相關的人類認知問題,使用了社會科學和認知科學的方法,這些事實并不意味著它不是在用適當的哲學方法研究真正的哲學問題。這些問題可能不僅對心理學重要,對哲學也重要,而且方法可以超越傳統學科的界線。
再次,批評者質疑哲學做實驗的必要性。這種質疑認為,做實驗不是哲學分內的事,研究哲學沒有必要用到實驗方法。在這種觀點看來,任何研究都要揚長避短,哲學研究也不例外。發揮哲學的思辨強項,將研究的重點落在形而上的抽象層面,而不是形而下的經驗層面,是思辨哲學分內之事,也是哲學家擅長的。
的確,在思辨哲學中,研究哲學的主流方法是思辨方法。當實驗哲學家像自然科學家那樣做實驗時,主流哲學家自然會問:這有無必要?這是不是把自然科學家的工作攬為已有,是不是越俎代庖了?批評者質問實驗哲學家,為什么要加入科學家的行業,而不是把他們的這些工作留給那些受過良好培訓以及有更好裝備的科學家呢?
我們認為,實驗哲學家做實驗的關鍵原因是他們想要回答的經驗問題,是科學家不感興趣的。與其坐等科學家的數據,不如主動去獲取。實驗哲學的實驗是由哲學家設計和實施的,目的是為了以經驗數據的方式,解答哲學問題,檢驗哲學理論并提出新的哲學問題。
最后,批評者質疑實驗哲學的意義。哲學的一些基本原則根本不依賴心理學的假設,而且,即使它們依賴心理學的假設,哲學家也可以用不同的答案來代替一些問題的答案(例如,知識歸賦并不總是確證的),然后像往常一樣進行下去,因此,實驗哲學通常研究大眾的認知直覺所帶來的成就將是有限的。
正如下文中要說的那樣,實驗哲學的方法并不試圖取代思辨哲學的方法,而只是為哲學研究的方法庫提供“新工具”。在我們看來,實驗哲學是哲學的重要構成部分,因為:思辨哲學+實驗哲學=哲學。
現階段實驗哲學所采用的方法主要是問卷調查的方法。批評者從原則上和操作上兩個方面質疑實驗方法在研究哲學問題上的可行性。例如,湯姆森試圖從哲學問題的本性上來否認實驗方法在研究哲學問題上的可行性。從操作的可行性來質疑實驗哲學的批評者,可能借實驗調查是復雜的、棘手的來否認實驗方法在研究哲學問題上的可行性。如何設計實驗?調查的問題如何措辭?調查如何開展?受試者的反應如何恰當地約束?實驗結果如何表述與解釋?等等。這些問題都與作為受試者的調查對象有關,因而受到受試者的文化程度、年齡性別、興趣愛好、情感偏向、族群認同、經濟地位等背景因素的影響,變得十分復雜。對實驗操作可行性的質疑,集中體現在“受試者反應是否正確”“實驗數據的解釋是否必然”這兩個問題上。
問卷調查受眾多因素的影響,包括問卷中專業術語的多少,概念表達的清晰程度,情境描述是否有歧義,所描述的情境是否接近大眾常識,樣本容量的大小,案例的措辭,答卷的設計,等等。這些因素都會對受試者的反應產生或多或少的影響,從而影響調查結果。實驗哲學面臨的挑戰不僅僅是如何解釋實驗結果的問題,更關鍵的是方法論的問題,如果實驗哲學的方法無法相對準確、有效地反映受試者的直覺,而僅僅是測試受試者對特定情境的反應,那么是否真的存在實驗哲學家所描述的認知直覺差異就值得懷疑了。另外,換個視角來看,由于實驗哲學的實驗對象是活生生的人,而非可以擺在面前的自然物,實驗哲學家很難像測量自然物那樣來測量受試者的直覺,因而,方法論問題對實驗哲學的操作至關重要,還需要進一步的改進和完善。
索薩訴諸“實際的、真正的分歧”與“純粹言語的分歧”的不同來批評實驗哲學中的某些研究。他認為,實驗哲學家揭露的許多“分歧”其實根本不是實際的、真正的分歧,調查結果只是人們以相當不同的方式使用相同詞語的癖好而人為產生的現象,就像受試者不理解實驗者所問問題的那種方式一樣。他斷言,最近實驗哲學中產生的某些更令人驚詫的結果,可能僅僅反映特定概念的含糊不清,而不是直覺上的真正分歧。
這個論證有兩個問題。首先,依賴于一個懸而未決的經驗假說,即不同的人對同一案例的解釋有系統性的不同,而且這種不同在他們形成判斷時扮演著重要的角色。證明這種假說的唯一方法,是需要有更多的,而不是更少的實驗研究。其次,這個論證對雙方都起作用。無論這個論證為實驗哲學帶來什么問題,它也會為標準的哲學研究帶來這些問題。這個論證指出,當人們談論具體的案例時,他們從來不能確定他們在談論的是同一個東西。如果這是真的,那么我們不僅不清楚從不一致的直覺報道中能得出什么結論,而且我們也不清楚應該從一致性的直覺報道中得出什么結論。結論會導致某種直覺的懷疑主義,這種懷疑主義對于傳統的哲學方法論和實驗哲學來說都是有害的。
此外,盡管調查方法在實驗哲學中仍然扮演著一個十分重要的角色,然而,近些年來,實驗哲學家使用統計分析的方法(比如,對中介分析和結構方程模型的運用)來研究受試者對哲學小場景作出回應的方式變得純熟起來。實驗哲學家現在開始運用許多來自社會和認知科學的方法,這些方法有:行為研究、認知負荷的研究、眼球追蹤研究、功能磁共振成像研究、反應時研究,等等。
不少批評者之所以批評實驗哲學,是因為他們認為實驗哲學在排斥分析方法。我們認為,根據實驗哲學對傳統扶手椅思辨分析方法的態度不同,可把實驗哲學分為排斥型實驗哲學和補充型實驗哲學。排斥型實驗哲學主張,實驗哲學的實驗方法是排斥傳統扶手椅思辨分析方法的,在哲學問題的研究上,實驗方法優越于傳統的標準方法,實驗哲學應該完全(或應該幾乎完全)取代傳統哲學。補充型實驗哲學主張,實驗哲學的實驗方法與傳統扶手椅思辨分析方法是相互補充的,在哲學問題的研究上,實驗方法與傳統的標準方法各有其優缺點,實驗哲學是對傳統哲學的補充,在某些哲學問題上,實驗哲學的方法更有前途。補充型實驗哲學是實驗哲學運動的主流,尼科爾斯和諾布是其代表。
當某些自稱是實驗哲學的批評者說,他們是在反對實驗哲學時,實際上都是在批評排斥型實驗哲學。在《實驗哲學與哲學直覺》中,雖然索薩提到一些實驗哲學家(在我們看來,就是指補充型實驗哲學家)不是他批評的目標,因為這些實驗哲學家沒有提出他所批評的那種有爭議的主張,但是他仍稱自己在反對實驗哲學。索薩說,不是每位實驗哲學的擁護者都認可歸入反對哲學直覺“這個靈活標題下的任何松散的聚集物”,“還有一種實驗哲學的最新變種對直覺擁有更積極的看法。這種變種的支持者使用實驗的證據來獲得對這些直覺和它們的潛在能力的更好地理解”。
在《實驗哲學宣言》中,雖然尼科爾斯和諾布試圖用一種廣泛的方式恰當地描述實驗哲學,使它對“多樣的抱負”開放,然而他們所主張和辯護的只是一種相當溫和的補充型實驗哲學。正因如此,對補充型實驗哲學的辯護并不能排除像索薩這樣的批評者對排斥型實驗哲學的批評,因此,諾布和尼科爾斯試圖通過捍衛補充型實驗哲學來反駁對排斥型實驗哲學的批評,力圖“證明實驗哲學的發起是合理的”,是不成功的。雖然人們對實驗哲學的方法有這樣或那樣的質疑,在我們看來,由于實驗哲學的主流是補充型實驗哲學,而補充型實驗哲學所倡導的用實驗方法來補充分析方法的理念具有不可批評性,再加上實驗哲學所帶來的突出成就,這些都證明補充型實驗哲學的發起是合理的,補充型實驗哲學的前途是光明的。從補充型實驗哲學的發展看,我們贊同《哲學心理學》的評論,即“實驗哲學家所采用的方法不應該像它通常被認為的那樣有爭議”。而且,即使是批評者,也有人接受實驗哲學的有用性。
對實驗哲學的批評,還有不少基于誤解之上。例如,沒有實驗哲學家聲稱,實驗應該完全取代哲學的理論化。然而,實驗哲學家不斷面臨來自以下的批判:“如果我們調查每個人都發現,他們認為懷疑主義是錯誤的(或者相信上帝和外部世界存在是合理的等等),這個事實是如何能終止這個長達2000多年之久的哲學爭論呢?”答案很簡單:“它不能。”實驗哲學家所收集的經驗數據是用來揭示而不是取代哲學爭論的。此外,實驗哲學家沒有宣稱,他們的方法和結果必然與哲學的每個領域相關。然而,批評者通常試圖用在現在看來是與實驗不相關的某些哲學爭論,來證明實驗哲學是沒有價值的。
不可否認,在哲學研究中,真實的觀察實驗有自身不可克服的局限性。沃克邁斯特明確表示:“僅僅觀察是不夠的;‘哲學家的眼睛’是一個不可或缺的先決條件;這也意味著實驗數據除非與一個思想體系聯系起來,否則是毫無意義的。”周昌樂教授也認為:“對于目前主要以直覺-思辨為主的哲學研究現狀而言,哲學實驗方法對當代哲學研究走出狹隘的概念思辨,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在這個意義上,哲學實驗方法無疑將成為引領當代哲學發展走向的一個重要動力,對繁榮哲學研究事業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用實驗調查來研究哲學問題,是一種新興的運動,它提出了一種“令人興奮的新的研究風格”。在某種意義上,實驗哲學就是用數據論證的哲學,用事實說明的哲學,也是在實際中由人來檢驗的哲學。實驗哲學使得哲學能夠用數據論證,用事實說明,由人檢驗。傳統分析哲學思辨味太濃、抽象性太重,而且遠離現實生活,探討問題常常陷入“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思辨困境而無法自拔。引入實驗方法是一種有益嘗試和探索,可以讓哲學研究與現實生活保持接觸,使得哲學研究更具活力和開放性,這是哲學研究的一次變革。用實驗的方法來研究哲學,使哲學不再是哲學家頭腦中發生的東西,改變了單純思辨的性質,使哲學的結論能夠得到實驗上的驗證,這是實驗哲學的重要意義。而且,實驗的基本特征是可檢驗性、可重復性,從事實驗哲學的研究要求對哲學中的概念作明晰的界定,這有助于更好地糾正、澄清哲學研究中的混亂。不管實驗哲學發展的未來如何,實驗哲學研究肯定是在當代哲學研究中最令人振奮的發展之一。雖然實驗哲學尚不成熟,其方法的合理性也存在不少爭議,但鑒于傳統分析哲學的日益抽象化,日益技術化,日益遠離現實社會和人們的生活,引入實驗的方法發現新的問題,或者為哲學問題的求解提供新的證據和思路,是繁榮和發展哲學的有益探索。
我們樂觀地預測:在未來的若干年中,實驗哲學必將更有聲勢;從長遠地看,實驗方法在哲學中的運用也將越來越普遍和尋常。當然,我們作出這樣的斷言,并不意味著每個哲學研究者都要親自去做這樣那樣的實驗,也不意味著探究所有的哲學問題都必須訴諸于實驗,更不意味著要用實驗方法來取代思辨分析的方法。我們所要強調的是,在日后的哲學研究中,倘若涉及的問題與日常的直覺或經驗相關,研究者就不應該再無視由實驗哲學或有關科學所提供的經驗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