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草·北方

上海◎宗月

1

無數個馬蹄，追逐一個太陽。草原上，馬蹄是太陽的光，濺出的星子；無數個馬蹄，只聽從一個號令。

借出一行雁聲，展開向北的目光，我坐在烽火臺上，朝深處的歲月望去，一條筋脈通向誰的城堡？

彎月在手，一路追風。但我無法知道風的去向，風大概也不知道，河流的去向。

那些季河。那些流逝。那些草原上翻滾的羊群哦，羊群說著汗國的語言。

草原上，長河是琴弦，拉扯遠近的琴聲。長調迎風頌唱啊，汲水的人牽馬而來。

陽光下，野菊花爬滿山坡。

日暮里，壘起石頭作鄉關。

2

嶙峋的山岡上，春風吹過一遍，就停了。

石縫里的草是饑餓的。那些小小云朵像幾只掉隊的巖羊，是饑餓的。一只鷹繞著山岡盤旋，像誰潑墨后的閑筆，它也是饑餓的。

我望了一會兒遠處，沿山路往下走。

曬著半天日頭的村莊，其實是幾個帳篷。我的牧民兄弟等在必經之路。他的袍子寬大，仿佛整座山和山上的天空都在他的懷里。

暮色很快來臨，星星也是饑餓的。

3

戎狄，東胡，匈奴，突厥，回鶻，鮮卑，黨項，契丹，女真，烏蘇，柔然，一個個族群，一撥撥人，在大草原上來了又去。

我不屬于他們任何一撥人。來到草原，我不是要宣告，此刻，這個遼闊的草原是屬于我的。而只是想說，現在，我也屬于草原。

我，愿意做他們的朋友，也愿意做他們的對手。我，做他們歌頌草原的朋友，也做他們飲酒賽馬的對手。

我做不了一匹馬，最多是一棵草。在浩瀚無垠的草原，馬有馬的千里縱橫，草也有草的一寸縱深。

我知道自己的渺小。但我真的愿意，埋首人間，在自己的一寸縱深里，抒情。

4

風硬如刀子，何必刻下石頭的孤獨呢。敖包山上，滿地都是文字。遠處長城，像東倒西歪的籬笆。

刻一匹狼，刻一匹狼嘯月吧。

你看那氈房，比月亮更亮。

一縷炊煙豐富了我的想象。牧羊人巴圖邀我共飲奶酒，我猜不出他的年齡。他那些沉睡的牛羊，像散落在牧場里的靜謐月光。

在北方，雨是金，雪是銀。

漲滿的河流，奔騰的馬，從天空飄來的海子，在二月坐下。

一只鷹，舒展翅膀。它有天命，庇佑草原，庇佑春天，庇佑牧歌遼遠。

5

我來自南方，但我的血液里，有韃靼人的蹄音。

狼煙西去，小曲變調。

草原上，再也沒有什么可以束縛我了，裹在內心的風暴，也盡數吹遠。

我想要的韭菜花，正一朵一朵地開；

我想要的陽光，正一浪一浪地趕來。

我像一棵草，在短暫的寂靜中，側耳傾聽。我聽見深情而急切的呼喚——那是來自波濤般無限深遠的呼吸和心跳。

我看見云朵分散又聚攏，陽光從云朵的縫隙間，傾瀉下來。我看見一柱光束，像凌空而下的馬，飛揚奔騰的幻影。那是世上最白亮的一匹馬，朝我奔來。

奔跑啊，更多的馬奔成了群山。

6

草尖頂破冬天，驚雷喚醒春意。草場的枯盛，見證了一個又一個時代的榮光。

草高過石頭，高過山。草才是北方真正的王，踏草的人，都將被草踩踏。

你看那么多羊低下頭，像是在給草磕頭；你看牙帳外的旗幡，像胡姬的腰肢。風吹拂著，我看見晶瑩的鳥群在遷徙，我看見洶涌的大河在遷徙，我看見草波動著，你們也在遷徙嗎？每一片草葉上，都有一串露珠，仿佛一群提著燈盞的孩子，正在趕路。

當閃電之門瞬間洞開，我聽到馬頭琴和胡笳，憂傷的彈唱，比生死更繁復。

草原上，馬頭琴才是不死的馬，在長袖翩舞里，嘶鳴。

7

一個人來到草原，就能成為一個騎手，一個駕馭生活的人？成為一個牧人，一個放牧心靈的人？

——我不知道。

一次沒有目的地的旅行，就能成就一次身體的放逐、精神的皈依、思想的頓悟嗎？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遼闊的草原，沒有門。

沒有門，就不能把我關在門內，也不能把我關在門外。沒有門，就不需要敲誰的門，去四處走走。

我四處走走，用眼神和世界交流。我抬起手，像草葉一樣，向陽光，向雨水，向風，向大雪，向冰雹，向羊，向一切抵達的物事致敬。

8

寫寫羊吧。

在北方，我認出了它們——在巖壁上吃草的，是巖羊；在黃沙漫天、雪線邊緣吃草的，是黃羊；成群結隊的，是盤羊；形單影只的，是羚羊；放牧和圈養的，是胡羊。

我看到過這樣一只羊，在嶙峋的山巖之間，找一些細軟的草，太陽快隱沒了，一小塊潔凈的石壁，是它最后的歸宿。

我還看到——被刀劈開頭顱的這只羊，又在草原上奔跑了。被烤熟了的這只羊，又在草原上奔跑了。被白云拐跑的這只羊，又在草原上奔跑了。被狼撲住的這只羊，又在草原上奔跑了。被風吹成石頭的這只羊，又在草原上奔跑了。

羊是有任務的。我知道，羊的任務是吃草，指認春天的方向；是一件雪白的襖子，羊試穿了，人穿。是用渾圓的身體，把這世上的善，傳下去。

9

二月，雨水還在我的眼中打轉。夢凝結的鹽粒，喂養了草場的寧靜。遠方來的人啊，你看見過我的海，洶涌的架勢，沒看見我體內的細流，那樣的柔軟和靦腆。

遠方來的人啊，我擁抱過一條河流的寬闊，它在黑暗里蜷縮，魚翻身隱沒。

草一直在風的前頭，風追趕的姿勢像贊美，也像責難。我看見草不斷后退，有時退進泥土里，就像退進黑夜里。我感到我和草原已融為一體，在我指尖裂開的塊塊石頭，像土撥鼠們僅有的糧食，我搜尋的目光從這里，慢慢望向遠處。

風一直在吹。有草的時候，風在吹；沒草了，風在吹；被一場曠世的冰雪覆蓋時，風還在吹。

只有廣袤夜空，株株星子長得格外茂盛。

有人一無所有；有人不知道，什么叫一無所有。

10

草原上有羊，也有狼。這是生態。

狼撲羊，是食物鏈。

狼往滿是血污的羊皮上打滾，狼的身體上沾著羊膻味，是詩。

在書上，狼是名詞。在草原，狼是動詞。在人間，狼是形容詞。

三三兩兩的羊，吃草，遠遠看去，一堆堆石頭，一堆堆雪。

落單的羊，才是羊，容易被狼認出來。

一群一群羊，聚集在一起，緊緊地靠在一起，像一個土堆，一座小山，一座移動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