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譚桂林
在中國現代學術史上,現代文學的研究首先是作為一種文學批評而存在的,它與現代文學同步發生,并且及時深切地影響著現代文學的發展。不過,現代文學研究作為具有學科史特征的學術活動,則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之后才真正起步的。70年來,在國家政治體制、經濟實力和文化戰略的引導與支持下,現代文學研究在學術體系的創立、問題意識的拓進、話語方式的形成、研究方法的豐富等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就。中國現代文學史知識譜系建構的初步完成,使得現代文學從一種文學史現象升格為一個文學史學科,成為當代中國文學教育大格局中的一個重要部分。
現代文學研究學科化轉型在學術上的表現,首先是現代文學史寫作的驀然興起。史的寫作,一方面是新型大學文學教育的課堂需要,另一方面則是新生的共和國在建立新學術體制和知識系譜的一種當務之急。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第一次文代會上,郭沫若作《為建設新中國的人民文藝而奮斗》的總報告,茅盾與周揚則分別作有關國統區進步文藝和解放區革命文藝的專題總結報告。這三個報告為現代文學史的撰寫定下了評估標準與編寫原則。第一,在新文學的發生學描述上,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上層建筑對經濟基礎有反作用力的唯物主義認識論起到指導性的作用。幾乎每一本文學史上都充分展開了對經濟組織、生產方式等社會形態方面的表述,并將其用作新文學運動展開與發展的物質背景。第二,在新文學的意識形態性的描述上,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斗爭學說得到了堅定與明確的貫徹。階級觀念與階級分析的方法不僅被用來對文學社團、文學流派、文學事件進行定性,而且被引進到了文學作品的內容與主題的闡析。第三,在新文學的發展動力的描述上,唯物主義的歷史觀成為指導性觀念,人民群眾是歷史的真正創造者這一唯物史觀的基本精神貫穿進了整個文學史的編寫中。人民本位、群眾本位得到了強調。現代文學史撰寫中這三個基本原則的確立,無疑顯示著現代文學研究領域中馬克思主義史學形態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已經基本形成。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的現代文學史編寫在敘史體例上形成了影響深遠的兩種模式。一種是文體分敘模式,以王瑤的《中國新文學史稿》為代表,基本沿襲朱自清在清華大學的講授綱要,以小說、詩歌、散文、戲劇四大文類為敘史之經,以各門類藝術的不同創作傾向、流派或風格為敘史之緯。第二種是文體加評傳模式,以丁易和劉綬松的兩部現代文學史專著為代表,在編寫體例上有所新創,設置作家專章專節,按照文學史現象的重要與否來安排章節比例,在對文學流派傾向的介紹中也都有一位代表性作家作為重點。這兩種敘史體例建構起了現代文學史著述的基本框架。改革開放以來,文學史的格局開始呈現多樣化的形態,以唐弢《中國現代文學史》三卷本,錢理群、吳福輝、溫儒敏、王超冰《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等為標志,綜合性現代文學史著述在吸取改革開放成果的基礎上走向成熟,各種各樣的類型文學史也層出不窮,異彩紛呈,斷代史、文體史、區域史、類別史,等等,都在各自領域中出版了重要成果。新世紀以來,楊義、中井政喜、張中良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圖志》等著作,把圖像閱讀方式引入現代文學史著述中的嘗試,增加了文學史自身的現場感。70年來現代文學史著述的發展,包含了兩個值得關注的動向。一是著史目的從教材編撰向學術研究的轉型,一是史家視角從面向點的遷移。從教材型向學術型的回歸,從面向點的轉移,這兩種發展趨勢的本質意義是現代文學史著述中學術精神與個人智慧的強化,既體現著現代文學史著述觀念與方法的不斷創新,也代表著現代文學史知識譜系的基本定型。
五四新文學革命之后,中國文學由古典形態向現代形態轉型的主要標志是文學言說方式的改變,其中既包括在話語方式上白話取代文言成為文學正宗,也包括在話語內涵上文學新概念的產生與運用。新中國成立后,現代文學史的研究是從對這些新概念的演繹、引申和規范開始的,并在每個時代的新演繹、新規范的博弈中得到長足的發展,建立起了一個不斷整合每一時代最為前沿的人文思想成果的關于現代中國文學歷史的知識譜系。在這一知識譜系中,革命性、現代性、民族性、世界性是四個基柱,70年現代文學研究的基本話題大致都圍繞這四個基柱展開。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現代文學研究的最為基礎和迫切的工作,就是對現代文學的革命性進行發掘與闡析。這里包含三個層面:第一個層面是對延安革命文藝運動的經驗進行史料總結和理論概括,第二個層面是對左翼作家作品的革命性進行闡析,第三個層面則是對民主作家的進步性進行發掘。80年代中期,革命性的內涵開始從政治意義向文化意義延伸。王富仁《〈吶喊〉〈彷徨〉:中國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鏡子》作為標志性成果,將魯迅研究從單一性的政治革命思路回歸到改造國民性的文化思路。關于革命抒情和革命敘事中的一些傳統話題,其價值和意義也都得到新的闡發。尤其是延安文學研究,在文化政治學和傳播學的視域下,已經超越了戰爭時代權宜之計的認知,成為革命文學發生發展合理而且合乎文學規律的必然途徑。
現代性的問題意識是在改革開放的總體語境中形成的,是從現代性的發生發展的角度來思考現代文學的性質與特點。1982年徐遲《現代化與現代派》發表以來,現代性問題的研究取得長足發展。首先,現代性與“現代派”之間的理論辨識得到推進,現代性包含“現代派”但不等于現代派成為學術界共識。其次,現代性視角極大地改變了現代文學的研究格局。在現代性文學史觀指導下,許多遠離時代政治但從不同角度表達著對現代人性和現代文明思考的作家作品進入了研究者的視野,革命性與現代性的融合與統一,也成為延安文學研究在理論上的一個標志性拓展。再次,現代性理論使得現代文學研究成為一門具有強烈當代性的學問。現代文學不僅在文學史的時間下限上具有無限發展的可能性,而且必須總是面對和回應當下中國文化創造與發展中所出現的現實問題。這是它的魅力所在,也是現代文學現代性本質的一種歷史的必然要求。
民族性話題歷史悠久,1949年前有關討論主要集中在民族形式源泉的選擇上,民間形式中心說在現代文學發展方向的引導上占有明顯的優勢。新中國成立后,民族文化的古典形式是文學民族性的主要源泉成為共識。王瑤從史的發展觀點立論,開創了現代文學民族性研究的先河。唐弢強調現代文學通過“民族的生活方式”的描繪和“人們對待生活的具有歷史內涵的精神狀態”的刻劃,“畫出現代中國人的魂靈”,乃是現代文學民族化的根本特征,從民族生活刻劃與民族精神表現的角度定義了民族化的內涵。90年代陳思和提出“民間形態”觀念,新世紀初王富仁提出“新國學”理論,都是沿著唐弢的思路、在唐弢的理論高度上對現代文學民族性問題的一種新的拓進。陳思和“民間形態”理論倡導從作品的形式與觀念中發掘民間文化、民間智慧的遺存,在通行的古典文學之外為現代文學的民族性研究提供一條走向深層和底層的路徑。王富仁“新國學”理念針對國學熱中對現代文學的有意誤讀以及90年代以來社會上彌漫著的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失望情緒,指出現代文學天然地就是現代中國的國學。這一理論的意義在于從本土性立場與現實性應對的融合中闡釋了現代文學民族性與國人現實生活的血肉聯系,賦予現代文學民族性以鮮活的生命氣息。
世界性問題是現代文學研究發展到全球化時代必然要出現和面對的一個新話題。80年代中期,新生代學者集體奉獻出《走向世界文學——中國現代作家與外國文學》的研究成果。“世界”不僅成為現代文學的關聯物,而且成了現代文學的目的地。90年代以來,薩義德“東方主義”理論傳入中國學界,引起了研究者對影響研究中暗含的西方話語強勢的警覺。陳思和提出了現代文學的“世界性”問題,探討中國文學怎樣以自身的獨特面貌加入世界文學行列,并豐富了世界文學的內容,探討中國現代文學在世界格局中占有何種位置,探討現代文學再生了什么樣的世界性因素,對于豐富世界文學譜系的內涵作出了什么樣的新貢獻。這樣,中國現代文學就成為和西方文學同處一個世界譜系中的具有自我主體性并具有自己的結構功能的文學。“世界性”問題的提出,是現代中外文學關系研究上的一個學術視角的轉移,是現代文學知識譜系建構上的一種話語創新,也是現代文學研究突破西方理論影響和話語強勢的遮蔽,努力建構中國話語、強調中國主體的一種嘗試。
70年來,現代文學研究或發展或停滯,或豐富或狹窄,都與方法的倡導和使用密切相關。50年代之初,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建立起了指導地位,現代文學研究史出現了第一個輝煌期。但隨著極“左”思潮的干擾,人文科學一度走向簡單、粗暴、機械,唯物主義研究方法本身也遭到扭曲與摧殘。80年代初,現代文學研究的思想解放雖然是觀念先行,但方法問題很快就成為人們關注的熱點,現代文學研究的許多成就無疑都得益于研究方法的大膽變革,有的成果本身即是方法變革運動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研究方法變革第一個表現就是從分別到整體的轉型,具有重大影響力的成果是“20世紀中國文學”命題的提出。“20世紀中國文學”既是時間概念,更是方法概念。淡化學科界限、擴大現代文學研究對象和強調現代文學進程性是這個文學史命題所具有的革命性意義。這個意義一言以蔽之,就是在方法論的意義上確立了由分別到整體的研究原則。新中國成立之初,受現代科學分門別類思維方式的影響,現代文學研究以精分細別為原則,但精分細別發展到極端,文學史的豐富性就會遭到刪削,文學自身的生命力也會遭到壓抑以致干枯而僵滯。整體意識的確立,打破了學科界限,彌合了論、史、文學批評的割裂,更重要的是促使現代文學的研究回到實事求是的學術路徑與科學精神上來。一方面,整體性研究勾連起過去被意識形態隔離或者割裂開來的各種文學場域,重組了現代文學的歷史空間與生態資源;另一方面,“20世紀中國文學”作為一種方法,啟示和加強了研究者在重構文學史話題、重新闡釋和照亮文學史料方面的主體性的發揮。
方法變革第二個重要成果是外部研究向內部研究的轉型。轉型的理論自覺是從魯迅研究開始的,汪暉主張回到魯迅的精神世界內部,探討魯迅精神主體的內在性與魯迅作品文本之間的關系。他的博士論文《反抗絕望——魯迅的文學世界》突破了決定論與反映論的傳統分析模式,通過對魯迅自身不可克服的內在矛盾的洞察,對魯迅精神世界自我分裂的感覺方式的分析,展現了魯迅精神世界的悖論與魯迅文本世界中的矛盾的同構性。孫玉石提出重建現代解詩學的主張,不僅深入闡發了朱自清、聞一多等詩人的解詩學觀點,而且重釋魯迅《野草》,為現代解詩學的重建提供了一個典型范例。錢理群提出的“文本細讀”主張及其實踐,對現代文學學術方法運用上的自覺反思也有其顯著的啟示意義。一些中青年學者或者繼承現代解詩學的傳統,吸取西方新批評派的理論方法,或者堅守文本細讀的學術習得,孜孜不倦地在文本的句子、結構中流連體悟,也做出了很多扎實的研究成果。
方法變革第三個重要成果是實現了從一元獨尊到多維發展的轉型。鄭敏《世紀末的回顧:漢語變革與中國新詩創作》一文,批評五四白話文運動推倒文言,只宗白話,導致百年中國新詩發展不理想。這篇論文的主要價值在于促進了對20世紀中國文學運動二元對立思維方式的反思。反思帶來了現代文學研究方法從一元到多維的發展。現代文學的研究對象得到極大范圍的拓展,通俗文學的地位得到提升,其內容表達上的現代意識得到了發掘。舊體詩同新詩一樣,成為現代詩歌大廈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過去長期被忽略的宗教文學以整體的面目進入現代文學研究的視野,不僅傳統意義上的革命作家、民主作家、進步作家的研究得到全方位的發展與拓進,而且胡適、周作人、沈從文等自由主義作家的研究也碩果累出,即使那些當年與新文學運動對立的保守派如吳宓、章士釗等,與左翼文學抗衡的民族主義文學運動等,其文學主張和文學作品所具有的歷史價值也得到了合理的評價與定位。
1989年,樊駿發表《這是一項宏大的系統工程——關于中國現代文學史料工作的總體考察》一文,回顧了1949年以來現代文學史料工作走過的曲折歷程。樊駿把史料工作視為一項宏大的系統工程,詳細地論述了史料鑒別與整理的方法與原則,闡析了史料整理工作的價值和意義,同時表達了對史料整理工作的緊迫感。70年過去了,史料工作所面臨的文化環境和科技條件不斷地發生變化,現代文學研究的史料工作也有了長足的進步,鑒別整理逐漸成為現代文學史料工作的主要任務。
史料工作作為基礎,在促進學術研究發展的同時,也在規范、完善和發展著自身的建設。改革開放40年來,現代文學研究的一個重要成就就是史料工作中的史學意識的強化。這種史學意識體現在三個層次上。一是現代文學接受史的建構,從現代文學作品的傳播與接受的角度來搜集、整理和考察史料,它的目的在于總結和探討現代文學作品經典化的歷程。二是現代文學研究史的建構。研究史的出現是一門學科形成規模、走向成熟的一個標志,也是一個學科在知識譜系建構過程中不斷審視自身的必然要求。從目前已經出版的相關成果來看,專題史成果比較豐富,而總體性的研究史還比較鮮見。現代文學研究史學意識強化的第三個層次是史料學的建立。新世紀以來,史料學的建立超越了經驗論階段而進入理論性階段。史料學的理論建構不僅勾連起了國學傳統,而且獲得了西方各種歷史理論的知識支援。
總而言之,共和國70年的現代文學研究史就是一部中國現代文學知識譜系的建構史。如果把這一知識譜系比作一座大廈,文學史的編撰是大廈的地基,文學的革命性、現代性、民族性、世界性是大廈的四個支柱,分別與整體的相融、外部研究與內部研究的互織、一元與多維的共存,這種方法論上的博弈是大廈引光照亮的窗戶,而史料整理工作與史料學的建立則是大廈構架起來的磚磚瓦瓦。四個方面缺一不可,它們的成就共同構成了現代文學知識大廈的豐滿、富麗與宏大。值得指出的是,現代文學知識譜系的建構是在與時代精神對話的過程中實現與完成的,每一個時代的精神特征都在大廈的堂壁刻上了自己的烙印,縱橫交錯,斑駁陸離。可以預想的是,只要現代文學研究者們以強勁的主體意識積極地與時代對話,現代文學知識譜系的建構就永遠走在豐富、成熟與定型的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