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偉 馮 露
香菱是《紅樓夢》里的次要人物。作為一個成功的藝術形象,她的魅力和光芒并不亞于主要人物寶玉、黛玉和寶釵。作者描寫她的筆墨不算太多,但賦予她的悲劇命運卻贏得了讀者的廣泛共鳴。她“笑嘻嘻”的可愛形象,是“悲涼之霧,遍被華林”中的一縷亮色,“平生遭際實堪傷”的生命歷程,不僅使她成為《紅樓夢》薄命女兒的代表,而且極為典型地揭橥了美好被毀滅的悲劇本質。
香菱短短十幾年的一生,清晰地呈現為四個時期:從出生到三四歲被拐,三四歲被拐到十一二歲遇見馮淵、薛蟠,十一二歲被薛家強買到十三四歲做薛蟠侍妾,十三四歲做薛蟠侍妾到十七八歲薛蟠娶妻的該年年底“釀成干血之癥”“請醫診視服藥亦不效驗”①本文所引小說原文皆引自《紅樓夢》,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去世。作者集中描寫和著力渲染她的雖只有第四、第四十八、第六十二、第八十回四回,但她的情節跨度卻從第一回至第八十回,貫穿了整個前八十回,是《紅樓夢》第一個出場的女性人物。這四回回目里的“薄命”“慕雅”“呆”“美”“屈”,尤為準確地扼住了她的經歷、遭遇、性格和命運的樞紐與根本。
香菱初次出場時乳名叫英蓮,年方三歲。父親姓甄名費,字士隱,母親封氏,家住姑蘇閶門十里街仁清巷葫蘆廟旁。父母都年過半百,“膝下無兒”。她是個獨生女,生得“粉裝玉琢,乖覺可喜”,被視若掌上明珠,嬌生慣養,備受寵愛。當時正值“烈日炎炎,芭蕉冉冉”的夏天。第二次出場是甄士隱因她“啼哭”,領出來“作耍”,遇見賈雨村,邀賈雨村至書房啜茗消晝,遂令人送女兒進里屋。此次時間是初次交代的同年夏天稍后。第三次出場是翌年元宵節,甄士隱令家人霍起抱著英蓮去看社火花燈,半夜霍起去小解,把英蓮放在一家門檻上坐著,小解回來去抱她時卻不見蹤影。這一年她四歲。從出生到四歲元宵夜丟失是香菱人生的第一個時期。這一時期她是個女嬰、幼女,尚無自我獨立意識,需要父母細心照顧,應該說還是很幸福的。
香菱家庭所在地姑蘇閶門(今江蘇蘇州),隋唐以降經濟、文化就十分發達,作為江南人文重鎮,向來富庶繁華,熱鬧非凡,“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她的家境雖“不甚富貴”,但在當地也是“望族”。香菱的父親甄士隱是一位鄉宦,“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日只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具有“神仙一流人品”。香菱的母親封氏出身大家閨秀,“情性賢淑,深明禮義”,言行舉止想必雍容嫻雅,平素頗受尊重。除父母外,她家還有奶母、男仆、丫鬟、小童。這是一個處在都市的有可靠、穩定經濟來源的相當殷實的儒宦家庭。
香菱出生在這樣的家庭,自小就有了不同于鄉村女孩子的感受和見識。她不會走時,在襁褓、床榻和懷抱里就能聽、看見屋外的喧嘩和熙攘;會走時,在大人的提攜下站在門口很好奇地看街面的人來人往。這對她來說已習以為常了,如果哪天不這樣,她就會哭。所以,香菱常常在她家門口出現。四鄰都知道她,也很喜歡她。她家雖比不上賈、史、王、薛,但較為富裕,父親不但有薪俸,而且有田莊,“不慣生理稼穡”,而母親養尊處優,清閑安逸,因為家里雇著不止一個各司其職的仆人。他們什么都不缺,過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無憂無慮的生活。香菱的降生給這個家庭帶來了莫大的驚喜,他們要把自己擁有的都給予香菱。凡是香菱要的,父母都能想辦法滿足。香菱是金枝玉葉,是千金小姐,她很舒展,從來沒受過一點委屈。更重要的是,父母的性格、品行以及家庭的書香氛圍給了香菱一種獨特遺傳和潛在影響,這種遺傳和影響對香菱后來命運的變化多多少少都產生過不同作用。
小說第五回香菱判詞“根并荷花一莖香”,迄今解讀雖莫衷一是,但都認為說的是香菱出身,《張曼菱評點〈紅樓夢〉》認為她的根基不輸黛玉①張曼菱.張曼菱評點《紅樓夢》[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8.,就針對此而言。這句判詞的精髓是“荷花”和“根并荷花”。“荷花”指的是甄士隱和封氏,比喻他們夫妻像荷花一樣,出污泥而不染。甄士隱住在十里街仁清巷葫蘆廟旁,“十里街”“仁清巷”分別是“勢利街”“人情巷”的諧音。封氏系大如州封肅之女,“大如州”“封肅”是“風俗大如”的諧音。十里街、仁清巷以及大如州猶如池塘污泥,甄士隱、封氏不為所染。甄士隱喜歡飲酒作詩,賞花觀竹,而封氏品性溫良端莊,頗有涵養,一副大家閨秀的風范。他們喜結連理時,肯定一個是玉樹臨風,一個是銀花映月,一個是謙謙君子,一個是窈窕淑女,堪稱郎才女貌。香菱不僅有荷花的高貴,還有荷花的純潔,都來自父母的遺傳。“根并荷花”包括兩層含義,一是指香菱的名字,她的乳名是“英蓮”,蓮和荷花同根,后來改名“香菱”“秋菱”,菱和蓮常相伴而生。二是指香菱的特征,她繼承了父母優良的基因,一出生相貌就木秀于林,隨著成長,“越發生得粉妝玉琢”。第四回門子說她“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第十六回賈璉夸她“生的好齊整模樣”。更何況受淡泊寧靜而不乏詩情畫意的家庭環境的熏陶,品行、教養固非尋常所能比,甄士隱說她很“乖覺”,后來在王熙鳳眼里也是“溫柔安靜”。
香菱家庭的經濟條件、文化氛圍以及父母“年已半百,膝下無兒”的獨生現實,使她真的成為掌上明珠,備受珍視,即使恬淡的甄士隱也帶她“看那過會的熱鬧”“抱在懷里,逗她玩耍一回”。癩頭跣腳僧人所謂“慣養嬌生”實乃代作者立言。蔣和森說甄士隱對女兒嬌慣非常①蔣和森.紅樓夢論稿[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402.,蔡義江也說“可笑你對女兒嬌養寵愛”②蔡義江.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M].北京:中華書局,2001:8.,可謂深得作者匠心。可以說,香菱的誕生給這個鄉宦之家帶來了很多歡樂,她是父母的心頭肉,父母對她的疼愛無以復加,她的家庭生活開心而快樂。這一時期的香菱可以用非常幸福來形容。然正如老子所言“福兮禍之所伏”,甄士隱夢游太虛幻境,聽到僧人說“風流冤孽又將造劫歷世”,醒后卻看到常常與孤獨憂愁特別是離情別緒相聯系的“芭蕉冉冉”。此后約半年光景,香菱在觀社火花燈的元宵夜就被拐走了,真是一語成讖。從此開始了她生命的第二個時期。
香菱自“慣養嬌生”中被拐,到帶著“薄命”的標識出現,大概經歷了七八年時間。這一大段時間,是她生命的第二個時期,然而作者之于這一時期的筆墨甚為儉省。盡管如此,我們仍可通過細節讀懂作者對她的憐憫。
寫作香菱的這段時期時,作者以人物內聚焦的視角,運用追敘和插敘的敘事方法,著力刻畫了四個細節。依此,我們可以體察香菱跟隨拐子一起生活七八年中的遭遇。第一個細節出現在第四回,應天府的門子向賈雨村描述一年前他詢問香菱來歷,而她“是被拐子打怕了的,萬不敢說”,哄之再四,“他又哭了”。這里有兩個關鍵詞,“打”和“哭”。先看“打”,作者沒有細描,只是說“打怕了”,這樣寫來令我們想起更覺可怖。香菱被拐時,已近四歲,這時候的孩子已經開始有記憶,再加上香菱的聰慧,即使經過七八年的時間,對以前的事情也應該有模糊的印象,但是香菱對父母、出身地,都一點不記得。之所以出現這樣結果,原因是“打怕了”。這時候我們明白了作者為什么不交代“打”,是因為作者無法寫,不忍寫。更應注意的是,通觀整部小說,香菱哭的次數極其少,而這里卻就有一次,可見她這段生活的不堪,以致作者不忍詳描。
第二個細節在第七回,周瑞家的去梨香院找王夫人回話情節中,插敘了她與金釧兒和香菱的對話。敘述者置身故事外,以限知視角描寫了周、金二人面對香菱“反為嘆息傷感一回”。作者以門子、門子內人以及周瑞家的、金釧兒為云作烘,而托香菱之月,婉轉道出“壯美之情”。第三個細節是拐子將香菱帶給馮淵看后,拿了銀子就喝醉了。這里,我們可以了解拐子其人,好吃貪酒。一個好吃貪酒單管偷拐轉賣兒童為生的人,他可能沒有其他生活來源,同時也可能沒有家屬。這樣的背景下,香菱可能既缺吃又少穿,更毋庸談被“逗頑”。不僅如此,應該一定也會從事體力勞動,比如洗衣做飯等。第四個細節是拐子在將香菱已賣與馮淵的情況下,又將她賣給了薛家。這個細節先是凸顯了拐子的唯利是圖,也再次強化了他的泯滅人性。已經得了馮淵的銀子,而香菱也算是有了一個較好歸宿,可謂“雙贏”。可是他為了銀子,罔顧其他,又將香菱轉賣。一起生活了七八年,他對香菱沒有一絲應有的憐愛之心,以此聯想香菱之前與其一起生活的年月,應該是何等的可憐、可悲。
香菱生命第二個時期末尾,有兩天對她的人生有重大意義。一是被馮淵相看重燃人生希望的那天。二是第二日“偏又被賣與薛家”人生復歸絕望的一天。從父母“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的十分嬌寵中,跌到吃不飽、穿不暖又時時被訓打的萬般糟踐里,香菱每天都可謂度日如年,生無可歡。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七八年。就在這個時候,拐子把她賣給了馮淵。馮淵這個人物是香菱生命中的一個重要過客。“自幼父母早亡,又無兄弟”,可謂“零丁孤苦”“門衰祚薄”。“家里有些薄產”,“人品絕風流”,“最厭女子”卻“便一眼看上了這丫頭”。回顧香菱,甄氏獨女、“家庭不甚富貴”、“粉妝玉琢”,可以說天欲作兩人之合,命定的冤家。然生活之于馮淵的現實卻是“夙遭閔兇”,及至青年,又買佳人不得,丟了性命。而香菱“自為從此得所”,挨得三日,香菱的命運就將是另一副模樣。這一天的香菱是既憂愁又開心,充滿憧憬。可是,正如王蒙云:“愛情是宿命的,愛情本身就是悲劇,人就是悲劇”①王蒙.紅樓啟示錄[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14.,“真是欲無條件地接受緣分亦不可能”②王蒙.紅樓啟示錄[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25.。而現實對香菱的作弄,卻是其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最終毀滅她生命的正是這個作弄引起的“長廊效應”。“這個作弄”是第二日又被賣與了薛家“最是天下第一個弄性尚氣”“人稱‘呆霸王’”的薛蟠。而本以為光明即將來臨的香菱被拖去,“也不知死活”。其與馮淵堪稱“夢幻情緣”的愛戀,來得沒有預料,去得更是不及掩耳,真是“菱花空對雪澌澌”“春夢隨云散”。
香菱生命第三個時期,是作為薛家婢女,在薛姨媽、薛寶釵及薛蟠身邊過著衣食無憂安定平和的生活,大約三年時間。香菱是被生拖死拽拖去薛家的,而之后發生了什么,作者都按下不提,而是以人物內聚焦的限知視角,“狡獪”地使讀者與其事件間離,讓讀者為她的命運一直懸著心。
香菱再次出現是第七回,用周瑞家的視角看她:“正在和金釧兒站在臺階上頑”,“笑嘻嘻的走來”。倒是周瑞家的和金釧兒都反替香菱傷感嘆息了一回遭遇。讓-保羅·薩特說:“小說家要么是人物的證人,要么是人物的同謀者,兩者永遠不得兼顧:要么站在外面,要么站在里面。”③讓-保羅·薩特.薩特文學論文集[M].施康強,等,譯.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12.曹雪芹這時候就站在外面。但是作者并沒有使我們對香菱的生活完全陌生化。關于香菱的生活,他提供了兩個關鍵詞:一個是“頑”,這是承前(第一回甄士隱逗他玩耍,又帶他看過會的熱鬧),耦合父母面前時她幸福快樂的生活;同時也啟后(文本后面的故事多次出現香菱“頑”的情節)。一個是“笑嘻嘻”,這是啟后(后面的回目中,其出現時大都是“笑嘻嘻地”),也暗對第四回時她的哭。“頑”和“笑嘻嘻”是因和果的關系,先有“頑”,才會“笑嘻嘻”。對封建時代作為婢女的少女而言,“頑”應該是最難得也最快樂的事情(無論襲人、晴雯,還是鴛鴦、鶯兒、紫鵑,文本中都不乏她們做針線的描寫;湘云也曾多次熬夜做女紅)。但是香菱卻在小說中不僅“頑”得多,而且玩伴也多(如金釧兒、鶯兒等)。也許正是有能“頑”的生活,香菱才會出現在大家的眼前時多是“笑嘻嘻”。可以說,這段時期的生活對于香菱而言,是快樂的,也是幸福的。
蔣和森說她的這段生活經歷“要算比較好一點的階段”,“挨打似乎是少一些了”④蔣和森.紅樓夢論稿[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403.。這里的論斷應該是比較保守的,和拐子一起時的生活與此時的生活是不能同日而語的,無論物質生活還是精神世界。薛家的經濟實力不用言說,社會地位也很高。他們婢女的待遇不會比賈府的差太多。以薛寶釵的丫鬟鶯兒為例,她不僅可以賭錢為樂,還敢當面數落賈環。賈府里的丫鬟是寧死也不愿出去做自由人的(晴雯說要出去除非死了,金釧兒被趕就自殺)。所以,可以可靠地知道,在薛家做丫鬟也是比做一個普通的自由人幸福的事情。精神方面,身體不受棒打的同時,也不遭遇言語的恐嚇,所以心靈不再經受創傷。左右香菱這一時期境遇的,大致有兩個方面的因素:一方面是她所屬的姑娘和兩個主子,薛寶釵隨分從時,薛姨媽慈祥,薛蟠要她還未得手;另一方面是其自身,香菱“不僅模樣兒好,為人行事溫柔安靜,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她不上”。對此,康來新有充分的分析:在外型上,長大的香菱是“這個模樣兒竟有些像咱們東府里的小蓉奶奶的品格兒”,而小蓉奶奶秦可卿“裊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①周雷,胡文斌.臺灣紅學論文選[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1:311-312.。這種比附可以想見其容貌“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極為美麗而無可挑剔。至于性格,則是“香菱之為人,無人不憐愛的”。正可謂“意義包含在直接的事實之中”②讓-保羅·薩特.薩特文學論文集[M].施康強,等,譯.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46.,由以上因素所決定她的處境和待遇,一定不會差。張曼菱說“香菱之快樂”“通篇未有也”③張曼菱.張曼菱評點《紅樓夢》[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7.,對現時期的香菱而言,信不誣也。
一年多的時間里,在薛蟠和薛姨媽不知“打了多少饑荒”后,薛姨媽“擺酒請客的費事”,使香菱“明堂正道的與他作了妾”。在香菱生命第四個時期,她從薛家的婢女變成了薛蟠的侍妾。身份的轉變,帶來的是地位的提升。她的地位高于丫鬟,而低于姑娘。在小說里沒有這方面的直接描述,然“敘事作品說的總比知道的少,但使讀者知道的常常比它說的更多”④熱奈特.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M].王文融,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136.。我們可以從三個方面尋索出顯示她地位的元素。
第一個方面當仁不讓的是薛家,首要的自然是薛蟠,從人物關系上說,他是與香菱最親密的人。首先,第三十四回因為賈寶玉挨打而引起的諸般告密猜測事件,使薛蟠與薛寶釵之間產生了誤會,薛蟠惹哭了薛寶釵。第三十五回,薛蟠跟妹妹道歉的方式是“叫香菱來倒茶給妹妹吃”。古人認為茶有“十德”,如“以茶散郁氣”“以茶表敬意”等等。作者這里讓薛蟠安排香菱而不是鶯兒抑或其他丫鬟倒茶,此時是借薛蟠表示對薛寶釵之敬,來展現香菱與鶯兒等人在薛家地位的不同。其次,第二十五回,王熙鳳和賈寶玉魘了魔法,眾人都慌張著招呼幫忙。“薛蟠更比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香菱被人臊皮”,不難想見,這里的薛蟠是把她當成自己的女人看待,生怕她被別人占了便宜。
接著看薛寶釵,她與香菱的關系也很緊密。第四十八回她稱呼香菱為“菱姐姐”(薛寶釵稱呼王熙鳳都是“鳳丫頭”)。用薛寶琴帶來的石榴紅綾做裙子時,也給香菱做了一條。以上事例昭示了香菱在薛寶釵心目中的位置。最后是薛姨媽。第十六回里作者把薛姨媽眼睛里的香菱挪到才干優長又自負到“普天下的人”她“不笑話就罷”的鳳姐嘴巴里去夸贊,更增加了贊美的分量。賈母去清虛觀打樵時我們看到香菱有自己的丫頭,從這個細節可見薛姨媽對香菱地位的認同,因為在當時社會、家庭背景下,給香菱安排丫頭的只能是薛姨媽。寶玉挨打后,與薛姨媽一起去探望的有薛寶釵、香菱,有批評家不理解香菱在這里的出現①王伯沆評點《紅樓夢》第33回“此時薛姨媽同寶釵、香菱、襲人、史湘云等也都在這里”這段話時,說到:“此處香菱可以不來,是衍文。”(苗懷明整理:《王伯沆批校紅樓夢》,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457頁),這其實也是在顯示當時香菱在薛家的地位。
第二個方面是姑娘、丫鬟們,她們對她的態度也表明著其地位。先觀林黛玉。第二十四回香菱偶遇林黛玉,她就“拉著林黛玉的手回瀟湘館來了”,又和林黛玉一起坐。林黛玉允許香菱這么做,充分可以顯示其在她心中的地位。再覽史湘云。其在賈府和薛寶釵同住時,經常在一起的玩伴除了幾個姑娘,就是香菱,可知湘云將她與姑娘們一視同仁。最后看芳官、荳官、蕊官、藕官。第六十二回荳官和香菱玩耍嬉鬧時,央告蕊官等幫忙擰香菱的嘴,沒有人上前幫忙。后來污濕了香菱的新裙子,眾人又“怕香菱拿他們出氣,笑著一哄而散”。對比第六十回中芳官與趙姨娘的沖突中,藕官、蕊官“只顧他們情分上義憤,便不顧別的”,一起與趙姨娘纏鬧的情形,能夠發現香菱在丫頭們眼里的地位不同一般。
第三個方面是香菱本人,她的表現昭示了她的地位。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大家占花名兒飲酒為樂,探春不肯飲酒,被“史湘云、香菱、李紈等三四個人強死強活灌了下去”。這里有兩點需要注意,一是被灌的對象是鳳姐也忌憚、敢在大觀園被抄檢之時扇王善保家的耳光的探春。二是施灌者中只有香菱不是真正的主子身份。
從十三四歲開始做薛蟠侍妾到薛蟠娶妻,中間約是四年的時間。這段時間,香菱的生命又可以看做四個部分。
第一部分是蜜月期。通過第十六回王熙鳳的話,知道香菱和薛蟠的蜜月期不到半個月。從現實意義上講,這是香菱有獨立意識以來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時光。當年薛蟠為爭香菱而使家奴打死馮淵,不僅僅是“弄性使氣”,更多的應該是看上了香菱的美貌;所以才有進入賈府后,用一年多的時間跟薛姨媽索要香菱。在這樣的背景下,香菱成為侍妾后的最初一段時間里,薛蟠看待她一定是“如得了珍寶”愛惜備至。大概正是有了薛蟠對她的作為,才會有第四十七回中她因薛蟠挨打而流淚的事情。
第二部分是蜜月期后到薛蟠出游。這個部分香菱和薛蟠沒有公開的交集。雖然王熙鳳說這時候薛蟠看香菱已經“馬棚風”(習以為常)了,但是對香菱的生活沒有產生實質的惡性影響。從生理上說,她已為少婦;而從心理上看,她儼然還是天真的少女,不會有閨怨之辭,空閣之愁。張曼菱說:“菱長黛幼……而態度顛倒。因憨而減其歲。”②張曼菱.張曼菱評點《紅樓夢》[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130.這個時期,“笑嘻嘻”的憨相還是她的標簽。但也有人認為香菱“嫁的是呆霸王,一生的幸福,完全消滅”③紅樓夢稀見資料匯編[G].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60.。然而薛蟠也是作者花極多心思塑造的角色。雖然他簡直無法無天,不學無術,粗俗可笑;但是作者并不覺得薛蟠心壞。他是典型被寵壞的官二代、富二代,但不是整日耍醉、尋空虐人的。他與香菱是各有興趣點,平時相安無事。
第三部分是在大觀園,這是香菱心靈世界最豐滿的一段時期。薛蟠挨打后羞于見人,以學做生意的名義出游去了,給香菱進入大觀園提供了前提條件。薛寶釵需要人作伴,同時又知香菱很羨慕園子里的生活,就跟薛姨媽商量了帶她進入大觀園。在大觀園里,作者用其如椽巨筆,主要通過兩個故事,即“雅集苦吟詩”“情解石榴裙”,生動、優美地刻畫了香菱的形象,突出了她的性格。
香菱想進入大觀園,不是因為那里面有更好的物質生活,而是因為園子里有詩,有與園外不一樣的世界,余英時說那是“烏托邦的世界”①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6:34.,我們更愿意稱之為詩的世界。這個世界里,有風流裊娜、詩意棲息的林黛玉,敏慧干練、舉止不凡的探春。香菱進入大觀園以后,馬上要求學詩。在這個情節里,她從一位大觀園的過客站到了舞臺的中央。從她的整體命運遭際而論,香菱學詩是曹雪芹刻畫其悲劇命運的一個重要環節。竊以為,這個環節中有兩點最值得注意。
首先,香菱在自己的刻苦努力和黛玉的細心指導下,文學潛能很快就得到了激發并展現,且進入了詩社。她之所以能夠迅速學會作詩,應該有四重因素的共同作用,除了她的天分、勤奮,黛玉這個良師益友的指導外,還有就是她坎坷的遭遇。
唐代韓愈曾說“不平則鳴”;錢鍾書以為“不平”不但指憤郁,也包括歡樂在內②錢鍾書在《詩可以怨》一文中說:“韓愈的‘不平’和‘牢騷不平’并不相等,它不但指憤郁,也包括歡樂在內。”。香菱在大觀園找到了自己的青春,又想到和拐子一起生活的經歷,心情激蕩,而產生喜怒哀樂各種感情,寫出來就是詩。其次,香菱的詩題和詩關乎她的命運。做老師和出詩題的都是林黛玉,而黛玉從小便有不足之癥,似乎也遙相呼應香菱的命運。其詠月詩句“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既詠月,又自寓,“影娟娟”和“魄自寒”分別呼應“一莖香”和“實堪傷”。綜合來看,她詠月詩的潛在感情就是借月而傷身世。這個情節就是“一支歡快而哀怨的抒情樂章,加重了這位‘薄命女’的悲劇的感情力量”③萬萍.關于香菱學詩[J].紅樓夢學刊,1984(2).。“慕雅”和“呆”兩個詞可以概括此時期她的形象。
“情解石榴裙”故事,濃墨重彩地描寫了香菱對現實之情的呆。對賈寶玉一句“裙子的事可別向你哥哥說才好”,使得其“呆”躍然紙上,鮮活無比。她“呆”的根源在于“憨”,“香菱以一憨,直造到無眼耳鼻舌心意,無色聲香味觸法。故所處無不可意之境,無不可意之事,無不可意之人,嘻嘻然蓮花世界也”④王伯沆批校紅樓夢[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0:38.。《景德傳燈錄》卷二有云:“真心者,念生亦不順生,念滅也不依寂,不來不去,不定不亂,不取不舍,不沉不浮,無為無相,活潑潑平常自在。”⑤景德傳燈錄[M]//四部叢刊:三編.上海:商務印書館,1935:20.她對現實世界的“憨”正是她的“凈”,盡管從小被拐,歷盡艱辛,“而香菱其人,其詩才也正如一株微露頭角的嫩荷,美得‘亭亭凈直’而又保持著純真羞澀,可謂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⑥曹立波.紅樓夢十二釵評傳[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7:186.。不僅性格沒有扭曲,還比平常人擁有更多的純真,自然就博得了人們的喜愛。
第四部分是薛蟠出游歸來,香菱搬離大觀園。離開大觀園,香菱是有不舍的,所以她才會一有機會就主動討差事進來大觀園。但同時,從香菱個體意識上而言,離開大觀園不是不能接受。所以她認為賈寶玉唐突自己以后,“連大觀園也不輕易進來”,又回到了薛蟠出游前的狀態,放下了詩友,放下了詩,重新做起了溫柔安靜的侍妾。出去后的她,出現在大家面前時還是一樣的“笑嘻嘻”。與在大觀園時倒有了兩點不同,其一是她自言不如“先時自由自在的了”,這說明薛蟠對她還是比較在意,從第七十九回夏金桂說她是薛蟠的愛妾亦可窺得一斑;其二是比先前忙了,因為要準備薛蟠結婚的東西。
從薛蟠娶回夏金桂,到香菱被折磨以致釀成干血之癥,約有半年的時間。這六個月左右里,香菱的生命之花歷經凋零,歸于枯敗。
從知道薛蟠要娶妻,香菱就“巴不得早些過來”,甚至“心中盼過門的日子比薛蟠還急十倍”。聯系前面薛蟠“一進門,就咕咕唧唧求”薛姨媽去求親的急切,又一次讓人想見香菱的“呆”“憨”。夏金桂進門后,她又“十分殷勤小心服侍”。可以說,無論是思想上,還是具體的行為,香菱都時時刻刻奉敬著對方。而夏金桂卻對她舉起了屠刀,只因為她是一個“才貌俱全的愛妾”。第六十三回香菱掣花簽情節對此作了預敘:“花簽詩句只起著歇后語的作用,真意全在后一句——‘妒花風雨便相催’。向花‘催’命的‘風雨’是用來比喻有‘妒病’的悍婦夏金桂的。”①蔡義江.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M].北京:中華書局,2001:337.恰如蔣和森所說:“在那一個社會里就存在著這樣的現象:智慧必須向愚蠢低頭,美善只有向丑惡求赦。”②蔣和森.紅樓夢論稿[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406.可悲的是,低頭也好,求赦也罷,都不能換來生命的保全。有人對這個時期香菱的逆來順受頗有微詞,說“香菱甘當老黃牛、勞動模范,香菱甘心當奴隸、奴才”③白坤峰.你我依然在紅樓:秋之卷[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2:25.。這是事實,只是他不理解,香菱從不如牛馬的生活中解脫出來后,對再回到牛馬般不如生活的恐懼,以及對能過上牛馬一樣生活的感恩戴德。
香菱的生命,大概就結束在得了干血之癥后不久,作者寫她懶于飲食,發燒不止又醫治無效,都暗示了她生命即將終結。聯系判詞和姓名兩次的變更④香菱原名英蓮,不僅是“應憐”的諧音,還暗合了她的出生和出身。香菱,更多的是代表她在薛家,很大程度上是與薛寶釵在一起的境遇,也暗示了生命季節的遷移。秋菱,暗示生命到了蕭索的秋季,聯系薄命冊上的“蓮枯藕敗”,正是“菡萏香銷翠葉殘……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亦可推知。《紅樓夢》評點、考論家也大都持此見。蔡義江解讀其判詞“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時說:“自從薛蟠娶了夏金桂之后,香菱就被迫害而死了。”⑤蔡義江.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M].北京:中華書局,2001:49.化蝶在《紅樓夢冊》中也說:“按曹雪芹的意思大概是自從娶了夏金桂,后來香菱就被金桂治死了。”⑥紅樓夢稀見資料匯編[G].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332.孫遜在《紅樓夢與金瓶梅》中說:“根據脂批和香菱的判詞,她的一生遭遇是非常不幸的,特別是自從薛蟠娶了夏金桂以后,她的結局是被虐待致死。”⑦何紅梅.紅樓女性[M].北京:中華書局,2006:139.香菱生命消逝有身體上受折磨的原因,也有心靈上無所憑依的因素。前者的罪魁是夏金桂、薛蟠,還有幫兇寶蟾、小舍兒。后者涉及的因素是薛姨媽和薛寶釵,尤以薛姨媽為禍首。薛姨媽在事件中至少有兩條罪狀:一是對薛蟠只知驕縱而不加管教,才有打死馮淵強買香菱的事情,使香菱失去改變命運的機會。后來又管束不了兒子兒媳,才有薛蟠棒打香菱的事情發生。二是不辨是非,傷害好人。香菱無辜被棒打,其不問因由是非,更不加絲毫安慰,就要賣冤屈的香菱,還信口雌黃言其淘氣。難怪王伯沆批評他們“若薛氏母子,心術行為,真正不堪”⑧王伯沆批校紅樓夢[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0:1120.。薛寶釵在這次事件中就是“冷”,她澆滅了香菱生命最后的一絲火焰。金釧兒含恥辱跳井自殺,她對王夫人說:“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聽了尤三姐自刎,她竟“并不在意”。馮其庸在《解夢集》談及她說:“‘任是無情也動人’這句話,換一種說法,就意思十分顯豁了,這就是‘任是動人也無情’。這句話就是活生生的一個薛寶釵。……就是冰冷無情。”①馮其庸.解夢集(上)[M].青島:青島出版社,2014:202.李鴻淵在著作中更是直言薛寶釵對人沒有掛念關愛之心,尚不如其哥哥薛蟠②李鴻淵.紅樓夢人物對比研究[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1:193.。這樣一個“冰冷無情”的人,在香菱身體受傷、心靈遭創,需要慰藉的時候,大概也是無語觀望吧,所以香菱“氣怒傷感,內外折挫不堪”,最終如花一般凋謝了。
“細想香菱之為人也,根基不讓迎探,容貌不讓鳳秦,端雅不讓紈釵,風流不讓湘黛,賢惠不讓襲平,所惜者青(幼)年罹禍,命運乖蹇,足(致)為側室”③陳慶浩.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校[M].增訂本.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87:600.,香菱是《紅樓夢》中第一薄命的女兒。不是說她生命中沒有出現過幸福的生活,也不是言她的幸福生活時間最短。而是因為年幼被拐,命運之輪又總轉向歹的一極。香菱的一生呈現了一條這樣的軌跡:在父母的悉心呵護關愛下長到三四歲,三四歲時被拐而過了七八年難捱的生活,再到十一二歲被強買做豪門婢女,后又在十三四歲成為富戶紈绔公子侍妾,最終在貪夫悍婦欺凌、婆婆不顧姑子不問的境遇下,魂歸故鄉。屠格涅夫說:“青春……可是你的日子也在時時刻刻地飛走了,不留一點痕跡,白白地消失了,而且你身上的一切也都像太陽下面的蠟一樣,雪一樣地消滅了。”④屠格涅夫.初戀[M].巴金,蕭珊,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106.香菱生命隕落的過程也如蠟、如雪一樣,無聲無息的就消失了。但她呆憨純真的形象,經歷諸多磨難卻能溫柔安靜的性格,使不同時、不同地的讀者不斷地憐她、愛她、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