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通憲
“慢慢游”開行不到幾分鐘,“咣當”一聲就擱閘減速了,整個列車狠狠地震一下,震得人屁股顛起來。
“這鬼司機!”金莉莉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她用手揉了揉腦門,那突如其來的急剎車,讓她猝不及防,腦袋狠狠地撞在車窗玻璃上,疼得她齜牙咧嘴,嘴里直抽冷氣。
對講機里車長在喊:“列車已經進入防洪限速地段!”
窗外,雨一陣緊似一陣,像鞭子一樣抽打著車窗。火車向前行,雨點向后甩,在車窗上斜拉出一條條粗粗的水線,轉眼間就歪歪扭扭地往下流,形成一幅不規則的圖案。
這是一趟掛著六節車廂的綠皮車,是供沿線鐵路職工上下班的交通車。不過,鐵路人不叫它慢車,而是喜歡叫它“慢慢游”,不僅因為它在這條單線上,交會和待避時,幾乎都讓別的快車先走,更因為它車況差,是從其它地方下線后,調整過來的。這條穿越云貴高原的山區鐵路在測量和選址時,就充分考慮到保護當地百姓的土地,盡量不占農民耕地。這樣一來,就更多依山而建,避開了農田和城鎮。
鐵路剛開通那天,鐵路兩邊圍滿了看稀罕的人。他們對著火車指指點點,大發感慨:“嘖嘖,這家伙是又長又大!”
“是哩,你看,躺著走都那么快,要是站起來走,豈不日行八萬里?”說話的是寨里的說書老秀才。說是秀才,也不過解放前讀過幾年私塾,平時愛說書擺古,村里紅白喜事時,給人寫個對聯記個禮簿什么的。就憑這,多年來總獲得人們尊重。
“那是那是。”老秀才話音剛落,就有人隨聲附和。
“切——”旁邊傳來一聲不屑的聲音。這是寨子里在山外打工回來的三毛坨。見過世面的后生,當然沒像他的祖輩一樣崇拜老秀才,這很讓老秀才有種多年的權威被挑戰的不快。
火車給山里帶來的首先是新鮮。不過也鬧過一些笑話,讓人哭笑不得。剛開始試運行前,鐵路局每天安排工務段的軌道車軋路,還負責對鐵路沿線宣傳安防工作。一次,段里軌道車在返回時經過一彎道,司機猛然發現鋼軌上坐著一老頭,連忙緊急制動,軌道車咣當一下剎停下來。
見火車過來,那坐著的老頭嗖地站起來,手里舉著一只死耗子,攔著軌道車要賠錢。年輕的軌道車司機哪見過這陣勢,嚇了一跳。待他緩過神來,才想到要和他理論:“這老鼠是你家喂的?”
那老頭理直氣壯到:“嘿,你還真說對了。這老鼠還真是吃我家倉里的谷子,田地里莊稼長大的,算不算我家養大的?”
司機看到這架勢,知道和他扯不清,存心逗他,便笑著問道:“老人家,你說要賠多少錢?”
老頭扳著手指頭算道:“它一天吃我二兩谷子,一個月六斤,一年七十二斤,不多,你得賠給我五十塊錢……”
司機繼續逗他:“那你說說,這老鼠有幾歲?”
“幾歲幾歲……”老頭顯然被難住了,答不上來,只好囁囁道,“那好吧,減幾個月,那你給三十塊錢就走人。”
年輕的司機覺得老頭很逗趣,見老人已退到路旁,就準備提匣開車,突然想到,段里要求軌道車軋路的同時,到各車站和集鎮上散發鐵路安全宣傳資料,車上還剩下幾份,就又拿了一份下了車遞給老人:“老人家,您好好看看,上面文件有規定,攔停火車是犯法的。”
聽他這一說,老人嚇了一跳,臉馬上變成了死灰色,他兩眼發直,連連自語,又驚又怕,雙腿也不聽使喚,像篩糠似的亂顫起來:“啊!這也犯法?我犯法啦?我可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
看到老人被嚇到了,年輕的司機又覺得過意不去,心里責怪自己沒把話說明白。就告訴他,這確實是違反規定的,念你是初犯,不予計較,以后不可以。老人聽他這一說,知道眼前這年輕人不會為難他,如釋重負,慌忙撒腿就跑,差點在田埂上摔了個跟頭。
火車軋老鼠的事,被人們當作笑話傳開了。
金莉莉聽到在線路車間當主任的老公說起這笑話時,當時笑得差點兒岔過氣去。金莉莉的老公荊大可算得上帥哥一個,一米八的個子孔武有力,走路腳下虎虎生風,臉盤子周正端莊,顯得儀表堂堂,是讓女人們心動、惹男人們妒恨的主兒。
從部隊復員的荊大可從養路工做起,從班長工長干到技術員,一直做到正科級車間主任,雖說鐵路的官不算官,基層工作苦點累點操心點,可大小也是個中層干部,還是讓人很羨慕的。只是,美中不足小兩口聚少離多,在一起的時間太少。本來,客運段三班倒,金莉莉在家時間就少,何況荊大可遠隔兩百多公里外,周一到周五不能回家,雙休日有時又得值班,遇上防洪全員留守,大事小事需要正職在崗,回家的次數就更少。何況他有機會回來時,有時又恰巧是金莉莉出乘,兩條不同的軌跡在一起交叉的機會少之又少。同事望著這對英武俊朗、嬌艷柔美的年輕夫妻過著牛郎織女般的生活,就搖晃著腦袋嘆息:“哎呀,硬是活生生的浪費了資源!”話中到底有幾分惋惜,有幾分調侃,只有說話人自己曉得。
機會來了,新線開通,段長就把荊大可找去說:“要新成立個車間,想讓你到那兒去當主任,你業務好,又是部隊出身,能吃苦。新線條件差,沒有招工,從各個車間抽調職工,當中會魚龍混雜,良莠不齊,需要一個業務和管理上都過硬的人去。有問題你可以提出來,但不能不去,困難主要靠你自己解決,實在不行再到段里,不可以矛盾上交。對你,和別人要求不一樣。”段長的話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荊大可理會到這是段長對自己的倚重,自然不好談條件,只是說,我盡量做好。
荊大可的工作調動,讓金莉莉眼前一亮:客運段的人都樂意跑特快直快,對慢車和臨客大多不愿意,主要是因為慢車車況差,沒空調,冬冷夏熱,更重要的是收入要比進“北上廣”的精品車少一大截。她聽說新線加了一趟慢車,就找到段里,說愿意去。領導正愁找不到人,立即當著她的面給車隊打電話:“金莉莉從今天起參加開行新線交通車的籌備,不再由你那派班了。”那份高速的效率,讓金莉莉自己都幾乎不敢相信。
金莉莉有她的想法,長期兩地分隔,兩口子雙職工,萬多元的月收入,錢已經不是問題,對她來說,正常的生活才是難得的。無事時,金莉莉喜歡看一些健康知識的書,雨露滋潤禾苗壯的道理她還是懂的。金莉莉內心還有個不可告人的想法,這趟“慢慢游”經過一天行程,晚上在荊大可車間所在車站折返,當中有近一個小時時間停靠。俗話說,幾分鐘改變一場戰爭,一個小時,什么事情不可以做?金莉莉的陰謀得逞后,心中不免竊喜,想著想著,臉就紅了。兩口子激情過后,香汗淋漓的金莉莉喜歡粘著荊大可,喜歡將臉貼在荊大可那凸鼓的胸脯上,纖細的手指像蛇一樣在胸脯上來回游動,喜歡聽著荊大可那鏗鏘的心跳聲。有時,她忍不住用牙狠狠地咬荊大可的胸大肌,咬荊大可的頸部,痛得荊大可跳起來,嘴里嘶嘶直抽冷氣。他越這樣,金莉莉就笑得越開心。有次,荊大可的徒弟到他家,看到他肩膀上的牙印,大惑不解:“師傅,這是……?”荊大可就裝著漫不經心地說:“沒什么,不小心讓狗咬了一口。”氣得金莉莉狠狠瞪著他。
火車軋老鼠遭賠錢的事,開始荊大可以為是說笑話,不料這樣的事還真讓他碰上了。
車間新修的辦公樓需要從三百多米外的車站拉局域網線。那天,段管網絡的技術人員和荊大可查看現場后,就開工了。從車站到辦公室之間有根高壓電桿,正好可作為網線的中間支撐,雖然拐個小彎,但可以不讓網線因長距離懸空下垂而被過往的車輛掛上。不過,從電桿到車間辦公室,得經過一塊菜地。菜地不算大,但在缺土少地的貴州,這塊菜地讓農民十分珍惜。
測量、放線、爬桿、支架,施工很是順利,荊大可想到以后收發文件、上傳資料再也不要到車站麻煩別人,不由腰桿挺了挺,覺得硬了起來。雖說站區里大伙天天見面,但是,各是一個單位,給別人添麻煩總會讓人不爽。每次進門看到人家在電腦前忙碌著,看到他進來,也趕快起身讓電腦,荊大可心里總有求人矮三分的感覺。車站是個四等站,按級別只是股級單位,而荊大可則是正科級,工務的工作性質讓荊大可總是神氣不起來。施工要點、駐站聯絡、施工協調、防洪登記、調度命令簽收接發、站內施工占用股道和道岔等等,哪一樣不要麻煩別人。不抽煙的荊大可有時也不得不衣兜里裝了包金芙蓉,平時傲氣的他不得不放下架子。好在車站的人也還好打交道,每次辦事都不含糊,進門出門主任主任喊得親熱,也是算給足了他的面子。
“主任,你看!”思想間,職工胡鵬的手肘子碰了碰他。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婆婆在用力地拉扯著網線,從菜地里往外拉。顯然,那光纖電纜很重,讓她干瘦的雙手青筋凸鼓。
“干嘛干嘛?”胡鵬大聲喝道。
老婦人像根本沒聽見,只顧自己拼力拉扯電纜。
“別扯,這線很貴的,扯斷了你賠啊?”胡鵬聲音又提高了幾分。
荊大可抬手止住胡鵬,自己則徑直走向老人,盡量心平氣和:“老人家,您這是干嘛呢?”
“沒看到你們的電線占了我的地嗎?”老人沒好氣地答道。原來她耳朵并不聾。
荊大可盡量口氣柔和:“老人家,我們并沒有占您的菜地,只是暫時擱在地里,一會往上拉就好了。您看,也沒踩壞您的菜。”
“沒踩壞也不行!”老太婆的口氣很堅決。
看來一時半會講不通,荊大可讓胡鵬和放線的職工休息一會。自己和老人扯起白來:“您看,為什么不讓我們拉呢?”
“為什么?你們心里清楚。”老人的話讓荊大可莫名其妙,摸頭不著頭腦。
“您說來聽聽。”荊大可饒有興趣,想聽個下文。
“你們都是糊弄人啊的。”老人氣呼呼地一屁股坐在電纜線上,也不顧潮濕地上的泥巴沾在褲子上。
“我們怎么糊弄您老啦?”荊大可想這里面一定有什么蹊蹺。
“這線有電呢!要是哪天我在這種菜,不小心讓電打了,咋辦?”
由于激動,老人長年日曬風吹,飽經風霜的臉顯得更加黝黑,皺紋也更加扭曲,像一條條蚯蚓在緩緩爬行。
“您別急,慢慢說。”荊大可低下身子,蹲在老人身邊。
“誰告訴你這線有電?”荊大可進一步問她。
“誰告訴我?車站墻壁上的畫上有。”老人的氣不打一處來。
荊大可這才明白,老人一定是誤會了,把接觸網上的高壓線與這光纖線混談了。便耐心地告訴她,這叫光纖,好比電話線一樣,不是高壓電,不會有電,對人畜無影響。說了半天,老人就是不聽,荊大可知道,怕是談不攏了,思謀著另外想辦法。
胡鵬輕輕地對他說:“工區合同工老黃和她家是親戚,看能不能讓他出面說說……”荊大可覺得這方法不錯,如果能說通,就省了很多麻煩。
可是,事情并不像荊大可想象的那么簡單。
晚上,合同工老黃提著兩瓶湘泉酒上了老婦人的門。說起來,老人還是老黃的遠房表姨娘。有了這層關系,上門前老黃心里很有幾分把握。
表姨娘和表姨父在吃晚飯,菜很簡單,一鍋豬血雜燴做的皰湯火鍋,架在火爐膛的三腳青架上,冒著撲鼻的香味。
皰湯又叫殺豬飯,既可燉湯,也可干炒。山里霧大濕氣重,山里人除了吃辣椒嗜花椒,喝烈酒,就是燙爐子。在寒冷的冬天,大都將菜做成熱氣騰騰的火鍋,幾片肥肉加一瓢清水,丟下幾只火燒糊辣椒,剁一兜白菜煮下去,就是一個不錯的火鍋。過去,山里人非逢年過節,很少屠宰牲豬。到了殺豬時,取豬身上每個部位的一些肉,如前胛、內臟、花油、小腸、豬心、腰、肺、血、豬頭適量,加佐料炒成味道鮮美的菜肴,再把各道菜混合放在一個大鍋里而成大雜燴菜,醮上蔥姜蒜末,佐以花椒五香,這道菜就越發百般滋味,鮮美雜陳,使人欲罷不能。煲湯不僅是一道菜肴,也是人們歡慶豐收、迎接春節來臨的最新奇、最盛大的民族盛會。武陵山區聚居著侗、苗、土家等民族,盡管民族不同,但吃煲湯都是他們相同之處。早上七八點鐘時,主人家先是請來殺豬匠殺豬。放光豬血后,主人家便用錢紙沾了豬血,在堂屋里正中央的神龕前焚燒香蠟紙燭,請求先祖保佑一家老小平安幸福、身體健康,來年事事順利、五谷豐登。與主人家一道在繚繞的香霧和喜悅的祝詞中,品嘗這道百味“煲湯”,滋味愈加厚重、鮮香、回味悠長。
表姨爺喜好喝二兩。老頭子炒得一手好菜,寨子里大凡紅白喜事,都要請他把廚,而且非他不行。久而久之,老頭子就神氣起來。哪家喜事宴請,主人家先要提前幾天上門預約。他就根據酒席的多少、規格定制菜單。他也不看人家奉上的紅包,也不理會人家手上提來的煙酒,只是說聲你自己坐會,就閃進了里屋。個把鐘頭后,他就手上執著一張用毛筆寫在黃裱紙上的菜單出來了,然后,端起桌上的酒杯,“滋——”地一聲喝起來。
來人見狀,知道大事已定,即刻告辭。等到良辰吉日時,老頭子穿上他那一年到頭難得漿洗一次的圍裙,提著他的理廚什物上門料理廚事。
今天不是過年過節,自是不會殺豬,老黃知道是老人家又嘴饞了。鐵三腳青架上那鍋開得正歡,白花花的豬下水,紅嘟嘟的豬血在翻滾,一股股香氣直鉆進老黃的鼻孔里。
見老黃進門,表姨娘連忙讓座道:“還沒吃飯吧,一起吃一起吃。”邊說邊遞過來一只酒杯。
老頭瞧也不瞧老黃,獨自喝干杯中酒后,從火鋪邊將煨得滾燙的土陶酒盅給自己倒上。酒在杯中冒泡兒,泛著紅色,是放了紅糖姜片一起煨的,紅糖補血。酒是苞谷酒,山里田少地多,田土靠天水,因而山上大都種植耐旱的苞谷、大豆、高粱和紅薯,人畜吃不完就用來做酒。一般來說,紅薯度數低,且口感苦澀,屬較差的酒。苞谷酒辛辣性烈,味濃醇香,且可祛寒暖身,是自制酒中的上品。山里的草醫郎中取酒泡藥,也都選擇苞谷酒,可見人們對它的偏愛。
“表姨爺,今個兒想和您老說個事。”老黃開門見山。
“莫害你打濕口水,我曉得你要講哪樣。要喝酒呢,老子給你斟。要是說事,你還是趁早扯腳回走。”沒等老黃把話說完,老頭子一口打斷他的話。見狀,老黃只得悻悻地打道回府,向主任荊大可匯報去了。
為了避免沖突,更重要的是,段里來幫忙接網線的人耗不起,荊大可只得另想辦法。又從工區叫來幾個職工沿公路挖了幾個深坑,買來長木桿,用水泥將木桿澆鑄牢固。網線總算接好了,可是整整比原計劃多花費了兩天,增加了近千元的開支,荊大可覺得很窩火,恨得牙咬得咯咯響,可又奈何不得。人家是座莊,鐵路上的人都是外來戶,以后還少不了要和他們打交道,弄得太僵了反倒不好。
車窗外,細雨瀟瀟。時令已是深秋,空氣中有股淡淡的涼意,金莉莉本能緊了緊衣服。望著窗外淅淅瀝瀝的細雨,砸在錦江水面上,一個個細麻麻的小圓點,來不及漾開去,又被另一個雨點所占住。微風輕輕吹過,細雨兒柔柔地搖曳著、舞動著,浪似的抖動,又如煙般飄忽。遠山迷離,如黛如煙,一條小小的漁船靜悄悄地滑過水面,身披蓑衣的打魚人嘴里吸著煙卷,手在網上慢騰騰地抖落著網上的細葉枝草,將掛在網上的錦鯉、鱖魚兒丟進盛著水的船艙里。
江面是閑適的,寧靜的,恰如一幅雨中山水圖。煙雨飄渺之中的小鎮竟然韻味十足,古風淳樸,一融入其中,有一種發思古之幽情,化胸中之塊壘的奇妙感覺。流連古街長巷的那種神迷,靜觀小橋流水的那種詩韻,大有夢于斯而醉于斯之感。金莉莉讀書時,語文成績很好,尤其是作文,準確地說,她的散文寫得很有韻味。語文老師看過后,連連嘆惜:“完了完了,咯何得了咯?”
金莉莉文章最先在中學的校報上發表,后來又在市報的文學副刊上經常出現,時不時郵遞員送來的稿費單,讓同學們羨慕不已,她成了學校的名人。不過,福兮禍兮,不可預料。因為對文學的特別鐘愛,后來的金莉莉嚴重偏科,參加高考時,成績落后于三本線四十多分。在鐵路做了一輩子車站值班員的老爹傷心不已,說:“閨女啊,你硬是生生地讓文學給害了!你看,這個成績以后能找到工作?罷了罷了,找個飯碗吧。”
老爹找到在軍分區當參謀的戰友,將金莉莉招兵到了部隊。兩年后,重走父親的老路,進了鐵路。
綠皮慢車到了錦江站。錦江鎮是個有五百多年的小鎮,建于明正德年間,鎮上古建筑有好幾處。它依托綿延四百多公里的美麗錦江,通過水運將苗嶺侗寨與山外連通一體。山里出產的生漆、桐油、棕皮等山貨,外面的鐵制農具、布匹、食鹽、針線等生產生活日用品,都是通過水路上運進來。錦江兩岸土肥水美,盛產稻米水果蔬菜,多少年來是個富庶之地。
車剛停穩,呼地一下上來了數十個肩挑手提的當地農民,他們挑著自己種的水果蔬菜,乘這車到貴州去賣。錦江雖然和貴州交界,可是地理情況完全不一樣,貴州屬云貴高原,氣候常年陰冷潮濕,山上大多是石頭,不能讓樹木的根生長,自然山上就沒有根深葉茂。遠遠望去,那山上只是稀疏的幾棵小樹,很難讓人希望它們會成林,貴州農民種的大多是靠天降水的耐旱的玉米紅薯。可是地處湖南的錦江,地肥水美,這里產的瓜果出奇地好。于是,錦江小鎮的瓜果蔬菜,成了這個毗鄰湖南的貴州市場上不可或缺的補充。
假若有一天,每天開行的“慢慢游”因春運運輸組織緊張,壓縮成三天一開行,與錦江交界的貴州人就會不習慣,他們的餐桌上似乎少了不少東西,于是,他們就會掰著手指算算,哪天慢車會來。其實,賺了貴州人口袋里票子的錦江人心懷喜悅。他們自己也在盤算,一年來,賺了多少錢。夏天,地里出產的香瓜,在當地只能賣一塊錢一斤,可是花上幾元錢的火車費,挑到貴州,就可以賣到三塊錢,還可以擺出一副奇貨可居的樣子,那份高傲是在本地得不到的。于是,錦江人的衣袋里的票子鼓了起來,一幢幢房子在綠水流淌的河壩邊、翠竹掩映的山腳下立了起來,這是貴州人對他們辛苦勞作的回報。
快點快點,要開車了。金莉莉看到車站外勤值班員搖動著綠旗,嘴里在滴滴地吹著哨子,是要發車了。“慢慢游”逢站必停,如果不及時發車,是要造成晚點的。非特殊情況下的列車晚點,行車調度會怪罪下來的。
一下子上來那么多人,車廂里忽地擁擠起來。金莉莉不經意地皺了下眉頭,雙腿在竹籃籮筐撮箕間艱難邁著,嘴里在喊:“把擔子擺好,不要擺在人行道上,影響別人上下車。哎哎,誰的擔子?怎么擺的?一挑裝滿秋梨籮筐擔子占住了過道。”金莉莉對著剛上車的人群在嚷嚷。
“嘿,我的我的。”她身后傳來破鑼般的嗓音。這是一個矮小黝黑的五十多歲男人,聽到金莉莉的喊聲,急忙湊上來,謙卑地賠上笑臉。男人的笑臉很不好看,那兩顆塞滿牙穢的大黃牙好刺目。隨著他的說話,一股難聞的氣味也飄了過來,金莉莉幾乎要背過氣去,差點把早上吃的津市牛肉米粉倒出來。
金莉莉的眉頭皺得更加厲害,眉宇間擰成一條深深的川字,這完全破壞了她平滑光亮的臉龐。她嚷道:“自己擺好,擺好。”
“哎哎,就好就好。”大黃牙哈著腰,一邊向金莉莉諂笑著,一邊將自己的擔子往邊上挪了挪。其實,他根本沒有挪動,因為沒有空間讓他挪,他只是通過挪挪,表示一種姿態。
金莉莉開始補票了。跑了多年的車,列車員別的不行,只練就了個好記性。只要經過她們身邊,大都記得是從哪個站上的車。“慢慢游”經過的二十多個車站,只三個有客運點的車站出售車票外,其它站上車的,得由他們挨個查補票。“慢慢游”停點多,這里還未補好票,下一站就到了,又上來新的一撥人,列車員只要眼睛掃上一眼,就大致記住了。前面一人唱票,后面的那人手里的補票機就刷刷地將車票打了出來,錢票相符,分毫不差,這是多年來養成的基本功。后來,段里為了鼓勵列車員查票補票,干脆核定了每個班客運量,取消列車員的基本工資,估算向段上繳的票款額。除了上繳段后,車隊從補票額中提發職工工資。剛開始,一些職工還很有意見,擔心吃虧。第一個月分紅后,發現竟然比平時的工資多個三百五百的,于是,大家便三緘其口,只是心知肚明。
東邊日出西邊雨,剛剛湖南那邊還是大雨滂沱,車到終點站時,貴州這邊卻是艷陽高照。車停穩,金莉莉就直奔荊大可那。看到她進門,車間技術員小林連忙起身招呼:“喲,嫂子來了。不湊巧,主任到工區去了。”
“噢,沒聽他說呀。”話剛說出來,金莉莉就失笑了。工務人的崗位在工地,哪能一天到晚守在辦公室?難怪他們一個個曬得黝黑。一位鐵路局領導到段里檢查,一連檢查了三個工區,發現問題不少,心中自是冒火。隨行的段長正要解釋,這領導一口打斷他的話:“你這個工務段長白皮嫩肉的,保養得好啊!”言下之意誰都聽得出來:工務段長待在家里不日曬雨淋,這兩條鋼軌能好到哪里去?
領導的話噎得這段長說不出話。段長自打娘肚子里出來就長得那么白,即便是曬了六月天的太陽,不出一個星期,又是活脫脫戲里的白皮小生一個。作為下級的段長縱有千般委屈,萬種冤枉,在上級領導面前是不敢辯解的,官大一級壓死人。
金莉莉前腳離開,荊大可肩上扛著道尺汗涔涔地回到車間辦公室。屁股還沒落座,電話爆響起來,是調度電話:“銅灣隧道口發生塌方了,趕快到現場了解情況,二十分鐘后向調度匯報。”
“不會吧,這艷陽高照的,哪會塌方?”荊大可以為自己聽錯了。
到了銅灣隧道口,眼前一幕讓他驚呆了,山坡有一半被直直地切割下來,隧道口幾乎全部被山下溜下的泥土淹埋了,黃澄澄的泥水還在嘩嘩也往下流。
“塌方了!山上水庫的水渠年久失修,垮塌了,巨大的水流沖下山坡,攜帶山石泥土淹埋了鐵路。”
荊大可萬萬沒想到,事故就發生在他在派出所的時候。事后,他聽說“慢慢游”列車那驚心動魄的生死一瞬間。
“慢慢游”像往常一樣,從折返站開出后,副司機進了機房,對機車的機器、儀表進行了例行檢查,轉了一圈后,從另一側回到駕駛室,向司機復述各種數據。突然,他剛才還在念念有詞的嘴巴合不攏了,隔著車窗玻璃,臉色嚇得死灰:“水,水!”
在專心地給黑匣子輸入數據的司機聞聲,抬頭一看:媽呀,半坡上,一股激流奔涌而下。水流夾雜著石塊,直撲線路道床邊坡。
“停車!”副司機顯然是嚇傻了,急得大叫。
司機目測了一下,距離機車不到一百米。按一百二十公里的時速,如果這時緊急制動,因慣性作用,機車正好會停在故障地點,后果不堪設想。看這架勢,泥石瞬間不會沖上線路。
司機想也不敢想,當機立斷:“不行,加速,沖過去。”說時遲,那時快,他用力推著加速手柄。機車受電弓緊緊咬住接觸網,機器發出昂昂昂的怪叫,列車在劇烈地震動了一下,轟地提速,撲進黑沉沉的隧道。車外,響起噼里啪啦石頭泥塊砸在車窗上、頂篷上的聲音。列車在搖晃著,風馳電掣般上前駛去。車尾剛剛進入隧道,一股巨大有泥石流天崩地陷般的鋪蓋下來,隨即,剛剛還锃亮的鋼軌不見了,高大孔武的隧道拱口不見了。
大地在劇烈地搖晃,山神在怒吼,好像世界到了末日……
天慢慢地黑了下來,山區溫度驟降。塌方現場一片狼藉,二十多米的鋼軌被全部埋掉了,隧道口幾乎被淹沒。
荊大可茫然地望著滿目瘡痍的現場。山道上,出現了一條彎彎曲曲的火龍,慢慢地游向這邊。
走近了,荊大可看到了一支支火把。火把映照著一張張熟悉的和陌生的臉,站區職工搶險來了,還有巡道工老黃的表姨娘和表姨父、說書老秀才、縣鄉里的干部和當地村民,肩上扛著鋤頭、鐵鍬、撮箕、扁擔,有的甚至把家里做飯的灶鍋也扛來了,有人挑米,有人提菜,黑壓壓一片,一眼望不到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