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海浩
【摘要】黨的十九大明確提出“自治、法治、德治”三位一體的鄉村治理框架。事實上,這個框架中“法治”與“德治”,及其關系問題一直廣受關注?!跋嗳菡f”認為二者具有對立統一關系,而要使“相容說”成立,使這個命題成為可理解的(intelligible),就要采取一種最佳說明進路,根據這個說明,在一些意義上,法治與德治是統一的;在另一些意義上,法治與德治是對立的。這些意義之間并非無法共存,而是相容的(compatible)。甚至只有從所有這些意義出發,才能獲得對法治與德治關系更周延與深刻的理解。
【關鍵詞】法治? 德治? 對立統一關系? 相容說
【中圖分類號】D422.6? ? ? ? ?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19.19.008
黨的十九大明確強調,“健全自治、法治、德治相結合的鄉村治理體系”。準確澄清與認識“自治”“法治”與“德治”的關系是這項實踐要求的題中之義。對于“法治”與“德治”二者的關系問題仍有不少分歧。一些人持對立關系論,即,法治與德治是對立的;另一些人持統一關系論,即,法治與德治是統一的。除此之外,一些人認為,還存在第三種關系,即,對立統一關系,也就是,法治與德治既是對立的,又是統一的。這種觀點能被稱為“相容說”;相反觀點則可以被稱為“不相容說”,對立關系論與統一關系論都屬于此說。
法治與德治的對立關系
對“相容說”的完備說明,必然要求周延地理解“法治”與“德治”兩個概念。這需要通觀“法治”與“德治”的用法,進而取決于“治”這個中心詞的含義。在日常語言中,“治”有如下二義:一是表層含義,作治理解,指稱一種行動;二是里層含義,作政治修明、安定太平解,常見于“大治大亂”的表達,指稱一種(理想的)事態(state of affairs)。相應地,“法治”與“德治”有如下二義:一是與行動相關,可稱其為,作為行動的法治與作為行動的德治(以下簡稱“法治行動”與“德治行動”);二是與理想事態相關,可稱其為,作為目標的法治與作為目標的德治(以下簡稱“法治目標”與“德治目標”)。因此,完備地說明“相容說”包括以下三大內容:(作為目標的與作為行動的)法治與德治是對立的;(作為目標的與作為行動的)法治與德治是統一的;以及這些主張同時成立。它們的各自意義是相容的。
如何理解(作為目標的)法治與德治的對立關系?!皯斎绾紊睢笔且粋€根本問題,根據基普克(Roland Kipke)的說法,“古代哲學家們不把好生活與道德地生活區分而待之,好生活就是道德的生活” 。[1]這種古代觀點,可用我們術語表達為,好生活在于“德治目標”。它的實現由“三個階段”構成。第一階段,包含“法治行動”與“德治行動”;第二階段,包含“法治目標”與“德治行動”;第三階斷,則只包括“德治目標”。除了古代的之外,并非沒有其他“好生活觀”,根據現代觀點,好生活在于“(舒適地)自我保存”。然而,只有從古代“好生活”觀出發,才能理解“相容說”。
“三個階段”指向的是那種最佳政制(the best regime),它的完成依賴于“機運”(chance)。而“最佳制度只有在最有利的條件下才有可能……在或多或少有些不利的條件下,只有或多或少不那么完美的制度是可能的”。[2]第三階段中的“德治目標”,既非不可實現,但又極難實現,它取決于機遇。無論如何,在整個過程中,“法治行動”,“法治目標”,“德治行動”與“德治目標”有著密切關系。其一,法治目標就是法治行動的實現,是不完滿的法治行動的完滿。其二,德治目標是德治行動的實現,是不完滿的德治行動的完滿。其三,關于德治行動與法治行動,從德治目標這個較遠目標的角度看,它們具有相同的功能,都服務于這個終極目標;從實現各自對應的目標這個較近視角看,德治行動直接指向德治目標,而法治行動直接指向法治目標,發揮著不同的工具性作用。其四,法治目標是德治目標的一部分,二者之間的關系是部分與整體的關系。正是從這第四點,可得出結論,法治目標與德治目標具有對立關系。德治目標包括,但不限于法治目標?!皩α㈥P系”體現的是,法治目標與德治目標的其他部分呈現的關系。法治目標對準德治目標中的“正義”(美德),而正義適用于主體際的外部行動。其他美德,諸如勇敢、節制與智慧則適用于不同領域。[3]此外,在正義與其他美德間可能出現某種張力,比如,勇敢的士兵,可能正投身于不正義的侵略戰爭。因而,正義美德與其他美德有著對立關系,從作為部分的法治目標與作為部分的其他德治目標的角度看,法治目標與德治目標是對立的。
如何理解(作為行動的)法治與德治的對立關系。法治行動更強調人的權利,德治行動更強調人的義務,權利與義務是相對的,在這個意義上,法治行動與德治行動具有一種對立關系。只有在“現代性”背景下,才能更好理解法治行動與權利的關系,以及德治行動與義務的關系。與前者相比,后者很好理解,即,德治行動強調人的義務。因此,筆者的工作重心在于論證,法治行動與權利的關聯緊密。如果我們承認,現代法治旨在保障現代生活方式,法治行動與現代生活方式關系密切,那么,重點就是證明,現代生活方式與權利緊密相關。什么是“現代生活方式”?上文已觸及于此,現代生活方式,就是現代“好生活觀”,與它相對的是,古代生活方式,或古代觀點(classical view)。[4]“古代觀點被認為是過時的,現代性(modernity)將自身視為一種取代它的傾力嘗試?!盵5]
“現代性”以關注權利取代關注道德。根據施特勞斯,霍布斯開啟了強調權利的“現代觀點”,從而與強調道德或義務的“古代觀點”分出界限,“從以自然義務作為取向,到以自然權利作為取向這一根本轉變,在霍布斯那里得到了最有力的呈現”。[6]霍布斯這么做,是基于一種現實主義(realism)考慮,因為古代觀點中的“機運”不可把握,為了克服它,必得轉變思路。其首步就是,重新理解“人性”(human nature)。事實上,無論是古代,還是現代“好生活觀”,都把對“人性”的理解作為起點。古典“人性觀”是,人的自然目的具有層級秩序,人應當追求最高的目的;霍布斯式現代自然法的“人性觀”是,人實際上追求最低的目的,即,自我保存,在他看來,這是一個“低而穩固的基礎”。因為“對人而言,最好寄望于他們為自己的利益而奮斗,而不是去履行自身的義務”。[7]正是霍布斯使得權利對義務具有絕對優先性。作為現代生活方式的制度保障,法治也必然更多強調權利。至此可以說,法治行動更強調人的權利,德治行動更強調人的義務,在這個意義上,法治行動與德治行動具有一種對立關系。
尤其須澄清,強調個人主義式的權利的“現代性”不完全是一件好事。但這不是說,現代性,或現代生活方式完全不是一件好事。在舒適地自我保存方面,現代人比有史記載的任何時期都更有保障。但正如施特勞斯所言,“現代籌劃(modern project)的不足已有目共睹,這已經引發了普遍的關注,它迫使我們想著利用另一種精神,使我們的社會重煥生機,它不同于那一種最初塑造我們的社會的精神”。[8]展現現代性精神,或強調權利的法治行動,當然會有現代性帶來的好處,也有它天生的弊病。就此而言,應當通過德治行動支持,或修正法治行動,以鞏固其好處,抵消其弊病,而遠非取而代之。“對立”內在地要求“統一”,對強調權利的法治行動而言,強調義務的德治行動是不可或缺的,在這個意義上,二者具有“統一關系”。
法治與德治的統一關系
如何理解(作為目標的)法治與德治的統一關系。前文已述,在法治目標作為部分,德治目標作為整體的意義上,二者具有統一關系。然而,法治目標與德治目標之間具有的部分之于整體的關系遭到兩項挑戰。“差異性挑戰”,訴諸德治目標的其他部分與法治目標的差異;“相關性挑戰”,訴諸某些法律規范的部分與法治目標相關,而與德治目標無關。
就“差異性挑戰”而言,雖然法律目標——德治目標的這個部分區別于德治目標的其他部分,然而,我們不會鑒于樹葉(部分)與樹枝(部分)的不同,就認為樹葉(部分)不屬于這棵樹(整體)的一部分?!安町愋蕴魬稹贝嬖谶壿媶栴}?!跋嚓P性挑戰”比“差異性挑戰”更難回應。根據它,人們能觀察到這樣一些具體的法律規范:它們勢必指向某些法治目標,但乍看上去,很難說它們與某些德治目標相關。這似乎意味著,存在某些東西,它們屬于法治目標,卻不屬于德治目標,而凡屬于部分的,必都屬于整體。實際上,實在法以兩種不同的方式推導自德治目標:演繹式(deduction)與慎斷式(determination),對后一種方式的失察,導致了這項挑戰的出現?!把堇[式”指的是,實在法直接從德治目標推導而出。比如,禁止謀殺的法律規定,就是以演繹的方式,從殺害無辜者不合乎正義的道德命題直接推出的;“慎斷式”指的是,實在法間接從德治目標推導得出。比如,基于司機與行人安全這項“共同善”的考慮,必須制定確保協同行動的交通法規。在要么沿左,要么靠右上,立法者須發揮創造力,確定其一以協同公民行動。這種“創造自由”必定帶來差異性。事實上,諸如沿左或靠右行駛的交通法規,這些具體的法律規范與德治目標具有的,不是表面的聯系,而是實質的聯系。通過把原本被忽視的“慎斷式”推演方式重新納入考慮,人們能夠看到具體的法律規范與德治目標的相關性。進而得出結論,不存在任何法律規范,它們僅指向法治目標,而與德治目標毫無關聯。凡屬于法治目標之物,都屬于德治目標,它們具有部分與整體的關系。
若對上述兩項挑戰的回應尚算成功,就有理由認為,法治目標與德治目標有部分與整體的關系,在這個意義上,二者具有統一關系。
如何理解(作為行動的)法治與德治的統一關系。我們時代最嚴峻的危險是,政治話語正急速被權利討論所統治,現代人幾無可能看到其他選項。上文已提及,這構成了強調權利的法治行動的天然弊病,它必然要求強調義務的德治行動的補充,并以此使我們的社會重煥生機,在這個意義上,二者具有“統一關系”。此外,統一關系還體現于以下意義。
雖然法治行動與德治行動是不同方法,但二者都服務于德治目標,發揮同樣的工具功能,在這個“工具功能”的意義上,它們具有統一關系。在此過程中,二者相互支撐與成就。就法治行動而言,一方面,法治行動自身要直接服務于德治目標,這是它發揮直接工具功能之處;另一方面,法治行動輔助德治行動,助其更好地實現德治目標,這是它發揮間接工具功能之處。比如,我國《婚姻法》規定,家庭成員間應當敬老愛幼,互相幫助,維護平等、和睦、文明的婚姻家庭關系,這就是通過法治手段推動社會風尚的典范;就德治行動而言,一方面,德治行動自身要直接促成德治目標,這是它發揮直接工具功能之處;另一方面,德治行動幫助法治行動,促成其更好地實現德治目標,這是它發揮間接工具功能之處。比如,通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道德教育,培養負責任的公民,營造誠實守信的社會環境,更好地為法治建設保駕護航。
總之,克服現代性或現代觀點的某些危險內在地要求,強調權利的法治行動必然無法離開強調義務的德治行動,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法治行動與德治行動具有統一關系。此外,在同樣作為實現德治目標的工具,共同發揮或是直接的、或是間接的工具功能的意義上,法治目標與德治具有統一關系。
結語
本文聚焦鄉村治理中的“他治”部分,重點討論“法治”與“德治”的關系問題,通過區分“法治”與“德治”的兩層含義,周延地思考了二者的對立關系與統一關系。第一,在作為部分的法治目標與其他德治目標互有不同的意義上,(作為目的的)“法治”與“德治”具有對立關系;第二,在強調權利的法治行動與強調義務的德治行動各有側重的意義上,(作為行動的)“法治”與“德治”具有對立關系;第三,在作為部分的法治目標與作為整體的德治目標相互聯系的意義上,(作為目的的)“法治”與“德治”具有統一關系;第四,在作為工具的法治行動與德治行動同質性與相輔相成的意義上,以及在作為維持現代性之優勢,克服現代性之問題的兩條路徑各行其是且互惠互利(reciprocity)的意義上,(作為行動的)“法治”與“德治”具有統一關系,而且,這些意義之間并不相互矛盾,它們完全相容。尤其需要補充的是,本文旨在為“相容說”提供一個可得的最佳解釋。透過這個版本的“相容說”,有人可能發現,“相容說”的內在缺陷逐漸變得清晰;有人則可能發現,“相容說”的可理解性逐漸變得清晰。但無論如何,就任何事物而言,準確的認識都是采取正確行動的必要步驟。對新時代背景下的鄉村治理中的“法治”與“德治”關系的準確認識,同樣是理解我們為何應當“結合”二者的必經步驟。
注釋
[1][德]R.基普克:《生活的意義與好生活》,張國良譯,《國外社會科學》,2015年第4期,第147頁。
[2]Leo Strauss, Natural Right and History,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53, p. 139.
[3]登特列夫針對法律與道德,總結了三項所謂“區分性特征”(differential characters),即,第一,法律事關主體際關系,道德是個人私事;第二,法律指向“外在”,道德指向“內在”;第三,法律伴隨著制裁,道德是一種建議。See Alessandro Passerin d'Entrèves, Natural Law: An Introduction to Legal Philosophy, New Jersey: Transaction Publishers, 1994, pp.? 80-94.在這里,這個區分有助于我們進一步理解,法治目標與其他德治目標的區別點。
[4]Ralph McInerny, A First Glance at St. Thomas Aquinas, 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 1990, p. 32.
[5]Ralph McInerny, A First Glance at St. Thomas Aquinas, 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 1990, pp. 33-35. Leo Strauss, Studies in Platonic Political Philosophy,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3, p. 143.
[6]Leo Strauss, Natural Right and History,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53, p. 182.
[7]Ibid., pp. 182-183.
[8]Leo Strauss, "The Crisis of Our Time", Harold J. Spaeth ed., The Predicament of Modern Politics, Detroit: University of Detroit Press, 1964, p. 41.
責 編∕馬冰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