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鴉生
成仙是一句戲言,只有孩子才會當真。
我的同學中還有一個奇怪的女生叫馬麗,她坐在我的斜前方,王戒的正前方。
馬麗的特點是每隔幾分鐘就往地上吐一口唾沫,結果把她的凳子下面吐成了一塊大泥潭。王戒這個不長記性的東西,每次往前一伸腿踩到一腳唾沫泥便勃然大怒,生氣道:“你就不……不……不能不……不吐嗎?”其實這句話問出了我們很多人的心聲,我們每個人都得輪流掃地,不管是誰,掃到馬麗的座位都非常痛苦。而馬麗對這一問題從來不予回答,該吐的時候還是照吐不誤。
她是這個班里除了我唯一不參加集體游戲的人,至于我為什么不參加,你大概已經知道,是因為我的肢體協調性不好。馬麗則純粹是因為沒人喜歡和她玩,她興之所至,到處亂噴;甚至她望著天空發呆的樣子也和別人不同,一般人都是仰頭45 度角,她卻習慣仰成90 度角,因此看起來更呆一些。
我那時候的審美觀尚處于獵奇的階段,從我有多喜歡小表叔你就能看得出來。我懷疑馬麗對我也有同樣的好感,但是也不好意思拉下臉來和我套近乎,于是我們每天就在大家都去集體游戲的時候“眉來眼去”。直到有一天當馬麗在地上畫了一副棋盤并掏出一把桃核當棋子邀請我玩時,我欣然答應,從此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與這女生玩在一起,至于這段時間為什么結束了,那是因為她后來離開了長安城。
馬麗說起話來吭哧癟肚,但是和王戒有所不同,她是因為嗓子眼癢癢總要吭哧,也是因為嗓子眼癢癢總要吐口水,和她在一起,你的嗓子眼都會忍不住跟著癢起來,就像受到了傳染。
后來我驚訝地發現所有的官老爺說話也都是這股腔調,也總是嗓子癢,而且他們每天喝的茶有平常人的十倍之多。每當他們聚在一起開會,空氣中會出現好幾十條唾沫星子折射的彩虹,使見不慣這種陣勢的百姓目眩神迷,根本就不知道他們在講些什么。所幸百姓們也無需知道他們在講什么,知道得多了反而糟糕。他們之中似乎有一個馬麗傳染源,更有甚者可能人人都是一個馬麗,這真是一個不解之謎。
我和馬麗的友誼一度瀕臨終結,因為她為人太古板了,當然,從另一個方面來看,也可以說是正直。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我們的先生有段時間添了個頭疼的毛病,每天在腦門上扎一條被藥水浸泡成橘黃色的毛巾來給我們上課,這樣連續幾天把自己捆得像黃巾軍起義之后,便宣布自己必須遵醫囑靜養心神不能再批改作業。還沒等大伙高興一下,他又制定了一個新的制度:把全班分成了六個組,又選了六個最規矩最上進的同學當組長,以后組員的作業都由組長檢查,組長的作業由我檢查,而我作為一名組員,其作業又由我所屬的組長檢查。
為什么我可以站在食物鏈的頂端呢?一是因為我看起來最無所事事,支使我做點什么說不定能免得我總是神游八荒;二是因為在先生眼里我最剛正不阿,渾身上下都洋溢著一股公平的精神。大多數時候我確實是這樣的,可惜先生布置的作業也太惡毒了些,用蠅頭小楷抄論語不說,還得翻譯成口頭語言。這一科目叫做“明經”,卻暴露了很多人的真面目。比如有些本來能把論語倒背如流的小朋友把“子路曰”直接翻譯成了“孔子在路上說”,把“逝者如斯夫”翻譯成了“死者好像這個人的丈夫”,氣得先生像豪豬一樣毛發倒豎。
我對書的理解雖然不錯,但是為了省字,卻總力圖翻譯地最簡潔,最后我寫出來的東西和原文幾乎沒有差別,這當然也是不行的。我還試過奴役我弟在我的口述下幫我筆錄,可是他寫的字如果也算蠅頭小楷,那蒼蠅就得有老鷹那么大。其實這些都是借口,根本的問題在于任何公平的標尺加在公平的裁定者本人身上時,都有了游離和商榷的余地。
你可以發現在先生的制度中,唯一一對互相檢查的同學就是我和我的組長,如果我的組長是孔飛飛,甚至別的任何一個人,我都會安分守己,可是偏偏卻是和我有私情的馬麗,這便使我有些心猿意馬,可見私情總是能催生私心。我對馬麗提出了我的非分之想,她默默地同意了和我互相包庇互相縱容,但卻顯得憂心忡忡。時間一長,她的憂心忡忡就引起了孔飛飛的警覺,聰明而且同樣心術不正的孔飛飛馬上猜到了我們在搞什么把戲,大叫道:“你們倆居然不寫作業!”
我不慌不忙地說:“別胡說,我們寫不寫作業,你又怎么知道?”“我看出來的!”
“笑話,我還看出來你剛才放了一個屁呢。”多年以后大唐的科學家發明了熱感應眼鏡,戴上后能看到屁像一片紅色的云霧慢慢從人的身后彌散開來,這一神奇的發明其實可以用于軍事和醫療,但是當時四海升平沒有打仗的可能,而把本來應該死的人救活又浪費社會資源,所以皇帝英明地禁止了該事物的生產及使用。這是官方的說法,事實是皇帝不愿意在早朝的龍椅上放屁時被人看見,那樣他在臣子們眼中就不再是紫氣縈繞于頭頂,而是紅煙籠罩于背后,皇帝這一職業的神圣性就會大打折扣。我和孔飛飛對峙時還沒有這種東西,所以就算她真的放了屁也毫不心虛,她冷笑一聲說道:“別狡辯了。要是真寫了,拿出來讓大家看看。”
“我憑什么拿出來給你看?你有這個權利嗎?”
“不拿出來就是心虛。先生白信任你了,讓你騎在我們大伙頭上,沒想到你是最不規矩的一個!”
或許先生對我的偏愛確實有點明顯,孔飛飛這句話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鳴。大伙兒紛紛附和著向我發表質疑,我才發現原來平時嫉恨我的人還是很多的。
我的臉微微有些發紅,所幸我臉皮黑,紅點也看不出來。我說:“再說一遍,孔飛飛,不管我寫還是沒寫,寫一遍還是寫兩遍,都輪不到你管。這才是規矩。你要是覺得氣不忿,讓先生親自檢查我的作業好了。”
“好啊,我明天就報告給先生,讓他拿你倆的作業給大家看。”
放學后我和馬麗很默契地拖到大家都回家去了,當然,除了孔飛飛這個跟蹤狂,她當時正在學堂院子里做熱身運動,以便長途尾隨我。我悄悄地對馬麗說:“沒事,明天咱倆就一口咬定寫過作業了,你可以說你的本子掉到水里了,我再想個別的借口,比如讓老鼠偷走了之類的。反正他們沒有證據,不能拿我們怎么樣。大不了咱以后寫就是了。”
馬麗嘆了一口氣:“我早就覺得這么做不好。還讓老鼠偷走了,你還能想出更離奇的借口嗎?”
“沒事,越離奇才越可信呢,說讓我弟吃了也行,我還可以叫我弟來當堂表演吃作業,那才叫好看呢。”
“算了,還是你用掉水里這個理由吧。”
“那你怎么辦呢?不小心讓打麥機打成了碎片,嗯,這也不錯。”
“我用不著編了,作業我寫了。”
我大吃一驚:“這么快?才一節課工夫你就寫出來了?”
“不是,我其實一直都寫的,只是沒讓你檢查罷了。”
我的第一反應居然并不愉快,但我很快就松了一口氣,不管怎么說,編一個借口總比編兩個容易得多,看上去也可信得多,所以我歡欣鼓舞地和馬麗道了別。但是當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身后還跟著孔飛飛時,就慢慢高興不起來了,這種低落情緒甚至蓋過了即將被先生識破詭計的恐懼。現在看來很明顯我是不滿于馬麗的忠厚,因為這忠厚對于說好要同流合污的我來說卻是奸詐的一種。而當時的我卻不知自己為何不滿,那時候我只能認識事物的絕對性質,忠厚的東西不可能同時還是奸詐的,我自己作為不正義的一方,自然不配享有忠誠。基于如此想法我沒有和馬麗翻臉,只是有點不滿,而時間久了,連這點不滿也被我淡忘了。
到了后來馬麗維系和我的感情的方式變成了繪聲繪色地描述她擁有的玩具。她說她家有好多自己會跑的小車,還有可以眨眼睛和唱歌的木偶,帶著爪子的飛行器可以根據你的指令從遠處取來東西,哪怕滿滿一杯水也不會灑了一滴。機械狗和真的狗長得一模一樣,眼睛是兩個隱藏的按鈕,按左眼就吐出橘子味的糖果,按右眼吐出薄荷味的。微型的小房子里住著長著蝴蝶翅膀的小女孩,她們什么也不吃,只喝一點水,只在滿月之夜跑出來開舞會……我對所有這些東西都深信不疑,而且極為向往,一心盼望著什么時候能去她家做客,親眼目睹這些光彩奪目的玩具。我還相信她也有一個搞藝術的小表叔,不然這些東西又是怎么來的呢。而馬麗對我卻一再婉拒,說她家大人不喜歡她帶朋友回家,讓我耐心地等待大人不在家的時候。說完這些她又會從口袋里掏出桃核來,說:“陪我下盤棋吧。”我對這些充滿口水味兒的桃核冒充的棋子早就厭倦了,卻依然打起精神陪她玩。
馬麗終于肯領我去她家的時候已經是她家要搬走的時候,她指著一院子的木箱子很遺憾地對我說那些玩具都已經打包了,拿不出來了。我不死心地摸摸箱子,便有一條黑狗沖我兇狠地吠叫。臨走的時候馬麗還流下了眼淚,告訴我一個秘密,說她是大唐流亡在外的公主,這一走恐怕就再也見不到我了,既然大家這么熟,我自然不用行禮了,她只盼望有緣能再與我相聚。稍微有些理智的人都會說她是在吹牛,我當時被別離的悲傷沖昏了頭腦,對此也是半信半疑,沒有納頭便行國禮。
而在馬麗離開長安城后的漫長的時光里,我每次想起她就有一種上了一個大當的感覺,然而她的天外奇談又并非完全沒有可能。我曾有機會鑒別事情的真偽,卻放縱了這個機會,所以直到現在,我都分不清楚發生在我和馬麗之間的到底是感情還是互相利用,又或者是最糟糕的——單方向的、欺詐性的利用。
學堂就像迎在前面的一張無法閃躲的大網,所有的小孩,或早或晚都會被它一網打盡,除非在那之前已經夭折在長安城夏天的河水之中。那些孩子被水奪去了生命,孩子的父母需要給負責打撈尸體的消防兵一筆錢才能把他領回去,他于是被埋葬在收割之后的麥田里,從此再也不能受到孔夫子的教化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