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雪
魏一覺得自己活著,是在別人死亡之時。匆匆忙忙的家屬奔過來,躬身敲著那扇發霉的咖啡色木門。但通常他都在隔壁的木材廠乘涼。磨得光滑的木板上躺著他汗津津的身體,被在樹影之間晃來晃去的日光照小了。肩膀耷拉著毛巾,順手拿來抹一把臉的工人給他取了一個形象的外號:老鼠。鵲巢鳩占,他的名字隨著年歲的加深,漸漸被抹掉了。葬禮上,人們會客氣地喊他一聲老叔,那“叔”字低得幾乎要拿放大鏡去找。
李冬是在木材廠的路邊找到他的。魏一看到他,本想一閃身躲進那堆未加工過的木料處,讓李冬不尷不尬當一個過路人。可他聽見李冬喊了他的名字,這遙遠的名字從洪荒中奮力一躍,又咕咚落入切割機的噪聲中。久未往來,魏一道,去哪啊,大老板?
李冬說,我不是老板。李冬做針線小生意,雖稱不上腰纏萬貫,富足殷實卻是綽綽有余。隨著機器的開工,木屑沸沸揚揚,落在他們的頭發上、肩膀上。李冬說,我爸走了,你來嗎?魏一知道,殯葬那一套又要走一遍了。他把李冬叫到旁邊的屋前,語氣里的奉承與暗諷之味沒了,說,我就不叫你進門了,不吉利。我們就在這里談吧。這屋子,每一個路人能離多遠就多遠,仿佛一靠近,就被死亡伏擊。
魏一把棺材的不同價格告訴李冬,又說,你父親一生供神,又是寫神旗的人,積厚德,你就要那副八千八的吧,防蟲防水,上好楠木。李冬不懂木料。魏一解釋,說跟波羅蜜木差不多,但昂貴,以前都是富人家專用的。李冬說,全聽你的。李冬塞給他一條中華煙,他推辭一番,還是收下。他叫李冬回去,他去把搭檔四川仔喊回來,就上李冬家。李冬拍了拍他的肩膀,急匆匆走上了坡。
魏一并未立刻聯系四川仔,而是繞到屋后,拆開煙,在木屑紛飛中用火柴把李冬送的煙拆開,取出一包,又拆,取出一根,點燃。他不喜歡打火機,就像他不喜歡上衛生間撒尿一樣,他還是喜歡隨便找一棵樹,灑得樹干都是水。現在年紀大了,水流纖細,隨時有截斷的可能。這讓他覺得自己很快也要成為棺材板里的人。但十年八年了,他還是活得好好的,他想是不是抬死人抬多了,身上多陰氣,連感冒都無從下口。如果把這樁生意推掉,讓李冬去鄰鎮找另外一撥殯葬人,耗時耗力,他心里會不會舒服些。
魏一隨意想起李冬的父親,那個長期伏案敲敲打打神牌的駝背男人。有一副讓人過目不忘的尊容,他留白胡子,穿中山裝,讓人油然而生敬畏的氣勢。那棟街上的房子,集日之時,大門總是開著,那些鍍銀牌、紅旗幟,是人們掏錢買來送給境主的禮物,境主們被供在境主廟里。李冬的父親偶爾會跟來客閑聊,說自己是百越民族的后人,知道冼太夫人吧,跟冼太夫人打仗的。冼太夫人在島上是崇高的神靈,而冼太夫人是到過這密不透風的鎮上的。據說當年打仗口渴還喝了此地的火山井水,那水便世世代代有了靈氣。然后,他就指點方位,讓來取靈旗或者靈牌的人畢恭畢敬去井邊喝水去了。
就是這個神的使者,在李冬的婚禮上,不讓魏一走進來。他很清楚地記得,李冬結婚的日子是別人告訴他的。魏一為此提前去做了一件新衣裳,和李冬去接親時好穿。他左等右等,都沒等來昔日的好兄弟上門告訴他大喜之日。
那是上世紀70年代末。他很生氣,決定走過去親口問一問李冬,即使他與李冬平日的往來早在十來年間逐漸淡漠,但情分還是在的。那條街因這樁婚事而熱鬧起來,人們忙忙碌碌,婦女們正在街邊,淘米的淘米,切酸菜的切酸菜,洗絲瓜的洗絲瓜,砍肉的砍肉……魏一看到李冬在屋里背對著他與別人交談。他步子走得細碎,李冬的父親見到他,指著他嘿嘿地叫。他停住,看到李冬回頭看他,便訕訕地往屋里走,進到屋后的露天院子,他看不見李冬了。李冬的父親過來,剛才的厲喝不見了,而是安撫的口氣,他聽出意思,一個抬棺人在婚禮上出現不合時宜。
李冬的父親背過牛鬼蛇神,在鎮上的戲院廣場與一群人一起被批斗。那時李冬只有魏一一個朋友,頭上一頂遮遮掩掩的漁夫帽,拉著魏一縮肩躲在人群中,又怕被認出來,在震撼的聲浪中又悄悄地后退,離開現場。魏一跟他走到偏僻處,安慰他,說李冬父親是神,這場批斗只是虛張聲勢,不會有事的……
魏一把煙一彈,順便把李冬的友誼與往昔的變故一并彈掉。他拿出小靈通,給兩個合伙人打了電話,說來生意了。
那場婚禮,是這些年來他離李冬家最近的一次,路很窄,那門檻就離他一步之遙。他失神看了幾下,便在滿目注視中郁郁寡歡地走開了。那時年輕,總想爭一口氣,在心里說了狠話,以后絕對要從這里繞道走。在之后數十年,他確實再沒進過李冬家門。李冬的妻子卻是遇見幾次,避讓他就像避一場突如其來的夏雨,匆忙驚懼快步走。魏一卻背著手不疾不徐地走,路過一排排店鋪,偶爾東張西望,卻很少去買東西。他記得當時穿著新衣服,被李冬的父親幾句簡單的話羞辱后,從熙攘中回到偏僻的坡尾,脫下來,疊好,放到小箱子里,再也沒翻出來。
這天,他又把它翻出穿上了。幾十年前的衣服,還是很合身,說明他的身體跟他一樣毫無長進。
如果不是叔叔叫他跟著師傅學殯葬規矩,他想自己現在是不是也跟李冬一樣娶妻生子了。他又想,如果不是一家除了他全死光,叔叔也不會這么肆無忌憚地讓他很小就出來掙口飯吃。那是月半,天黑不下來,滿地都是月亮的口水,叔叔站在月亮的口水中,說不出話,被著急的嬸嬸推了一把。嬸嬸搶著道,說家里窮,再說他快十四歲了,剛好黎村的師傅想收徒,已經說好了,以后他就去那里跟著師傅學手藝。叔叔說,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給他謀的是一個長久的手藝。他懵懵懂懂,第二天就上門了。自己家里就成了一個睡覺的地方。再后來,叔叔說要送堂弟去讀書,沒錢,祖宅賣給了同族的人。言下之意是他現在連棲身之處都沒有了。叔叔叫他搬去跟師傅住,就一張床而已。又信誓旦旦地說,以后他結婚了一定要給他蓋新房子。他也不知該信不該信,卷鋪蓋跟剛在坡尾蓋好一座小屋的師傅住下來,直到師傅去世。師傅終身未娶,臨終時說又算命又做死人活,折壽,所以不娶,以前還是有姑娘的。師傅雙掌里握著自己的過去未來,閉眼時是笑的,那笑一直盤旋到他吞下最后一口氣。師傅走后,魏一感覺到悲痛,這悲痛和送走父母、哥哥的那次很不同,悲痛也是會長大的。
四川仔和塑膠花回來了。塑膠花手上拿著采買的一大袋鞭炮紙錢。魏一看了她一眼,把挨著木料停放的三輪自行車騎出來。四川仔說,棺材人家直接送到室主家,這個不用了。他便從車上下來,進屋從黑乎乎的米缸里抓了一把零錢放口袋,送路時要賄賂那些孤魂野鬼。突然,魏一說,還是要騎車,進村,李冬在老宅辦喪事。他把車騎出來,叫兩人上車蹲好,便直奔離鎮三公里遠的小村莊。
這里要特別提下塑膠花,她看起來像所能聯想到任何與塑料有關的東西。她本該長得膀大腰圓,卻用現實擊敗別人的想象,又高又瘦,四十來歲的人,頭發齊腰,很容易盤出各種造型,然后往發上插一株碩大的俗麗塑料花,穿一身顯腰身的紗裙,本該仙氣飄飄,卻是一股不服老的矯揉造作。她從鄰鎮來,據說死了老公,在辦理老公的喪事時認識了四川仔,當天猶如閃電擦過晴空,讓人覺得反常。可她撩起裙子,撅起屁股,眼睛望著外面的黑洞洞,便知道自己抓到了一把祥云。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命運的寵兒,雖然只是短暫的幾分鐘,卻足以讓她一路循來,在這低矮的石頭小屋擠在用木板拼成的床上日日夜夜睡著。人們叫她“塑膠花”,她的本名何岐被拋棄在曾經生活過的地方,當了丈夫的殉情信物。
說到她,也要說說四川仔。四川仔叫王空,是最早來到這人少樹多的小鎮的內陸人之一。走街串巷收破爛,也不知最后將那些廢品賣到哪里。后來,覺得殯葬有利可圖,便一邊收破爛一邊做殯葬。靠著低廉的收費以及超出本地人許多的吃苦耐勞的特質,他打開了四鄰八鄉的殯葬市場。當時魏一真想懷里揣一把殺豬刀,在凌晨五點捅死他。據魏一所知,鎮上赫赫有名的屠夫一般在凌晨五點就把豬殺好了。四川仔打開了口碑,人們到處傳說內陸人的勤奮不可想象,能把一天當三天花,隔著一片海,這人都不一樣。
四川仔那幾個兄弟跟著他干了兩三年,覺得還是城市好,陸續北上求新發展。他卻留下來和魏一組了個隊。魏一問過他為何不回去,四川仔說你知道我從山里出來的,我不想再看見山了。魏一說,我們也有山,壓孫悟空的五指山。四川仔說,你沒見過我們的山,光禿禿的。魏一說,我什么山都沒見過,五指山在這座島的中部,我沒離開過這個鎮子。四川仔沒說過他的家庭,也不知他是否還有親人。他留在這里的理由是那一江溫柔的秀水,就連汛期也溫柔得不像話。
他們共住在小屋里,有時無事可做,三人便在一起打牌。打累了。塑膠花給他們倒兩杯白開水,之后會從贏錢的那位手中抽取服務費,即使她輸錢,也是從那兩位那里取錢。然后讓他們組二人牌局炸金花,四川仔說,二人怎么炸金花,一點都不刺激。賭大點就刺激,塑膠花一邊說,一邊對墻上那面碎裂的鏡子里的那張同樣碎裂的臉涂脂抹粉,然后套上布料粗糙的長裙,踩著高跟鞋輕飄飄地去街上喝茶。直到傍晚才回來生火做飯。
近水樓臺,這燒飯的木柴從來不缺,木屑木粉也被精打細算的塑膠花收了一堆,拿來生火烤木薯地瓜,香氣讓這條坡的尾巴也活蹦亂跳。大熱天,塑膠花也會煮一些花生或者波羅蜜種,搬出小方桌,在路邊吃著。遇到經過的路人,會笑吟吟地叫他們來吃。卻從來沒人領過她的情,一些小年輕還會捂嘴避開她,嫌她那一身被日光曬出的東南亞皮膚,有一種陌生的不適感。又當笑話般談論她丟人現眼的裝扮,一個正經女人,是不會跟又老又丑又沒錢的人住在一起的。她的出格在鎮上的男人女人口中,居在貶義里的最底部,翻不了身。
吃完飯,四川仔與塑膠花又上街去。而魏一又到隔壁歇工的木材廠,找一塊木板躺下來,雙眼望著黑乎乎的樹影,一邊拍蚊子一邊想事情。通常他會在十點就上床睡覺。雙手在床上胡亂揮舞,驅逐蚊蟲,然后把蚊帳放下,在四川仔與塑膠花還沒回來時就已進入夢鄉。
他與他們之間,僅僅用一條的確良布簾隔開,看起來又厚又硬,卻幾乎沒有隔音。那邊一有風花雪月,他便事無巨細地知曉。久而久之,他都可以通過高低不平的呻吟來想象他們的歡愛。有時,他睡得很沉,聲音只是通過皮膚的通道進入他若有若無的夢,有時,會在半夜被他們窸窣的弄床聲吵醒。那時,他就躲在蚊帳里,張著一雙大眼睛,借光望著帳頂上呼哧呼哧轉的小風扇,風像一個小勺子,把他的身體與他們的運動變成一攤爛在泥里的水,撈起來,原本深黃的手就像一片膜,為這泥水而生。他想起那年大饑荒時期的某日,具體是幾月幾號,無論他怎么努力都不記得了。他跟李冬去江邊放鉤釣魚,雙手刨土,也是沾了滿手紅泥,擰半截蚯蚓,掛在魚鉤上,拋線,等著跟他們一樣瘦巴巴的魚上鉤。一直到下午,他跟李冬一人一小桶,滿載而歸。他一進院子,那只小黑狗就哀憐地看著他,不像往常來蹭他的腿。他踢了它一腳,它汪汪地往屋里去。
他把桶放在墻邊,靜悄悄。他喊母親,沒人應。喊父親,沒人應。喊哥哥,沒人應。偏屋外走廊上的爐子還是早上涼掉的灰。他邁進正屋的腳縮回來,跑到平日吃飯的偏屋,門晃蕩蕩地吊在那,三個東倒西歪的人躺在地上,椅背蓋住母親的臉,本來沒幾兩肉的臉瘦得像精心剔過的肉。魏一以前是喜歡去豬肉攤上看屠夫那一套刀具的,耍得像一個武士。魏一向前,蹲下把三個親人輪番推了一遍,身體冷,但肉還是有彈性。他看了桌上的碗碟,一盤吃得沒剩幾粒的肉,他認得,是蟾蜍肉,吃過幾次。他沖出去,把叔叔喊過來。
這一天,他家人中毒暴斃的事件傳遍小鎮。也不知遭了什么鬼神和邪氣,居然一夜死絕。而這活下來的,也不知是幸與不幸。
魏一并不知曉他們的離開對他來說,意味著什么。那一夜,星空漫天,綴滿村落伸展的茂密枝丫,他就守在門口,望著那些無序生長的樹,低矮的本地番石榴樹,筆直的割舌羅被纏滿不知名的藤蔓,他討厭那些刺,經常會和哥哥把它們像蛇蛻皮那樣剝下來,然后當成鞭子互相朝對方打鬧一番,陽光空落落,吸干他們的水分,他們扔下藤條,大碗喝水,直到飽脹為止。現在,哥哥是不是已經變成墳前被火烤軟的燭滴。
魏一想起小黑狗是很久以后。很久沒見小黑狗,可能被叔叔賣給狗販子了。叔叔一向討厭小動物。魏一漸漸養成怪癖,素日里昏昏欲睡,一到晚上腦袋就特別靈光,舊日一股腦從高處倒出來,幾乎把他埋住,他聽屋里屋外的聲音,那些聲音像雨滴一樣把事情淋濕。奇怪的是,相距甚近的叔叔從未提過讓他過來跟堂弟結伴而睡。也是那時起,他體驗到世上有兩種時間,一種死人的,一種生人的,一種白日,一種夢鄉。
魏一把三輪車停在村口樹下,四川仔和塑膠花跳下來,三個人走得拖拖拉拉。四川仔拿著飲料,走兩三步就喝一口,很快喝完,把空瓶扔進旁邊的草叢,又從隨身的大麻包里取出一瓶。他有癖好,只要有事,嘴不能停。五個空瓶扔了一路,便到了李冬祖屋。被樹木包圍的李冬家似乎隱居多年,周圍只此一戶人家。旁邊竹林立著一個小小的石頭神龕,住著花臉土地公,即將燃盡的線香應是李冬家所插。
李冬祖宅的門上貼著兩個青面獠牙的神畫像。手持兩把大刀,劈山開路,引著去往地獄。人們不會往天上看的,天上是仙居,大多數人都成不了神,所以死后都希望在地下有個安穩的家。青面獠牙沒見過,只好憑空想一個,在畫匠的描摹下,制成畫像貼在門上,一是辟邪,二是早日適應另一個世界的生活。森林密,濕氣重,容易犯癔癥,得過的人都吹噓看到不一樣的東西,美丑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談資,成了一群人里的中心,難得。
魏一在敲門時猶疑不定。他問過師傅關于喪葬的規矩與習俗,少年對外部世界總是充滿好奇。師傅說,真真假假。多年后,當他獨當一面,把跟著師傅學來的手藝用在葬禮上,覺得那是一場表演。死亡就像這里的天氣一樣含混不清。今天,他卻覺得自己是局中人。
他抬起手又放下,四川仔上前,把門推開了,里面別有洞天。穿過這舊屋,就是一片院子,李冬族里的人已經聚過來。停靈在院子后面新起的平頂房里。李冬的妻子率先看見他,走過來,本要笑的,卻知道特殊時候,要嚴肅壓抑。她便把笑放在要說的話上,老叔,你來了可好,壽棺送來,就等你了。
魏一讓四川仔把白麻衣分給李冬兄弟兩人,還有兩媳婦,叫他們去換上。李冬沒有立刻走。魏一問,棺材錢給了嗎?李冬說給了。這是李冬第一次親歷死亡,在足夠大的年紀。李冬的父親,也足夠老,老得到該死的時候了。李冬的母親生弟弟時難產而死。那時李冬小,感覺還沒發育全,就算有知,也是細微的有知。
李冬去圍墻那側用石頭壘起來的廁所換衣。魏一往前走,心不在焉,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下午,三個大人躺在地上。他以為他們睡著了。直到他們被埋在土堆之下,他還是覺得是睡著了。他一直坐在屋前,把臉埋在滾燙的午后日光里,光的溫度升高,幾乎要把他身上那點脂肪煉成油。
李冬來找他是頭七之后,拎著自制的魚竿,興奮地喊,釣魚去。小木桶里是李冬挖好的蚯蚓,肥碩黏膩地在狹窄的桶底蠕動。魏一第一次發現蚯蚓如此惡心。這些松土的鬼東西,會不會讓爸爸、媽媽和哥哥睡不好覺。他突然把李冬的小桶搶過來,狠狠地朝遠處一摔。李冬呆住,跑過去把不耐摔的小桶掰直,蚯蚓已經跌到草里,他不去撿。而是拿起魚竿打向魏一,魏一吃虧,隨手撿起石頭朝李冬扔去,正好打在李冬的肋骨上,李冬痛得手一松,魚竿掉地,他捂住肚子,說,魏一你發癲了嗎?魏一尖叫,說,死人了……那時,李冬才注意到魏一的氣色,少年的激情已被這七天七夜啃光了。
現在,死人了。這句話又漂浮在魏一的腦海中。魏一帶塑膠花進了靈堂。他居高臨下看還沒入棺的老人,閉上的眼睛是一條波浪線,他想,魂魄走了吧。他撓后腦勺,頭皮屑落滿肩。他的頭發白了,染發,一個月,頭發長出又白了。他蹲下,觸了觸那具身體,又撓頭,頭皮屑落在李冬父親的臉上。魏一悄無聲息地吹一口氣。李冬的妻子問,老叔,要入棺了嗎?葬禮是魏一驕傲與自尊的增高墊,這時,所有人都要聽他的。他成了重要人物。
魏一問,你們不準備停靈三天了?這陣勢,就是馬上出殯,他故意問。李冬的妻子說,這幾天高溫,現在也不流行放三天,老人家也不希望后輩守夜辛苦,我們還是尊重老人家意愿。外面陽光泛濫,浮游在房前屋后。
魏一又問,曲子要唱嗎?李冬的妻子瞅瞅進來的李冬,又上下掃視塑膠花,想拒絕。李冬的弟弟在后面說,唱吧。多少錢?魏一報數,李冬的妻子覺得有點貴,但小叔子發話,也不好駁面子。塑膠花便開始唱送魂曲。
來塘鎮前,塑膠花一直在鄰鎮生活,雖然兩鎮相隔不遠,卻都自成一個世界。那地方,水土肥沃,歷史上迎來的兩次移民潮都往那駐扎。民風民俗與福建相似,講的也是閩南語系的海南方言。由于相鄰的關系,塘鎮人也聽得懂海南話,飲食習慣和婚喪嫁娶的習俗卻很不一樣。塑膠花開嗓,一屋子只有忽長忽短的唱腔,就像一把開工的鈍木鋸。李冬的妻子靠著墻,對李冬弟弟的選擇有些幸災樂禍。她瞅著滿屋子轉的塑膠花,覺得她穿得太輕浮。那是一件有些透的蕾絲紗裙,米黃色的胸罩在她揮手之間看得清清楚楚,她注意到,塑膠花的肚皮是緊緊貼著骨頭的,沒有一絲贅肉。她還注意到,塑膠花抹粉很厚,是為了掩飾自己黝黑的膚色,塑膠花為了省胭脂,從來不擦脖頸。一般她會系一條塞進很多顏色在緞面的仿絲巾,但葬禮上她是從來不系的。
塑膠花的故事從鄰鎮一路刮到塘鎮,傳了又傳。人們把天氣放在一碗一碗加了許多冰塊的清補涼里,或者是放在一個又一個碩大的椰子里消暑,然后開始說塑膠花。首先是亂勾搭男人,還是一個來路不明的外地人,一個跟死人打交道的不吉祥的人。人們問,為何塑膠花這么快跟了男人?有人答,活好。有人問,那她女兒怎么辦?有人答,斷絕了關系,不認她這個媽。有人說,女兒、母親都夠狠。無人知曉她的名字,也沒有人感興趣。從她來這里的第一天開始,人們便對她開啟面目識別功能,直到在眾多的稱呼中,“塑膠花”拔得頭牌。
塑膠花加入喪葬隊,并開始在鎮上偏僻卻整日被木材廠機器轟鳴覆蓋的坡尾生活時,魏一家發生的慘劇已經過去很多年,久得新一代的人都一無所知。許多年輕人都覺得他沒有任何親人,生來就是為這遮遮掩掩的死亡服務。塑膠花去熱鬧的街心喝茶娛樂,總會聽到一些小青年的閑言碎語。年紀輕輕,就跟著上一代學會嚼舌頭,看來這不僅是天性,還是遺傳。
鎮區是推平一片森林建起來的,在此地九百年的蠻荒史中,匪夷所思地流傳至今。他人的故事,被狂長的樹木一直頂到空中,然后被燒得無影無蹤。這或許是人們遺忘的根源。埋在土里的人,讓樹林長得又茂又密,要是把樹剝開,別人的生平估計就跳出來了。但不會有人這么干的,因為不知道哪棵樹是神仙的居所,怕冒犯,模糊的信仰尾隨火山噴發的巖漿一路來到這里,某些忌憚也在人心里潛伏至今。
塑膠花覺得自己在這里待久了,也忘記了一些東西。比如從不把聽到的話裝兜里。她知道一些話就像寄生藤,會吸取宿主的營養。她便學習如何裝聾作啞。她初來乍到,去每一家店鋪買東西都不受歡迎。一張張被熱氣遮得滿頭大汗的臉,就像帶了面罩,看不清五官。塑膠花拎著新買的碗筷,走回去,當趣事說給四川仔聽。四川仔就一把抱住她,親她的面頰,然后越摟越緊。
四川仔給她錢,她不客氣地收下,買一件又一件她覺得好看的衣服。然后回來一件一件試穿給他看。有時魏一回來撞見,她便也隨口問魏一。魏一年紀不小,卻羞澀得顫抖,說不出好壞來。她便哈哈大笑,說魏一沒開苞。后來久了,魏一習慣了,還特意找了木材廠歇工的一天,告訴她,自己有過女人。塑膠花笑,身體上的吧。魏一結結巴巴,何岐,你這……不是身體是什么……塑膠花神秘一笑,說,身體也有兩種。魏一希望她再說下去。塑膠花卻絕口不言。
魏一打量塑膠花,突然覺得她像換了一個人,目光落在長長的羽毛耳墜上,才恍然大悟,原來她買了新的。魏一說,你又買新耳環了,貴不?塑膠花摸著耳朵說,都戴好幾次了。她曖昧地朝他看過來,一陣風吹過,木屑又飛起一些,讓她看起來神秘莫測。魏一想到她的相好四川仔,論神秘,四川仔無人能及。四川仔給他們講故鄉時,魏一與塑膠花頭腦里的想象就如同落上一把鎖,想不出連綿山脈落滿積雪的樣子,流露在表情上便是無盡的驚奇與無知。他們無法想象,在那遙遠不可及的地方,有很冷很冷的冬天,要穿很厚很厚的衣服。這時,他和塑膠花才像兩個相依為命的小老鄉。
魏一的背后是運過來的圓木,他轉身摸著上面粗糙的樹皮,突然有些害怕直面塑膠花。塑膠花走近他,他感到一股細微的熱風,從側臉劃過。他問,你給我睡嗎?只有幾聲狗吠。塑膠花說,看我心情。然后一陣大笑走開。魏一想,如果塑膠花跟他睡了,四川仔是否會嫉妒。
被睡眠拋棄的人都成了鬼。這是見過的人說的。魏一一只手抓著八仙桌一角,等塑膠花繞完最后一圈,便問兩兄弟,誰來穿壽衣。一屋子,無人應答,都怕那陌生的身體。魏一說,女的出去,留男的。滴滴答答的腳步聲,像積雨從屋檐口爭先恐后地滾落。
給死人洗澡穿衣對魏一來說已是輕車熟路。把那頂有假發辮子的帽子套在死人頭上時,他突然記得師傅說過,這習慣是從清朝傳下來。他的掌心藏了一粒圓潤的鵝卵石,他并未把石頭放在帽子里,而是幫死人擼衣袖時順手把石頭壓在死人的腰下,然后他眼珠往右邊一瞄,李冬穿著他帶過來的仿麻衣,腳上的草編鞋有點小。五服以內都要披麻戴孝,如今也簡化了,只是裝裝樣子。魏一起身說,你把她們叫進來吧,送葬樂師一會兒就來,時辰到出去時能哭多大聲就哭多大聲,能多跪幾次就多跪幾次,要讓人看到孝心。
四川仔在門外扔了一管鞭炮,似乎燃了透明的氧氣,很響。他跨進門檻,招呼所有人按輩分一一過來瞅一眼逝者的遺容,瞅完后要蓋棺材板了。這流程走得也快,四川仔煙剛點上沒抽幾口,就完了。魏一在八仙桌前,他在魏一對面,一二三,抬,哐哐,死者被封在黑暗之中。魏一沒有馬上釘釘子,他看了一眼四周糊掉的疊影,似乎每一個人身上都扎著釘子,釘子突出的一角掛著黑暗的液體,很快,屋內沒有一絲光,也沒有一絲響聲。他被拉回到許多年前的那一日。單薄的棺材,讓他這些年好幾次夢到父母跟他哭訴,說床都被蛀蟲咬爛了,只能睡在冰冷的泥里。魏一跑去叔叔在鎮上的新屋,跟他提過,叔叔正跟嬸嬸拿著一摞彩票紙研究彩票。斥責他胡言亂語。他忍氣吞聲,正要走。嬸嬸喊他停住,并和和氣氣地神神秘秘地問,你媽有沒有給你托夢,說數字什么的。魏一知道她這么問的原因,那段時間,有人根據夢到的數字打了一組碼,一夜暴富。他搖頭,低聲說,沒有。便走了。
四川仔拿起改錐最后重重釘了一下。魏一知道是催他,說,我來我來。四川仔跟他合作多年,知道每次在這個環節,他都會跟死者走一趟。魏一平常蔫頭耷腦,葬禮上卻是另外一個人。他對當地的規矩了如指掌,四川仔不如他,這也是他為何愿意跟魏一合伙的原因。相處久了,四川仔對魏一特定的走魂有了好奇,后面慢慢了解到,只有在死亡儀式上,魏一才有生存的感覺,而這種感覺,又讓他陷入某種矛盾中。
那是一個很深的夜晚。四川仔還沒認識塑膠花。他和魏一各自睡著一張木板床,半夜經常聽到對方拍打蚊子的響聲,偶爾會互相問一句,睡不著啊。另一方會答,天熱。兩個人便雙雙起來夾著小板凳到屋外看月亮。其實月亮沒什么好看的,他們也不懂月亮有什么美。就是滿月的時候能當手電筒而已。省電。
四川仔拿出過夜的饅頭,問魏一吃不吃。魏一說過夜都餿了不吃,我們這從不吃過夜的東西,會壞肚子的。四川仔沒兩口就把嬌小玲瓏的饅頭吃光了。打了個飽嗝說,沒我們那的有嚼勁,我們那都不放糖。魏一說,不放糖怎么吃,沒有味道。四川仔問,你吃過小麥嗎?魏一說,小麥是什么?
這話題繼續不下去。四川仔便說昨天那場葬禮,看到魏一準備蓋棺時眼淚掉在那死去的臉龐上,問他怎么回事。魏一捏了捏發癢的鼻子,身子在月色下縮成一個圓錐體,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想起我爸媽,我哥。他們吃蟾蜍肉中毒死了。吃了很多次,不知為何,那次沒弄干凈,死了。是我給他們釘的棺材板。
四川仔的煙癮很重,他拿出煙,這時他抽的還都是幾塊錢一包的便宜貨。問魏一要不要。魏一取出一根。兩個人便在月色中抽起來。對面的樹紋絲不動,沒有風,熱氣從地面噌噌往上,將月亮包在一層白霧中。
魏一說,那時沒東西吃,大家能抓到什么就吃什么。魏一的眼前出現那條江,江里有許多活魚,他沒有真正餓到連趕蚊子的力氣都沒有。這時的他,早已變得刻板,似乎是一個患有強直性脊柱炎的人。只有在夢中,他才會在那場死亡之前做一些故弄玄虛的夢中夢。
天空熱得受不了,開始出汗,接著,越來越多,閃電雷聲從遠處彼此追逐而來。四川仔和魏一趕緊進屋去,各自重新上床,慢慢睡去,直到天亮……
弄好一切,送葬樂隊到了,吹拉彈奏,原本單薄的感傷瞬間消弭。時辰到。魏一喊。魏一把扁擔伸進繩子,他在前,四川仔在后,彼此默契心里數一二三,起。魏一剛跨出門檻,突然一個磕絆,棺材往左一傾,撞到墻角,李冬一驚,哀樂也突然停頓了下。還好魏一最后穩住身體,面不改色繼續往前。
排成一行的隊伍快奪了哀樂的風頭,往村頭的墳地走去,一路哭聲震天。李冬的父親真是有福,哭聲把他生前的名氣抬得更高。大概走了兩公里遠,送葬的隊伍停下。生者只能送死者一程。魏一與四川仔抬著棺材到做好的墓坑,哀樂離他們越來越遠,剛才跪著走的人也終于可以兩條腿走路,不時還彎腰捶打膝蓋,說腿都抽筋了,又聊起生活上的事來。魏一隱隱約約聽到有人說他年紀大了,抬不動了,要是當時棺材掉了多不吉利。是李冬妻子的聲音。接下來李冬的聲音他已經聽不到。
墳地里都是苦楝樹和麻風樹,都是帶臭氣的植物。魏一和四川仔把木棺抬到石棺里,魏一說,我爸媽都沒石棺,木在土里容易爛。他用提前留在那里的鏟子鏟土,直到堆起一個小墓坑,點上三炷香,又在墳墓邊移植了兩株不死鳥,來年清明就可以看到成串泡沫一樣的花,便和四川仔回到李冬的祖屋。
這時,塑膠花已經開始清理屋內的物品。魏一給參加葬禮的人用袖子蘸水清洗眼睛和手,然后跟李冬說,地上灑的米和零錢三天后再撿。四川仔去幫塑膠花了,死者生前的東西挺多,三個麻袋,夠重的。魏一則和李冬計算著費用。李冬的妻子在一旁仔細地盯著白本上用水筆不斷寫出的賬目,生怕算錯了。賬算好,李冬的妻子說,老鼠你給便宜點,你和李冬是兄弟。老鼠,老叔,塘鎮話一說,兩個音,天差地別。魏一沒說話,李冬沒說話,把錢數一遍,遞給魏一。魏一接過數了數,一分不少,便從褲兜里取出一個小塑料袋,把錢裝好,拉開松緊褲腰,把那扎錢裝到暗兜里。李冬的妻子別過臉,和另外的人說起話。魏一、四川仔和塑膠花一人扛著一袋清出的遺物與棄掉的物品,走出正屋,穿過院子,又出了門楣屋,來到路上,李冬又追上來,特意叮囑道,記得丟三岔路口。魏一說,放心吧。魏一知道,這肯定是李冬的妻子吩咐的。
他們上車,魏一使勁一蹬,車子咕嚕往前走。一路駛出小森林,來到空曠的村路,兩側都是犁過的田,種了一些菜,給透明的天氣涂了點小綠。
某年的年關,魏一去采買一些年貨,師傅叫他買兩根紅糖塊備著,再買一瓶泡好的海馬酒,還有一個洗臉盆。他就是在買洗臉盆的日貨店里遇到李冬的。李冬叫他大年初二來吃飯,家里來親戚,備了幾桌好酒席。新婚的來年,各種習俗總是很多的。李冬說得很誠懇,聽語氣,似乎有某種遲來的歉意。魏一心軟,說,必到。
那天,魏一拎著一袋橘子,看到人們在大堂推杯換盞,李冬的父親目光銳利,率先看到他,他讀出驅逐的意味,步伐遲鈍,最終沒進去,而是往下走去,把那袋橘子扔在大街上。
魏一的車頭隨著他的回憶走偏,方向往右彎。四川仔與塑膠花說完話,見狀喊道,扭回來。話一完,一個落差,車子翻到菜田里。
還好除了摔了一身泥,有一些擦破傷,三人都無大礙。魏一想起身,有些頭暈,便繼續躺著等那股勁過去。他說,那些東西要不扔這里吧。四川仔走過去問,頭還暈嗎?他說不暈了。四川仔扶起他。三個人齊力把車沿著斜坡推上去,四川仔又返回把死者的幾袋東西放回車上,說,扔三岔路口。魏一說,前面就是。魏一緩緩地把車騎過去,三條小路,一條往鎮區,一條往森林,一條往荒僻的村莊。四川仔把它們拿下,撕開袋子倒出來。塑膠花過去幫忙,她看到一面小圓鏡,撿起來裝到隨身的包里。又朝坐在三輪車軟墊上的魏一說,過來撿,有不少好東西。四川仔把一條九成新的背心收好,又拿起十來個晾衣架,說,我就拿這些了。魏一只是冷冷地看著。塑膠花翻出一張壞掉的黑白照,舉起給魏一看,說,是你伙計和他老爹。魏一說,扔掉吧。四川仔和塑膠花知道他有心結。四川仔把撿來的東西一裹,上車。
他們如平常那般,把撿來的東西放到屋里,然后把錢分了三份。四川仔照例要上街吃一頓好的,必點一份黃骨魚煲。塑膠花要去逛街。這時候,太陽即將落山,街上必定稀稀疏疏的,商鋪也是門可羅雀,但錢裝兜里壓不住,要揮霍掉一些才能去掉邪氣,得到快樂。
現在,只剩魏一獨自一人。他把今天他倆撿來的東西裝到麻布袋,拿去江邊扔掉,回來,揭開鍋,看到還有酸菜,他拿出來,也沒熱,吃著早上的稀飯,配兩小塊廣合腐乳,也挺香。
魏一感到夜色的侵入,是眼睛在屋里摸索不到熟悉的物件之后。他也不知自己呆坐了多久,悲從心來,似乎正在屋里凝望著他。他站起來,朝自己的床走去,外面是有一些麻溜的光芒的,只是他突然把眼睛閉住,怕那光把眼睛刺傷。他先是摸到墻,火山石頭的墻面,里外都一樣,一摸,似乎能被拉進萬年以前,一個久遠的能把人的想象燒光的世界,一個物質的世界。
他后退,往左邊走,終于摸到蚊帳,他張嘴,露出堅硬的牙齒,朝松下來的蚊帳狠狠咬過去,仿佛一并連黑暗也咬住了。他一邊咬一邊哭,發出難聽的嚎叫聲。他撕扯著,四邊的蚊帳棒不經拉,哐啷倒下,如天女散花,沒砸到什么,屋子里本來就沒什么貴重東西,木做的柜子,木做的桌椅,木做的碗櫥……皮實肉厚,摔不破。
門被推開,塑膠花疾步走進來。魏一張開雙眼,看到滿臉厚重的蚊帳,將他的哭聲藏得嚴實。他感覺到塑膠花就在旁邊。她回來得真早。
塑膠花繞著還未蓋棺的棺材灑米錢時,看到魏一的小舉動,她暗暗踩了他一腳,卻撲空,只踩到空空的鞋頭。魏一總愛穿大兩碼的硬拖鞋。塑膠花站在他身后,說,有什么說出來,不要拿東西撒氣。魏一哭得更猛,都要蓋過不遠處日夜施工的跨江大橋。他顫顫抖抖,松開手,對著蚊帳喊何岐。何岐輕撫他的后背,跟著他越來越矮的身子蹲在床角。她想,如果有一天,李冬做夢,夢到自己父親的哭訴與告狀,會不會相信,請道士開棺,花錢做法事……她又覺得,誰不都有許多難言之隱,誰不都有幾分神秘呢。
好多年前,何岐剛來沒多久。夫家的親戚追過來,就在這路邊扭著她,想把她拖走。圍觀的人沒一個伸出援手,別人家的女人,誰都不想多管閑事惹一身臊。魏一恰好回來看到,立刻奔進屋拿著兩把菜刀出來,一把是方形,一把半月形,勇者的氣勢把那兩個男人嚇走了。何岐想,現在是報答他好心的時候了……每個人的脆弱就像廚師砧板上的菜絲,切得整齊,有一種悲觀的美艷。就這樣活著吧。把彼此的人生翻到最后一頁,雖然誰都看不到最后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