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坤
1971年,我不到17歲,就在蘭新鐵路柳園東邊一個叫峽口的養路工區當了鐵路工人,是重體力的養路工。四十多年過去了,我的那些師傅們的形象仍然歷歷在目。
工長王金木,班長丁安成,師傅宋憲忠、沈韓生、陳書嶺、高維山、還有巡道工張留根、程有金、柳蔭池,炊事員石文甫,還有我們三個年輕人李咸棟、張二立和我,戈壁灘兩排房子上進進出出的就是我們這十幾個老少爺們,守護著那條長長的蘭新鐵路,每一天白天干活晚上睡覺,日子就在單調重復中過著。
我那時年少,老師傅們喜歡對我述說往事。但是我當時畢竟年輕,聽聽也就過去了。他們是修筑蘭新鐵路從蘭州一路走過來的,講的自然大部分與蘭新鐵路的往事有關,那時候條件有限,師傅們講述的往事很少能留下影像資料。現在我只能回憶出一些支離破碎的片段,整理出來,也算是我對他們的特殊懷念吧。
工長王金木
工長王金木是河北人,倔強正直較真,說話喜歡重復。我調離柳園以后,見面不多,可是每一次見面他都要拉著我的手,親熱地說上許多話。
他在柳園工務段的戈壁灘上干了一輩子,退休去世以后就埋葬在了那里。
我去工區的時候,遇到過他較真的事情。那時候蘭新鐵路的小站工區沒有電,夜晚點的都是煤油燈。就這樣為了增產節約,點燈還有定額,工區一共可以點四盞燈,工長辦公室、巡道班、和大班房各一盞外,還有一盞巡道燈。老師傅們大部分沒有多少文化,勞累了一天,就躺在床鋪上,抽煙、喝茶、聊天,還給這樣子的情形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做“背鋪板”。
一塊來的李咸棟和張二立我們三個受不了,我們雖然是在小城鎮長大的,怎么也點的是電燈。這么暗,誰受得了。我們就一人點了一盞煤油燈。工長王金木不高興了,他說這樣子煤油就不夠用了。叫我們不要點,我們當然不聽,他就把煤油桶鎖了起來。還告訴我們早些休息,第二天干活才有力氣。
我們就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捅開鎖子,還去車站值班室去灌煤油。
王金木見說我們沒有用,就開始虎下臉,整治我們。一天早上在車站西頭維修道岔,他拿著道尺一會兒這樣量,一會兒那樣測的,反正就是不合格。他對我們說,你們不是晚上不睡覺有力氣么,干不好,今天中午不下班。氣得拿著十幾公斤重的鐵撬棍的李咸棟要跟他打架。好在技術高超的幾個師傅陳書嶺、宋憲忠、沈韓生,還有班長丁安成看出了門道,三下五除二,就把作業任務完成了。說實在的,當時我也認為他太過分了,因為那時候的我連累帶餓,連上卸鐵軌接頭螺栓的板子,都快要提不起來了。
但是工長王金木不記仇,他見李咸棟和張二立都愛打籃球,就特地在一個大風天,安排大家用報廢的枕木鋸成木板,在工區房子前面做了一個籃球架。李咸棟抱著籃球蹦蹦跳跳,也把不愉快的事情忘記了。
有一次,工長王金木要登記臺賬報月報,就叫我們去火車站東邊去修補路基。峽口那一段路基都是石膏土,一見水就塌。那一年夏天戈壁灘有過難得一見的幾滴雨水,東邊那一段路基邊坡,就有許多道豁豁牙牙的口子。工長王金木還特地強調了一下人身安全,要求我們不能上到鐵路路基以上的地方。他看著我把他這個要求填入班前的安全講話記錄上,才要我們去上工。
填個土方誰不會,沒有老師傅,我們三個十分高興。說著笑著,反而比有師傅在的時候干的還賣力氣。我們三個都沒有表,忘記了時間。工長王金木填完了臺賬,也就到了吃飯的時間,他不知道我們為什么沒有回去,以為我們出了什么事情,慌慌張張地趕了來。等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的時候,才露出了笑容,說我們三個是傻小子。他連說了好幾遍,我感覺這時候的他很慈祥。
每個季度的軌道檢查車過后,只有工區養護的那段鐵路全部優良,他就會端著一大茶缸子水,開心地找工區的每一個人聊天,很有一些討好的意思,因為他一絲不茍地領著大家干活,可給大家累得夠嗆。他這時候對我們可是寬松,聽說段機關在的柳園鎮上放電影,他就跑到車站要點,放行工區的長江750摩托發動機改裝的輕型軌道車,帶領大家去看,這時候他也不怕浪費油了。
生活在繼續,大多數的夜晚,我們還是在煤油燈下,聽師傅們講修筑蘭新鐵路的往事。工長王金木這時候也會跑到大班房,抽著煙,喝著茶,和大家伙一起談得開心盡興。
師傅們開講的時候,往往要提到往事的一個源頭,那就是天水北道埠。因為大西北的蘭州鐵路局、烏魯木齊鐵路局的孕育和出生,都是發生在哪里。這時候愛說愛笑的師傅宋憲忠就成了主角。
能人宋憲忠
師傅宋憲忠的資格很老,他和陳書嶺與我父親的歲數相仿。他的個人技術和管理能力當一個領工員(車間主任)綽綽有余。宋師傅喜歡逗我們三個年輕人玩,他經常和李咸棟比賽掰手腕,干了多年養路工的他,自然很有力氣,初來乍到的李咸棟畢竟年輕,雖然身體在我們小伙子中間是很棒的,但是還是屢屢敗下陣來。李咸棟不服輸,用固定線路軌距的軌距桿和廢棄的軌道車輪子,做了一個杠鈴,每天里舉個不停,他真的想贏上一回。每次宋師傅看到,就鼓勵他:“小伙子,別著急,你現在正是骨頭和肉一起長的時候,千萬注意別用猛勁傷了身子。日子快著呢,贏我用不了幾年。”
宋憲忠、陳書嶺還有沈韓生是工區養路作業的三大主力。人工養路的時代,好體力好技術是絕對受歡迎的。就像莊稼地里的車軸漢子當家把式一樣,誰領著干活也缺不了他們這樣的好幫襯。
鐵路的養護工作看起來傻大笨粗,但是全部都是整制兩條鋼軌幾毫米誤差的細活。兩條鋼軌高低、方向、水平的誤差要求是不得大于六毫米,小于兩毫米的。在這樣的平面上,火車才能跑到平穩。
每日里的養路作業,干得最多最累的活,就是將鐵路被火車壓低的地方用搗固鎬砸起來,大家管這個活叫“砸洋鎬”。鋼軌的接頭處由于有縫隙,受到火車車輪的震動和沖擊,下沉得最多,是行話叫做低接頭鐵道線路病患。十幾公斤的搗固鎬,要舉起來砸下去的干上整整一天,這當然要賣力氣。
在班長丁安成趴在鐵軌觀看指揮下,沈韓生師傅首先用起道壓機把這些鐵軌的低處起起來,宋憲忠就選擇一處,用搗固鎬把枕木底下的石砟砸實固定,這叫打撬柵,然后大家就照著這個標準開始把這一處枕木底下的石砟全部砸實。
打撬柵是一個技術活,要打得恰到好處,全部作業完成以后,經過火車的碾壓,剛好在要求的技術指標之內,一般人還真的心中無數。就好像蓋房子時砌房角,要選用技術能力高超的瓦工,才能保證墻體的平直一樣,是工地的大拿。宋憲忠師傅打撬柵也是得心應手,使大家一天的工作很少有返工的時候。
有一次施工勻軌縫,宋師傅就露了一手。
那時候蘭新鐵路還沒有無縫線路的技術,每一根鋼軌都有接頭,鋼軌接頭要留有一定的縫隙,縫隙要恰到好處,不能大也不能小,而且還要均勻,這樣既可以防止鋼軌的熱脹冷縮,也可以使列車在鋼軌上運行平穩。但是由于坡度、曲線、車輪沖擊等許多的原因,鋼軌會發生串動,造成有的軌縫大,有的小,有的干脆就一點縫隙也沒有,鐵路的行話叫做“瞎縫”。瞎縫的鋼軌在炎熱的夏天膨脹的熱力無法釋放,容易變形扭曲,這個現象叫做“漲軌跑道”。所以在夏季來臨前要將軌縫用撬棍重新調整一次。
負責施工的師傅是靠一種叫做方尺的工具來調整軌縫的,在彎道曲線上,他沒有計算好,結果內股的鐵軌到最后合攏的時候,長出了一些,合不上了。這時候施工的時間也快要到了,有一列火車要開過來了。
這可怎么辦,負責施工的師傅傻眼了,大家也抱著撬棍急得亂嚷嚷。就在這時候,宋師傅過來看了一看,就叫大家伙迅速將龍口前后的六個鋼軌接頭打開,然后叫大家聽他的號令,將鋼軌往兩邊重新串動,很快龍口的軌合攏了,而且兩側的軌縫勻得恰到好處,開來的火車安全通過。宋師傅還現場教學,使不少人知道了彎道曲線上如何處理兩條鋼軌上下股的不同。
任何高超的技術水平,都不是一日之工。宋憲忠師傅是1951年從天水北道埠,一步步修鐵路到新疆來的,他的個人技術也是在這幾千里的路途中日趨成熟的。
天水北道埠是后來大西北所有鐵路的根脈的發源地,從1950年5月1日成立西北鐵路干線工程局后,宋憲忠師傅就在那里成了鐵路職工。剛剛解放,物價還不穩定,為了不受物價波動大影響,上面采取了實物計算的工分制,年終全勤還發雙薪。這對于他們修筑西北鐵路是一個極大的鼓舞,在貧困的西北地區鐵路職工就成了人們羨慕的職業。
其實,宋師傅有機會選擇鐵路別的行業,但是他樂意干養路工作。他說鐵路上的工作大部分都有夜班,休息不好,還不能喝酒。只有養路工作沒有夜班,一天的活挺累,可是傍晚可以喝上幾口,趁著酒勁一躺,就是一個舒服的好覺,神仙一樣。宋師傅每天晚上都要喝上幾口,他還請我們三個年輕人喝。其實我那個時候能吃能睡,喝不喝酒都能一覺到天亮。不過,他那樂天派的精神倒是傳給了我。后來我在工作和生活中遇到什么困難,都能坦然面對。
一提起這些的時候,有過共同經歷的師傅高維山、陳書嶺就跟著插嘴補充。比他們年輕的師傅沈韓生就不再吭氣了,因為他比這幾個師傅年輕,是修筑中的蘭新鐵路西過了黃河,翻越了高高的烏鞘嶺,進入河西走廊時才加入西進的筑路隊伍的。
好漢沈韓生
那時候師傅沈韓生的妻子兒女還在老家,他雖然有家,但還是一個快樂的單身漢。平時說話辦事直來直去,又極其仗義。他不管是誰,只要人家對他好,他就一定對人家好。
我剛去工區的時候,每天干一節鐵軌(12.5米)的養路維修體力活有些吃力,搗固維修前要把每一個枕木盒里的道咋扒出來,沈師傅把自己的任務完成了,就會幫助我,沈師傅不要我感謝,他說:“你還算是個孩子呢,過幾年就有力氣了。”
當然陳書嶺、宋憲忠也沒有少替我干。那是我離開家門以后,在工作崗位之初感到的另一種溫暖,喜歡抱團一起出力的底層鐵路工人們的溫暖。
沈師傅工作中的個人技術很好,段上舉行技術比武,他一準能夠獲得名次。沈師傅最佩服的人是柳東工區工長劉耀奇,據說他在釘道隊的時候,可以像古時候戰場的猛將雙手使流星錘一樣,雙手使錘釘道釘,負責栽道釘的人在鋼軌下的鐵鐵墊板上手到他的錘到,又穩又準。沈師傅想作劉耀奇那樣的打錘能手。
蘭新鐵路通車峽東以后沈師傅才有機會和劉耀奇合作了一把。那是1958年,因為蘭新鐵路剛剛鋪通,在向西為不斷延伸鐵路運送路用材料的同時,也利用返空的車皮臨時運營。峽東是戈壁灘的一個小車站,鋪設的股道并不多。峽東車站在正線和臨時的機務折返的三角線都用了裝貨,還是滿足不了新疆、甘肅、青海、西藏等省區的運貨要求。僅青海化工局在峽東積壓了大批食鹽,就有幾萬噸。運輸指揮部要求臨時鋪設500米的岔線,組織職工進行業務勞動,渾身有著用不完力氣的沈師傅當然報名參加,由劉耀奇領著釘道,他和劉耀奇一人把著一股鐵道,兩個人的施工速度不相上下,飆著勁干了個痛快。可惜那線路太短了,簡直就是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碟,還沒有盡興,就完工了。沈師傅因此一戰,有了名氣,他獲得了一件背心,印有“青年突擊手”的獎勵。
聽著沈師傅的講述,我也來了精神,也想學出這樣一身的打錘本事,對著線路上松動的道釘一陣亂砸。沒有想到用力過猛,把道釘帽和道釘砸開了裂縫分了家,根本固定不了鋼軌,需要重新換掉。
鋼軌有時候受地形地質和道咋薄厚等原因的影響,發生橫向變化,整個線路就不再是筆直的了,有了彎曲,就要用撬棍把位移的地方撥正,這個工作的靠大伙的齊心協力。
有一次,我們怎么使勁那彎曲也正不回來。沈師傅仔細看了一看,認為是我們要撥正的那一側的道床板結后產生的阻力,得到了宋憲忠和陳書嶺師傅贊同。沈師傅拎起搗固搞,快速地將那一側的道床刨著疏松了一遍,大家再一起用撬棍加力,果真順利將鋼軌的方向撥正了。
一次搗固作業,又是沈師傅拿壓機起道,班長丁安成叫他把起道的壓機放在離鋼軌接頭不遠的地方,他說那里不能起,要不然會造成接頭處低陷。班長丁安成沒有聽,認為就是那里有問題,結果是沈師傅說的對,自然要返工。沈師傅來了倔脾氣,拿著起道的壓機這里高了那里低了的折騰了好久,要不是陳書嶺師傅出來打圓場,叫他歇一歇,接過了他手中的起道的壓機,班長丁安成真不知道該怎么下臺階。宋憲忠師傅說:“誰還不能有個閃失,你對也不能這樣費事費力地折騰啊。”
沈師傅竟然孩子一般地笑了。
工區的伙食團為了省煤,星期天需要大家義務去戈壁灘上尋些干枯植物當柴火燒,沈師傅對班長丁安成,還有宋憲忠,陳書嶺等人說,他一個人去就行了,反正他的老婆孩子都在老家,他在工區里閑著也是閑著。要他們安心回柳園的家,還可以乘機下夾子夾野兔子、黃羊什么的。工地上發生的不愉快事情,他早就丟在后腦勺了。大家每一次回大站的家屬生活基地休息回來,工區門前的柴火保證又多了許多。
戈壁灘上開春借著積雪,可以長出一些稀稀拉拉的灌木,就養育了一些野生動物。那時候人們還不懂得對環境和動物的保護,沈師傅的工余的時間就去捕獵。他知道那些動物們去吃草運動時來回都走得是一條路,他就在這樣的道路上設計了陷阱,用套子套兔子,用鐵夾子夾黃羊,給大家伙改善生活。看著大家伙吃得高興,沈師傅很得意。
沈師傅填寫的原籍是甘肅宕昌人,宕昌和九寨溝就隔著一條江,有一條可以和九寨溝媲美的官鵝溝,還有紅軍在哈達鋪毛主席看到舊報紙上劉志丹的消息,把紅軍長征后的落腳點選在了陜北的故事,我想跟著他去看看。可是他又說宕昌他也不怎么熟悉,隱約記得自己應該是南京人,是家里人在逃難的路上,他不知道怎么就跟上了回宕昌的一家人。為什么逃難,他說不清楚,我按照他1934年出生是年齡推算,他們家很可能是在1937年日本人侵占南京時的難民。要是那樣,應該是另一個苦難的故事。
參加蘭新鐵路的修建,成了鐵路工人后,有人在武威地區的古浪縣給他說了媳婦,他才算有了家。
恩師陳書嶺
任何地方都有有威望的人主事。有威望的人分兩種,一種是上邊委派的。一種是民間認可的。蘭新鐵路峽口這十幾個人的養路工區也不例外。上邊任命主事的工長是王金木,班長是丁安成,工作中自然要聽他們的。可在工區的其它事情上,工人之中卻另有認可。
平常大家相安無事,接受工長,班長的指揮,但是在工作和生活中發生一些問題的時候,大家就看陳書嶺、宋憲忠、沈韓生是什么意見了,最后拍板的竟然是平常不溫不火的陳書嶺。
鐵路上工作的人,大多抽煙。據說抽煙可以解乏,解困,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反正不管做什么事情,總有人時不時地拿出遞煙來散發。車站最年輕的扳道員李師傅,還拿出一本書,說是專家研究,吸煙可以影響壽命,據說每一支煙可以縮短壽命0.00幾秒,這樣算下來一輩子抽煙,也就少活幾天,所以李師傅坦然抽開了煙。他本來是上夜班喝濃茶的,因為那個困實在難熬。他說灌一肚子茶水,像大肚子蟈蟈一樣,也沒有抽煙管用。
陳書嶺認為抽煙總歸沒有什么好處,仍然堅持不抽煙。他還拿高維山師傅為例,本來就咳喘痰多,還總叼著煙抽,受罪傷身。我到工區以后和陳書嶺師傅住在一起,我一直到現在都不抽煙,就是受了他的影響。
不到17歲的我像幼鳥一樣剛離開家門,許多事情都要靠自己做,許多事情又都做不好。就連洗衣服都是難題,特別是上工用的小帆布工作服,臟了泡到水里硬邦邦的,不好揉,不好搓,我實在洗不干凈。陳書嶺洗他的衣服時就幫助我一塊洗了。
我雖然想自己學會生活,但是我不能拒絕陳師傅的好心。我知道,他是把對家人的愛用到我的身上了,這或許還是對他是一種安慰。其實心地善良的陳師傅很痛苦的,每一年就有一次十八天的探親假回河北的家中,他的妻子和孩子對他都有些生疏,沒有太多的話講,感情也不深。每一次探家回來,他都要和宋憲忠、沈韓生等師傅述說他的苦惱和無奈。陳師傅每到星期天都感覺到無所事事的空虛和無聊,他很是羨慕每個星期都能回家的師傅們的幸福和甜蜜。
大家每天干上一天活一身灰一身汗,用臉盆打水擦洗不過癮,就都想洗洗澡徹底清爽一下。戈壁灘的小站工區雖然水都是火車拉來的,儲水井里的水還是不缺。
工區工具房后面有一個簡易的浴池,每過個十天半個月的,陳書嶺師傅就會拉著用汽油桶改裝的拉水車,從儲水井拉上好幾車,把小浴池放滿,然后將浴池燒起。我那時候才知道工區為什么要到戈壁灘上打柴火燒,原來工區的煤也是有定額的。
水燒熱了,陳師傅總是讓別人先洗,自己守候在外面,繼續恰到好處的燒火保持水溫。陳師傅在工區不聲不響做這樣的事情,熱心盡力。他或許用這種大家庭的溫暖來化解他對遠方親人的思念,短短的探親假期里,他在家中一定也是這樣做的,他只能盡力多做些事情,來彌補對家人的虧欠。
工區在繁重的維修季節里,生產任務繁重,所有人都上了工地,連巡半班道兼著炊事員的張留根都去了工地。這樣做飯就成了問題。工長王金木可能覺得我是個半拉子,頂不了一個主要勞力,就叫我做飯。
我的天哪,我在家里根本沒有做過飯,都是等媽媽做好了吃現成的。高維山師傅說:“咱們這里又不是做山珍海味,你不用害怕,學學就會了。”
話是這樣說,可實際上沒有那么簡單。張留根師傅教了我一天,發面蒸饅頭,做大鍋菜,還有壓面條,把整個伙房就交給了我。然后他輕松地笑著說:“喏,就是這么多。”
頭一天晚上,我擔心第二天早上起不來,把馬蹄鬧鐘的響鈴實驗了好幾回。這下可好前半夜緊張的睡不著,后半夜竟然還是睡過了。要不是陳書嶺師傅叫醒我,那鬧鈴竟然根本不管用。
早上還好,點火、溜饅頭,熬稀飯,燒熱水,勉強湊合。大家上班走了,我要發面準備蒸饅頭。時間一晃而過,我一身沾了不少面,滿頭是汗,把要炒的菜準備好的時候,干活的人竟然就回來吃中午飯了。看著我的慌亂,陳書嶺師傅顧不上休整就進了廚房,幫著我使堿揉面,上籠蒸饅頭。
我是在峽口養路工區在師傅們的關愛下,跌跌撞撞地學會了獨立生活的,這些我永遠都不會忘記。
陳書嶺師傅在幫忙的同時,就和宋憲忠、沈韓生、張留根等人說好,這幾天他們分工合作幫著我。我心里五味雜陳,有感激,有慚愧……
就是這樣,做十幾個人的飯我還是力不從心。一天晚上,我早早地睡下了,隱隱約約地聽師傅們在談我,好像有什么意見。
是陳書嶺師傅聲音,正在勸著誰:“行了,人家還是一個孩子,做成這樣很不錯了,咱們大家將就一下不就行了。”
高維山師傅說:“這個我知道,是個好小伙子。就是他做得菜不香,還放了那么多油。我看下半個月沒有油怎么辦?”
“那還不好辦,吃涼拌菜,吃咸菜。”宋憲忠師傅還是那樣的幽默。
我在被窩里不敢翻身,后來他們一起出去了,我在幽怨自己中稀里糊涂地睡著了。后來我才知道,他們一起去找了工長王金木、班長丁安成,要他們向上反映,工區人手緊張,最好能補充一個能做飯的人來。沒幾天,峽西工區的石文甫來了。工長王金木叫他接替我做飯,謝天謝地,我終于解脫了。
班長丁安成
班長丁安成很能干,他在一次卸鋼軌的時候被砸了一下,頭總是輕輕地搖,就像得了帕金森癥。
他是可以報工傷修養的,但是班長丁安成很要強,不但上班,還是領頭干活的,不由讓人心中敬佩。
老師傅們告訴我,班長丁安成的頭有三搖三不搖:三搖是工作任務完成有困難的時候搖得嚴重;軌檢車出現病害分的時候搖得嚴重;還有鐵道線路出現事情的時候搖得嚴重。這是說明他內心十分焦急。三不搖是趴在鋼軌上看鋼軌的高低水平的時候不搖;舉起搗固鎬進行砸實枕木底石砟作業的時候不搖;拿著道尺檢查線路的時候不搖。這是他在認真地工作,真的需要頑強的毅力。
其實班長丁安成把心全部都操在養護鐵道線路上了。有一次正在找軌檢車圖紙上標出的幾處三級病害,他接到家里的一封來信,他的頭搖得厲害,好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大家關心地詢問,他把信往兜里一塞,領著我們上了工。把這些危及行車的水平三角坑病害消滅了以后,好長時間他還是悶悶不樂。后來他又接到了一封家信,臉色才由陰轉晴。原來那些天他妻子生病住了醫院,現在已經痊愈出院了。
陳書嶺等幾個師傅知道了,都說他不應該瞞著大家,無論怎么樣也應該回家看看的。因為班長丁安成的家在酒泉地區的金塔,距離我們這里大概是二天的路程。
我也認為陳書嶺等師傅說得對,再說他們幾個的技術水平在某些方面甚至比班長丁安成還要高呢。
丁安成笑著解釋說:“不是不相信大家,是工區缺少人手,他見大家實在太辛苦了,不忍心在這個時候離開。”無論他如何解釋,大家還是一致批評他,工長王金木反復念叨著:“哪能這樣呢,哪能這樣呢!”給他開了一張鐵路免票,要他立馬回家一趟。
還有一次是夏天,早上乘輕型軌道車出工的時候,大家伙趁涼快忙著快點去工地,好早把任務完成,少受一點烈日暴曬之苦,就把輕型軌道車上下鐵路的轉向架忘在了站區的股道上。到了工地上,天氣涼快大家心情好,活兒干得很利索。誰知道老天爺這個時候來搗亂了,飄來了一大片烏云,下起了戈壁灘上不常見的雨水來。我們渾身濕透了,慌慌張張坐上輕型軌道車返回工區。
進了站區的岔線,我們從發現轉向架沒有撤出,有了雨水,軌面濕滑,郭師傅剎車不及,我們的小車就掉道了。幸虧那天我們出去干活這段時間里站內沒有會讓列車,要是有會讓列車,一定會出大事情的。班長丁安成誰也沒有埋怨,認為他是施工領導人,這個馬虎出錯的責任應該由他來負。第二天在出工的安全講話上,他認認真真地做了檢查,還仔仔細細地記在講話記錄上。
我發現班長丁安成特別喜歡斗嘴抬杠。在工作最勞累的時候,在休息時大家開始想家的時候,他就開始斗嘴抬杠了。有時候弄得好幾個人開始和他急赤白咧的,快要翻臉了,他卻搖著頭嘿嘿地笑了起來。時間長了,我領會了班長丁安成的良苦用心,在工地上,他是要大家把力氣鼓起來;在家里他是要大家轉移注意力。班長丁安成沒有學過心理學,或者干脆就不知道心理學,但是他無師自通的在日常的工作和生活中應用著心理學。對于這種原始的引導方法,要是有專家知道,說不定真的要好好研究一陣呢。
我后來離開了峽口養路工區,但是我經常想念這個戈壁灘上的小地方,想念我的那些養路工師傅們,他們是勤勞、智慧,忠誠的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