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瓦是最樸素的陶片

安徽◎蔡興樂

屋瓦是最樸素的陶片

在分水嶺，只有土墻上的屋瓦，才是最樸素而純粹的陶片。一片屋瓦雖然泛著青灰色的光，鄉里人卻稱之為瓦藍，比如頭頂上那瓦藍瓦藍的天空。我常常癡癡地想，這該是天堂才會有的一種顏色。

其實屋瓦的出身并不那么高貴，分水嶺上的每一塊泥土，都可能是自己不敢忘卻的前世。曾經與那些玉米、高粱、紅薯以及花生和大豆一起摸爬滾打，與我一輩子只在泥土里刨食的父老們，成為不離不棄的親人。

屋瓦居廟堂之高，櫛風沐雨。屋瓦下，那些與其一娘所生的陶罐，有的是用來裝滿豌豆、釀制的甜酒；有的則小心翼翼地儲存著來年春耕用的種糧。它們安靜地蹲在一片角落里，這是由許多個瓦片所遮蔽的所在，我們則稱之為老屋。

在分水嶺，屋瓦總歸是要經過支離破碎的磨難，直至回歸于自然，回到被裝在陶罐里的骨灰身邊，入土為安。

一些日子不敢怠慢

人生在世，免不了遇到一些不敢怠慢的日子。比如在我的家鄉分水嶺，打祖上起，每年年根的農歷臘月二十三，都很是被村里人所看重。

那些在外打工的人，無論是坐著高鐵、動車，還是乘輪船、汽車，甚至騎著自家的摩托車，他們無一例外都會趕在這一天之前，回到久別差不多已經有一年光景的分水嶺，回到土墻瓦頂的老屋里。他們是要在這個日子，懷著無比的虔誠，來完成祭灶這一莊重的儀式，以保佑來年的灶火旺盛，與一家男女老幼的平安。

只有在合肥城里打工的興民弟弟，是被他那個結婚還不到兩年的媳婦素梅，雙手捧在懷里抱回來的。作為一家之主的他，躺在小小木盒子里的他，似乎也要趕著回來祭祀那個冥冥中高高在上的灶王，也順便求得其寬恕自己這卑微而又短暫的一生。

農作物都會向上生長

娘在世的那會兒總是閑不住，每每把嶺坡上的莊稼打理得井井有條、橫豎成行。

每一株農作物都會向上生長，每一粒汗水也都是向下流淌。那些個小麥、玉米、馬鈴薯以及南瓜、扁豆、茄子們，茂盛得風生水起、有聲有色。

它們被我不經意寫在了紙上，也生潔白的根、開細碎的花，也會灌滿乳汁一般甘甜的漿，也會結下或金黃或碧綠的果，直至成為一首鄉土詩的模樣。

娘在世那會兒，一些瘋狂的青草，只會在村頭的空閑地，或路邊的間隙悄悄地綠著。而風吹草低里的羊羔，則像是被安放在了青草之上，一些干凈和有溫度的分行文字。

我學著娘的樣子慢慢蹲下身來，與一株瘋長的青草對視良久，然后談一些有關春風與野火的事。驀然間就會發現，原來我比一株青草，并沒有高大出多少來。

這不，娘才剛埋下地里后沒多久，那些青草就超出了她的墳頭。

祖輩們傳下來的規矩

這是祖輩們傳下來的規矩，給仍然活著的老人做棺材，必須選在龍抬頭的日子。

木料得早早備好，油汪汪、紅亮亮的上等松木，該是再好不過的選擇。在分水嶺，最不濟的人家，也得要用可做房梁的杉木。一口棺材，至少得需用去蓋兩間五架到底房子的料。

在分水嶺，能請來老木匠傳禮給做棺材，自然是很體面的。開工之前，那老木匠自會帶著徒子徒孫凈手、焚香，再面對著東南方鞠上一躬。老木匠說，棺材是一個人最后的房子，必須心懷虔誠，敬重有加。

做好的棺材，得選定晴天，先刷上一道紅漆，等過上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再刷一道上好的黑漆，一口棺材才算是完工。村西頭善江老爹的棺材，前前后后一共刷過三道漆，這在四村八鄰都很是風光。

在分水嶺，在農歷二月二，給仍然健在的老人做棺材，叫做壽材，或者叫喜棺，據說能旺后。

有喜事悄悄降臨

在分水嶺，如果村口的那棵老槐樹上，有幾只花喜鵲喳喳地叫個不停，保不準就會有喜事悄悄降臨。比如善鼎老爹五代單傳的孫子，考上合肥城的科技大學；村南寡婦嬸子瞎了半輩子的雙眼，在做了白內障手術后，終于又看見了塵世。還有就是瘸腿的堂弟興寶，也在快四十歲時娶上了媳婦。細細一聽，仿佛嶺坡那邊已隱隱傳來了娶親的嗩吶聲。

在分水嶺，老烏鴉久久盤旋在村西南的苜蓿地上空，八成將是悲傷的事正在發生。比如快九十高齡的楊老裁縫，已經一個星期滴水未進，看來真的是熬不過中秋節了；傳平老伯一不小心買回來假玉米種子，害得他辛辛苦苦種植的三十畝玉米，顆粒無收。更要命的是，因為不慎弄丟了購物發票而打不贏官司，白白損失了數萬元。

這是秋冬深處的分水嶺，幾只無憂無慮的小麻雀，正在和煦的陽光下覓食和恩愛。與我那一輩子不離開分水嶺半步的親人們一樣，早已經習慣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帶著余溫的鋤頭

青青的夏玉米苗，剛長到筷子的高度。花生嫩嫩的芽，也才鉆出地面。伴隨而來的，是芨芨草、黃蒿以及馬齒莧這些叢生的雜草。而這些，都被心細的娘一一看在眼里。

掛在院墻上的那架廢舊的犁鏵，幸運地走進娘的視線。天剛亮，娘已經來到距離分水嶺三里開外的街頭鐵匠鋪。通紅的爐火，映照著廢舊的犁鏵，和娘那有些疲憊的臉龐。

一番叮叮當當，幾次淬火開刃，便脫胎換骨般演繹了從一架廢舊犁鏵到兩只鋤頭的完美過程。娘提起還帶著余溫的鋤頭，下意識地掂掂分量，像是在掂量這一季的收成。

季節不等人呵。

想到地里那些日漸瘋長的雜草，娘的腳步就又加快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