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梅 爾
“我兒子這一陣子對我們老兩口兒還可以,去格爾木給我刷了那么大一塑料袋子藥,什么速效傷風膠囊、阿莫西林、甘草片等都有了,夠我們老兩口兒吃一年了。還說沒有了再給我們老兩口兒買……”周奶奶一邊給我倒熬茶一邊給我說著這些話,好像并沒看到我給她拎去的那三斤蔬菜。這在平常來說不多見,平常她都很熱情地將我送去的蔬菜從我手里接過去,然后很小心地放進冰箱里。別看這幾樣蔬菜,對于老兩口兒的冬天來說也是很難得的,畢竟這里離格爾木市有150 公里的路程,很多村民一收完枸杞后就都到城里窩冬去了,只有幾個脫貧戶和孤寡老人還居住在村子里年復一年地過著日月。雖然我只給他們帶了三四樣最普通的蔬菜,可每次老兩口兒也是很稀罕的,拿周奶奶的話說我送去的蔬菜給他們冬天白赤瓜瓜的面條碗里增添了一抹綠色,讓他們的心里會有一股春天的信息。我不知道周奶奶的話是真是假,也不知道周奶奶的這句話是從哪里學來的,但自從聽了她這句話后我對送菜這件事情開始有點樂此不疲,每次回格爾木都要給他們老兩口帶菜上去。
這可是用我自己的錢買的,雖然說起來也就那么三四樣,不超過三十元,可也是我的一份心意,比起兒子給她刷的那一塑料袋子的藥來說更為厚重,但今天在周奶奶的眼里卻沒有了往日的欣喜,而是一個勁兒地在給我夸他兒子……這也許就是親情。
周家老兩口子已經住進了新房,70 平米的磚混房,里外墻壁刷得雪白雪白,家具大多數也是新的,這些將老兩口兒的日子展現得格外安逸。墻上掛著一幅偉人像,偉人像的下面擺著一個根雕作品,是一只雄鷹。這是周爺爺十幾年前自己做的。十幾年前周爺爺身體還不錯,除了日夜在地里忙碌外還喜歡上了倒騰根雕。因為距離格爾木太遠,他做出來的根雕大多數都送人了,只有幾個賣了點錢,現在剩下的最好的也就這只老鷹,不,應該說是雄鷹。雄鷹很形象,別說兩只翅膀正在展翅飛翔,就連那對兒眼睛也好像很犀利地盯著人看。不用說,屋里屋外煥然一新,讓我想起了童年時聽過的一首歌:“新蓋的房,雪白的墻,墻上掛的是毛主席的像,貧下中農有了你,心里顯得亮堂堂、亮堂堂……”
說實話,住在這個屋子里的老兩口兒心中一定是亮堂堂的,為了驅趕新建房里的涼氣,他們早早就生起了火爐子,此時火爐子上的熬茶正“噗噗噗”地冒著熱氣,像是訴說著這個屋子里曾經發生的故事。
周家老兩口兒一直是我關注的對象,是我們村子里有名的邊緣戶,這兩口子很難幫扶,也沒法幫扶,七十多歲的兩個人,一沒臥在床上,二沒老年癡呆,三沒子女照顧,四沒進政府養老機構等等,這樣的老兩口兒,不淪為邊緣戶都不行,唯恐得一場大病就返貧了。鑒于這些原因,我得時刻關注這一戶人家,甚至把他們當親戚去關注。每次離開小灶火幾天,回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趕緊去看看周奶奶和長年累月喘著粗氣的周爺爺。
周爺爺得的是肺心病,很多的時候都是在炕上躺著,或者椅子上坐著,靜靜地看周奶奶忙前忙后料理家務。好在生活基本上還能自理,不怎么給周奶奶添麻煩。
聽周奶奶一個勁兒地夸她的兒子,我想笑,可又笑不出來,感覺很無趣地離開了他們家。
天很冷,還刮著二級左右的西北風,呼呼的,像周爺爺的喘氣聲,一高一低,一緊一松。我將大衣往緊里裹了裹,急匆匆地朝宿舍走去。可沒走兩步,我便想起今天還沒來得及轉村,就又拐彎朝村莊大路走去。
去年開春,我被單位派駐到距離格爾木市150 公里的烏圖美仁鄉小灶火農管區一個名叫祥和的村莊駐村。
小灶火,顧名思義就是小戶人家,小老百姓家,小鍋小灶的人家。而我說的小灶火卻是一個地名,在距離格爾木市150 公里的地方,隸屬于烏圖美仁鄉。這里還有中灶火和大灶火。我不知道這些地名是怎么來的,但聽到這個名字時我在第一時間想到了那個“增兵減灶”的典故。
烏圖美仁是蒙古語,意為長長的河流。小灶火卻是漢語,就是小灶火的意思。這個可不是我的臆斷猜想,而是請教了從烏圖美仁鄉出生、成長,現在又回到這片土地工作的蒙古族鄉長而得知的。
烏圖美仁鄉有13 個村莊,4 個農業村集聚在小灶火,9 個牧業村分散在3.45 萬平方公里的大地上。也就是說烏圖美仁是一個農牧業結合的鄉鎮,在這樣的一個鄉鎮上工作,自然有很多的特殊性,很多工作人員都使用雙語交流,這讓我有點望塵莫及。
祥和村總共57 戶266 人,14 戶脫貧戶,1 家建檔立卡戶。跟烏圖美仁之外的很多村子相比,這自然是個小村子,可跟烏圖美仁以內的幾個村子相比,祥和村不大不小站在中間。
進駐村子的第三天晚上,我被書記叫去給村民們開一個會,一是見個面,二是跟大家溝通一下鄉政府正在謀劃的一項枸杞預訂銷售產業合作。與我一起去參會的是預定銷售產業合作方的代表,一個很高、很帥、很懂事的小伙子。這顏值有點像小說中描寫的某上市財團的繼承人,但那衣著暴露了他只是公司的一個普通職員。這個人姓氏很普通,百家姓里的第八個——王姓。我們曾在食堂吃飯時經鄉領導介紹認識了,并且很快熟絡起來,當時還針對他們公司跟鄉政府謀劃的枸杞合作這個項目進行了簡單溝通。
晚上,我們踩著剛剛降臨的夜色走進了村委會會議室。聽說上一屆的駐村書記沒在村民大會上見過面就開展工作了,駐村工作三年了竟然還有人說不認識他。有了前車之鑒,村支書比較重視這個問題,我也覺得在開展工作前跟村民們見個面是必要的。
會議室里已經坐滿了村民,男男女女的像蒜瓣一樣擠在一起說著什么,嘰哩哇啦的很是熱鬧。村支書卻像個沒事人一樣坐在主席臺上東張西望,既不看村民們也不看屋子里的任何東西,只是迷茫地東張西望著。也就是說他的眼神從來沒在任何事物或任何人身上停留半分鐘以上。村委會主任沒有來,后來我才聽說村委會主任和村支書很少出現在同一場合里,除非萬不得已。萬不得已那就是上級領導來檢查調研什么的事情上。但他們倆是親戚,還是實在親戚。
剛剛開春,村民們還沒有正式忙碌起來,大家都像剛剛從冬眠中蘇醒過來,那些在城里窩了一冬的人們一個個像剛剛扎出地皮的小草相互打著招呼,說著這個冬天的一些奇聞怪事,同時也給那些沒有條件到城里去窩冬的人講著城里的一些見聞和經歷,特意把這些見識傳達給那些沒有離開村子的人。
我帶著那個帥帥的小伙子走過去跟書記打完招呼后就直接坐到了主席臺上。書記忙給村民們介紹我和那個小伙子,村民們“嗯”“呀”地答應著,用滿不在乎的眼神望著我們。好像他們已經知道了我就是派駐到他們村里的第一書記,對于上面給村子里派駐一個女書記一點兒都不吃驚。
村支書介紹完了我們倆后,小王開始介紹他們公司跟鄉政府的枸杞訂銷合作計劃。
我想小王的口才不差,他將合作計劃的前期要求說了一半后我就明白了村民們應該要做的事情,就是要求村民們按照他們的規定使用農藥,這樣好保證農產品的低農藥含量。可村民們沒明白,并且是完全沒明白,他們還沒等小王的話結束就立刻吵吵了起來,并且對小王提出了一系列的質疑。比如他們收購枸杞的價格為什么要比市場價高五毛,是不是只針對最好質量的枸杞,而不針對質量中等的枸杞,更別說那些質量差的枸杞了。可質量好的枸杞一旦被篩選走了后,其他的枸杞根本就賣不上價格,那結果恐怕還不如一起出售的好。這么多年來他們已經習慣了眉毛胡子一把抓,你讓他們分開了出售他們還真的算不過這個賬來,就是能算過賬來也確定不了合算不合算。何況很多村民根本就沒聽清小王說了些什么,只顧著跟其他人一起嚷嚷了。一時間會議室里人聲鼎沸,七嘴八舌的各種聲音像箭一樣從我的對面射過來,剎那間我腦子里嗡嗡的,那感覺真的有點像小時候捅了馬蜂窩。我忙舉起雙手做出安靜的手勢,不想村民們根本就不搭理我,只管自顧自地說著。我只好提高嗓門說了一聲:“大家安靜!”我話音一落,會議室里立刻便“唰”一下安靜了下來,同時,村民們的眼神“唰”一下投向了我,一個個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像是在看一個怪物。我錯了嗎?沒有啊,我只是叫大家安靜下來,好仔細聽鄉政府為杞農們謀劃的這個訂銷計劃,可大家的眼神里出現了一種不友好的東西。正在我納悶的時候,坐在我對面的那個男人忽然一拍桌子“騰”一下坐到了桌子上,然后氣急敗壞地沖我吼:“你以為我們很傻是不是?你跟這個公司的人搭起伙來騙我們,想盡一切辦法地從我們的頭上掙錢,別人發現不了你的陰謀,但我不會輕易上你們的當,我咋說也是村子里見過世面的人,能輕易被你們騙掉嗎?”他嗓門很高,嘴也張得很大,說話的時候唾沫星子亂濺,噴得我滿臉都是。我覺得他是故意的,故意把嘴張那么大將唾沫星子濺到我的臉上。我忙從衣服兜里掏出口罩戴上,就在這一瞬間,我看到好幾個人的臉色忽然有了變化,很難看,眼神也變得越發的怪異。我立刻感覺不妥,忙將口罩摘下來裝進了口袋,然后掏出一塊紙巾攤開后擦了擦臉,強裝笑臉說:“我沒記錯的話,好像今天是第一次跟大家見面吧,這個公司也好像是今年剛來這里聯系枸杞預訂銷售項目的,這欺騙你們的事情該從何說起?你們能不能說明一下?”“今年的化肥比去年的化肥平均一袋上多了五塊錢,這個你們該怎么解釋?今年的農藥跟去年比每瓶上多了一塊錢,這又怎么解釋?你們如果不是搭伙一起來騙老百姓,怎么早上剛聽說化肥農藥漲了價,晚上你們就來開會要求我們按照你們的要求使用化肥和農藥?”我的天吶!原來他們是這么理解的,可明明這只是個巧合而已,我們連化肥和農藥銷售商的面都沒見,我們只是要求他們在規定的時間段使用農藥、使用什么農藥而已。可這一巧合我就成騙子了,這怎么可能?我是來這個村莊駐村的,工作任務是幫助這個村莊脫貧致富。今天是我進駐這個村莊的第三天,連整個村莊有幾條通道都沒搞清楚,就與化肥和農藥銷售商搭起伙來欺騙村民們了,這恐怕在駐村書記中也算“杰出人物”了。再說,如果我和化肥農藥商們搭起伙來欺騙村民們的話,是不是應該要求他們多使用農藥化肥,而不是少使用?所以他們說我欺騙村民們肯定是子虛烏有的事情。我強壓著怒火,從口袋里掏出一次性手寫筆對他們說:“你們稍稍安靜一下,我給你們算一筆賬,就拿十畝地做基點來給你們算這筆賬。”說著我就在桌子上的那張廢報紙上畫了起來,根據小王說的政府補貼和枸杞的市場價格,乃至農藥和化肥的使用量,我給坐在我對面的幾個人一筆一筆地算了起來,最后我將結論劃出來后盯著我對面的幾個村民問,你們明白了沒有?他們面面相覷,然后一個女子對坐在她兩邊的男子說:“照她剛才的算法,我們如果按照他們的要求做的話,不出意外,我們每畝地里的收成就會多出五六百塊錢來。”“對,完全正確,這是在不出意外的情況下,也就是說天時地利人和都能占上的情況下,我們的這個預訂銷售項目順利實施的情況下,每畝地里多出五六百塊錢的收成一點兒問題都沒有。”我看著他們三個人說。女人說話時語速較慢,用的是純純的青海話,雖然我算賬時也說的是青海話,可因為著急里面還是夾雜了不少的普通話,村民們可能聽得不是很清楚,可經這個女子一解釋,大家完全就明白了我和小王剛才要表達的事情,她周邊的人也聽清了我剛才算賬的整個過程和結果。很快,前面跟我吵得最兇的幾個人安靜了下來,那個坐在桌子上的男人也從桌子上溜下去坐在了凳子上,大家都用期待的眼神望著我,想知道更多一點有關這個項目的內容。我看向小王,示意他再給大家說說這個項目,畢竟他是對方公司派來專門落實這個項目的人,對這個項目的具體情況要比我知道的多得多。
小王不吭聲,只是茫然地看著大家。我想一定是剛才的陣勢嚇住他了,他才半天回不過神來。我只好用手搗了搗他的胳膊小聲說:“小王,你把你們的這個項目給大家仔細說說,有些人沒聽明白。”小王這才回過神來,仔細認真地給大家講述了一遍這個項目的有些內容,然后說如果大家愿意也可以先簽個預訂合同,然后根據他們的要求使用農藥和化肥,他們會一直監督指導,直到秋收結束……
大家總算安靜了下來,雖然很多人聽了個一知半解,心中依然是一筆糊涂賬,可他們清楚了這個項目的來龍去脈,也知道了這個項目是上級部門為了他們脫貧致富而謀劃出來的,不是我們跟化肥和農藥商家搭伙來欺騙他們的。
已經是滿天星斗了,村民大會開到這個時候也該散場了。沒等村支書說完話,大家都已經起身三三兩兩地走了。看著大家散去,村支書苦笑著搖了搖頭。我問村支書剛才那個坐到桌子上唾沫星子亂濺的人是誰?村支書說:“我們村里的賽人,難纏得很,啥時候開會他都要跳起來搗亂,很少有不搗亂的。村里商量個事情不管跟他有沒有關系,他首先通不過。”“是村干部嗎?”我淡淡問道。“不是,啥也不是,就那么個人。那個女的叫明月,是村婦女主任。她完全明白了你們的這個項目,到時候可以叫她給大家再講講。”“哦,是婦女主任啊,難怪一直很認真地在聽我們講這個項目,素質就是不一樣。那個男的叫啥名字?除了愛搗亂還會干什么?”“叫周生寶,很不省心的一個人,家里經常出‘咕咕等’呢,我們這幾個村干部對他一點兒招都沒有。以后你就知道了。”說完我們便關燈鎖門走出了村委會。
書記說的是樂都話,賽就是狠的意思。周生寶是村子里的賽人,村干部對他沒有一點兒辦法,所以他才敢坐在桌子上,也才敢將唾沫星子噴到我的臉上。聽書記說他家里經常出“咕咕等”,說明這個人在家里也不是個省油的燈。第六感覺告訴我,這個村莊一點兒都“不祥和”。
吃過晚飯,我便去轉村。
小灶火農管區的四個村莊是五十年前從海東地區的樂都腦山里面整體搬遷過來的,這應該是最初的一種扶貧方式,發展到今天也才三百多戶人家,一千剛足的人口,原本這三百多戶人家是一個村莊,后來因為居住地太分散,就被分成了四個小村——祥和、安康、幸福、團結。由此可見,當初取村名的人也希望生活在這里的人盡快脫貧致富,好過上幸福安康的日子。
祥和村的村民們居住得比較集中,一般情況下我行走不到半個小時就能繞著村莊轉一圈。
村里的老人已經剩得不多了,也就是說五十年前那些用鐵鍬挑著行李卷來到小灶火的人剩得已經不多了,他們對這片土地所付出的汗水早已經澆灌熟了這片土地。而當年那些拉著鼻涕穿著開襠褲的孩子們卻都已經成了老人。雖然還在田間地頭忙碌,但小孫子們的叫聲時刻提醒他們已經當爺爺奶奶了。
村里的建檔立卡戶尕德子是出生在小灶火的第一個孩子,據說他的母親來到小灶火的第二個月就生下了他。當時大家還住在地窩子里,連像樣的床鋪都沒有,更別說是醫療條件了。但他很健康地長大了,也很強壯。淪為貧困戶是十多年前的事情,十多年前他在建筑工地打工時不慎摔傷成了殘疾。第二年老婆又離開了他,他便自然而然地成了貧困戶。
這些都是我初到小灶火的這幾天聽到的。我喜歡到村口的大柳樹下閑坐,喜歡跟幾個常來閑坐的老人拉家常,可謂曬太陽,也可謂納涼。高原的春天乍暖還寒,尤其是午后宿舍里跟冰窖一樣,屋子里的溫度似乎還沒從漫長冬日的寒氣中蘇醒過來。我只好出門到村口的大柳樹下去閑坐,打發下午涼氣瘆人的時光。
我在一個巷道口碰上了明月,她正在和三個女人說著什么,見我過去幾個人噤了聲。我笑著跟她們打招呼:“吃過飯了沒?幾個人準備干啥去。”“沒事干,就這么出來轉轉。你吃過了沒?準備干啥去?去尕德子家嗎?”她這么一說我才想起這是去尕德子家的巷道口。就笑笑說:“不去,出來散散步,繞村子轉上兩圈。”說完這句話后幾個人便都沉默了。這種氣氛有些尷尬,我只好沒話找話。“明月,你們平日里晚飯后干什么呢?就剛剛開春農閑的這段日子里。農忙時肯定吃完飯就睡了,農閑的時候你們在干什么?這離天黑還早著呢!你們現在又不做針線活。”我的話說完后片刻,明月方才笑笑說:“沒啥事可干,就出來瞎逛,串串門,聊聊天。你有沒有辦法讓我們把晚上的這點時間利用起來,別閑逛,這串門多了閑話就出來了。”“哦,這倒是個好提議,我們晚上要是有個娛樂的地方就杜絕了女人們串門閑逛。我好好想想,盡快給你們創造個娛樂平臺。”我很自信地說著。“好,只要你把這個問題給我們解決了,我們婦女同志們都會感謝你,對你以后的工作會給予大力支持。”明月急忙對我說。“就是,這個問題解決了后我們會大力支持你的工作。”其他幾個女人也跟著明月這么說。一聽這些話我想都不想就很豪氣地對她們說:“沒問題,創造個娛樂平臺對我來說簡單得跟‘一’一樣,你們的支持卻要實打實的,我不要求你們給予我多大的支持,只要你們發動村子里的婦女同志們把各家的男人管好就是了,別每次一開會就搗亂罵人,尤其喝了酒后來參會的,更得要注意分寸。本來召集大家是來商量問題的,可經幾個酒鬼一搗亂,原本的問題沒商量妥不說,還會扯出其他的問題來,結果問題越積越多。這哪能行?你們不是想過好日子嗎?像城里人一樣生活嗎?那就得要發展,整個村莊發展了,你們脫貧致富了,好日子還能繞著你們走不成?以后管好各家的男人,讓他們開會的時候別搗亂,大家好好商量怎么發展村莊產業,而不是整天想著到誰家去挖兩盅。”“呵呵呵,書記說得對,以后我們把各家的男人管好,一起商量怎么脫貧致富,別一開會就搗亂。”明月笑著說。“就是,就是,回家把男人管好。”其他幾個女人也相互打趣著說。巷道口一下子熱鬧了起來。
村文化活動室閑置了好多年,自從建成后就閑置在了廣場一角。像一個被嫌棄的老人,默默無聞地佇立在那里。我想應該拿它做點什么?在習總書記提出的文化大發展的這個時代,這么好的文化資源閑置著就太浪費了。
最近市文化局要來檢查各村的文化建設,村主任說把放在村委會庫房里的那些書籍全部搬到文化活動室去,再擺上他們配置的臺球案子什么的。要不來檢查我們都沒個東西能拿出來給他們看,各村都在這么整,我們也趕緊這么整上。
我們覺得村主任說的有道理,就全體行動整理文化活動室。
我拉著滿滿的一三輪車書籍朝文化活動室走,腦子里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怎樣將文化活動室應用起來,讓它發揮應有的作用?
書籍是從村委會搬出來的,準備放到文化活動室去。聽村支書說這些書都是這幾年市文化局給配置的,有好書,什么《農村養殖》《枸杞種植技術》《亮劍》《獅心兄弟》《射雕英雄傳》等等,也有賴書,裝了滿滿的一三輪車。村委會的幾個人先去擺放書柜了,他們叫我把三輪車騎過去。我考慮都沒考慮就答應了,怎么說我也已經有兩年駕齡了,騎個三輪車有什么難的?
從村委會出來拐個彎直行一百米,然后再拐個彎就到了文化活動室。三輪車是電動的,我不用費勁就已經直行在那百米村道上了。路過村子里那家唯一的小賣部門口時,我與坐在門口破沙發上歇息的店主打了聲招呼,就這一瞬間,車子忽然就失控了,跟中邪了一樣朝旁邊的水渠沖去,只聽“咚”一聲,電動車的前轱轆架在了水渠上。而這一瞬間,我竟然想到了跳車,可還沒來得及起身,整個車子便擔在水渠上不動了,只有被架空在水渠中的前轱轆飛速地旋轉著。我喘著粗氣從車子上下來,看著飛轉的車轱轆發愣,感覺好一陣后怕。
剛剛打過招呼的那個小賣部的店主跑過來問我怎么回事?不是好好行駛著嗎,怎么忽然就拐到溝里去了?我搖搖頭說:“中邪了,我根本就沒動方向盤,怎么忽然就拐過來的我也不知道,剛才腦子里一片空白,連踩剎車都沒想起來。”車行駛的路面離水渠五六米呢,把剎車一踩什么事都沒有。可剛才腦子里的確一片空白。“還好,沒傷人。”那個人說著幫我從水渠里拉車,可拽了半天不見動靜,只好松開手從口袋里掏手機。
沒一會兒,來了兩個小伙子,他們三個人說笑著把三輪車從水渠里拽出來后直接送到了文化活動室,并把這個事情當作笑話說給幾個村干部聽,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問我是不是從沒騎過三輪車,平日里開不開車什么的。我只好難堪地笑笑,心卻還在“咚咚咚”地跳。
沒想到一個小小的三輪車都這么難騎,看來我想干好工作還真得學一些生活技能。還好,祥和村就在小灶火管區的對面,會不會騎三輪車對我的工作影響不大。
我花了一下午的時間將文化活動室里閑置了多年的音響鼓搗好了。這當然不是我的水平,而是巴結了鄉政府的一個小伙子,讓他通過視頻語音跟文化館專門管音響的人進行了汗流浹背的溝通和交流,最后終于讓那個黑東東唱出了優美動聽的歌。
我答應過村里的婦女同志們,要給她們創造一個可心的娛樂平臺,好讓她們邁著城里人一樣的步伐生活。這個承諾一定要兌現,這關系到我以后開展工作,當好第一書記的問題。于是我便有了這個主意,這個主意是我美美地睡了個午覺后躺在床上看小說時腦子里出現的,我敢說她們一定滿意。
我曾經在單位里干過幾年的宣傳工作,操辦過很多活動,有大的,也有小的,甚至有一個后來成了品牌活動一直在舉辦。如今給村里的婦女搭建一個娛樂平臺對我來說太簡單了,為了讓她們滿意且還能順利實施開,我還是費了些心思,并且提前跟明月等幾個文藝骨干進行了簡單溝通。
晚上7 點半,我就像約會一般認真而準時地打開了文化活動室的門,伴隨著音樂響起,廣場上閑逛的女子便開始翩翩起舞,歌聲傳進了小灶火每個村民的耳中,如每天晚上的約會一般準時準點。婦女們心懷喜悅,村民們舉手點贊,都說這才有了一個文化活動室原本的模樣,這才能使村民們不忙著去打牌喝酒、串門搗閑話。同時這也讓其他的三個村子羨慕得不得了,愛熱鬧的人早早吃完飯跑到我們村子的廣場上來跳舞了。
我問每天晚上來跳舞的那些婦女,對我搭建的這個娛樂平臺是否滿意?她們說滿意,畢竟這是文化活動室建好幾年來第一次起到了它真正的作用。我說既然滿意是不是大家也應該履行一下我們當初的口頭約定?她們一臉茫然,問我什么約定?我便一臉正氣地說:“管好各家的男人,不要有事沒事瞎搗亂,尤其開會的時候就更不應該瞎搗亂。有意見可以提,有事情可以商議溝通,雖說男人是家里的掌柜,可現在時代變了,財政大權都在老婆手中,他們只是掛了個掌柜的空名頭而已。他們在外面說話行事還得看你們的臉色,你們只要敲打敲打,他們開會來的時候自然就不會瞎搗亂。”我說這話時村子里活躍的那些婦女都在,周生寶的老婆也在。“就是啊,現在時代變了,我們婦女頂著半邊天 。書記你說的對,我們要敲打著點各家的男人,開會了好好說,別瞎起哄,經常弄得大家開會時不歡而散,也沒見解決實際問題。”明月這么說著看旁邊的幾個女人,幾個女人同時點著頭說:“就是啊,書記說著對呢!大家好好商量搞好一兩個扶貧項目,我們就能脫貧致富,像城里人一樣生活了。這個文化活動室的開放就是一個很好的開端,我們每天晚飯后就能像城里的女人一樣在一起跳舞了,廣場舞、鍋莊,這多開心。”幾個婦女爭先恐后地說著。“對,回家就敲打一下男人。”那個長得很漂亮的小媳婦笑著說。“你們家的男人聽呢,我們家的那個雜疙瘩不一定聽。”周生寶的婆娘接過漂亮媳婦的話不好意思地說,像是刻意開脫自己男人以前的那些行為。“不管聽不聽,你回家先把老婆的權力行使給,認認真真地敲打他一次。如果以后他還瞎搗亂,我們再想別的辦法。”明月快言快語地說著,拽著我的手迎著音樂又跳起了鍋莊。
鍋莊的舞姿并不嫵媚,我是這么認為的。但有一種倔強和姿態在里面,還有一種草原民族特有的自信在里面,雖然鍋莊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經走進了城市,可跳起來的時候舞姿里依然有著草原上的無拘無束優美飄逸,草原民族特有的幸福氣質在里面。
我奇怪村中的女子們怎么都會跳鍋莊,而我這個生活在城里的女子反倒不會。她們看著我老踏不上鼓點,就嘻嘻哈哈地說:“我們生活在小灶火,牧民們跟我們學會了種枸杞、挖洋芋,而我們跟他們學會了放牧、跳鍋莊。這可能就是老人們說的‘站哪個山頭唱哪首歌,種哪片林子立哪根樁’吧。”我點點頭,表示同意她們的說法,且努力使自己的步子往鼓點上踏,并抬頭沖她們瞇笑,為自己不太熟練的舞步表現出歉意。
村莊的夜色在我們時停時起的舞步中一點點地降臨,當空曠美麗的烏圖美仁大地全部陷入夜色中時,音樂自然會在女人們的嘰嘰喳喳中戛然而止。夜來了。
村支書說周生寶家又出“咕咕等”了,這個人一點兒都不讓大家消停。眼看著國檢的日子就要逼近了,可周家老兩口兒的危房改造還沒開始。原本以為施工隊來了開工就是了,可周生寶硬是不讓老兩口兒借住他的房子,害得老兩口兒沒地方去,施工隊的人也只好干瞪眼,一遍又一遍地來找村干部,老兩口兒也只能一遍又一遍地來找我們去調解。可對我們的調解,周生寶根本聽不進去。
又是周生寶,難怪村民們私底下都叫他“咒世寶”,一點兒都不知道孝敬。我來祥和村的這兩個月就已經聽到了有關他的很多故事,每一個故事里他都是反面人物,都是編排他的語言。可他的腦子并沒毛病,聽村民說他做生意還是挺在行的,每年掙得還不少。按理來說這掙錢越多的人就越孝順,可小灶火這個地方還真反過來了,很多經濟條件好些的人并不孝。聽一個從小灶火走出去的工作人員說不孝順老人已經成了這里的普遍現象。
這個問題得盡快解決,一天都不能耽擱,可怎么解決?村支書都沒有一點兒辦法,我就更想不出辦法來。村支書已經當了近二十年的村干部了,在村子里來說是有頭有臉有里有面的人,就這也不敢去給那個“咒世寶”說話,其他人就更別提了。
我和村支書商量后還是決定去一趟周生寶家,和幾個村干部一起將他的父母請過去。不管調解管不管用,工作我們是一定要做的。
“不讓父母親借住他的房子,父母親可以借住或者租住別人家的房子么,離了張屠夫大家還能吃帶毛豬不成。”在去周生寶父母家的途中,我氣呼呼地這么想,也氣呼呼地這么給村支書說。村支書搖搖頭說:“你不懂,村子里雞毛蒜皮的事情都是大事,里面還有一些問題,你去了就知道。”村里的事情我當然沒他懂,可在變通方式方法上我可是要比他快得多,也機靈得多。
周生寶的父母跟他住一方院子,也就是說這方院子原本就是周生寶父母的宅基地。周生寶娶妻生子蓋新房后占去了一半,又在父母的房子前搭了一個大大的菜棚子,這便占去了整個院子的一大半。給父母只留下了不到院子四分之一的窄溜子。早年間蓋的兩間木頭房靜靜地佇立在窄溜子的一頭,將整個院子的破敗和貧窮暴露無遺。
聽村支書說周生寶年邁的父母就一直蝸居在那兩間木頭房子里,是現在整個村子乃至整個小灶火地區最破敗的危房,后墻都用一根大木頭頂著呢。鄉政府知道這老兩口兒沒有能力蓋新房,就將他們列入了今年的危房改造中,且最先施工。早在半個月前就通知了他們先搬到兒子的房子里去居住,可誰知昨天施工隊的來拆房才知老兩口兒根本就沒搬,說兒子死活不讓他們借住在家里,老兩口兒只好在院子的另一頭搭了個帳篷把鋪蓋搬了進去,打算這么湊合兩個月,反正夏天到了,也不會受凍。再者小灶火雨水也少,這種帳篷四面傾斜,頂部合攏,根本不兜水,自然也不怕雨淋等等。居住問題解決了,新的問題又出來了,施工期間老兩口兒的那個窄院子要封掉,老兩口兒得從兒子的院門里出入,這得兒子從兩個院子中間的那堵墻上開個口子,還有廁所得共用……兒子和媳婦不干,才把老兩口兒逼得不得不找村委會調解。
兜了一大圈方才回到了原點,弄了半天就是為了這么點事情。“這個‘咒世寶’,對別人刻薄也就罷了,對自己的父母都這樣刻薄,看來真得好好教訓他一下。”我心里這么想著跟著村支書朝周生寶的父母家走去。
在周生寶父母那兩間昏暗狹小的土坯房里,村調解委員會的與周生寶兩口子展開了激烈的舌戰,說得具體一點不僅僅是舌戰,還有斗智斗勇。村調解委員會的人挨個給他講父母親的不容易,希望他能在這個夏天幫幫父母,等新房蓋好了,父母親就再也不會麻煩他了。為了喚起周生寶對父母的那點可憐的同情心,村支書還給我們講了周生寶小時候得病父母親駕著驢車到一百多公里外的格爾木去求醫的事:當時村里很多人勸周生寶的父母放棄這個孩子,可這老兩口兒就是不放棄,并說孩子只要有一口氣,他們就要送到大醫院去救治。村支書說那天天出奇得冷,冷風夾著飛雪連氣都不喘一下地刮,周生寶的父親坐在前面“嘚兒——嘚兒——”地吆喝著毛驢往前跑,而他的母親卻緊緊抱著他躺在被窩里默默流淚……那時候他的母親生下他連月子都沒出,可為了救治他不顧一切地走進了風雪中。聽村支書講這個往事的時候我腦子里忍不住想:如果當初沒有毛驢車的話,他父母親恐怕背也要將他背到城里的醫院去救治。可現在他的德行讓我恨不得跳起來狠狠地踢他兩腳,給自己的父母親連廁所都不讓上,實話比外人還外人。
經過了兩個多小時的心理抗衡和舌戰,周生寶總算做出了讓步,容許他父母這兩三個月里可從他的院門出入,但借住到他房子里的事情他們再商量。
事情到這一步,調解委員會的人認為也算圓滿結束了。天也黑了,我們不得不回家休息。走出那個小小的巷道時,我跳起來狠狠地朝路邊的那棵大樹上踢了一腳,并氣呼呼地說:“如果不是看在老兩口兒的面子上,這個‘咒世寶’有何德何能?要我們黑燈瞎火地來給他們兩口子做思想工作。剛才真想狠狠地踹他兩腳。”調解委員會的幾個人見我情緒還未平復下來,忍不住勸說起來:“村子里這樣的事情多呢,今天的調解還算順利,算是有點成效,再溝通溝通,沒準就能完全協調好這個問題。以后你參與的多了就不生氣了。”“哦,那我以后就多參與,看這樣的‘咒世寶’村子里有多少!”我依然氣呼呼地說。
我跟村支書和村主任商量約定,不孝順父母的人不得參與村干部、美麗庭院、文明戶、致富能手、勞動模范、優秀村民等的競選和評選這個意見寫進《村規民約》中,然后在村民大會上進行討論通過后公布出來。村支書和村主任吃驚地看著我說這條規定針對性是不是太強了,村里人反對不讓通過怎么辦?我說就是要針對性強一些,要不這種現象不會得到改善。既然你們說村子里掩耳盜鈴式的人太多了,那我們就要讓他們捂不成耳朵盜不成鈴。像周生寶這樣的人小灶火一定大有人在,如果我們村子里先將這條規定寫進《村規民約》中,其他三個村子一定會效仿。這對以后提升小灶火農管區尊老仁孝這方面將會起到很大的作用,同時也有助于監督周生寶這樣的人,以防他們虐待老人。雖然村子里虐待老人的事情沒有明顯發生過,可像周生寶這樣的對老人不聞不問的兒女的確不少。我們得想辦法從某些方面拿捏住他們,不能讓他們肆無忌憚。村支書和村主任覺得我說的有理,就立刻將這一條內容添進即將完成的《村規民約》中。
《村規民約》通過后我們就制作成展板掛在了祥和村的村口。那里每天集聚著很多村民,其他三個村子的村民也時常集聚到那里來閑聊。認字的村民有意無意地會將《村規民約》念給大家聽,也有意無意地讓大家了解里面的條條框框和相關規定。一時間《村規民約》便成了村民們讀的最多的一篇文章。
周生寶的父母再沒來找過村委會,因為周生寶不僅給父母在他們兩家的隔墻上開了一個小門,同時還騰出了兩間彩鋼房讓父母居住和儲藏食物。施工隊不僅能順利施工了,還可以不緊不慢地將老兩口兒的危房改造好,改造成他們這輩子一直想住而沒有能力修建的磚混房。村支書說完這件事后笑著對我說:“你這個人個子不大辦法多得很,我們跟周生寶打了十幾年的交道了,就他們兩口子跟父母親的矛盾也協調了十幾次,可從來沒有協調得這么順暢過。你倒好,私底下去找了一次就解決了。”我笑了笑沒吭聲。
在周生寶的父母家舌戰后的第二天下午,天陰得跟老婆婆的臉一樣,隨時都有哭出來的架勢。我站在窗戶前看著窗外高原上呼呼的細風,忽然想起了小時候常聽的那首童謠:“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娘的心在兒女上,兒女的心在石頭上……”都說小灶火很少下雨,可看這天很有可能要下大雨了,萬一下起瓢潑大雨,我是說萬一,周家老兩口兒的那頂薄帳篷能不能扛得住這風雨?當然我們也可以將他們接到村委會來居住,可托他那個“咒世寶”兒子的好,村干部就不敢開這個頭,怕給村子里惹來很多麻煩。這么想著我忍不住便給明月打了個電話,問她忙不忙,如果不忙叫她聯系一下周生寶的媳婦,看能不能在誰家吃個攪團,過個陰天。明月很是奇怪,問我怎么想到跟周生寶的媳婦吃攪團了,我說想找她談談,看能談妥不。明月想了想后,像是明白了什么便立刻答應了。
村支書問我當時跟周生寶的媳婦說什么了,當天她就把那兩間空房騰出來讓老兩口兒搬了進去。我笑笑說保密,這種事情還是別人不知道的好。
當天我跟周生寶的媳婦說什么了,我真得已經忘記了,因為當天我喝了點酒,借機說了很多醉話。但明月說我那天說的話完全是在維護周生寶兩口子的利益,還說什么要是你現在不好好表現一下,一旦兩個老人中一個去世了,剩下的一個村委會立刻送到養老院去,到那時,這房子得按公共財產收回,養老院還可以代替老人狀告周生寶沒有履行贍養義務。真走到那一步,你們兩口子可就沒有補救辦法了,你們小兩口兒不僅要賠錢還要背負一個壞名聲,還不如現在騰間房子讓他們兩個老人住。這兩個老人去世了,你們是有權繼承的。這七十平方米結結實實的磚混房,居住也罷出租也罷,都是一筆財富,那時候誰還敢站出來說個不是,你就用今天對老人的照顧懟回去……
聽明月這么說,我發現我這個人還真的挺會算賬的,當年的數學課代表沒白當,到現在還能替別人認真仔細地算個賬出來。不管怎么說,自從我給周生寶兩口子算了這筆賬后,周家老兩口兒結束了在自家院子里露營的日子。
小王說他要回公司了,他們的那個枸杞預訂銷售項目流產了。原因很多。最主要的是今年的雨水太多,按他們的計劃給枸杞打藥和施肥基本都遇上雨天,根本就殺不死蟲子。加上今年的蟲子格外多,村民們都慌了,自顧自地根據天氣的變化用藥了,根本就沒法履行當初的約定,導致這個項目不得不流產。
“哦,這么說當時我給村民們的那個賬白算了,白算就白算吧,只要村民們沒有損失就行。”聽完小王的話我心里這么說著用同情的眼神看著他深深地吁了口氣說,“流產就流產吧,這也不是你們的錯,是老天不幫你們。這年頭,生意都不好做,想把我們的枸杞打進國際市場,銷售到歐洲等地,的確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是啊,你們都不看好我們的計劃,村民們跟你一樣也不看好,從開始就有些抵觸,加上今年的天公的確不作美,導致我們這個項目從一開始就阻力重重,直到今天不得不宣布流產。可村民中有死腦筋的人,他們沒有像大多數人那么根據自己的經驗和天氣使用農藥化肥,而是照著我們的計劃進行的,這反倒有些麻煩了。不知道該咋辦?”小王說這些話的時候習慣性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腦勺。他這個動作讓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嘲”這個詞,也許這個時候也只有“自嘲”一下,才能減輕心中的那種無奈和尷尬,或者隱藏在心底的那份痛苦。
小王大家還記得吧?那個跟我同一天和村民們見面的小帥哥,被村民們一陣沫沫攪得說不出話來的人,如今卻只能摸著后腦勺從我們的視線中退出。不過是該“自嘲”一下,原本滿懷信心的一件事情,卻因為老天爺的緣故無聲無息地流產掉,除了“自嘲”還會有什么辦法?
小王走后,我才從村民們口中聽到了關于今年枸杞蟲子泛濫的事情。大家都認為跟雨水有關,當然,也有人埋怨那個所謂的預訂銷售項目,說要不是他們胡亂承諾,村民們早早就用農藥了,還能等到情形不對了才用農藥,差點就讓蟲子把枸杞苗和枸杞花禍害了。一旦被禍害了,那今年就沒有啥收成了。
鄉長開完會臨走時,悄悄對我說:“這是我三年來到你們村子里開會第一次沒有吵架,村民們沒把我們晾在主席臺上揚長而去。”我吃了一驚,有些不解地看著他:“這話怎講?我們的村民們有那么刁鉆嗎?”說完這句話我猛然想起第一次參加村民大會時的情景,就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我們村是有點不祥和,尤其開會的時候。但我們正在向祥和邁進,以后就好了,相信在我們的努力下會變得越來越祥和。今天就是個例子。”鄉長點點頭說:“相信你,希望祥和村越來越祥和。”說完,在村民們的目光中很體面地走出了會場。
這是我第二次鄭重其事地在村民大會上亮相,離我進駐村子已經過去了三個月。三個月后的我有些發胖,還明顯變黑。也就是說我的整個形象正一步步朝村民們靠近。相信不久的將來,我會像一個身體健碩的村姑一樣行走在田間地頭,并與村民們說一些家長里短的事情。
這是一次有關產權制度改革的村民大會,雖然這個事情拉開序幕已經有個把月了,卻從來沒在村民大會上正式討論過。當然,這次開會也不是討論,只是給村民們鄭重其事地、詳細地進行一次解讀而已。
產權制度改革牽扯到每個家庭、每個人,甚至還牽扯到以前和將來。身份的確認,產權的歸屬,耕地、荒地、宅基地的確權等等,一系列的事情都需要解決。鄉政府領導親自坐鎮,給村民們講述產權制度改革的重要性,希望村民們認真對待,全面思考,尤其是在身份確認方面,不能落下一個村民,但也不能胡亂多出幾個家人,更不能在其他地方確認過的村民再納入到本村確認,尤其針對那些出嫁了的姑娘、戶口遷走的子女等等。
鄉長一口氣講了很多,甚至把許多不搭界的事情都講了出來。我靜靜地聽著,村民們也靜靜地聽著,一個個支棱著耳朵,像課堂上勤學的孩子。
這讓村支書和村主任一時半會沒適應過來,忍不住開始左顧右盼、東張西望,并用茫然的眼神掃視著村民。我和鄉長非常淡定,認真而仔細地給村民們解讀了有關產權制度改革的一系列問題,安靜而祥和地開了一次村民大會。這讓鄉長沒有想到,甚至有些感動,臨走時悄悄對我說了那些話。
8 月的陽光艷麗無比,地里的枸杞更加艷麗,紅彤彤的像瑪瑙、像寶石,像一顆顆精心打磨過的珊瑚……一串串地掛在枝上,壓得枸杞枝彎下了腰。滿臉喜色的杞農行走在田間地頭,笑看著那滿地的瑪瑙、寶石,喜滋滋蹲在地壟上抽起煙來。枸杞采摘工作就在這個艷麗的日子全面展開。
我依然堅持每天去轉村,早晨和晚上,在每天那個美麗的時間里,繞著村子轉上一圈,把轉村當做功課去做。就像信佛的人轉山轉水轉佛塔一樣虔誠而執著。
村莊里的人我基本上已經熟悉了,他們也熟悉了我。每次在轉村遇見時都要打個招呼,用溫和的土語,或者說溫軟的青海話,輕輕地打一聲招呼,就像跟鄰居或者老朋友打招呼一樣。有時候還會停下來說一些家長里短的事情,說到高興處大家哈哈大笑。村莊的四周這么空曠,天空也那么高遠,笑聲總是傳得很遠,甚至能穿透云端。
來自四川、云南、貴州的枸杞采摘工提著彩色的塑料桶扎進地里,低頭勞作,臉上滿是喜悅和希冀,對豐收的,或者對生活的。太陽照在彩色的大邊檐涼帽上,好看極了,如一朵朵盛開在枸杞地里的花朵,像夕顏,更像格桑。一兩個小時后他們就會提著滿滿的一桶枸杞鮮果從地里走出來,輕輕地倒進主人準備好的塑料筐里,然后過秤、登記,休息片刻后再一頭扎進地里,繼續采摘起來。當第四桶或者第五桶枸杞鮮果從地里提出來時,太陽已經落山了。勞累了一天的枸杞采摘工們提著倒空的塑料桶和馬扎慢悠悠地朝宿舍走去,身邊不時地有拉枸杞的杞農開著電動車朝曬場奔去,裝滿鮮果的枸杞筐高高地壘在車上。
這個季節曬場早就鋪滿了瑪瑙,紅色的,鮮艷欲滴。
我從村口的那個小賣部門口走過時,老板娘正好出來扔廢紙盒子,滿臉喜滋滋地跟我打招呼,說什么這采摘工們一來超市的生意就好了起來。別說前一陣進的貨,連去年的一些存貨都賣完了。今天趕緊去進些貨,否則就沒賣的了。
我淡淡地笑了一下,朝她點頭問好。想她平日里并不這樣,很多的時候臉上冷得跟店里的生意一樣。今天卻如此的熱情,讓我有一點兒受寵若驚。
我繼續前行,看杞農們駕著電動車從身邊飛馳而過,走過五六米了打招呼的話語方才傳進我的耳中,我忙回應時,電動車已經遠去。
這個時節應該是村莊里最熱鬧的季節,也是小灶火人口最多的時候,這個季節不僅增添了幾百名來自云南、四川的枸杞采摘工,也增添了幾十名來自寧夏的枸杞收購老板,他們和村民們一樣忙忙碌碌地行走在田間地頭,抑或村莊內外,為生活、為希望,或者說為夢想。當然,這個季節也是村莊一年中最熱鬧的時候,也只有這個季節,你才能聽到或者看到那些村莊里曾經發生或者正在發生的各種故事。無論是早晨還是傍晚,每每轉村時,我都能真切地感受到隱藏在村民心底里的那種喧囂正迎著時代的脈動蓬勃而發。而我卻在轉村中逐一迎候著每天的日月星辰,觀看著云卷云舒。
我想我應該去看看周家老兩口兒,他們已經在新房子里度過了滿滿一個冬天。想必此時正在院中打理著蔬菜,南瓜、西紅柿,或者辣子茄子,也有可能正在采摘爬上東墻的西葫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