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母親散步 冬日的陽光
映照著積雪和銀發 母親
大概算是院子里最年長的
居民了 很多人和她打著招呼
母親其實多半已經認不出
這是誰了 好在倒也不難
應對 經典的問答語是
出去了 轉了轉 您慢點
好的再見 唯有一個老太太
走過以后 母親給他特別
介紹說 她是信天主教的
能給一位女王做私人教師
該是不錯的工作吧 也許
借此還可以改變世界 發明
解析幾何 并且懷疑一切的
笛卡爾 從荷蘭愉快地來到
斯德哥爾摩 他的瑞典學生
克里斯蒂娜是聰明的 更是
勤奮的 思維縝密的哲學家
唯一沒有料到的是 每天的上課
時間是清晨的五點鐘 這位喜歡
在溫暖房間睡懶覺的法國單身漢
必須迎著北歐冬天 刺骨的寒風
前往皇宮 可惜后悔 已經晚了
結果 四個月以后 偉大的
勒內·笛卡爾 就與世長辭了
1951 年秋天某日 臺灣臺中霧峰
山中的北溝 臨時的故宮博物院
迎來了一位特別的客人張爰
他是來欣賞這里的國寶古畫
莊慕陵院長和同事都很高興
他們殷勤地拿出珍貴的卷軸
大千居士看畫的速度令人吃驚
每幅作品剛一打開 他就讓卷起
只是過目而已 陪同的臺靜農先生
問他何以如此之快 答曰這些名跡
原本都是爛熟于心 這次像是訪問
老友 有的個別地方模糊了 現在來
溫習一下就好 而靜靜地站在旁邊
注視著大師的人 全都給嚇壞了
在他這里 這個名字 不光意味著
《存在與時間》的作者 也是那位
德國人的超級讀者 他年輕時的
一位朋友 經人介紹 這家伙穿過
大半個城來找他 一見面就宣稱
本市能談談海德格爾的 就是咱倆了
有點像曹孟德的“唯使君與操耳”
但其實是個誤會 無論是他們中的誰
對什么“在”和“在者”能有多少
高見呢 在他的單身宿舍里 坐在
煙霧里的兩位蒼白的年輕人 最后
總是會陷入深深的沉默 由此他對
海教授的另外幾個概念“煩”和“畏”
倒是有了切身的體會 這就約略等于
他們的所謂哲學討論 以及必然會
到來的 如同“死”一般的疲憊
晚課以后 他冒雨走到校門口的
公交車站 一個女學生跑過來
遞過一把 自己的紅雨傘 那你
怎么辦呢 沒關系的 老師
您回家的路比我遠呀
又一次上課 他提到自己看過的
一部先鋒話劇 過了半年 擔任
管弦樂團鋼琴手的男生 給他
發信說 我爺爺就是那部戲的
導演 現在又要公演了 您想看嗎
而在聽詩歌時 那位常常會心
微笑的四川女孩 一學期以后
送來一份特別的禮物 原來
竟是印制精美的 他的詩集
他問多少錢啊 我要買下來
哎呀 我們不能發您稿費
已經很抱歉了
每次下課都幫他打水的小伙子
也總陪他去車站等車 他說這幾門
課你都聽過了 還來干啥 喜歡嘛
反正也沒事 說著拿出一個小罐
這是朋友送的新茶 您嘗嘗試試
創立文學社的女生 當然也是他在
學校最欣賞的尖子 后來在南方的
一座小島 開辦了自己的客棧
回北京時到母校來 帶給他一些
海里的小東西 味道確實不一樣
機關簡陋的閱覽室 少年心目中
瞭望另一個 廣大世界的舷窗
別的人翻翻報紙 看看畫報 他則
默誦著 刊物里的 那些長短句
其節奏令他著迷 臨近下班 剩下的
讀者 往往只有他和一位戴眼鏡的
中年人 因為個子太高 總是抱歉似的
哈著腰 能看得出 來自野外的鉆井隊
而不耐煩的女管理員 已經開始灑水
掃地了 他們只能起身 無奈地出門
后來有天放學回家 晚餐的客人正是
這位落魄的滿清子弟 他將同父親
一起調入油田 新近成立的研究所
而那位圖書管理員 原來竟是母親的
四川老鄉和好友 失聯多年后 當然
成了家里的常客 她的經歷充滿傳奇
而少年自己 也很快離家求學去了
這些熟悉的長輩 后來都不知所終
無數的白樺 云杉 白楊樹
并不很整齊 站成了無邊的
森林 深得發黑 里面的霧氣
則是灰色的 他想到冬妮婭
記憶里一位林務官的女兒
但現在 他更懷念護林員
普里什文 那本《大自然日歷》
過去他可沒看出什么名堂
修道院 坐落在河邊
洋蔥頭的頂上 十字架
指向高空 鐘聲隱約
人跡罕至 要是他生在
俄羅斯 有可能會在此
像那些穿長袍的大胡子
度過追求真理的一生
而現在 他只是個游客
在高墻外的草地上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