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厄姆·格林的幽暗“格林蘭王國”

2019-11-19 08:54:43徐瑾

中國新聞周刊 2019年41期

徐瑾

《格雷厄姆·格林短篇小說全集》

作者：[英]格雷厄姆·格林

譯者：何非肖薇房小然

出版：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9年4月

定價：78元

文學一般有純文學與通俗文學之分。二者到底怎么區分？我粗暴翻譯一下，大概就是知識分子喜歡看的叫純文學，大眾喜歡看的叫通俗文學。如果要說同時滿足二者，英國作家格雷厄姆·格林大概是一位不可錯過的作家。《格雷厄姆·格林短篇小說全集》是了解其風格的一本不錯的入門書。

格林并不以短篇見長，但是他的短篇還是鮮明地體現了不少他的寫作特點，那就是，不僅執迷于書寫人的存在焦慮，而且總為這種悲劇性加上一絲喜劇色彩，在無奈中盡顯荒誕。比如書中第一個故事《破壞者們》，情節就非常簡單，說的是一所精致老房子被一群熊孩子破壞的故事。

熊孩子們和屋主托馬斯先生認識，彼此也沒有什么過節。他們之所以一心想毀滅這個設計精致、裝修考究的房子，不是因為恨或者愛，僅僅是因為有人起哄，想做點吸引人的事。帶頭鬧事的孩子T很討厭托馬斯先生嗎？并不是。他說：“我才不恨他，我要是恨他，這就不好玩了。”“什么恨啊愛啊，都是愚蠢的，騙人的。這兒只有東西。”對于他而言，破壞就是一切，甚至越沒道理越有趣。

最后，這座有兩百年歷史的老房子，上一秒還像一個戴著禮帽的男人一樣神氣活現地立于一片廢墟之中，突然之間變成滿地狼藉，轟隆隆煙消云散，和周圍的一片廢墟融為一體。作為旁觀者，一個路過的司機反應是什么？他忍不住大笑，一邊抱歉，一邊忍不住大笑，說“實在太好笑了”。

這個小篇幅的故事中，有很多小小的曲折。格林寫得津津有味，而且他的態度也很曖昧，有冷靜圍觀熊孩子的粗暴，有對老房子的惋惜，更有一種看好戲的偷窺者視角，還有共謀者的隱秘愉快與最終的無奈——他的角色，有一部分是老房子主人，一部分是熊孩子，更有一部分類似那個忍不住大笑的司機。

這就是格林，他展示的世界表面很簡單，但是里面幽暗復雜。他是舞臺邊緣一名入戲的觀眾，入戲到甚至與舞臺上的角色融為一體，連自己都忘記了這點，時不時爆發出黑暗中的笑聲。其實，作為讀者，我們何嘗不是與格林類似——既是看似無辜的旁觀者，也是入戲的共謀者;忍不住大笑，是笑這悲劇的無奈，也笑這現實的荒誕。

格林是大師，而且是不怎么把自己當大師的大師，寫得多，注重娛樂性，閱讀界面友好。他一生創作了多部作品，文學性與通俗性兼備。這和他的經歷也有關系，他做過記者，也做過間諜，游歷過不少國家，去過南美、東歐、亞洲、非洲，因此他的寫作超出了歐洲，充滿了異域書寫。格林的文學世界自成一體，甚至被稱為“格林蘭王國”（Greenland）。馬爾克斯和奈保爾等才氣縱橫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對他都非常欣賞。

格林出生在1904年，1991年去世，活得久，和諾獎的過節因而也更多。從上世紀50年代初期開始，他就獲得諾獎提名，一生被提名21次，結果還是無功而返。格林為什么沒得獎？我猜想，和他的身份有點關系。他是英國人，還是牛津出身的白人精英，而諾貝爾文學獎是個全球性獎項，總是在考慮區域的平衡，歐美之外的作家更容易受到青睞。所以，從某種意義而言，格林在諾獎評選上被反向歧視了。

格林的不少作品，很難簡單定義為通俗文學或者純文學。他不像托爾斯泰這樣的大師對于世界始終報以天父一般的悲憫，也不像奈保爾對于塵世的黑暗從不留情。自然，他也不像毛姆的作品那樣通俗和暢銷，雖然很多人認為他們很像。毛姆的喜劇都帶著一本正經，而格林即使寫悲劇也帶著一種戲謔。他的這種戲謔是沉重的，是洞察世界之后的一杯苦艾酒。這是對人類加諸自身的枷鎖的一種無奈應對——既然一切無法如蛛網般輕輕拂去，不如用戲謔來使得一切可以接受。

格林的故事，是對成人世界的虛偽的揭穿，同時也是對成人世界的慰藉。回頭想想，為什么要讀文學？文學沒有直接的功用，但好的文學始終能給我們的靈魂以啟迪。臺灣學者殷海光曾經看不上文學，后來認識到文學的價值：“第一流的文學著作固然不是純知識，但刺透人生特殊角落之深，啟發想象力之激動作用，遠非普遍性的知識所能及。”

不接觸或者不懂得好的文學，人生其實是殘缺的。每當我想自由讀一點東西的時候，文學總是選擇之一。好的文學，在理論所不能及的疆域，始終能給人以慰藉與滋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