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睿佳
摘要:根據中央司改文件精神,值班律師制度已作為認罪認罰從寬司法改革的重要配套措施而被強調。然而,要充分發揮值班律師制度在認罪認罰從寬司法改革中的實際作用,有必要就值班律師參與認罪認罰從寬協商的配套制度設計應當基于何種人性基礎、其角色功能的發揮又受到何種條件約束等,進行理論與實務有效結合的研究。在我國目前的司法場域中,值班律師制度的完善,應當在周全考慮人性基礎的前提下,客觀地定位值班律師的角色,合理利用和安排對值班律師角色功能的制度約束條件。同時,應調整值班律師報酬體系,建立或完善值班律師轉任辯護人制度和無效辯護制度,促進值班律師制度與認罪認罰從寬司法改革制度的有效銜接。
關鍵詞:認罪認罰從寬;值班律師;法律援助
中圖分類號: D925.2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1672?0539(2019)05?0021?08
一、認罪認罰從寬司法改革與值班律師制度的銜接中出現的問題
自2006年我國首家法律援助值班律師中心試點在河南修武縣啟動之后,我國值班律師制度逐步在全國范圍內試點和推廣,其中不乏優秀的典型試點和案例。根據我們在網上的粗略搜索,作為值班律師制度構建先進經驗進行報道的,有“北京模式”“福清樣本”等,不一而足?!八茉斓湫褪撬囆g的法則,發現典型是媒體的興奮點,而對于學術研究,須考察的是常態和統計比例中的多數?!盵1]無論這些“模式”與“樣本”如何強調值班律師的盡職盡責和制度實施效果的明顯突出,我們都不應樂觀地認為這是一種當然的普遍現象,更不能認為值班律師制度的構建已經趨乎健全。
需要明確的是,雖然在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司法部聯合發布的《關于在部分地區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的辦法》中,將值班律師制度作為認罪認罰從寬司法改革的重要配套措施加以強調,但由于值班律師制度的試點工作早于認罪認罰從寬司法改革,因此,如何在業已建立的值班律師制度基礎上實現其與當下認罪認罰從寬司法改革的制度銜接,是一個值得重視的問題。
(一)認罪認罰從寬司法改革對值班律師的職能與定位尚待明確
我國的值班律師從產生到現在,一直帶有顯著的法律援助性質,這與我國刑事辯護率長年過低有很大關聯。根據近年個別學者進行的實證研究數據披露,我國部分地區刑事簡易審判程序中的律師辯護率僅為12%左右[2]。為了應對這一情況,國家在制度層面上做出了相應的安排:《中華人民共和國律師法》(以下簡稱《律師法》)和《法律援助條例》等早已將律師開展法律援助工作作為律師的法定職責和義務進行了明確要求。從各地細化的落實措施來看,法律援助和值班制度的考勤情況已經作為地方司法行政部門對于執業律師進行考核的重要標準和依據。換言之,刑事訴訟中的法律援助和咨詢值班,早已超出了刑事律師自愿的范疇,轉而成為其執業生涯中不可或缺的硬性任務。同為認罪認罰從寬協商的參與者,不同于司法人員和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值班律師參與特定刑事案件并不是出于案件本身引起的法定參與義務,而是由于受司法機關指派為特定對象提供法律援助而介入案件審理。值班律師由于并不收取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費用、直接接受法律援助中心管理和指派等特性,在制度設計上屬于法律援助律師的一種,只是在權責和功能上區別于受司法機關指派擔任特定法律援助對象辯護人的法律援助律師。由于這類法律援助律師的性質和定位,值班律師的職能、權責不可避免地和法律援助律師相混同。
對于值班律師的主要工作職能,在2014年8月由最高法、最高檢、公安部、司法部聯合制定的《關于在部分地區開展刑事案件速裁程序試點工作的辦法》中做出了明確,當時規定值班律師的主要職責是為犯罪嫌疑人或刑事被告人提供法律咨詢和建議。而在2017年8月由最高法、最高檢、公安部、國安部、司法部聯合印發的《關于開展法律援助值班律師工作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中,法律援助值班律師除了提供法律咨詢和建議,還包括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試點中,為自愿認罪認罰的犯罪嫌疑人、刑事被告人提供程序選擇、申請變更強制措施等法律幫助,對檢察機關定罪量刑建議提出意見,對犯罪嫌疑人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應當在場,并對刑訊逼供、非法取證情形代理申訴、控告,等等。以上兩個文件,應當被看作是值班律師制度和認罪認罰從寬司法改革正式在制度設計層面上進行對接的主要依據。由于《意見》在2014年的基礎上擴大了值班律師的法律援助職責范圍,值班律師要比以往消耗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才能保障所提供的服務質量。于是也就不難理解為何有人呼吁“不要給‘法律援助值班律師太多任務”。
盡管相關規定賦予了值班律師如此之多的工作職能,但在一些學者的調研過程中也發現:“實務工作人員普遍反映值班律師的性質不明。目前值班律師在實踐中更多地充當著見證人,這點已得到了實務部門的一致認可?!盵3]有的學者干脆認為,“值班律師和辯護律師在刑事訴訟中是兩種不同的身份,承擔不同職責,值班律師提供的是初期的、即時的、高效的法律幫助而非辯護?!盵4]針對這種情況,甚至有律師在網絡上抱怨道:“這里的真問題不是律師做的事情太多了,而是只讓律師擦屁股,不讓律師真辯護。”這主要是由于目前認罪認罰從寬司法改革對于值班律師的職能與定位尚不明確,以及值班律師制度與認罪認罰從寬協商程序在制度設計上的銜接不完善所造成的。
(二)值班律師參與認罪認罰從寬協商時常見的“司法共同體”現象
對于值班律師在認罪認罰從寬協商中的作用,有學者認為,“對于被羈押在看守所的犯罪嫌疑人 (被告人)而言,律師是其最信任的伙伴”“律師……用自身的法律儲備,參與、監督整個認罪認罰程序的完成,用自身的經驗,舒緩、幫助當事人贏得刑法上的寬恕,完成被動參與到主動出擊、形式參與到實質互動的華麗蛻變。”[5]然而,這種對于律師的理想期許,在實踐中往往被證實只能是一廂情愿的判斷。值班律師在參與認罪認罰從寬的協商過程中,能夠發揮的作用受到一系列內外部因素的限制。其中,最主要的一個限制因素是,認罪認罰從寬協商中的值班律師,事實上同檢察官、法官等司法工作人員一道構成了某種“司法共同體”。正如有律師曾感慨:“值班律師在目前階段的功能是證明公權行為的正確性?!边@一論斷或有偏頗,但值得注意的是,值班律師目前確實在多個方面更類似于一種配合或輔助司法權力規范運行的存在。
首先是值班律師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之間的有機聯系很少,缺乏委托代理關系的約束,雙方能否充分信任、交流順暢值得懷疑。以湖北省《關于開展法律援助值班律師工作的實施意見》為例,其中規定“值班律師不審查服務對象經濟狀況、不限定事項范圍、不收取任何費用、不提供出庭辯護服務”。根據上述規定,值班律師除了不具備司法工作人員的法定身份之外,在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溝通交流上,并不比司法工作人員更貼近當事人。如果按照前述部分學者的設想,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對司法工作人員心懷疑慮,卻能對既不接受自己委托亦不為自己所雇傭的司法機關指派的值班律師完全敞開心扉,這種高度符合預設立場的情形未免太過理想。
其次,缺少辯護權支撐的值班律師,其是否會見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事實上是由公訴機關的辦案需求決定的,而非根據律師或其當事人的需求,這極易使得值班律師成為公訴機關的“說客”,而可能喪失提出獨立法律建議的地位和動力。這在一些經驗介紹的案例里有具體的體現,如在福清市檢察院的一起適用認罪認罰從寬規定的示范性案例中,值班律師就是檢察官在對犯罪嫌疑人提出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建議之后,為了進一步勸服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而被檢察官傳喚介入,被動提供適用建議的[6]。是否存在檢察官建議適用認罪認罰從寬規定而值班律師提出異議的現實案例,目前我們尚不掌握情況。但畢竟,“同樣具有一副沉重的肉身的律師和檢察官,性非異也,而是受動之制度結構不同”[1]。在尚沒有一套明確的制度為值班律師獨立提供法律意見提供相應保障的情況下,一些疑慮的產生是自然的,也是有必要的。
再次,值班律師缺少獨立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提供法律意見,尤其是提供與檢察官不一致的法律意見的內在動力。歸根結底,值班律師究竟提供何種程度的法律咨詢服務,取決于其內心的法律信仰與職業道德,而非外界因素。從目前各地司法行政機關設計的法律援助值班律師考核機制來看,形式要件仍是主要評價標準,如出勤率是否合格、值班次數或承接咨詢次數是否達標等。而實質要件大多較為模糊,且往往限定于是否配合司法機關工作、遵守法律法規規定等。因此,值班律師如果選擇和檢察官的意見保持一致,是一種風險極低的選擇;而在被動會見、委托受限、無閱卷權等一系列制約之下,值班律師很難全面而真實地掌握案情,在這種情況下一旦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提供不接受認罪認罰的法律意見,則很容易招致一些隨之而來的法律風險。由此,值班律師更可能出于自我職業保護和職業風險規避的目的,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提供更為保守且符合司法機關預期的法律意見。
綜上所述,值班律師的角色在目前的實踐中更多地類似于一種輔助司法人員的存在,在認罪認罰從寬協商的參與中,對司法機關和司法行政部門,尤其是檢察機關的從屬和依賴性較強。
(三)部分檢察工作人員與司法行政人員對值班律師存在一定認知偏差
在值班律師參與認罪認罰從寬協商的過程中,我們不應忽略檢察機關與司法行政部門的重要作用。前者作為量刑建議的制定者,不僅掌握了認罪認罰從寬協商程序開啟的“鎖鑰”,還決定了值班律師的介入時間;后者則作為值班律師的考核評價者和行政管理者,對值班律師的工作成績進行評價。因此,檢察機關與司法行政部門如何看待值班律師這一角色,以及希望這一角色發揮何種功能,對于值班律師的參與工作至關重要。
德國學者許乃曼教授認為,刑事協商并非合意而是屈服,合意只能存在于權力大致相等的主體之間,無權者只能放棄他本就微弱的反抗而屈服[7]。根據目前我國已有司法實踐來看,我國在認罪認罰從寬協商中并不允許檢察機關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對罪名爭議和罪數問題展開協商。因此,對于目前的認罪認罰從寬實踐而言,協商領域無可選擇地集中在了量刑問題上。但一般來說,檢察機關做出量刑建議減讓的幅度通常不得超過30%,協商余地并不大??梢?,檢察機關在認罪認罰從寬協商實踐中,話語地位雖然極其強勢,但手中可動用的“武器”和“籌碼”卻相當有限?;谶@種情況,按照目前的制度設想,值班律師應當充當一種調和與緩沖的角色,一方面可以補強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協商中的弱勢地位,另一方面可以在認罪認罰從寬協商中利用檢察官所不具備的身份便利促進協商的順暢進行。但這一制度設想首先面臨的一個問題就是檢察機關是否完全認同和接受值班律師這種調和的角色與功能。
權力制約之所在,亦是矛盾沖突之所在。不同于制度設想的是,檢察官們對于值班律師的角色定位和功能發揮有其自己的看法。如有檢察官曾撰文,認為值班律師通過這一角色獲得了“超檢察官待遇”,因為“值班律師一次性接觸大量案件并知曉案情,有違檢察內部不得打聽案情禁止令”;亦認為值班律師制度打破了“檢察人員不得為律師介紹案源的禁令”;甚至認為“檢察官訊問時,值班律師竟可以旁聽,以旁聽之名實現監控”[8]。姑且不論這樣的觀點有無道理,筆者認為,文章中的另外一個觀點值得深思:“如果事后速裁程序未能適用,必然是律師對案件事實、定罪量刑的意見與檢察機關難以耦合。而這恰巧為犯罪嫌疑人識別值班律師的勤勉、盡職提供了契機,值班律師也為自己另接受委托辯護提供了契機。”[8]
至于司法行政部門對值班律師的功能期望與角色認知容易出現的一個誤區,是把值班律師等同于書記員、法醫等司法輔助工作人員,進而默認值班律師應當在案件審理進程中與司法機關的立場保持一致。這種傾向,可以從早年司法部法律援助中心編纂的模范案例當中得窺一斑。在“首屆全國百件優秀法律援助案例”評選中,刑事類法律援助案件有23件。這23件案例的標題中大量出現法律援助律師“解冤情”“解沉冤”“申奇冤”“洗冤情”這樣的類似描述,甚至出現了“辨頑兇”“還清白”這類以往常用于司法機關的形容修辭。雖然隨著法治文明的進步,這種觀念上的誤區正在逐步減少,在許多發達地區已經不再成為影響值班律師行使職權的問題,但在一些較為閉塞和落后地區,這種認識仍然在司法行政部門的工作人員中較為流行,對值班律師的第三方地位并沒有充分認同。這為值班律師制度在一些地區的實際運行帶來了障礙和隱患,最為直接的一種表現就是對值班律師的考評結果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值班律師對司法機關的配合程度,而非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利益的實際維護情況。
有學者曾經提出,“社會各界的一個普遍共識就是,在中國,刑事辯護的參與率低與刑事辯護的質量差都根源于刑事辯護的外部司法環境不佳?!盵9]值班律師制度的構建及其和認罪認罰從寬司法改革之間的銜接,必須充分考慮外部司法環境。尤其是檢察機關與司法行政部門的觀念與作風轉變,可能成為制約值班律師制度在認罪認罰從寬協商中發揮作用的關鍵因素。
二、值班律師參與認罪認罰從寬協商的約束條件及其評述
在數學規劃或經濟管理中,決策者常常要在一定約束條件下得出決策目標。在決策過程中,決策方案的制定取決于決策變量,而決策變量的取值范圍都有各種限制條件,數學和管理學上稱為約束條件或設計約束。本文借鑒這一跨學科的方法,認為基于前述司法環境的制約,值班律師在參與認罪認罰從寬司法改革的過程中如何實現自己的角色功能,是一個決策問題,且這一決策問題得出行動方案的過程中必然受到一些約束條件的影響。本文認為以下三個因素,一方面構成了值班律師參與認罪認罰從寬協商的現行制度約束條件,另一方面也是當前配合認罪認罰從寬司法改革對值班律師制度進行完善的三個主要切入點。
(一)觀念約束
觀念約束是指,值班律師在參與認罪認罰從寬司法改革中所必須秉持的正義觀,這決定了律師為了實現法律程序和結果的正義,愿意付出多大努力。需要指出的是,這種正義觀之所以成為一種外部約束,而不是決策變量,主要因其來自于制度的預先設定,并不取決于律師自身信仰何種正義觀。
認罪認罰從寬司法改革的一個重要理論基礎是司法效益觀,其主要價值追求在于提高司法效率、節約司法成本,通過刑事案件的繁簡分流,實現社會效益的最大化[10]。這一理論為所有認罪認罰從寬協商過程的參與角色,包括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和值班律師確立了一種正義觀:通過節約司法成本的方式實現社會效益的最大化是正義的,而且是值得追求的。
毋庸置疑,每個人心中對于一種行為是否正義的判斷結果并不一致,這與人的道德觀念緊密聯系。富勒在其經典著作《法律的道德性》中,將人的道德區分為“愿望的道德”和“義務的道德”,并認為后者是個人應當遵守的道德底線,而前者則屬于“人類所能達致的最高境界”[11]?;谶@一論斷,我們亦可對認罪認罰從寬協商中值班律師的正義觀進行二分,即“預期的正義”和“底線的正義”。前者的內涵包括盡力提升司法結果的可接受性、使當事人和司法機關各自的訴求得以最大化的實現、盡可能地幫助司法機關節約司法資源等制度創設者所預期的理想化狀態,屬于非強制義務性的要求標準,即使達不到這樣的標準,值班律師也不會因此而受到制裁。后者的內涵則包括準確提供當事人必需的法律意見、準確傳達當事人與司法機關之間的溝通信息等職業道德的底線內容,屬于強制義務性的要求標準,如果達不到這樣的標準,值班律師就可能面臨相應的懲罰措施或負面評價。這種區分的意義有二:一是厘清值班律師工作內容的“應為”和“可為”,避免把值班律師定位成一種“正義化身”,過度拔高其道德標準,以致設定一些不科學、不合理的評價措施。二是將律師的正義觀與司法機關的正義觀區分開來,律師作為個體公民,在價值觀、正義觀的多元化問題上應比司法機關享有更多轉圜空間,比如對于降低司法成本,就不應成為值班律師過多考慮的問題,否則就可能影響案件實體正義的實現。
(二)職權和待遇約束
職權和待遇約束是值班律師參與認罪認罰從寬協商過程中所能支配和獲取的資源,其內涵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值班律師能夠掌握何種工作職權,二是值班律師能夠得到何種工作待遇。
工作職權方面,由于牽涉刑事訴訟程序問題,研究的學者較多,目前法律法規的相關規定也較為明晰。根據目前的司法實踐和理論通說,值班律師的職權定位在于“提供法律幫助”而非“提供辯護”,具體權能主要限定于法律咨詢、程序選擇、申請變更強制措施、見證具結書簽署等程序性法律幫助事項,不享有辯護律師所享有的閱卷權、調查取證權等。篇幅所限,此處,本文不再對當下值班律師享有的工作職權做更多細致描述。
至于值班律師的工作待遇,與其說是一個法律問題,毋寧說是一個政策問題。也正因為這一問題與訴訟程序基本無關,更與實體刑法無涉,一般學界對此關注度不多。但如果要以值班律師的主體視角去考察其參與制度安排的決策過程,工作待遇是一個必然無法回避的問題,也是本文試圖展開論述的一個重要問題。
就刑事法律援助而言,有學者斷言:“社會律師從事刑事法律援助需要時間、精力、物質、專業等成本的大量付出,沒有基本對價的回報,僅僅靠道德和責任的支撐,刑事法律援助制度不可能持久發展?!盵12]正如前文所論述的,社會公眾和公權力機關出于復雜的社會原因,對于律師這一職業設定了諸多標簽。一方面,律師是依靠知識、時間和精力提供法律服務的知識分子,知識經濟時代,收費服務無可厚非;另一方面,律師又被賦予了正義、體面等多種職業標簽,一旦律師未能符合預設的職業期許,很容易被形象落差所導致的偏見所誤傷。在這種背景下,法律援助的公益性和市場經濟的逐利性產生碰撞,值班律師的工作待遇就在這種矛盾沖突中成了一個較為敏感的話題。
或許從各地對于值班律師的補貼標準的設定上,得窺一二。據某新聞報道,“2016年9月,北京市司法局協調財政部門將值班律師補貼由每個工作日150元提高到500元,大大提高了律師參與值班工作積極性。在安徽,律師每值班1天有180元補助,除了值班費,辦理援助案件的補貼也有了提高,2014年,安徽的社會律師辦理法律援助案件平均補貼每件525元,2016年達到每件836.4元?!盵13]青島市城陽區在宣傳報道中也提及,當地“大幅提高了法律援助案件補貼標準,將律師辦理一、二審刑事、民事、行政案件和勞動仲裁案件由1000元/件調整為1890元/件。將辦理偵查階段案件由400元/件調整為800元/件。將審查起訴階段案件由400元/件調整為1200元/件??缡修k案補貼由1500元/件調整為2520元/件。此舉大大提高了辦案律師的工作積極性”[14]。
從上述新聞報道的字里行間,可以感受到一種對上述補助政策效果的認可與贊賞。但根據樊崇義教授等學者組織的相關實證調研情況來看,情況卻似乎并不樂觀。樊崇義教授等人就認為,值班律師補助政策“即便強力推進協調下來,補貼標準相比法律援助律師仍然較低。因為待遇不高所以無法吸引更多的律師參與”[4]。誠然,待遇高與低的判斷,總是基于一定的比較標準得出的,勢必存在一定的主觀性。但是,毋庸置疑的是,值班律師的補助待遇,將明顯影響其開展法律援助工作的積極性。作為知識經濟的典型代表,法律服務是通過消耗律師的時間和精力而提供給當事人的,這決定了律師在特定時間段內提供法律援助服務時,放棄了利用這段時間承接其他收費更高的業務。何況,湖北等一些地區為了提升值班律師工作成效,硬性規定要求值班律師須有3年以上刑事辯護經歷。這對于有經驗、業務過硬的律師來說,無疑需要犧牲更多業務收入來完成法律援助任務。從經濟學的角度考慮,如果值班律師得到的物質補助遠不足以彌補其開展法律援助工作所付出的機會成本,他便會采取一些手段盡可能地降低自己的損失,從而影響當事人的利益。
謝暉教授曾在對青年刑辯律師的一次講座中談及,對于律師而言,“‘社會正義精神和‘商業精神兩者是緊密勾連的”[15]。本文認為,之所以不能拋開“商業精神”談“社會正義精神”,本質上還是制度背后的人性基礎問題——制度設計者依據何種人性基礎對值班律師的角色進行設計。律師在制度設計中首先是一個具體的、鮮活的人,然后才是社會主義法治的建設者。因此,努力在公益和私利之間尋找平衡點,既是值班律師發揮自己角色功能時遵守的原則,亦應是制度設計者遵循的指針。
(三)責任約束
責任約束體現了值班律師參與認罪認罰從寬協商時必須遵從的強制性義務,它為值班律師劃定了“不可為”的行為邊界并規定了越界行為的制裁后果。這種制裁后果體現于規范性法律文件確立的法律制裁和法律以外的社會規范確立的社會性制裁兩個層面上。
依據司法部頒布的《律師和律師事務所違法行為處罰辦法》第九條,“無正當理由拒絕接受律師事務所或者法律援助機構指派的法律援助案件的”和“接受指派后,懈怠履行或者擅自停止履行法律援助職責的”,均屬于《律師法》第四十七條第五項規定的律師“拒絕履行法律援助義務的”違法行為。目前來看,律師值班屬于法律援助事項,以上規范性法律文件也為各地出臺和完善律師值班制度的配套處罰規定提供了上位法依據。比如,有些地方的司法行政部門對值班律師提出了“六不準”的工作紀律,法律援助機構將值班律師工作情況記入誠信服務記錄。湖北省亦有類似規定,提出將律師參與值班視為履行法律援助義務,法律援助機構應向律師協會通報法律援助值班律師履責情況,律師協會要將法律援助值班律師履責情況納入律師年度考核及律師誠信服務記錄。而福建省則通過對法官、檢察官、被告人的反饋調查,將值班律師工作情況與律師評級、資格年審、辦案補貼掛鉤[4]。
狄驥認為,“法律規則不過是社交和公平雙重感覺的作用下用社會強制來制裁的道德規范和經濟規范?!盵16]關于值班律師的行為責任后果,除了《刑法》第三百零六條等刑事層面上的制裁規定,“道德”和“經濟”上的社會性制裁也是目前值班律師主要面臨的責任后果。信仰不可考證,全賴內心;權利可以放棄,無可強制。當一名值班律師并不掛懷所謂程序正義,又不屑汲汲于值班律師補助那“仨瓜倆棗”時,責任約束的“威力”便顯露無余。目前來看,對責任約束的運用在各地值班律師制度的構建中較為普遍,也符合我國重視社會性制裁的傳統。
三、認罪認罰從寬司法改革中值班律師制度設計的人性基礎
“很明顯,任何科學都或多或少與人性有些關系,無論科學看似與人性相隔多遠,它們最終都會以某種途徑回歸到人性中?!盵17]在“以人為本”理念逐步深入人心的當代社會,休謨的上述論斷無疑能夠為當今的決策者們在創設和完善司法制度時提供有益的啟示。以往無數的例子告訴我們,“徒法不足以行”,制度的實際效果并不自覺以其在法律意義上的良好初衷為基本遵循,而往往依賴于制度的參與者能否按照制度設計的運行軌道發揮其預設作用。認罪認罰從寬司法改革,作為近年來刑事訴訟領域最重要的司法改革舉措之一,其亦無法完全脫離制度參與者的人性基礎而運轉自如。
對于律師是否應當主動承擔更多社會責任這一話題,我國長期以來的社會主流觀點是持肯定意見的。受舊社會“訟棍”“司法掮客”等污名化標簽的影響,以及律師職業的特性,社會對于律師這一職業往往存在一些誤解,而基于這些誤解,又進一步產生了對于這一群體一些不切實際的社會期許。體現在認罪認罰從寬司法改革上,有一種有代表性的觀點是,律師不應過于偏重商業化,如有司法工作人員認為:“社會對于律師角色定位偏重于商業化,從而使得律師為自身生存而奮斗,在為社會提供法律服務的同時,偏重追逐個體利益,造成其社會責任感缺失。”[18]這一觀點當然有失偏頗,但在“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的今天,這一帶有濃重計劃經濟指令性色彩的觀點為何仍然有其存在的社會土壤,其根源仍在于背后的人性基礎觀念。
與上述觀點所依據的人性基礎觀念不同,經濟分析法學派認為,人在本性上都是自私而理性的,在此基礎上每個人都以自身價值觀念或穩定偏好進行利益衡量,趨利避害,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由此,一些經濟分析法學派的學者提出以能否盡可能地實現“帕累托最優”這一理想化的社會資源配置狀態作為衡量法律制度效果的標準。而這要求制度的運行結果不僅要使制度的參與者所獲的產出大于投入,而且在補償其行為給別人造成的損失之后還有盈余。當然,上述學說亦有其缺陷和不足,我們自然不能簡單地將這種觀點奉為圭臬,一字不刊。但值得注意的是,由于我國長期以來都將集體主義作為社會主流導向,在制度安排上往往很容易引起對于個體人性的忽視?!八燎鍎t無魚”,正如嚴存生教授在其著述中論述的,“合理的利己主義”(不損人利己,并力所能及地幫助他人)不僅不能說是一種“惡”,反而因其要求人們珍惜生命,積極面對人生,奮發圖強,積極地捍衛自己的權利,而可稱之為一種“美德”,進而成為個體的人產生“博愛”的人性基礎[19]。在黨的十八屆五中全會以來提倡“共享”發展理念的當下,“叩其兩端而執其中”,多在制度設計中對個體利益投入一些關注的目光,嘗試從一種“合理的利己主義”視角出發,去探索在參與認罪認罰從寬協商的過程中,值班律師如何合理而高效地實現“博愛”的作用與價值,或許是一種更實用的制度設計理念。
四、對完善認罪認罰從寬司法改革與值班律師制度銜接的具體建議
(一)調整值班律師報酬體系
“法治概念的最高層次是一種信念,相信一切法律的基礎,應該是對于人的價值的尊重?!盵20]對于法律援助值班律師的尊重,反映在制度層面上,最直觀的表現就是建立科學合理的報酬體系。這種報酬體系內在地包含精神和物質兩個層面。
從物質層面上來說,有必要進一步完善值班律師乃至整個法律援助律師群體的津貼、補助制度。首先,應當堅決反對的是,將值班律師調查取證和會見當事人等過程中產生的交通費、打印費等合理辦案費用支出一概包括在法律援助補貼中的行為。這不僅使得值班律師盡職辦案的積極性大打折扣,也變相削弱了值班律師在訴訟中的獨立作用和預期功能,最終利益受損、為此埋單的仍然是受援助對象。其次,法律援助補貼作為政府的公益性支出,將其作為律師的征稅收入并不符合財政學和稅法上的可稅性原理,應當確立相應的法律規范,將法律援助補貼作為不征稅收入進行明確。
除了上調值班律師津貼、增加辦案補助等經濟手段,在精神層面上設置對優秀值班律師或法律援助律師的表彰獎勵也是一種可行路徑。優秀的值班律師或法律援助律師,往往業務水平過硬,道德素質較高,如果司法行政部門建立一套完整的表彰、宣傳機制,受表彰律師一方面可以得到更多的社會認可,提升其職業自豪感;另一方面,司法行政部門對其業務水平和職業道德的肯定形成了一種較有公信力的背書,有利于受表彰律師開拓案源,增加收入。
“商業交換中的公益,是現代法律的精神基礎,自然也是律師、特別是刑辯律師公益行為的最廣泛、最堅實的基礎?!盵15]事實上,對于很多業務水平較高的律師,自覺投入和參與公益事業和志愿服務并不少見,在單純經濟層面上比之法律援助付出更多、回報更少,這提示制度構建者:并非律師群體缺乏承擔社會責任的自覺性,而是制度構建上缺乏對律師的換位思考和職業尊重。
(二)在明確律師權責的基礎上建立值班律師轉化為辯護人制度
正如前文所述,目前來看,絕大多數學者和實務界人士并不認為值班律師享有辯護權,更不能等同于委托辯護律師。但是值班律師作為受司法機關指派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提供專業法律意見的專門工作人員,幾乎必然是最先介入到案件中的辯護人人選,如果依個別司法行政部門的規定,一概不能接受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委托擔任其辯護人,也是不現實的。
事實上,最高人民法院在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報告中也提及了這一問題:“對于符合條件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依法通知法律援助機構指派律師為其提供辯護。探索值班律師轉任辯護人機制,北京、廣州、杭州、福州等地法院對可能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上刑罰的認罪認罰案件,協調指派值班律師出庭辯護,提高法律幫助質量?!盵21]可見,北京、廣州、杭州、福州等試點地區法院已經在實踐中嘗試進行了值班律師轉任辯護人機制的構建。但需要指出的是,一方面,試點地區的嘗試目前僅限于可能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上刑罰的認罪認罰案件,對于可能判處刑罰低于這一標準的案件則未涉及;另一方面,“協調指派值班律師出庭辯護”,并不意味著提供會見咨詢的值班律師可以作為辯護人直接出庭辯護。這其中的一些細節性問題,仍然需要根據目前的司法實踐情況進行細致規定,以明確值班律師究竟在滿足何種條件的前提之下能夠轉任為辯護人,以及在轉任為辯護人之前值班律師對應何種權利與責任。
(三)盡快建立和完善刑事無效辯護制度
無效辯護原則源自美國,由美國最高聯邦法院對“鮑威爾案”裁斷正式確立。具體來說,有學者將無效辯護區分為兩類:國家侵權型無效辯護與辯護律師不稱職型無效辯護[9],分別對應由外部司法環境造成的無效辯護和辯護律師失職導致的無效辯護。無效辯護的核心原則是,如二審法院認定在一審訴訟過程中,由于種種原因被告人并未充分而有效地行使辯護權,二審法院有權以違反正當程序原則為由,撤銷一審判決,發回重審。近年來,無效辯護制度受到了國內許多律師和學者的認同,以陳瑞華教授等為代表的一些學者對無效辯護制度的構建已做了大量探討[23],此處不再贅述。
將無效辯護制度作為認罪認罰從寬司法改革配套措施,可以在制度保障層面上進一步維護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訴訟權利。一方面,無效辯護制度的建立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防止司法機關工作人員片面追求刑事訴訟效率,濫用速裁程序,把值班律師當作簽署認罪認罰從寬具結書的“橡皮圖章”。另一方面,無效辯護制度的建立也可以將值班律師的法律建議和咨詢意見正式納入刑事訴訟法的管轄范圍內,使值班律師的執業行為受到更為嚴格的規范和監督,對值班律師因為并未建立委托代理關系而對當事人的合法訴求敷衍了事的情況,可以進行有效的事后救濟,從而減少值班律師由于自身能力不足或工作態度不端所導致的消極影響,更好地保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訴訟權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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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Function and Improvement of the Duty Solicitor in the Leniency
on Admission of Guilty and Acceptance of Punishment
WU Ruijia
(Law School, Shandong University, Weihai Shandong264209, China)
Abstract:According to the requirements of judicial reform, the lawyer on duty is becoming more and more important as an important auxiliary measure of leniency on admission of guilty and acceptance of punishment. However, if we want to give full play to the actual role of the lawyer on duty for leniency on admission of guilty and acceptance of punishment, we should conduct theoretical and practical research on the lawyer on dutys role function and conditional constraints. In the current judicial environment of our country, if we want to improve the lawyer on duty, we should properly consider the human nature, objectively determine the function of the lawyer on duty, and treat the constraints reasonably. At the same time, the remuneration of the lawyer on duty should be adjusted, the system of the lawyer on duty as a defender should be established and improved, and the system of invalid defense should be established to promote the better connection between the lawyer on duty and judicial system.
Key words: ?leniency on admission of guilty and acceptance of punishment; the lawyer on duty; legal ai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