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紅
冬天的太行山區,山風硬得能把人吹透了。充足的陽光照得溝里坡上的積雪泛著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
窮鄉僻壤最值得炫耀的就是清新的空氣,還有省城里很少見的藍藍的天、白白的云。
轉眼進入臘月了,地處大山深處的易縣北坡鄉白石嶺村的村民開始張羅置辦年貨。
在縣城開完扶貧工作會議已經正午,易水古城的美食卻沒有讓路明遠有一絲食欲,直接開車回村。
小車在崎嶇蜿蜒的山間鄉道上飛馳,沿途村落里時時飄來裊裊炊煙,養豬的村民已陸續開始辦殺豬宴了,漸濃的年味令這位駐村扶貧的第一書記眉頭緊鎖:這駐村扶貧后的第一個春節怎么過?單位與村里建檔立卡貧困戶結對子的幫扶責任人,已備好慰問金,但路明遠卻高興不起來,看似簡單的慰問,卻被復雜的村情重重包裹著,若沒有一個較為妥當的辦法,村里的那各色人馬不知又會鬧出啥幺蛾子。
一
去年二月,剛過完春節,路明遠就帶著工作隊離開省城下鄉扶貧。在白石嶺駐村近一年,對村情諳熟!“什么事也瞞不住路書記?!倍喽嗌偕僮屄访鬟h心寬,但彪悍的民風和村里暗流涌動的幾股勢力卻一直令他頭疼。
路明遠在省城出生長大,上學、入路、進機關,臨近半百了,農村是個什么樣在他的腦海里只是個虛幻的傳說,他是信心滿滿,信誓旦旦,帶著兩名駐村工作隊隊員在省城敲鑼打鼓歡送駐村工作隊出征的沸點中進了村。
進村三天,路明遠與他的兩名隊員便從沸點被速凍成冰點!一窮二白的現實狀況大大超出了他們的想象,而復雜村情的異樣感覺又迅速撲面而來。
其實縣里、鄉里都知道這個村亂,前任村支書胡有道在路明遠駐村的第二天就告訴他:“這個村啊,不大好弄,太亂!村民只看眼前利益,思想落后,村里家族、派性又很復雜?!?/p>
路明遠進村前是不知道這些情況的,接到縣委組織部頒發的白石嶺村第一書記任職令時,沒有一個人告訴他這個村的真實情況,他只知道是個貧困村,窮到啥程度根本不清楚。
駐村扶貧工作隊有省直工作隊、市直工作隊、縣直工作隊,分別由省直機關、市直機關和縣直機關分別委派。相比之下,縣、鄉對各村的村情比較了解,所以那些給點陽光就燦爛、好鼓搗、好脫貧的貧困村都是由縣直工作隊駐村扶貧,那些基礎相對較差、管理相對較弱的貧困村則由市直工作隊駐村扶貧,而深度貧困村特別是最窮最亂最難管、讓縣里鄉里都頭疼的貧困村全是由省直工作隊駐村扶貧。省市縣鄉都對省直工作隊寄予厚望:層次高,有資源;站位高,有優勢;能力高,有路數。
白石嶺村就是一個地理位置偏遠、自然環境惡劣、交通閉塞、靠天吃飯、又窮又亂又難管的村。
前任村支書胡有道連任5屆15年的村支書,而他父親胡鎮卻在村里任支書、村主任長達30年。路明遠很奇怪,白石嶺村“閆”氏家族是“大姓”,“閆”氏人口占到了全村的85%,怎么會讓1939年討飯討到白石嶺村并落戶的胡家“小姓”人的后代胡鎮及老二胡有道在白石嶺村把持了45年。這與路明遠聽說的北方農村很不一樣。
45年!到了路明遠駐村的2016年2月底,村民用當地的方言告訴路明遠“村里么都沒有!”
胡氏父子在白石嶺村一家獨大,到了胡有道執政時更是一人說了算,牢牢掌握著村里的大權,尤其是讓誰入黨誰就可以入,不讓誰入誰就入不了。
路明遠驚奇地發現,在農村,村民對黨組織的向往是多么強烈,入黨競爭是多么激烈,而村支書又是多么關鍵。
白石嶺村一共有黨員42名,由胡氏父子發展的占了一多半,有些黨員長期不在村里,但在村支委換屆選舉時準能回來“投上莊嚴的一票”。村支委三年一換屆,每次選舉胡有道都能不出意料地順利當選。當然胡氏父子也在私底下下足了功夫,于是乎“胡讓選誰就選誰”。
而對于入黨,村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胡有道叫入???”
也有村民上訪告狀,沒用!胡氏父子這么多年的積淀對付勢單力薄的村民易如反掌。后來因胡有道因違反上級規定,截留挪用抗洪搶險資金和物資以及辦理假移民,背了三個處分,鄉黨委按照紀律處分規定不允許他再連任村支書了。
但是選舉時,他仍然被“選出來了”,現在依然是村黨支部委員,村民俗稱“副職”。
路明遠駐村以后,對于“戰情”的嚴峻性并沒有充分意識到。也是,沒有經歷,沒有對比,兩眼一抹黑的就上了前線,直到不久后他去縣里開精準脫貧經驗交流會時,才知道了“敵情”是多么嚴重!
路明遠駐村以后,他的做法被縣鄉肯定。在駐村四個月之后的一次扶貧工作經驗交流會上,縣委書記楊樹德對路明遠的工作思路和工作能力給予很高評價,點評發言時,有6次提到路明遠的發言內容和觀點:“白石嶺村駐村工作隊提出的‘交通閉塞,觀念不能閉塞;自然環境惡劣,思想決不能惡劣。這句話讓我很受觸動和教育!要打造并留下一支永遠不走的工作隊!白石嶺村工作隊做得相當完善,總體在提高,包括思想境界提升?!蓖瑫r又慨嘆:“我發現哪一級的水平就是哪一級的水平??!省級工作隊就是省級工作隊的水平!白石嶺,多么混亂的一個村??!”
縣委書記的點評,讓路明遠感到有些意外,他確實沒想到自己會成為縣扶貧工作會議的亮點,而縣委一把手“多么混亂的一個村啊”的感嘆,著實讓路明遠震驚,駐村以后接連出現的“險情”終于得到了印證。
路明遠駐村不久,就根據調查了解的白石嶺村情制定了脫貧攻堅的戰略方針,而放在首位的就是抓思想工作改變,抓基層組織建設。他認為思想工作的落后、基層組織的渙散才是這個村貧窮落后的根源。
這次會議雖然充分肯定了他的戰略,但也讓他感受到啃下這個堅固堡壘是多么艱難。
二
路明遠所在的工作單位是北方鐵路集團。自從集團開始承擔省內農村扶貧任務后,單位里每年末都要選拔駐村扶貧的干部。每一次路明遠都積極報名,主動要求下鄉扶貧。而每次路明遠都沒有出現在出征扶貧的隊伍里。春運是鐵路最繁忙的時候,也是他一年中工作最緊張的時候,在鐵路和地方新聞媒體里面有不小名氣的他,似乎總與扶貧工作失之交臂。
去年他又報了名,沒想到,這次被批準了。45歲的路明遠由此開始肩負起駐村第一書記的使命,踏上脫貧攻堅的征程。
以習近平總書記為核心的黨中央以“精準扶貧”和“精準脫貧”吹響了到2020年在中國消滅貧困的沖鋒號角,到了村里以后,路明遠才明白為什么叫“脫貧攻堅戰”。對于重度貧困村、貧困混亂村,脫貧任務可不是一般的艱巨。
而此時駐村工作隊駐村扶貧的時間由原來的一年改為兩年,貧困村脫貧的考核更加科學,駐村第一書記的脫貧攻堅任務給出了五項:科學制定規劃,推動精準脫貧,幫建基層組織,為民辦事服務,提升治理水平。
脫貧攻堅戰,打的真是一場硬仗,一絲都不能含糊。
路明遠帶領工作隊進村后,與村“兩委”班子成員開過多次會,分別與所有村干部、村民代表、黨員進行深入交流,結果大失所望,村“兩委”班子對村情底數掌握不清楚,對村未來發展沒有最基本的思路,對村脫貧致富的途徑缺乏最基本的研究,對村里開展活動缺乏最基本的組織。他在工作日志上寫下了這樣幾句話:“底數不清楚,發展無思路,管理一鍋粥,混亂當魁首?!?/p>
路明遠隨后帶著駐村工作隊員開始逐戶入戶調查走訪,村民對他們這個扶貧工作隊剛開始也是冷漠和懷疑,覺得跟自己沒太大關系。也難怪村里人這樣想,在村口有塊石碑,上面刻著幾個字:“河北省整體扶貧開發工作示范村”,據村民講是七八年前建的,可村里連扶貧的人影都沒見過,村民對于他們扶貧的印象也只停留在這個碑上,扶貧款項不知所終。倒是有一年縣里給白石嶺村民每家發了兩只羊,那是縣里實施的對山區貧困村發展養殖的扶貧舉措。可發到手里沒多長時間,大部分村民就把羊賣了、吃了、涮了,只有少數幾戶人家把羊養起來了,最后養了幾十頭羊,最多的一戶養了幾百頭羊。
路明遠對兩名駐村工作隊隊員說:“入戶調查了解時先不要提扶貧的事,走走,看看,坐坐,聊聊。”白石嶺村的農戶,絕大多數一天只吃兩頓飯,這個習慣讓一日三餐的路明遠很不適應,常常是村民正在吃飯時候到訪,以至于路明遠一度考慮是不是自己也改成一日兩餐?不過,恰恰這個時間差,讓路明遠真正發現村民每天都在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有什么生活習性?有著多年特約記者閱歷的他,觀察很細致,尋問了解抽絲剝縷,家具的年代,農用的工具,飲食的習慣,播種的作物,養殖的禽畜,子女的去向……自然尋常間讓路明遠心中漸漸有了底。
而路明遠這“坐炕頭,拉家?!钡呐e動,卻讓胡有道慌了神。胡有道最初覺得這次扶貧還跟以前一樣,來個工作隊,“與村干部接觸接觸,考察個項目,給倆錢,給點東西,就走人了。”路明遠帶著駐村工作隊每天入戶調查,胡有道總覺得不對勁,不知駐村工作隊想干什么。
好多次看到路明遠從某個村民家里走出來,胡有道便湊上前問:“這家人說我壞話了吧?”
“沒有啊,為什么要說你壞話呢?”路明遠反問他。
“沒有?”胡有道感到奇怪,更是摸不著頭腦。
這樣的情形重復幾次后,路明遠竊喜:這個曾連任15年的前支書心虛了。
57歲的胡有道長得高高大大,臉上總是泛著潮紅,一天到晚吞云吐霧煙不離手,在村口開了一個小超市,也種自己的地。剛接觸時給路明遠的印象是:很熱情,挺能說,東拉西扯一大堆,云山霧罩地一說就是大半天。
不過,路明遠一開始就對胡有道沒有好印象!人還未到村,路明遠就廣泛搜集白石嶺村的情況,得到的情況中有一條讓他最關注:胡有道當了15年村支書!然而進村三天被速凍成冰點、村民滿嘴“村里么都沒有”之后,路明遠第一反應就是胡有道的問題,這么多年你讓“村里么都沒有”,窮得叮當響;具有黑社會性質的挖沙老板在拒馬河里瘋狂挖沙,水位下降讓村里好多水井都沒水,村民吃水都很困難,你村支書為什么不敢站出來制止挖沙行為?為什么不為村民討個公道?到了晚上村里連個路燈都沒有,黑燈瞎火漆黑一片,沒有任何群眾文化娛樂活動,你這個黨支部書記都干什么了?
在接下來走訪村民時,不少村民悄悄給路明遠透露了一個信息:胡有道在保定市有三套房子兩部汽車,兒子在市里工作,根本不缺錢。
還有村民說村里的河道被胡有道以100萬賣給了挖沙老板,錢都落到他自己腰包里,有貪污腐化的嫌疑。
在后面越來越多接觸中,路明遠對這位前任村支書有了比較深入的認識。
熟諳村情,讓路明遠的思路逐漸明晰,行動!他連續召開村民代表大會、黨員大會,發動強大的宣傳攻勢,號召全體黨員和村民參與到脫貧攻堅戰中。
而村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路書記,你把我們村弄清楚了就行了!”
三
村里多少年沒開過這樣的大會了!
熱鬧的大會只有三年一屆的“支委”“村委”換屆選舉。
村“兩委”辦公室的土坯房建于1964年,早已成了典型的危房!木制窗戶上糊紙早已破爛不堪,被西北風吹得嘩嘩響。一片狼藉的兩間辦公室,屋頂墻上糊滿了年代已久的破舊報紙,塵封多年的一個破話筒孤零零地躺在滿是油污的擴音器上,桌子椅子缺胳膊少腿,有的就在地上倒著,到處是厚厚的塵土,路明遠第一次跨進門的時候腳在半空懸了好久才勉強落地。
這樣的場景路明遠好像在20世紀50年代的電影里見過,沒想到自己卻要在這里辦公,強忍怒火,路明遠在召開村“兩委”班子會議的時候偶爾便向胡有道開火:“老胡啊,這墻壁上貼的報紙是1972年的《人民日報》啊,可是有收藏價值??!”“老胡啊,咱們可以與電影制片廠聯系聯系,這里拍20世紀70年代的電影根本不用裝修,原汁原味來了就能拍啊。這可以作為咱們村里的集體產業收入,生財有道??!”
村“兩委”開會商量事兒都是去支書家里,其實也沒正經開過什么會。村干部都忙著去打工掙錢,村里的事兒都是村支書說了算。胡有道當不成支書,卻也有招——輕而易舉就把跟了他15年的大隊會計閆兆立“選出來了”,他們倆與現任村委兼會計閆玉林一起到鄉里投票選支書,2:1,閆兆立便成了現任村支書。
閆兆立當會計,對村支書言聽計從,應付上面的“查賬”也有一套,但他的性格懦弱,也沒什么能力,明擺著就是一個傀儡,鄉里安排布置什么他都要去問胡有道。
路明遠熟悉村情后,曾詼諧地給這幾個村干部暗暗起了綽號:閆兆立是“柿子”,“軟柿子”誰都可以捏,當然“柿子”也有憤怒的時候;胡有道為“油子”,老奸巨猾,油嘴滑舌,胡有道實質上還是在行使村支書的權力。
破爛的村“兩委”辦公室沒法開會,路明遠說就在那院子里開吧。
村民代表三三兩兩坐在那幾個長條椅子上,快散架的破桌子搖搖晃晃擺在路明遠身前。“柿子”要給路明遠擺上那把在護路辦公室屋子里、由縣護路辦配發的、現在辦公室最好的一把木凳椅,讓路明遠拒絕了,他要站著開會。
反復通知、再三叮囑村民代表來開會,可到開會時來的還沒到一半。在路明遠冷峻而嚴厲的目光下,“柿子”和“油子”只得現抓人,好不容易剛過了半數。
這些到會的村民代表都琢磨著這個新來的第一書記能和大家說點啥,沒想到路明遠的開場白竟然是:“我是白石嶺村的第一書記,今天開會你們都坐著,我站著!以后開會也這樣,你們坐著,我站著!什么時候你們身后的這危房建成新房了,這破爛的桌椅都換成新的了,我再坐著開會!”
大多數村民代表臉上露出了不屑的表情,他們誰都沒想到,一年后路明遠便在全鄉唯一的兩層樓建筑的村“兩委”辦公室里,坐在鄉里及周邊村落羨慕嫉妒恨的嶄新辦公座椅上,對著現代化擴音話筒再次“語出驚人”!
更令這些到會的村民代表沒想到的是,路明遠敲擊著那破桌子給他們來了一個下馬威:“在白石嶺村開個村民代表會議怎么這么難?你們是村民代表,知道你們有什么權力?有什么義務嗎?村民代表會議是隨隨便便召開的嗎?怎么這么不把自己當回事?村民代表會議都不參加,當什么村民代表?!”伴隨著最后這句話,路明遠的手在空中有力地往下一揮,在接近桌子時停住了。
不屑的神情變成了茫然,一眾人發了懵,后面路明遠說的受省委省政府的委派、代表北方鐵路集團來白石嶺村脫貧攻堅,開展“精準脫貧”絕對不只是投一些錢、搞一兩個項目就能完成脫貧攻堅任務等等,似乎都被這第一書記挺厲害的印象所掩蓋了。
路明遠讓駐村工作隊員把印好的“我為白石嶺村獻一計”征求意見表發給村民代表,并一字一句鏗鏘有力:“交通閉塞,觀念不能閉塞;自然環境惡劣,思想決不能惡劣,這個問題如果不首先解決,我們做多少努力、投入多少資金村里照樣還是貧困。對于咱們村的歷史、家族、門派、民風等方面的問題,請你們牢記兩句話:摒棄前嫌看長遠!放下隔閡謀發展!”
路明遠又用手環指一周,“所有的村干部、全體黨員、全體村民代表必須充分發揮自身作用,帶領白石嶺村人民群眾堅決打贏這場脫貧攻堅戰!”
路明遠隨后依次把閆兆立等所有村干部請上來表態講話。在一眾“支持,做好?!钡暮喴妆磉_中,所有村干部及所有村民代表疑惑著這第一書記是啥路數。
散會后,胡有道滿面堆笑走上前:“路書記說得太好了!”不愧是老江湖,現場一眾人的白眼絲毫沒有減弱他的熱情表達,“我聽了心里特別舒服……”這話讓路明遠差點笑出聲來。
隨后召開的全體黨員大會,路明遠加了一項議程:重溫入黨誓詞!雖然依舊是到會黨員尚不到一半,但到會的黨員卻感到十分新鮮,多少年沒見過!
路明遠要求“每一個村民必須遵守村民公約!要求村民做到的,黨員必須首先做到!禁止村民做的,黨員必須堅決禁止!”這番話講得雖然很有氣勢,但對于長期沒有參加過組織生活的黨員、一直生活在偏遠閉塞山區思想觀念還很落后的村民來說,確實沒有什么深刻觸動。
真正開始觸動村民神經的是路明遠在白石嶺村表現出來的智慧、膽識和魄力,村民漸漸看到了白石嶺村的希望。
每次召開村“兩委”班子會,胡有道總在不停地說,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一會兒說說搞綠化,一會兒說說發展旅游,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說話沒有標點符號,別人插不進話,他始終占據著話語主導權。
乍聽起來,感覺或許他說得有一些道理,再仔細琢磨,又沒有什么實質性的東西,實際上他就是邏輯混亂,瞎攪和!
開始幾次,路明遠沒好意思打斷他,耐著性子聽他說,到后來就不客氣地果斷叫停。
路明遠組織村“兩委”班子研究關于低保戶清零重新評定的事,胡有道便不停地嘚啵嘚啵亂攪和,別人無法發言,只好不說話。路明遠忍無可忍,怒喝:“胡有道,閉嘴!”
“路書記,你,你不能不讓人說話???”胡有道一臉不服。
“啪——”路明遠猛然一拍桌子:“我是第一書記!現在是我主持會議!讓你說,你再說,不讓你說,你就閉嘴!”
這驚人一拍與毫不留情的訓斥,胡有道的臉登時就憋得通紅,其他幾個村干部也愣住了,等回過味來,竊喜便躍然臉上:該!你也有今天!
路明遠沒來之前,村里給鄉里報了120戶貧困戶,鄉里給打回來了,讓重新報。實際上按“兩不愁、三保障”“五看、五不錄、六優先”標準,村里真正夠上貧困戶的也沒幾戶。沒有一定的貧困發生率比例,貧困村的帽子也不好戴!村干部都想把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定成貧困戶,都想能通過評定貧困戶吃上低保。以往每次評定,基本上就是村支部書記、村主任及個別村干部在平衡關系、家族、門派力量之后直接就定了。幾番折騰,最后敲定了60戶。而多數村民只知道有個60戶,卻不知這是建檔立卡貧困戶。
建檔立卡貧困戶要想吃上低保,就要重新核定。路明遠來了正趕上縣鄉對低保清零重新評定,他讓村干部按照文件規定走程序,嚴格執行村級重大事項決策“四議兩公開”制度,即支部提議、“兩委”商議、黨員大會審議、村民代表大會決議、決議公開、實施結果公開。
村干部心里打著自己的小算盤,看到路明遠一臉怒色,就不敢太明顯地選“自己”的人。路明遠明確表態:“別看我!我說了不算!你們可以提任何人,每一個村民都可以申請吃‘低保。但是——能不能評上,要走程序,按制度辦。這次低保清零重新評定還有陽光聽證的環節,邀請黨員代表、村民代表、群眾代表來投票核定,相信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嘛!”
其實路明遠前期開展入戶走訪時,心里已經底數很清楚了,有很多所謂的貧困戶根本不知道自己是納入國務院扶貧辦建檔立卡系統里的貧困戶。
幾個村干部提了低保戶名單,路明遠說:“大家可以充分發表意見,老胡啊,你說說?!?/p>
胡有道悻悻地說:“你不是不讓我說話???”
路明遠狡黠地一笑:“我讓你說,你才能說?!?/p>
四
白石嶺村,三面環山,一面環水。有名的拒馬河就流經這個村的東側,該村位于拒馬河上游地帶。
由于上游截留發電導致白石嶺村流域基本變成了小溪流,暴露的河床滋生了打著清理河道旗號的非法挖沙,且嫌疑有黑惡勢力卷入。
挖沙又造成白石嶺村井水水位連年下降,水資源嚴重匱乏,村民們吃水都變得困難。加上交通閉塞,自然環境惡劣,沒有灌溉設施,靠天吃飯,種植、養殖均不能帶來溫飽收入,所以這個村絕大多數村民的主要經濟來源靠季節性外出勞務打工。
路明遠駐村的前一年,村里一幫人就為水位下降,井里打不出水來與挖沙的那幫人打了一架,但是——打輸了。
據村民說,當時他們要用水泥筑隔離墩來阻擋過往運沙的“后八輪”卡車,胡有道當時沒在場,卻偷偷給挖沙老板打電話,告之了這個情況,于是一幫揮舞著棍棒的小痞子迅速撲來。
村干部里面只有村副主任閆兆林帶著幾個村民,一翻亂打都受了傷,閆兆林還被電話威脅:“當心你開的出租車!”隨后接到報警趕來的警察,在村口胡有道的小超市的院子里與胡有道嘀咕了半天,便讓挖沙老板出車把受傷的村民送到了附近的醫院,給了幾百元錢,就了了事。
運沙車依舊瘋狂往來。挖沙的人在村邊挖沙還敢這么氣焰囂張,想必后面的人還是有一些來頭的。
路明遠為這個事特意在村口觀察了一天,發現挖沙的大型運貨車24小時不停地運,而所有汽車在進村經過胡有道開的小超市前停下來,司機都要下車進超市逛一下。嗯,有點意思,路明遠瞇起眼睛若有所思。
駐村兩個月后的一天晚上,路明遠把村干部召集起來開會,“你們六個人,明天一起去找挖沙老板,告訴他,白石嶺村第一書記說了,從明天起,在拒馬河白石嶺村流域,一鏟子沙都不許挖!”
胡有道的臉瞬間從潮紅變成了紫黑,閆兆立的村支書身份又讓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問了句:“就這么說?”
“就這么說!你們怕什么?我不怕!你們更不要怕!我們來扶貧,后面站著北方鐵路集團,站著省市縣鄉各級黨委政府!脫貧攻堅是習近平總書記為核心的黨中央領導的偉大戰役,肯定全勝!必須全勝!”
閆兆林聽了,突然有一種久違的痛快,招呼幾個村干部:“走!有路書記在,咱們怕啥?”
第二天一早,村干部便趕到河邊。
經過一夜糾結,胡有道讓其他村干部先等著,他先過去和挖沙人嘀咕了一會兒,隨后挖沙人開著鏟車撤離了。
自此,挖沙的人再也沒敢到白石嶺村流域挖一鏟子沙。
路明遠的一系列舉動,無疑觸動了胡有道等眾人的利益,他們在尋找一切機會想把這個第一書記擠走。
村支書閆兆立夏天身體突感不適,咯血。半夜給路明遠打電話求救。路明遠趕緊聯系縣醫院出救護車,縣醫院診斷他病情嚴重,需要轉院。
閆兆立說想去北京治療,兒子在那里打工。路明遠用自己的車送他去北京。檢查結果出來是肺癌晚期。沒治療一段時間,家屬便放棄治療,醫院救護車上用呼吸機維持著生命的閆兆立被迅速送回村。人不要“老”到外面,要“老”到家里,這是當地的風俗。
路明遠接到電話后,便通知所有的村干部,組織部分村民代表、黨員、街坊鄰居趕快料理后事。中午時分,救護車進了村,路明遠便帶著一眾人從閆兆立家里出來,順著斜坡下來向路口走去接車。
正走著,突然人們聽身后有人說了一句:“路書記,你還是趕緊回省里吧!”路明遠回頭看,是72歲的村民代表賴廣得。
“啥意思?為什么我要回去?我回去干什么?”
“你趕快回去歇著吧!他們說你命硬,你看你來了幾個月就克死了一個?!辟噺V得帶著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
路明遠大眼怒睜,眼神犀利地瞪著賴廣得:“他們是誰?”
“我不能告訴你?!辟噺V得翻著白眼。
路明遠冷冷地說:“說不出來吧?那就是你說的!”
賴廣得有些心虛,哼哼唧唧地說:“我也是聽說的。”
路明遠大喝一聲:“嗬!要是這樣的話,我就更不走了!”他伸出兩個手指往天上一指,“長這么大,我還是頭一回知道我有這本事。既然我有這么大的本事,那我還怕什么?你們可得小心點,千萬別跟我對著干,不然,”路明遠大眼再次一瞪,霸氣十足地在空中一揮,大聲喝道:“下一個該輪到克誰了?站出來我看看!”
所有的人都被震住了!也被嚇住了!
賴廣得有些抹不開面子,隨手一指身邊的村委兼會計閆玉林:“該克他了!”
閆玉林一聽,火蹭得一下子起來了,他雖然只有54歲,但卻是閆家“東、西、南、北”四個門里西門的大輩,63歲的閆兆立要叫他“二叔”,論輩分賴廣得也要叫他“叔”。
閆玉林順手抄起地上一根棍子沖著賴廣年砸去,破口大罵:“放你的狗屁!你他媽說誰呢?打不死你!”
倆人撕扯在一起,有拉架的,有看熱鬧的,現場一片混亂,民風彪悍可見一斑!
不過,白石嶺村的男女老少漢子爺們兒從此都知道了,這個路書記可不是一般的厲害!
五
由駐村工作隊代表幫扶責任人,把他們購買的春節慰問品送給建檔立卡貧困戶的決策,讓路明遠很糾結。他非常清楚,這60戶貧困戶實際上大多數不貧困,與其他農戶沒什么區別,甚至比其他戶還好。曾有村民對路明遠說過,你別看那個人有病整天躺床上,那躺床上不干活的活得比我們干活的還滋潤,生活質量遠高于那些天天下地的。
名單中有不少村干部的直系親屬,堂兄弟和表姐妹。其中就有胡有道的父親胡鎮,老頭兒身體硬硬朗朗,不僅走路風風火火,還能下地干活,也是貧困戶,原來還吃著低保。
路明遠反復考慮,這慰問品不能直接按名單發給貧困戶,那樣白石嶺村非得亂了套。
他做出決定,陽光普惠!要讓全村大多數村民都能享受到這份精準脫貧的慰問。
他把村“兩委”干部叫到一起開會。婦委主任王俊蘭有些不情愿,“路書記,你怎么總開會啊?”“誰讓你是村干部?。∧阋皇谴甯刹课乙膊粫心汩_會。是村干部就要擔當責任!”路明遠清楚,原來幾乎從來就不開會的白石嶺村,這一年開的會能抵上過去幾十年,村干部需要適應與改變。
“馬上要過年了!我們單位幫扶責任人購買了慰問品,你們也知道如果只給這60戶,村里就要鬧大事!這樣辦,長期不在家的不要給,其他的每家都給一份!記住——是每家,而不是每戶!那些‘分戶不分家的只給一份。”
“分戶不分家”是當地一大特色,父母與子女分別立戶口,卻在一個院子里生活。
村“兩委”辦公室太破了,這場地發慰問品也確實不像話。路明遠讓閆玉林貢獻一下家里的車庫,存放購買的米、面、油。
路明遠給幾個村干部分了分工,有發醫保、入學救助等政策宣傳單的,有負責讓村民領取時簽字摁手印的,有負責拿著喇叭喊名字的,有負責往外搬米面油的。
路明遠上午先去縣里開個會,想到下午兩點發放慰問品,散了會中午飯都沒吃就往回趕,70多公里的山路,不近呢。鄉黨委副書記林雨生聽路明遠說要采取這種方式慰問大多數村民很高興,興致勃勃地表示你們這個行動非常好,我要帶著大學生村官來助陣。
路明遠要求村干部全部到場參加,婦委主任王俊蘭惦記著去箱包廠加工書包掙加工費,說丈夫閆喜東是壯勞力讓他替自己來幫忙發慰問品,而村副主任閆兆林要出車接學生,就讓媳婦過來幫著發政策宣傳單。
白石嶺村幾十年從沒有給村民們發放過慰問品,這是開天辟地頭一遭。路明遠、林雨生、還有鄉辦公室主任分別講了話后,便開始發放慰問品。村民們聚在現場興奮議論著都發啥,上百雙眼睛都盯著車庫。
車庫門打開了,看著那堆的一袋袋米、面,還有那一桶桶油,一些村民有些失落:“哎,才這么點東西!”
有兩個人的反應出乎路明遠的意外,一個是北門閆厚德的媳婦?;葜ィ@個見了路明遠總讓他幫村里那些光棍找媳婦的老婦人反駁:“什么叫才這么點???給點兒就不賴了。知足吧!這么多年,有誰給過白石嶺什么東西嗎?”村民一聽,也是,不管多與少,這是人家的心意??!于是都高高興興領起了米、面、油。
另一個是被稱為白石嶺村第一悍婦的吳蘭香,這是個村里人說不能得罪的主,誰要得罪了她,她就帶著一壺水從早上8點準時到那家人門口上班——罵!12點下班。下午14點繼續上班,18點下班。連罵三天!她曾經當眾給路明遠叫過板,路明遠也毫不客氣地當眾反擊得她啞口無言。這次,吳蘭香聽到叫她老頭名字的時候,竟把領到的宣傳單合在手心擺了擺說:“我得把它供起來?!?/p>
誰也沒想到這么一個皆大歡喜的好事,卻能讓白石嶺村上演一出又一出鬧劇。
身為大哥的賴廣得看他六弟賴廣有沒有到現場,就給打電話讓他趕快過來領。曾經連任兩屆村主任的賴廣有,就晃晃悠悠著過來了。
“老六”賴廣有要比他大哥厲害得多!他曾與路明遠說:“我要知道你們來,我再多花3000元錢,這屆村主任還是我的!”賴廣有與胡有道是死對頭,兩個人明里暗里斗了很多年。尤其他在兩屆村主任位置上時,兩個人爭權斗勢,水火不容。后來用賴廣有的話叫“黨支書說了算”,胡有道吃肉,他跟著喝了點湯。他也沒想到上次換屆競選沒選上,下來了,133:162,差29票。
據村民講,他有下三濫手段的嫌疑,堵過人家的鎖子眼,割過有矛盾隔閡人家的樹皮。因為樹皮從根往上的部位割上一圈,會讓樹木死掉。
路明遠在與村民“拉家常”的時候便知道了賴廣有愛干一些陰損缺德的事。但沒想到,駐村工作隊剛來時,賴廣有竟然偷偷地把他們所住的院門鎖用牙簽堵過幾次,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于是,路明遠略施小計詐唬了他一下,說有人看到是他堵的鎖眼,他一下子心虛了,不僅迅速把他老婆常秋英送到了北京他二女兒那里,而且一遍又一遍跑過來解釋說那鎖眼真不是他堵的,分析出是哪三人給他造得謠,又再三向路明遠表示絕對支持他的脫貧工作。
賴廣有這會兒來領慰問品,并不像別的村民那樣排隊等著領米、面、油,他皺著眉,走到車庫里東瞅瞅、西瞧瞧,鷹鉤鼻子下的尖下巴愈發尖長,三角眼滴溜溜亂轉琢磨著路明遠此舉要干什么?
閆喜東往外搬扛米面,幾次都被他礙事,又不好說他什么,于是從賴廣有身邊過時也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用手里的裁紙刀的刀尖把賴廣有綠色羽絨服口袋剌了一個小口,倒不是很顯眼。
賴廣有一看來了氣:“喜東,你把我衣服給剌了?!北緛砭陀袣獾拈Z喜東滿不在乎地說:“剌了就剌了唄!剌了你又能怎么樣???”
賴廣有一聽長臉快趕上驢臉了,三角眼一瞪:“什么叫剌了就剌了唄?”轉身從旁邊又找了一把裁紙刀,直接照著閆喜東的藍色羽絨服前襟直直剌了一大刀,頃刻羽絨就翻了出來。倆人一下子就打起來了。
前面發米、面、油熱鬧空前,后面打起來了也熱火朝天。路明遠正在前面維持秩序,并不知道車庫里面發生的事。等發現的時候,倆人已經從車庫打到了車庫外,拉架的、起哄的,一瞬間秩序大亂。
路明遠一邊大喊:“停止發放!村干部守住車庫門!”一邊沖過去,揪住正在扭打在一起的倆人向兩邊一分,大喝:“住手!”
路明遠祖籍山東,身材高大魁梧,加上這倆人平時對他都有所忌憚,這一把就把倆人分開了:“你們干什么?鬧什么事?搗什么亂?”
賴廣有的老婆常秋英剛剛把領了的米面油放到小推車上,看到老頭與閆喜東打架,便跳著腳罵閆喜東不是東西。
賴廣有覺得更憋屈,他平日里對胡有道都是張口就罵的主,怎么會讓一個婦委主任的老頭欺負到頭上,他氣哼哼地把小車“咣”地往地上一摔:“誰稀罕你們的米面油??!”
路明遠手一指地上的米面油:“賴廣有你這是干什么呢?撿起來!你知道這米面油誰給的嗎?”
賴廣有還在罵罵咧咧:“路書記你別說了,他就是欺負人,剌我的衣服,還說剌了就剌了唄。發這點東西算什么啊?這算個屁??!”
路明遠氣壞了,憤怒地指著賴廣有:“什么叫算個屁?!你沖誰發火呢?這是我們給村里買的春節慰問品,你知道不知道?你給我撿起來!”
賴廣有一愣:“啊?不是政府給的嗎?”
路明遠教訓他:“你以為呢?這么多年白石嶺村給村民發過東西嗎?這是我們扶貧的心意,你別不識好歹!”
“哎呀,對不起,對不起啊,我不知道是你們買的?!辟噺V有立即換了副嘴臉,麻利地把米面油裝上了車。其實路明遠心里清楚得很,貪財的賴廣有絕不會不要。
路明遠一邊訓斥賴廣有,一邊教育閆喜東,看秩序恢復了,繼續組織發放。
本來賴廣有和閆喜東倆人平時關系還不錯,但因為這件事兩家里“臭了”。而原本對王俊蘭極為不滿的胡有道看到了機會,兩家迅速升溫。
此后賴廣有耿耿于懷,一直想找機會報復一下閆喜東。后來他發現有幾戶村民燒秸稈,其中就有閆喜東,于是就打了舉報電話,把派出所警察直接領到閆喜東家地里,抓個現行,閆喜東被警察帶走。王俊蘭趕緊找胡有道,求他幫忙找人,又在胡有道的小超市買了價值400多元的煙,由胡有道從中牽線,找了人,送了禮,吃了飯,在傍晚時候閆喜東才被放了出來。這些都是后話了。
婦委主任王俊蘭聽人說丈夫和賴廣有打起來了,立刻放下箱包廠的活兒,騎著電動車趕回來了。一看丈夫的羽絨服慘不忍睹,就沖著賴廣有和他老婆常秋英開罵!
路明遠驚異地發現,身為婦委主任的王俊蘭罵人怎么會那么不堪入耳,而賴廣有和他老婆常秋英更不是善茬,祖宗八輩、偷人賣色、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都翻騰出來,要不是鄉黨委副書記林雨生在中間攔著,這兩個農村婦女非打起來不可。
路明遠又趕緊把倆女人拉開,沖著王俊蘭說:“不許再罵了!有損于你這個村干部形象?!?/p>
剛平息完這一波,緊接著又起來第二波。賴廣有打了報警電話,北坡鄉派出所民警來了,現場調查取證。
正在這時,有幾戶村民跳出來鬧事兒了,帶頭的就是與胡有道有說不清關系的婦女羅翠枝,她氣勢洶洶地質問路明遠為什么只給她一份米面油?她有三個兒子得給三份。原來胡有道看到發放名單上有村干部閆玉林和他女兒閆小婷倆人的名字,就告訴了羅翠枝,挑動她來多要慰問品。
其實路明遠早就感覺胡有道會借機鬧事,在開會的時候對于“每家給一份”的分配他就頗多微詞。
而村里當初在上報貧困戶名單時,閆玉林看到胡有道把他爹胡鎮列為貧困戶,其他幾位村干部也都把堂叔、堂嬸、堂兄弟一窩蜂報上,他想,你們都報了,我也得報,一賭氣把二女兒的名字也報上了。其實閆小婷一直在外打工,平時不回來。
發放慰問品在列名單時,閆玉林沒主動提出來說女兒領了一份,自己這份就不要了。在場的村干部也都各懷心腹事,盡在不言中。
現在不僅羅翠枝來鬧事,胡有道的父親胡鎮也一趕過來說分配不合理,引發了有類似情況的5家村民跟著起哄。
這邊一幫人吵吵著,而另一邊警察在調查取證,鄰居剛把吵架的王俊蘭勸到閆玉林家里,警察也就順勢在閆玉林家里做筆錄。
閆玉林的媳婦看這么多人都在家里吵吵嚷嚷,嫌太亂,就埋怨閆玉林:“你們怎么不到辦公室去,把家里折騰得這么亂。”
閆兆林見媳婦叨叨自己,覺得臉上掛不住,羅翠枝拿他打的小算盤鬧事,更加讓他生氣,便順手抄起一個大茶缸朝他媳婦砸過去。
路明遠忽然聽到院子里哭喊打罵聲,跑進來一看,更加氣憤:“閆玉林你有病??!你打媳婦干嘛?有能耐誰給你鬧事你打她去!聽著,第一,絕不許再動手打人;第二,米面油你們家只能領一份?!?/p>
羞愧難當的閆玉林終于找到了順坡,直接就下:“沒問題,回頭我只把閨女那份領了?!?/p>
路明遠走到車庫門口,對鬧事的人說:“閆玉林只領一份,你們這個情況也只能領一份。不許再鬧了,都趕緊走!”
那一幫人還在嚷嚷著:“誰信?。俊?/p>
西門大輩閆仲武平日里見面總是熱情地邀請路明遠到家里吃飯,而路明遠在走街串巷“拉家?!睍r卻得知這是個典型的“陰陽人”,此時他狠狠地對路明遠說:“你就得給我三份,你要不給我三份,我跟你沒完!”
路明遠厲聲斷喝:“你們愛信不信!辦法是我定的,我盡可能掌握平衡,咱村里150戶,有個十戶八戶不同意,有意見,很正常。就咱們這村,什么事情也不可能讓所有人都滿意,現在滿意度已經超過90%了,我知足。誰不服氣,就去鄉里、縣里、市里、省里、中央告我去?!?/p>
他轉身瞪著閆仲武:“你想吃三份是吧?”
“對!我就得吃三份?!?/p>
“行!我可以給你解決。但是有個條件,你把你剛才領的那份拿回來放到這里,我再給你解決三份?!?/p>
一群人聽得一頭霧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啥意思啊?你想干嘛?”
路明遠大眼一瞪:“不想干嘛!你們敢拿回來嗎?你們拿回來試試!”
這幫人也不傻,終于反過味了。
路明遠沒說口:你只要敢拿回來,我一份都不給你。即便你是貧困戶我也不給你,精準識別貧困戶我早就給你識別過了,你們都夠不上貧困標準。
結果,沒一個人敢拿回來。
第二天早晨,路明遠帶著駐村工作隊在村“兩委”辦公室里做村里的各種脫貧數據報表,鄉里催著要。屋里沒暖氣,冷得不行。突然羅翠枝吵吵吵吵嚷嚷地沖了進來,喊叫著要三份米面油。還有幾個村民也來了,咬賴廣有領了兩份。
路明遠把村主任閆金朋和村委閆兆林叫來,問怎么回事,村干部解釋說賴廣有是給他四嫂領的。賴廣有的四哥去世后,四嫂就不在村里住了,但也經?;貋怼?/p>
村民閆正榮說:“路書記,你不是說長期不在家不給嗎?他四嫂就長期不在家?!?/p>
路明遠說:“對,我定的規矩,長期不在家的不給,你敢肯定他四嫂不在家嗎?”
閆正榮很堅決說:“我敢肯定不在家?!?/p>
路明遠立刻給賴廣有打電話:“把你領的你四嫂那份米面油拿到村辦公室來?!?/p>
電話那頭賴廣有懵了,說:“我馬上到?!?/p>
賴廣有一進門,路明遠直截了當:“你被舉報了,說你四嫂長期不在家,我定的規矩,長期不在家不給。你把你四嫂那份拿回來吧。剩下有什么事,咱們回頭再說?!?/p>
賴廣有不愧當過村主任,聽出路明遠話里有話,也就沒再與舉報的村民嗆嗆:“行,沒問題。”又覺得面子上過不去,就說,“誰跟著我去家里拿呢?”
路明遠說:“兆林,你去拿一下?!?/p>
閆兆林剛剛把從賴廣有家取回來的米面油往辦公室放下,羅翠芝“噌”地上來就要拿走,像搶東西一般。村主任閆金朋趕緊攔住她,說:“你不能拿,這不是給你的。”羅翠芝撒潑耍賴地說:“拿回來就是給我的!”倆人嗆嗆了十幾分鐘分不出了理來。
路明遠站起身對著閆金鵬說:“閆主任,她要是特別想把這東西拿走,你就讓她拿。她只要敢拿著走出大門,你就打110報警,給北坡鄉派出所說這兒有人搶劫。昨天北坡鄉派出所不是來了一回嗎?咱們村已經挺亂乎的了,不怕再亂第二回!”
越說越氣的路明遠“啪”的一拍桌子:“讓她拿!我看她敢拎出去?她拎出去試試!”
這幾句話一下子把羅翠芝鎮住了,不敢再撒潑,可還站在那里磨嘰著不走。閆玉林說:“你趕緊走吧,我也就領了一份,我保證不多拿。羅翠芝這才蔫蔫地回去了?!?/p>
村里幾位孤寡老人的米面油,還有村干部的那一份,路明遠都親自給送到家里,包括已經去世的村支書閆兆立,路明遠都細心地想到了。
春節前的這場慰問風波終于平息了……
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妻子的手機號碼,接通后卻是女兒在撒嬌:“爸爸我想你了!你什么時候回來?”面臨著中考的女兒讓他喉頭一緊,眼睛有些濕潤。
空氣中開始氤氳著煙花爆竹的火藥味,年味越來越濃。
白石嶺村真正的春天不遠了……
六
山里的春天來得晚。平原的杏樹都已經結出了小杏,山里的杏花開得正盛。路明遠最近對他的好幾個朋友戲言:若要感受“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钡囊饩常偷桨资瘞X村來。
去年風調雨順,讓今年的杏花開得格外濃密,田野里彌散著淡淡的花香。這天一大早,路明遠又開啟了每天工作的第一步——跑步兼調查。
旭日初升,金色的光芒灑落在土黃的大地上,與藍天白云下的那萬物吐綠、半山坡上稀散的羊群,一同勾勒出一幅春意盎然的畫卷。
一周后,縣水利局機井公司的打井隊就要進駐白石嶺村了。這是昨晚縣扶貧辦主任石朝陽告訴他的準確消息,而修路、安裝路燈、修建村文化活動廣場等脫貧項目也會在兩個月內相繼開工,這讓路明遠興奮不已。一大早出來,這富有詩意的畫卷,讓路明遠心情大好,他邊跑邊拿著手機拍下一幅幅照片。
村里的人們也都沒閑著,春暖花開,紛紛在自家地里忙著“驚地”,盤算著這又一年的光景。遠遠的,路明遠看到?;葜ピ谧约旱牡乩锓兀瑫r不時撿起去年沒有清理的玉米枯桿扔到地邊。去年,路明遠帶領駐村工作隊挨家挨戶走訪調查征求意見時,常惠芝對于打井表現出了極端的渴望:“路書記,我們盼星星、盼月亮一樣盼著村里能有一口深水井,能像城里人一樣吃上自來水!”雖然這之后她每次見到路明遠都嚷嚷著讓路明遠把村里幾個“老光棍”的問題一塊給解決了,但路明遠對她的總體印象不錯。看到了常惠芝在地里忙活,路明遠便向她跑了過去,想把馬上就要開工打井的喜訊告訴她。路明遠這次規劃的兩口深水機井,不僅要灌溉,而且直通到全村的家家戶戶,真正像城里一樣讓白石嶺村人吃上自來水。
看著路明遠跑了過來,?;葜グ咽种械囊唤赜衩卓葜ν剡呉蝗?,出乎意料地向路明遠咆哮:“又跑起來了!讓你們來是扶貧來了,不是讓你跑步來了!”路明遠一愣,尋思著她這話中有話。
“下周縣打井隊就要來村里打井了!這回啊,咱村里家家戶戶都能吃上自來水啦!”路明遠沒有理會她的咆哮,仍想讓她高興高興。
“還想糊弄我啊!你能干點嘛?來了雞巴二年子了,么雞巴也干不成,還在這待著干嘛?趕緊滾回去吧!”?;葜ミB吐臟字的反常言行讓路明遠愣在那里,腦子里飛速的打著轉,尋找著緣由。猛然間他想起來唐志興前天給他說的幾件事,賴廣有最近總在那些曬太陽的老太太圈里轉悠,散布的一些風涼話與現在?;葜ニf如出一轍。
找到答案的路明遠忽然覺得?;葜ビ行┛蓱z,假若晚一周遇到她,鐵一般的事實早就把那些謠言一掃而光,可惜陰差陽錯的就出了這么一檔子事。沉思片刻,路明遠沒有表現出慣有的強勢反擊,只是嚴厲地正告她:“山里的春天會遲到,但從不會缺席。假若一周后村里開始打井了,你怎么說?”
“怎么說?那就謝謝你。以后我再也不吭聲了!”?;葜タ粗访鬟h嚴肅的表情,心里也禁不住敲起了小鼓。
“好!記住你今天說的話?!甭访鬟h用手沖著她堅定地一指,又搖了搖頭,轉身跑上了公路。一周后,原本愛說笑的常惠芝便在村里的公開場合徹底啞了火。
“嘀嘀——”閆兆林開著校車,拉著一車小學生,從路明遠身后開過來,經過路明遠身邊減了速,“路書記,要捎什么東西回來嗎?”
“幫我捎兩兜饅頭吧。”
“好哩,我回來給你送過去,還有事找你呢!”閆兆林一踩油門,小面包車一溜煙就沒了蹤影。
路明遠加快了奔跑,他在村里每天晨跑都要從白石嶺村跑到鄰村呂各莊,然后再跑回來。農歷每月逢三逢八是北坡鄉的大集,而每月逢二逢七則呂各莊的小集。鄉道412的盡頭公路上,也因有少許趕集的村民增添了生氣,“跑步呢!”“趕集去!”村民早已習慣了路明遠的晨跑,時不時地打個招呼,也間或地給他說說村里的事。
翻過四個山坡,呂各莊已近在咫尺。遠遠地,路明遠看到了賴廣有騎著電動自動車馱著他媳婦從集市里出來。
“路書記,又鍛煉呢!”看到路明遠跑了過來,賴廣有趕快停下,讓他媳婦下了車,三角眼滴溜溜亂轉,打著心里的算盤。
“廣有,買了點什么???”路明遠看到他就沒好氣,這個唯恐村里不亂的老油條,三天兩頭、想方設法地都要鬧出點事來。早上常惠芝這一出,路明遠已經斷定又是這家伙的杰作。
“馬上要種地了,買點種子。”賴廣有臉上堆著笑。
“今年準備種什么???”路明遠明知故問。
“玉米唄,除了玉米還能種么?”賴廣有很不屑。
“還種玉米啊,你去年不是說只要有灌溉,就能進行種植改良,能種藥材嗎?”路明遠故意逗他。
“路書記,我當然能種植改良?!辟噺V有一豎大拇指,“不是吹的,論頭腦,這村里咱是這個!”忽然他又壓低聲音,“也就是胡有道怕我,壓著我不讓我入黨,否則,我要是入了黨,轉年我就能爭上支書。他們都得聽我的?!?/p>
“哈哈——”路明遠氣樂了,農村里確實有這樣一種人,仗著懂得多一點,嘴皮子溜,能唬住人,便相當自以為是,十分猖狂?!皬V有啊,去年你把入黨申請書給我,讓我轉交給鄉黨委江書記,我隨后就轉交了。我當時就給你說了,要入黨,先學黨章。這一年了,你看過黨章嗎?”
“你都不讓我入黨,我看黨章有個屁用?!”賴廣有終于露出了猙獰的本來面目,“路書記你太不了解咱們村了!你看看你定的這三個入黨積極分子,閆建設58了,都入了兩回黨了,還是讓胡有道把他拽下來了,有胡有道在他能入?閆兆林,都60了,他連親爹都不養,這樣的人能入黨?王俊蘭就更別提了,太自私,她公公家里的人在抗日的時候,被武工隊給正法了,這是有嚴重歷史問題的人,這樣的人能入黨?”隨后賴廣有小眼怒目大睜,“有我在,這三個人肯定入不了黨。他們要入了黨,我到鄉里告——你——去——”最后這一句拉著長音,有些歇斯底里。
終于切入正題了!看著賴廣有咄咄逼人的神情,路明遠卻沒有生氣,更有些欣慰——判斷正確——狐貍狡猾的尾巴終于露出來了。最近村里暗流涌動,這就是罪魁禍首。路明遠細一琢磨,也對,三個入黨積極分子確定的時間已經9個月了,如果按照路明遠這種雷厲風行的風格,到一年頭上,三個人就都能入黨了,那賴廣有的瞎攪和或者企圖渾水摸魚就徹底失敗。輿論營造要提前,現在正當時。不過,從掀起波瀾的時間節點來看,路明遠倒是挺欣賞這個賴廣有,確實有一定的頭腦。
賴廣有反對閆兆林和王俊蘭入黨,路明遠心知肚明。但沒有想到的是他也反對閆建設,閆建設雖比賴廣有大5歲,但卻是賴廣有的親外舅。賴廣有兄弟姐妹11個,他在兄弟里行六,人稱“賴老六”,他的5個姐妹一股腦的都嫁入了“閆家四門”,于是“賴家”與占村里絕對大姓的“閆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路明遠感覺賴廣有反對閆建設的原因多半是嫉妒。路明遠帶著駐村工作隊剛駐村時,賴廣有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跑前跑后,可隨著時間推移,他發現這個鐵路來的路明遠很難對付,遠不像過去他見過的扶貧的那幫人,總聽村干部的,胡氏父子聯手與他斗都屢屢失敗,這個人的主意甚至能左右鄉里。特別是路明遠在初次走訪了閆建設之后,便常常到這個白石嶺村勞動致富帶頭人家里求教,腿腳不利落的閆建設頭腦出奇聰明,對于農耕、農植、經濟作物及農貿市場的把握很準確,村里很多人都在看著他在干什么?他養豬,村里人都跟著養,他不養了,村里大多數人也就收了手,用村主任閆金朋的話說“他對豬肉價格的起落把握得很準”。再往后,賴廣有發現路明遠距離他越來越遠,他說的很多關于村里脫貧的“點子”,路明遠都一笑了之,更多的是與閆建設探討。這讓賴廣有很不爽。
“廣有,誰能入黨,我說了不算,必須經過村黨支部大會全體黨員投票決定;是否能列為入黨積極分子,我說了也不算,也必須經過村黨支部大會全體黨員投票或者黨支部委員會研究決定。我給你說了很多次了,要想入黨先學黨章,你連黨章都不學,還想入黨?我告訴你,只要我在村里一天,村里發展黨員必須要開會,必須要經過村黨支部大會全體黨員投票決定,決不能某個人說了算!”路明遠最后這句話斬釘截鐵。
“時間不早了,回去吧?!甭访鬟h向賴廣有兩口子擺了擺手,掉頭往回跑。
快跑回村里時候,“嘀嘀——”閆兆林開著校車,送完學生回來了,“路書記,我給你把饅頭捎回來了?!笨吹介Z兆林的車,路明遠不再跑步,招了招手,便上了車。
“兆林,你和父親之間是怎么回事?”路明遠早就聽說了閆兆林與他父親之間有矛盾,今天聽賴廣有一說,便索性打破砂鍋問到底。
“路書記,你是不是聽說我不養我爹了?不是我不養,是我們兄弟為養我爹有矛盾,我想讓我爹跟著我,可我兄弟不同意,我爹也不同意,為誰養?怎么養?我們還吵了架。我現在每年都給他錢,不過每年我父親也過來到我這住幾天,前幾天他還來著呢,你不是看到我到火車站接他了嗎?”提起家事,閆兆林一臉無奈。
“路書記,最近村里有人說我不贍養我爹,說我沒資格入黨,我向你保證我絕不會不贍養老人。我們這當入黨積極分子快一年了,我們到底能不能入黨???”
“兆林,我給你說過,村里發展黨員必須要開會,必須要經過村黨支部大會全體黨員投票決定,絕不能某個人說了算。你是村里的副主任,做好你該做的事。下周打井隊就要進村里,勘測、征地、鋪設管路,大量的事需要村干部去協調,你能指望著胡有道干點什么嗎?他不給咱攪和、添亂就不錯了?!?/p>
隨后,路明遠一字一句、嚴肅認真地忠告閆兆林:“記住,做好你該做的事。其它的事不要考慮?!?/p>
七
鉆井隊開工鉆井了!
這天早上,路明遠沒有像往常那樣晨跑,而是一大早便趕到了鉆井地,等著開鉆。
閆金朋一大早便開始忙活起來。
時間到了,早已擺好的鞭炮便迅速響了起來。
于是,工人開著鉆井車上前,支設架子,擺放鉆頭,一通忙活。隨著一聲“哨響”,鉆井機隆隆地響了起來,鉆頭入地,掀起了層層泥土與石碴。村民三三兩兩地聚集在周邊不遠,飛濺的泥石并沒有讓他們離開,仿佛這泥石沾到身上便能給他們帶來福氣。
閆金朋媳婦一臉黑灰怒色站在自家門口,很是不滿。路明遠感到奇怪,按理說,這天大的好事,她咋會不高興?便向身邊的閆金朋問了句:“嫂子今天怎么了?”
“甭搭理她!”閆金朋沒好氣地說,“村里一有閑言,她就沉不住氣了?!?/p>
“閑言?什么閑言?”在縣城開了兩天會的路明遠還沒有見到唐志興,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路書記,有人說這井是給金朋打的,不是給村里打的!”看到閆金朋沒有下文,放完鞭炮就一直站在路明遠身邊的閆兆林索性道出了緣由。
“哎呦!”路明遠啞然失笑,勘測選址選在了閆金朋家東鄰他家的自留地里,“這么愚昧的話,居然也會有人信?”路明遠走向了仍然怒色滿滿的閆金朋媳婦,“嫂子,別聽村里那些閑得沒事干的人瞎說,占地補償的事,我們有方案。”
“路書記,補償我們一分錢都不要,能為村里做點事,本來我們也挺高興的。我就是受不了村里的有些人胡說八道。昨晚還為這事跟金朋吵了一架。”閆金朋的媳婦一臉委屈,“這一年多我們受了多少氣?。?!”
“你還真聽他們胡說??!公道自在人心!我來了這一年多,挨了多少罵?當面的罵了多少回?背后還不知道怎么罵我呢?光聽他們去罵,考慮這考慮那,我們還能干成什么事嗎?只要咱們行得正,走得端,嘴長在別人的頭上,讓他們盡管去罵吧!”早已習慣了村里風言風語的路明遠反過來安慰閆金朋媳婦。眼睛卻在周邊的人群中尋找著那個始作俑者。
這樣的場合少不了賴廣有,他陰沉著臉在周邊轉來轉去,思忖著怎樣再鬧鬧事?
路明遠走向人群中的唐志興:“老唐啊,你也來了?”
“來了,來了,村里這么大的事,我還能不來?”唐志興上前幾步,“路書記是什么時候回來的?”
黨員唐志興曾是軍人,是村里兩個獨姓之一。另一個獨姓是前婦委主任魏海蘭的老公蔣秀印,胡有道雖然叫魏海蘭嬸子,但關系密切是村里盡人皆知的事,所以蔣家從不受欺負。唐志興一家可不行,他復員后娶了北門的閆成琴,北門在閆家“東西南北”四個門里本來就弱,唐志興又是獨姓,閆成琴又耿直,不愿意委曲求全,所以一家人總是受氣。幸虧有個爭氣的兒子,出去闖蕩打出來屬于自己的事業,現在衣食無憂。
路明遠很看不慣農村欺負獨姓,所以在駐村工作有起色后,特意選了唐志興為自己的“五聯系人”——黨員聯系人。時不時讓他們兩口子跟著他在村里轉轉,更重要的這兩口子是曬太陽的老頭老太太一族,能得到各方各面及時的情況與消息。
路明遠用頭朝著賴廣有的方向一晃,悄悄地問:“老唐,是他在折騰吧!”
“是的,是的,這兩天很奇怪,他與胡有道走到了一起,不知道嘀咕什么?”唐志興小心翼翼地看著周邊說了這個足已讓路明遠高度警惕的情況。
“哦,果不出所料是他?!钡屄访鬟h很意外的是賴廣有本與胡有道勢不兩立,現在走到了一起,意味著什么?
打井、修路、安路燈、建全新的村“兩委”辦公室、修建文化活動廣場,這些脫貧項目的開展是誰也阻擋不了了、也無法阻擋的了。
路明遠在駐村開展深入的調查研究后,他給白石嶺村確定了八個脫貧攻堅項目,像打井、修路、安路燈、建全新的村“兩委”辦公室、修建文化活動廣場這些基礎設施項目,路明遠并沒有感覺到有多大的壓力,有黨中央的最強大脫貧政策,有省市縣鄉的全力支持,有北方鐵路集團的堅強后盾,這都不是問題。
問題最大的、脫貧攻堅最難的,路明遠始終認為是思想觀念的脫貧,基層組織的脫貧,這是最核心、最關鍵的脫貧,是脫貧攻堅的主戰場。
而思想觀念的改變,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基層黨組織的建設則更難,選人用人、形成村基層組織強大的號召力、影響力、凝聚力、戰斗力一直是路明遠最頭疼的事。
一年半的戰斗,在路明遠強大攻勢面前,“敵對”勢力紛紛敗北,還能負隅頑抗便是在基層組織的把控上做文章。原本勢不兩立的賴廣有與胡有道現在走到了一起,給路明遠傳遞了強烈的斗爭信號。
路明遠馬上意識到,下一步他們最能反擊成功的就是發展黨員!是啊,連路明遠自己都說發展黨員不是某個人說了算,必須經過村黨支部全體黨員大會投票,而村里絕大多數黨員都是胡氏父子發展的,現在再加上賴廣有的推波助瀾,情況會怎樣?
其實關于確定這三個入黨積極分子之后,怎樣發展入黨的事,路明遠很是下了番功夫。他指定閆玉林、唐志興為閆建設的入黨介紹人,指定閆金朋、胡有道為閆兆林的入黨介紹人,指定閆金朋、閆玉林為王俊蘭的入黨介紹人,很是考慮了方方面面的利害關系,而閆建設、閆兆林、王俊蘭也很能明白他作為第一書記的良苦用心。
路明遠環繞看了下現場,看到閆建設、閆兆林、王俊蘭這三個人都在,便在村民們漸漸散去的時候把他們叫到了一起:“從現在開始,第一,你們必須每月向你們的入黨介紹人匯報你們的思想、工作,特別是在駐村脫貧工作中所做的一切,不管他們聽與不聽;第二,安排你們所做的任何村里的工作,特別是在征地、補償過程中,發揮你們一切力量,全力去做當事村民的工作,千方百計推動脫貧任務順利開展;第三,在任何時候發生涉及自身利益與村集體利益矛盾時,都要以集體利益為重,以大局為重;第四,在任何時候發生自己與村民的利益糾紛時,無條件后退,絕不許發生任何爭執?!?/p>
三個人默默地點了點頭,離開了。
而路明遠的神情卻嚴峻起來,真正的決戰即將打響。
是夜,路明遠又站在漆黑而空曠的田野邊,仰望那滿天的點點繁星,《夜空中最亮的星》那首歌曲又縈繞在耳邊——“夜空中最亮的星,請照亮我前行?。。 ?/p>
八
“決戰”的一大早,路明遠仍像往常一樣早早起來,但卻沒有像往常那樣去跨村跑步。他在村里竣工不久的三條道路上,慢慢踱步。初冬過后的那場小雪,讓早已素色的田野沉沉地睡去,三條新修的道路在這一片素色中格外醒目。
山區清冷的微風掃過來,讓跟在路明遠身邊的小何打了個寒顫。小何是北方鐵路集團公司所屬一個公司的基層干部,以志愿者的身份在第二年秋收的時候加入了路明遠的駐村工作隊,實現了他多年來一心要參加扶貧的夙愿。一個多月的形影不離,不僅讓他初步了解了駐村的來龍去脈,更讓他清楚路明遠此時的心情。
自小在農村長大的他,近幾天一直在心里面敲著小鼓:一方面他特別不理解這個山村的“大姓”是怎樣被“小姓”的胡氏父子控制了幾十年,這在他平原的老家是根本不可能的;另一方面他深知這場“決戰”的艱難,北方農村里的家庭關系非常的復雜,親兄弟可以為針鼻大點的小破事打得頭破血流,而遇到涉及家族利益的大事,血脈親情又滿血復活,迅速攜手一致對外。路明遠這些天的舉動以及總是那么凝重的神情,每每讓他欲言又止。
“你穿少了!這山區可不比咱們平原??!”看到小何冷峻的神色,路明遠微笑著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路書記,今天您有把握嗎?”趁著路明遠露出了笑容,小耿終于把悶在心中好些天的話說了出來。
“把握?沒有,但有信心!”路明遠轉過身來問,“小何,你看這路修得如何?”
“路?好??!我剛來那陣子,正趕上村里秋收。我聽村民們在收割時念叨——再也不用翻越鐵道把西邊地里的玉米運回家了。”
說起這新修的路,小何興奮起來,“閆志群開著他那個小拖拉機,把他和他哥閆志才家地里的玉米,從田間地頭直接拉回了家,而閆國慶兩口子卻是用小拉車把玉米拉回了家,為了這,閆國慶那四川的媳婦,還沖著閆志才兩口子喊叫,‘有車多好?。 ?/p>
路明遠很清楚閆國慶兩口子是何心理,類似的場景,他在今年秋收的時候也遇到過。一天傍晚,他在街頭碰到了正在遛彎的吳蘭香,吳蘭香看到他迎面走過來,便從兜里抓出一把花生遞給他:“路書記,這是今年地里新收的花生,你嘗嘗?!甭访鬟h稍一思索,便從她手里拿了一?;ㄉラ_放到嘴里吃了,回味了下,說:“不錯?!眳翘m香有些不悅:“咋就吃一個?。俊彪S后不由分說,跑到最近的閆玉秋家里,抄了一個塑料袋,把她兜里的所有花生一股腦的裝進去,又迅速跑回來,塞到路明遠的手里:“你就都吃了吧!”這舉動讓路明遠差點笑出聲來——這回是真正“忍不住了”,于是趕緊岔開話題說:“彥生和冬來他們是不是又回去打工了?前幾天我看到他們回村收玉米呢。”“他們早就走了”吳蘭香很得意,“別看我家里的車小,今年有了路,可是派上了用場,我們家的、冬來家的、還有冬來他哥春來家的玉米,兩天就都收完拉回家了。”吳蘭香這得意神情,卻讓還在用小拉車往家里運玉米、剛好路過的常惠芝一臉嫉妒。
“路書記,昨天晚上閆兆林開著車到火車站接閆兆剛和閆金培來了。他的車就停在火車站出站口,正好我碰上。他給我說,咱們修的通往火車站的這條路,是‘忒好了!過去,他們下了火車,要摸黑高一腳矮一腳走一里多地的路基,還要下了護坡才能到公路邊,坐上接站的車。昨晚,閆兆剛和閆金培他倆下了火車,走了二十幾步就直接上了閆兆林的車——”小何忽然壓低了聲音,“他們到閆兆林家里喝酒去了,閆兆林非要拉著我去,還說曾請您一塊去坐坐,您拒絕了。”
“這個閆兆林啊——”路明遠嘿嘿一笑,又搖了搖頭,“昨晚是小酌,今天中午該痛飲了。”
“這么說,路書記您有把握?!”小何很是興奮。
路明遠順手一指路邊那一排排矗立不久的光伏路燈:“小何,你知道這路燈亮的第一天晚上,為什么我要在村里不停地轉悠?”
“我知道,您想看到村里人的反響。”
“那天晚上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村里人都挺高興的!”
“小何啊,他們是挺高興的?!嘤尚纳?,那種高興是發自肺腑的!那天不僅白石嶺村的夜空被點亮了,更重要的是白石嶺村的人心靈被點亮了!”
正說著,那個騎著自行車走街串巷賣豆腐的中年人迎面而來,路明遠每天早上跑步的時候總能見到他,據村里人說,這個人家在距離白石嶺村7里地的楊莊,每天凌晨就起來磨豆腐,一大早就一個村一個村地跑,傍晚才回家。
這個中年人遠遠地看到了路明遠他們兩個人,便下了車,推著車子迎著他們走過來,沖著路明遠說了一句話:“還是共產黨好!”隨之又騎車而去。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路明遠深深地吸了口氣:“看到了嗎?小何,這就是信仰的力量!走,回去吃口飯,然后上——戰——場!”
新修的村“兩委”辦公室寬敞明亮,現代化的大型橢圓會議圓桌、40把椅子,65寸的大屏液晶電視,會議音響,兩組鐵皮辦公柜,讓人一走進去,感覺就迅速被拉回了城市。
閆兆林、王俊蘭這兩個即將被發展入黨的積極分子,早早來到了會議室,打水、燒水、掃地、擦桌子,忙得不亦樂乎,時不時做出僵硬動作,不由地讓人發笑。
閆金朋也早早來到了會議室,打開了村廣播站喇叭,不停地向村里通告:“開會了!開會了!村里黨員趕快來開會了!”
路明遠到了會議室便坐在了會議圓桌另一頭,背后的大屏液晶電視播放著中央電視臺的新聞,他對面的墻上懸掛著一大大的條幅,是毛主席的著名詩詞《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這是路明遠專門請一書法家撰寫的。
在村里的扶貧硬件工程全部結束之后,他就特意準備了幾幅字畫,懸掛在村里兩層樓的現代化辦公室、會議室、圖書室、文體活動室里。他特別把這幅字懸掛在會議室里,“鐘山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弊煮w蒼勁有力,意境卻只有駐村工作隊這幾個人知道。
其實這不是路明遠常規坐的地方,自新會議室建成、辦公設備到位后,他固定的位置就是會議圓桌的一頭、這大大的條幅下。每次村里開各種會議之后,他都會用幾分鐘時間給大家講毛主席這著名的詩詞。他不在乎村里人是否能理解“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痹谶@個村里的現今意義,只希望在他離別時能給村里留下精神食糧。
“兆林,鄉黨委的林書記和郝委員接過來了嗎?”路明遠沉寂了片刻,看著時間已經到了8時50分,便沖著忙里忙外的閆兆林發問。
“接過來了,我送完學生就把林書記和郝委員接過來。他們現在就在咱們的鄰村馬家莊,說是先到他們那里檢查工作。咱們開會的時間是九點,林書記說他們準時到。”
“來了,來了,我們來了,”應聲進門的是鄉黨委副書記林雨聲,身后跟著鄉組織委員郝麗。
“林書記,請上座?!甭访鬟h順手一指他一直固定坐的位置。
“路書記,這怎么行???這個座位一直是你坐的位置??!甭管哪一級的督查組、檢查組來,你都是坐在那里啊!今天怎么讓我坐?。俊绷钟晟f的是實情,自打這個會議室建成到位,不管什么層面的會議,不管哪級的領導蒞臨檢查指導,路明遠始終坐在這個位置。這其中的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是讓胡有道看的。
鄉黨委副書記林雨生個頭不高,國字臉,走起路來不慌不忙,慢慢悠悠,20多年的鄉鎮工作閱歷讓他不大的眼睛總是釋放出自信的光芒。他是在路明遠駐村近一年的時候,從袁湖鎮調過來的任鄉黨委副書記,同時也是鄉鎮包保白石嶺村的負責干部。他與路明遠接觸了這么長時間,很驚奇這路明遠為啥總是不按常規套路出牌。
就拿這白石嶺村發展黨員來說,縣委組織部因村里連續三年沒有發展黨員,把這個村黨支部評為了后進村。雖然路明遠要在村里發展黨員是方方面面都支持的事,但是縣委組織部給的指標卻只有一個。而這路明遠不知是怎么鼓搗的,往鄉里、縣里跑了好幾趟,臨近年底縣委組織部竟然給了兩個指標,而鄉黨委書記江易峰又告訴他,明年1月縣委組織部再給這個村兩個黨員發展指標。三個月在白石嶺村發展四名黨員,讓早已領教彪悍村風的林雨生直咂舌。指標多了雖是好事,但發展誰他心里卻沒譜,他剛調到鄉鎮開始包保白石嶺村,就查過臺賬,這白石嶺村在路明遠還沒有駐村前,竟然已經有了14名入黨積極分子,而且都已經培養了至少四年了,其中就有閆兆林的兒子閆輝,而婦女黨員王柳芳的兒子閆長偉排在了入黨積極分子花名冊的第一位,胡有道在村里放過狠話,白石嶺村只要有一個黨員指標,就是閆長偉的!
其實,林雨生也有自己的打算,他本琢磨著要把今年的這一個黨員指標給了白石嶺村大學生村官劉波。家是承德的劉波,大學畢業后通過“三支一扶”來到了北坡鄉,并指定為貧困村——白石嶺村的大學生村官(“三支一扶”是指大學生在畢業后到農村基層從事支農、支教、支醫和扶貧工作,其目的在于為高校畢業生向基層單位落實就業問題提供具體的指導和保障)。
不過自5個月前劉波到鄉里報到后,就直接被鄉里留下負責協助辦理城鄉居民基本養老保險等具體事物,從來沒有專門到白石嶺村,只是為了脫貧和填報表的事情跟著林雨生來了幾趟。體育專業畢業的他,身體健壯,路明遠對他的印象停留在“三天兩頭鬧回家,對象都已吹了仨。”
當一干人等都在琢磨這黨員該發展誰時,路明遠以駐村第一書記的名義向鄉黨委提出了建議方案:今年底首先發展的對象是閆兆林和王俊蘭;明年初發展的對象是閆建設和劉波。
雖然是建議,但林雨生知道這就是最終方案,他不止一次看到路明遠堅持自己的決策而在鄉黨委書記、鄉長面前表現出來的堅定態度:“這個事就這么定了!”
路明遠駐村以來的事情,林雨生在包保白石嶺村后耳朵里都灌滿了,他暗自尋思,這個路明遠到底是啥路數,北坡鄉一共八個駐村工作隊,兩個省直隊,六個縣直隊,唯有這個路明遠極其強勢,而在全縣162個駐村工作隊里,他亦是唯一。不過縣委書記楊樹德對路明遠工作的充分肯定,林雨生也是如雷貫耳。或許,對付白石嶺這樣的村,就得用路明遠這樣的路數吧。
“林書記,今天的會議議程有兩項,第一項是我作為第一書記,先給黨員上個簡短的黨課,第二項議程就是發展黨員。上黨課的議程是我加的,時間不長。發展黨員的議程是大家都知道的,是最主要的議程。發展黨員得由你和郝委員來親自組織。我呢,等到發展黨員這個議程就離開了。”路明遠堅持向林雨生擺出了“請”的姿勢。
“你不參加發展黨員這個議程?”林雨生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很想給路明遠說:“這是在農村!在發展黨員!盡管你厲害,但這村里絕大多數黨員都是胡氏父子發展的,你來了才不到兩年,這些黨員就能聽你的?你把閆兆林和王俊蘭列為首先發展對象,胡氏父子反應是多么激烈!你知道胡氏父子在私底下是怎么活動的?你在場這兩個人都不一定能發展通過,更何況你不在場?”林雨生遲疑地看著路明遠,想說點什么,但看著黨員陸陸續續走了進來,也不好說什么,沖著路明遠搖了搖頭,慢悠悠地走到那個“正座”坐了下來,隨即點上一支煙,在吞云吐霧間瞄著路明遠,“看看你路明遠到底有多大本事?”
鄉組織委員郝麗禮貌地向路明遠打了個招呼,隨后坐到了林雨生的旁邊,拿出了簽到表和紅印臺,招呼黨員一個個來簽到按手印。
9時,開會時間到了,有23名白石嶺村黨員坐到了會議室里!閆兆林和王俊蘭臉上亮出了光?!皟蓚€半數”的第一個半數夠了!這“兩個半數”是指村黨支部大會發展黨員,到會黨員必須為全體黨員的半數以上,投票通過的人數必須為到會人數的一半以上。閆兆林和王俊蘭心理盤算著這23人里面自己有多少“鐵票”。
然而,胡氏父子及其親密的一干人等卻沒有到場。
閆金朋看著路明遠:“路書記,您看——”路明遠靜靜地坐著,沒有答話,沒有表態,只是對到場的黨員一個個來回地看著,對視著。
看著路明遠沒有表態,而林雨生又不便表態,作為會議主要召集人,閆金朋有些著急。他又跑到廣播喇叭前,再一次高喊:“開會了!開會了!村里的黨員趕快到村辦公室開會!”
“金朋,你已經廣播了六次了!別再廣播了!”看著閆金朋急切的表情,路明遠終于發聲了:“黨員同志們,林書記,郝委員,我們通知開會的時間是9點,現在已經9點15分了,本來早就該開會了。不過嘛,今天會議的第一項議程是由我給全體黨員上黨課,時間雖不長,但對于全體黨員來說也很重要,我知道胡有道他們幾個黨員就在村里,他也明確向我表態肯定會來參加會議,這樣吧,我們再等10分鐘。如果再不來,我們就開會?!?/p>
林雨生繃緊的神經舒緩下來,胡氏父子等一干人遲遲未到,讓他很擔心,如果這個時候就開會特別是討論發展黨員,胡氏父子再半截插一杠子,可不好收場,他總怕出亂子。路明遠能再等一會兒是最好不過的事了。
9時20分,門口響起了噼里啪啦散亂的腳步聲,胡有道、胡鎮、胡有道的兩個兒子胡玉武以及較之密切的其它5名黨員帶著神秘的表情魚貫而入。能來的終于全來了!
都坐安穩了,路明遠“開戰”了!
“不再等了,現在開會?!甭访鬟h突然聲音提高了八度,“閆金朋,請你通報一下,今天的會議應到多少人,實到多少人,應到未到多少人?”
“應到40人,實到31人,應到未到9人。”閆金朋馬上應答。
“啪——”路明遠猛然在會議桌上狠擊一掌,“這9個人請假了沒有,給誰請的假?”一掌震喝,讓稍顯紛雜的會場瞬間肅穆。
“這9個人都沒有請假。”閆金朋唯唯諾諾,見識過路明遠拍桌子的他,立時反應出后面的狂風暴雨。
路明遠本就眼大,一瞪起眼睛,用黨員吳成的話說“很厲人”。而此時路明遠的眼睛瞪得溜圓,這沒來由地拍桌子讓所有人都感受到空前緊張。
“閆雪芬給我請假了?!焙械揽闯雒珙^不對,趕快出來打圓場。
“給你請假了?誰允許的?”路明遠毫不客氣,“在組織這次會議之前,我專門打印出文字通知發給所有黨員,而且在每張通知單上我都親筆簽名。這通知上寫得很清楚,如因身體及其它原因參加不了會議,必須請假!只能向兩個人請假!一個人是我,另一個是閆金朋!是看不懂?聽不懂?還就是故意的?”
路明遠排山倒海般地掀起狂嘯:“沒有人給我請假!也沒有人給閆金朋請假!在咱們白石嶺村開一次黨支部全體黨員大會可真難啊!我來了快兩年了,組織召開了8次黨支部全體黨員大會,在座的一些黨員今天我是第一次見到,而這九個人,我一次都沒有見過!!!知道為什么要打印出專門的會議通知,我這個第一書記專門手寫簽名,不管采取任何方法都要通知到黨員本人參加會議嗎?再不參加會議,那就是——自行脫黨?。?!”
“自行脫黨”斷喝在寂靜的會議室里環繞,在一片驚愕中,路明遠再次拍響了桌子,“這些人知道不知道自己還是個中國共產黨黨員?有沒有最基本的紀律意識和規矩意識?知道不知道還有黨組織的存在?”
“去年黨內開展的‘兩學一做活動,鄉黨委要求全體黨員手抄黨章,你們有幾個人抄了?我告訴你們,我抄了,從頭到尾,一字不漏,然后交給了鄉黨委的林書記。林書記,是不是?”
“是的,是的,兩萬來字,一字不漏。”林雨生趕緊接話,還未等他繼續說下文,路明遠又再次沖鋒:“連我這個駐村第一書記都要按照鄉黨委的要求,一筆一畫,規規矩矩抄寫上報。上級黨組織要求我們做的,必須要堅決做好。這就是最基本的紀律與規矩?!?/p>
“為什么要手抄《黨章》?《黨章》是中國共產黨最根本的黨內法規,是制定其他黨內法規的基礎與依據,是我們每一名黨員必須嚴格遵守的法規。在座的各位黨員,你們當年入黨的時候學過《黨章》沒有,還記不記得在黨旗下宣誓時的入黨誓詞,甚至——你知不知道有《黨章》的存在??。。 ?/p>
“我去年剛到白石嶺村組織的第一次黨支部全體黨員大會,我第一次給黨員上黨課,講的是什么?是黨員的八項義務和八項權利!在座的諸位,有多少人知道這八項義務和八項權利?我看有些黨員只知道自己有一項權利,那就是選舉權——舉手投票的權利,而且他也只出現在選舉的時候。一個共產黨員只出現在選舉的時候,意味著什么?在座的每個人都清楚得很!”
“兩個月前,我在這里上黨課,給參會黨員播放了一段電影片斷,兩個只有15歲的小戰士虛報年齡火線入黨,為什么?就為了爭得第二天能扛著炸藥包沖鋒的權利!在座的各位黨員,你們問一問自己,當年為什么入黨?怎么入的黨?這么多年,你的一言一行配得上共產黨員這個光榮稱號嗎?你們知道村里的群眾是怎么評說我們一些黨員惡劣言行和胡作非為嗎?難聽得很?。∥疫@個第一書記倍感恥辱??!”
“今天的大會議程有兩項,第一項是我給全體黨員上黨課,第二項是由林書記和郝委員組織發展黨員?,F在我就給大家上黨課。黨課內容就是帶領大家學習《中國共產黨章程》第一章第九條?!闭f著,路明遠從兜兒里掏出一本紅色的小本——《中國共產黨章程》,開始念起來。
猛烈的攻勢,不僅讓整個會場只回蕩著路明遠的聲音,更讓所有人對路明遠的黨課豎起耳朵認真地聽?!啊吨袊伯a黨章程》第一章第九條:黨員有退黨的自由。黨員要求退黨,應當經支部大會討論后宣布除名,并報上級黨組織備案。黨員缺乏革命意志,不履行黨員義務,不符合黨員條件,黨的支部應當對他進行教育,要求他限期改正;經教育仍無轉變的,應當勸他退黨。勸黨員退黨,應當經支部大會討論決定,并報上級黨組織批準。如被勸告退黨的黨員堅持不退,應當提交支部大會討論,決定把他除名,并報上級黨組織批準。黨員如果沒有正當理由,連續六個月不參加黨的組織生活,或不交納黨費,或不做黨所分配的工作,就被認為是自行脫黨。支部大會應當決定把這樣的黨員除名,并報上級黨組織批準?!?/p>
路明遠特別把“黨員如果沒有正當理由,連續六個月不參加黨的組織生活,或不交納黨費,或不做黨所分配的工作,就被認為是自行脫黨。支部大會應當決定把這樣的黨員除名,并報上級黨組織批準?!边@段話加重了語氣,緩緩念出來。
當所有人都在聽下文時,路明遠突然又一次重重地拍響了桌子:“在咱們黨員的頭腦中,是不是只知道連續六個月不交納黨費被認為是自行脫黨啊。知不知道前面還有‘連續六個月不參加黨的組織生活、后面還有‘或不做黨所分配的工作,都會被認為是自行脫黨?!?/p>
“黨員開會是黨的基本的組織生活,我來了快兩年了,組織召開了8次黨支部全體黨員大會,在座的各位黨員,你們參加了幾次???特別是這九個人,通知到了,不請假,無故不到會,完全符合‘連續六個月不參加黨的組織生活的表述!我們今天的黨支部大會應當討論認定這九名黨員——自行脫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