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旭鵬
新中國成立后,歷史學家在繼承中國古代史學求真致用的優秀傳統以及近代新史學尋求現代性的現實關切的基礎上,形成了唯物史觀指導下,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論與西方史學理論并行不悖、豐富而多樣化的史學理論研究格局,推動了史學理論這一學科的蓬勃發展。尤其是近20年來,史學理論的持續發展,導致歷史學家的問題意識不斷增強,歷史研究的領域不斷拓展,對理論在史學實踐中的期待也越來越高。
回顧并總結新中國成立以來史學理論的發展、演變與特點,對于全面考量這一學科的作用與價值,把握其未來的變化與走向,乃至思考如何構建中國特色的史學理論話語體系都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
從新中國成立到1976年,在唯物史觀的指導下,歷史研究中的理論探討主要集中在對中國古代社會的屬性和中國古史發展的一般規律等具有歷史理論性質的問題上。受馬克思的社會經濟形態理論的影響,階級斗爭理論和階級分析法成為歷史研究的根本方法。1954年,范文瀾發表《關于中國歷史上的一些問題》一文,旨在說明修訂本《中國通史簡編》較之舊版的新穎之處,其中很重要的一點便是突出了“階級斗爭論是研究歷史的基本線索”,而若少了這條線索,便“不可能講明歷史”。不過,這一時期,唯物史觀在理論上對歷史研究的統攝,也帶來了一種將唯物史觀直接等同于史學理論的傾向,這就使得具體的歷史研究在運用理論時,往往忽視了特定的語境和研究對象的差異,理論的使用也容易淪為一種迎合而不是現實需要,失去了其本意。這種理論的泛化導致了歷史研究的教條化,因而遭到一些學者的批評。
為此,一些學者建議在史學理論與歷史理論(唯物史觀)之間作出區分,以強調前者相對的獨立性。比如,劉大年在1983年撰文指出:“馬克思主義歷史學理論不等于歷史唯物主義。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是馬克思主義歷史學理論的基礎,但是不能代替后者。”寧可同樣認為,當前的史學理論“往往側重闡發歷史唯物主義甚本原理和方法及其在歷史研究中的具體運用”,因而在某種程度上是對“歷史唯物主義的一般原理和方法的重復”。他建議回到歷史學本身的理論和方法上,即以歷史學本身而不是以客觀歷史為對象的理論和方法上,具體包括“歷史學的對象、任務、特點、歷史與現實的關系、歷史認識的特點、歷史學的層次與結構、歷史學的方法,等等”。
在這種主張的呼吁下,同時也緣于20世紀80年代對西方史學理論再次引介,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論首先轉向了對歷史認識論的探討上,并取得了較大進展。關于歷史認識論的討論,主要圍繞以下兩個問題展開。
第一個問題是歷史認識的主體、客體及其相互關系。馬雪萍在1988年的一篇文章中結合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與西方分析的歷史哲學指出,歷史學家的主觀因素并不必然導致對歷史客觀性的否定,歷史認識中的主觀性與客觀性是辯證統一的。歷史研究者的主觀因素如果有助于認識歷史客觀事實及其規律,就應當予以肯定。同一年,武漢大學的兩位博士生撰文探討了歷史解釋與歷史學客觀性的關系。兩位作者指出,歷史學總是要對過去作出某種解釋,因而歷史著作中不可能有絕對的客觀和中立,也不可能有不帶任何解釋因素的歷史事實。由此,兩位作者強調了歷史學家的主體意識,大膽提出了歷史即解釋的觀點。
第二個問題是歷史認識與歷史事實的關系。最早討論這一問題的是陳啟能。陳啟能認為,作為歷史認識的范疇,歷史事實不能脫離歷史認識的主體即歷史學家而存在,歷史事實因而是一種無法擺脫解釋的事實,但是解釋不是隨意的,它受到歷史事實的制約。總的來說,陳啟能側重的是歷史事實的客觀性。陳光前強調了歷史事實的動態性,即歷史事實處于發展變化之中,它雖然發生且完成,但并沒有完全成為過去,依然對現在產生影響。而新史料、新方法和新觀念的出現,也會對歷史事進行重建,導致其不斷發生變化。張耕華則認為“歷史事實”有三種含義:(一)曾經發生或存在過的歷史事實;(二)作為認識客體的歷史事實;(三)包含在史料信息中的歷史事實。三者構成了歷史事實的本體、概念和信息,它們之間的關系是:客觀的歷史事實并非都遺存為史料信息中的歷史事實,史料信息中的歷史事實也并非全部表征著客觀的歷史事實;客觀的歷史事實并非全是認識客體的歷史事實,認識客體的歷史事實要也并非全是客觀的歷史事實。
進入90年代,對歷史認識論的討論重點轉向歷史學的本質,亦即歷史是科學還是藝術這一問題上。何兆武認為歷史學兼具科學與人文的特征,為此他將歷史學分為兩個層次,歷史學I和歷史學II。歷史學I是對史實或史料的知識或認定,歷史學在這一層次上是客觀的和不變的,屬于科學的范疇。歷史學II是對歷史學I的理解或詮釋,屬于人文學科范疇。與何兆武不同,龐卓恒認為歷史學II 同樣屬于科學范疇,也就是說,歷史學家對歷史的理解或詮釋這樣的精神因素同樣可以用實證的方法加以驗證,同樣能夠發現其產生和發展演變的規律。盡管何龐兩人對于爭論的基礎即究竟何為“科學”的認識并不一致,比如“科學”究竟是自然科學意義上的科學還是一門學問或一種知識體系,但兩人對歷史學本質的討論,真正觸及到了歷史認識論的深層問題。
上述對于歷史認識論的討論,帶有強烈的理論和思辨色彩,對于澄清歷史學的性質,厘清歷史事實與歷史解釋之間關系,深化歷史學的功能都有著重要的意義。但是,如果從具體的史學研究的角度看,這種抽象的理論探討并不具有可操作性,對于那些注重實踐的歷史學家來說幫助并不是很大。因此在90年代,更多的歷史學者選擇回避理論,轉向實證研究。這表明,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論研究必須在更切實可行的史學方法論上下足功夫,才能為歷史學家提供更具實踐性和操作性的理論和方法。
從新中國成立到1976年,由于意識形態上的原因,西方史學理論基本遭到否定和排斥,這一情況直到改革開放后才得到改變。當時,國內學界開始系統介紹和引入西方史學理論,尤其是西方史學的方法論。總的說來,從80年代至今,年鑒學派、現代化理論、后現代主義和全球史是國內西方史學理論介紹和研究的重點。
早在1978年,張芝聯就撰文對年鑒學派的理論與方法、發展及演變作出了較為細致的介紹,這大概是“文革”結束后中國史學界對當代西方史學理論與方法最早的引入。到 80年代中期,王晴佳總結到,年鑒學派所倡導的“總體史”觀,即研究方法的多樣化、研究領域的擴大化,以及將歷史學“社會科學化”的倡議,一定會給新時代的中國史學帶來有益的啟發和幫助。學者們也注意到了年鑒學派在史學方法上的嬗變,徐浩在1992年就建議人們關注年鑒學派的心態史和歷史人類學的研究方法,認為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與以往史學研究中的“經濟”一樣,在歷史研究中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汪建武則對年鑒學派的史學方法所出了準確的概括,即把社會作為一個整體的相互聯系的有機系統來認識,采用各種系列的、功能的、結構的、綜合的、多元時空的研究方法,多向度、多層次地去把握歷史的總體和本質。
現代化理論進入中國,主要是作為一種新的歷史理論,為研究世界和中國的近現代歷史提供了不同以往的歷史思維模式。對此,中國現代化理論的開創者羅榮渠指出,作為一個新的研究領域,現代化有助于糾正之前歷史研究中的一些誤區,“把我們的歷史研究從長期以來只注重階級斗爭與生產關系方面轉移到注重生產力與社會經濟發展方面來,也就是轉移到注意社會變革的動力學方面”。在此基礎上,羅榮渠提出了“一元多線歷史發展觀”。其中的“一元”肯定了生產力而非生產關系在人類社會發展中的普遍意義,從而消除了“五種生產方式”為代表的社會形態演進理論給史學家帶來的困惑。“多線”則強調了現代化模式的多樣性,因而能夠兼顧中國歷史的特殊性。
后現代主義在國內史學界引起關注,主要是來自1999年羅志田就美國漢學家何偉亞的新著《懷柔遠人:馬嘎爾尼使華的中英禮儀沖突》發表的一篇長篇書評。羅志田對該書的后現代史學取向和方法作出了評論,并基本持肯定態度。王晴佳在2000年的一篇文章中強調了后現代史學和語言學轉向的關系,指出后現代史學側重歷史的敘述形式,不再堅持科學史學的“神話”,從而擺脫了讓人困擾的主觀與客觀之間的關系問題。程光泉肯定了后現代史學的方法論價值,認為它清除了現代史學的一些積弊,強調了話語生產和社會實踐之間的關系, 以及文化對社會的生產和創造的能動作用, 為新社會文化史的出現奠定了基礎,堪稱歷史研究領域中的一場“顛覆性”革命。陳新從歷史認識論的角度將后現代史學視為一種“實驗史學”,即它不再是追求歷史真實的史學,而是致力于在歷史性情境下提供個體史學家認可的文本,并交由讀者閱讀、判斷,隨后通過該文本產生的效用來確認其是否真實。當然,國內學者同樣關注到了后現代史學的弊端。于沛認為后現代史學刻意凸現話語之間的交流、轉換以及文本與文本之間的互動,而不再看重原始史料,放棄了在實證與批判的基礎上重建歷史圖景。這樣,在歷史敘述之外,就不存在任何客觀歷史。
近年來,全球史因其宏觀的歷史視野以及對歐洲中心主義的挑戰,成為國內史學理論研究的一個重點。劉新成將“互動”視為全球史的核心理念,互動在于交流、交往、相互影響,而不是一方主導、引導甚至塑造對方。何平認為,從史學編纂的角度看,全球史較之舊的帶有強烈歐洲中心主義色彩的世界史,在研究視角、理論方法、意識形態、歷史分期和話語特征上都有突破,稱得上是一種全球化時代的歷史思維模式和歷史書寫方式。于沛則強調了全球史的多樣性,指出全球史在不同的國家和地區應當有著不同的表現方式。這是因為每個民族特有的與過去的關系以及每個民族豐富的記憶遺產決定了全球史不會只有一種模式,全球史只有與民族歷史記憶結合起來,歷史學家才能寫出有中國特色的全球史。張旭鵬指出了全球史在方法論上的不足之處,即全球史偏重整體性和一致性,而忽視地方差異和多樣化。作為一種歷史敘事,全球史敘事也應建立在對不同的個體經驗與集體記憶的記錄之上。對于全球史的不同理解,表明中國學者在面對西方史學理論時,正努力展現自身的主體性。
年鑒學派、現代化理論、后現代主義、全球史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西方史學理論研究的重點,它們對于推動中國史學自身的理論建設和研究實踐都起到了積極的作用。近年來,尤其是最近十年來,中國學者也開始即時關注西方新出現的史學理論和史學思潮,比如歷史記憶、歷史時間、大歷史、后敘述主義、情感史、人類世、動物轉向、后人類狀況等,這些新的理論領域不僅涉及史學理論也涉及史學理論,表現了中國學者努力做到與西方學術同步,進而與西方史學理論展開對話的愿望。
新中國成立70年來的史學理論研究是中國歷史學及其實踐的有機組成部分,盡管歷史學的特點是經驗研究,但理論的重要性和指導作用不能忽視。我們回顧過去70年來中國史學理論研究的歷程和取得的成果:一方面是總結成功的經驗和發現有待改進的不足之處;另一方面是對這一研究領域的未來作出積極的展望,并提出更高的期待。總的說來,當前和未來的中國史學理論研究還需在以下三個方面進一步提高。
首先,加強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論尤其是史學方法論的研究。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論之所以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和時代性,原因在于它可以不斷為具體的歷史研究提供幫助,這更多地體現在史學方法論上而不是歷史認識論上。因此,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論的突破還是應回到史學方法論上。縱觀國際史學界,一個引人矚目的現象是,之前一度衰落的經濟史、社會史和革命史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回歸,旨在對歷史研究中過于關注文化因素,而放棄結構性問題的矯正。而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論依然能夠在經濟史、社會史、革命史研究中發揮得天獨厚的優勢。其實不論是經濟史、政治史還是革命史,研究者都對個人、群體、社會集團乃至國家的經濟條件和社會屬性保持高度關注,并強調了這些因素在歷史事件的發生、發展以及歷史敘事中的首要性。馬克思主義對經濟、社會以及個人問題的重視,依然會對上述研究在方法上產生積極的影響。
其次,繼續吸收西方史學理論的優秀成果,并結合中國的歷史現實,將之轉化到具體的歷史實踐中去。經過學者幾十年來的引介、評價和研究,西方史學理論已經對中國當前的歷史研究產生了重要且有益的影響。以頗有爭議的西方后現代史學為例,進入21世紀以來,一些學者開始借助西方后現代史學的理論與方法來重新審視中國歷史。諸如傳統的發明、知識的再生產、話語分析、歷史記憶、眼光向下等訴求開始出現在一些被冠以“新社會史”或“新史學”的研究中。雖然我們還不能據此斷定中國史學出現了從“現代”向“后現代”的范式轉換,但“新社會史”或“新史學”對后現代主義的應用,在某種程度上確實為中國史學的研究面貌帶來了改觀。
最后,也是最為重要的,就是要處理好西方史學理論與中國歷史實踐的關系。不可否認,中國的歷史學家在重構過去和形成自己對歷史的理論反思中,曾極大地受益于西方理論。但是,同時中國學者也應當重點思考的是,如何在西方理論所營造的話語體系中,探索一條符合中國歷史經驗的理論之路。對于中國學者而言,究竟是對西方理論采取一種實用主義的態度,將其價值和意義歸結為對具體問題的解決,還是從中國傳統的史學思想中發掘某些有益的理論因素,使之與西方理論形成一種有效的平衡,亦或主張回歸中國傳統的治史理路,將西方理論徹底拋出史學研究之外?這里,“混雜性”(hybridity)這一概念有可能會為處于困境中的中國史學理論提供一個新的思路。理論的“混雜性”強調了理論的跨文化維度,它既看到了西方理論在進入中國語境時發生的適應性變化,也突出了中國的文化資源在接受西方理論時對之的改造。因此,當源自西方的史學理論進入中國的語境后,必然就會成為一種中西文化場域共同作用下兼具雙方因素的新的理論形態。中國的歷史學家完全可以從理論的這種混雜性中獲得一種進入和離開西方的策略,而不是僅僅迷失在西方的話語之中。
如果從全球史的眼光來看,中國史學理論應當成為一種可以被稱作“世界史學理論”范疇的重要組成部分。一個缺少了中國史學理論的“世界史學理論”體系顯然是不完備的。中國的史學理論當然與西方的史學理論或世界其他地區的史學理論存在差異,但差異并不意味著對立,而是互為補充的前提。不論史學理論的形態是中國的、西方的抑或其他國家和地區的,其最終目的是要整合在一個兼具統一性和多樣性的“世界史學理論”體系中,從而為人類形成一種全球性的歷史意識,塑造一種超越國家和地域的身份認同作出自己應有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