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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市集

2019-11-21 00:33:45李嘉茵
雨花 2019年10期

李嘉茵

海城靠海,是座小城。衛泱提著行李下了飛機,轉乘機場巴士,再轉乘鄉鎮中巴車,在正午時分抵達海城客運中心。她走出車站小廣場,還沒站穩腳跟,三五黑車司機便圍攏上來疊聲問道:“去不去水晶市場?”她擺擺手,邁開兩步,繞開手持某某招待所廣告紙板的老阿嬤,走至馬路邊沿,一條身形腫脹的野狗從她身側跑過,它腹下結著一串猩紅的乳頭,跑動時,腹下乳頭像雨點那樣亂顫。

衛泱回頭看了一眼,野狗正向車站廣場跑去。廣場一角聚攏著一群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他們穿著泛白褪色的軍綠外套或牛仔布襯衫,身體矮瘦,面色如土,發頂稀疏,穿土白膠鞋或深綠解放鞋,三兩人抽煙閑談,或圍坐一圈玩紙牌,身前放置著一張張立起的紙板,寫著疏通管道、修繕屋頂、搬運建材之類的字樣,仿若一頁頁產品使用說明。他們在廣場上無所事事,閑坐等待。

衛泱收回目光,看向路面,想揮手招輛正經牌照的出租車,緩緩開來停穩的卻是輛面包車,副駕駛車窗搖落下來,探出一個灰白色的頭,老阿嬤問她去哪里。她道謝,說不用了。老阿嬤笑得很熱絡,招手示意她上車:打車多貴,拼車便宜啦。面包車車門應時推開,車內并排坐了兩個袒露著青色頭皮的年輕男人,外形相仿,好似兄弟。駕駛座上,中年司機一手撐著方向盤,一手夾煙,向她看過來。如若四人組成綁架團伙,這配置則堪稱豪華。

她不想冒險,便拖著行李箱走開。過路的出租車司機不時停下問詢,過分熱絡,反倒令她心怯。她沒有上車,便一直在路沿上走著。預訂的賓館位于晶都大道和幸福北路的交界處,離此地不遠。

車流滾滾,三五輛紅色重型貨車自街面駛過,路上沙塵飛揚,塵埃懸浮許久才落下,到處灰蒙蒙一片。她有一瞬間的晃神,仿佛自己仍置身于那座西北小城中。沙石碎屑自空中飄降,落滿了擋風玻璃、行人衣帽、榆錢葉子和麻雀羽毛。

街面上的商鋪全部采用紅底橫條紋招牌樣式,配上極度相似的白字宋體商鋪名,像是出自同一家印刷公司之手。她右手邊有一戶賣粉面的,一間摩托車兼自行車修理店,還有一間豬肉鋪,屠夫沿街叫賣,砍剁豬肉。她路過時側目而視,只見一只橘粉色的豬頭慈眉善目地穩臥案上,周遭蒼蠅縈繞,揮之不去。

衛泱

衛泱是在午后三點來到水晶市集的。她在一株矮樹的陰翳下獨自等候了兩個鐘頭,期間不停翻看未讀郵件和未接來電。在第一百二十分鐘的末尾,她終于撥出了那串號碼,低沉的女聲告訴她這是一個空號。她意識到她要等的人不會來了。

她踟躕了會兒,轉身走進背后的水晶市集。

她在第四個攤位旁停下腳步,紅布鋪在水泥地上,擺滿晶石。她蹲下身,從那紅布上捻起一塊指甲大小的茶色水晶,晶體澄澈,結著一縷淡云,泛著暮色。她回想起了父親年輕時戴過的一副茶色墨鏡。在一本厚厚的影集里,這副茶色墨鏡云絮般默不作聲,藏掩起了他的全部神情。

攤主起初要五百塊,她沒有那么多余錢,轉身欲走。他讓價到三百,說可以額外幫忙加工做成吊墜,她可明日來取。

第二日她將這件事忘了個干凈。此后三日都不曾邁出賓館房間一步。

同一個號碼,她平均每日撥打三次,冰冷而低沉的女聲始終等候在聽筒對面,堅定且耐心,一遍一遍地告訴她,她撥打的號碼是空號,請查證后再撥。她查對過與他的聊天記錄,沒輸錯數字,是號碼本身的問題。此外,她每日發兩封電子郵件,登錄論壇多次私信,試遍一切發聲方式,像是往一個深不見底的井口中投擲石塊,深井吞咽下所有聲響,激不起任何水花。聯系徹底切斷,杳無音訊,無從抵達。靜默著,無聞無息。

終于在第四日傍晚,她走出賓館的白色房間,走向最近的派出所,一個穿著短袖制服的青年正坐在崗亭中昏昏欲睡。她推門走進去,嗓子緊繃,她張張口說,先生您好,能不能幫我找個人?他失蹤了。

她聽到自己滯澀的聲音在窄屋內懸浮著,被四面墻壁彈回,帶著一星點顫音。

衛泱來海城就是為了與他見一面。她不知他的名姓,只有他在論壇上的網名:青來。他們是在論壇上認識的,青來總在一個毫不起眼的角落發布詩歌,回聲寥寥,衛泱存下了他的每一首詩,為了不漏掉任何一首,她每隔兩周便會在論壇里檢索一次他的名字,默默抄錄,卻從不評論點贊,將自己藏掩起來,像一個默默在他詩歌身側盤桓的幽靈,舔舐著這點來自遙遠異空的佐料。

在衛泱度過的前二十年人生中,這不過是尋常的一年。慣常蜷縮于宿舍樓下臺階乞食的貍花貓被車胎碾過,死于烈日之下;就讀的專業被裁撤,大四的學生們為追討畢業證,圍堵校領導辦公室,被保安推搡趕出;酷熱的夏夜,校門前那棵粗壯的香樟樹開始自焚,有人說起因是那枚隨手丟棄在樹洞中的煙頭,有人說是大四學生暗中所為。新聞中播報著遙遠半球之外的訊息,也門總統內閣流亡沙特,俄羅斯客機墜毀西奈半島,偷渡男孩溺死于海難,美國科學家發現了距地球1400 光年外位于天鵝座的開普勒452b 行星,與地球仿若雙生,發現外星生命的希望驟增。除此之外,一切風平浪靜,無波無瀾。她沉默著,沒同任何人道別,離開了學校,在濃郁的香樟氣味中拖著行李箱走出校門,如同來時那樣。

她在少年時代近乎是不知愁的,悠遠的夏日,明晃晃的日光。此后,多年來鑄造的堤岸慢慢潰爛,她看到了生活背后的齟齬。回想從前無憂無慮的日子,如一場刑罰。她眼睜睜看著生活伸直臂膀,挺起腰桿,立在射靶前,獨獨等待著十四歲之后的一聲槍響。

父親被同僚舉報,判重婚罪,刑期一年,緩期執行。仕途全毀,他索性辭職,賦閑在家帶兒子。在城東的另一個家。她的高中時代在寄居、逃課、閑游晃蕩中零碎度過。高考結束后,她被一所從未聽聞的學校錄取,離開位于東部的家鄉,去往西北邊地。本是可以選擇留在東部的,但她拒絕了家人的這一提議,她想去往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遠赴異地求學后,她很少回家,再也沒見過父親,甚至將他步入中年后的相貌也忘記了,只記得五歲時的那張相片,他倚靠在江邊圍欄上,戴著一副巨大的茶色墨鏡,辨不清神色,面目模糊,像置身于一片霧靄中。

她在學校讀書三年,印象中,降雨很少,沙塵每日在光下懸浮。某年很特殊,幾月之內,陰雨綿綿。那時她正與一位助理研究員談戀愛。一學期的地下戀情,無疾而終,此后她一直躲避著同齡男性射來的情愛箭矢。

她離開學校的前日,室友都去參加了抗議活動。學校對專業撤銷一事保持緘默,各部門鴉雀無聲,學生們則像是被猛然投進煮沸油鍋中的蝌蚪,瞬間濺起滾燙油花,一刻不休地蠕動,試圖尋找出路。衛泱遠離了開會、罷課、申訴、上告、抗議這些集體活動,只靠坐在床上發呆。那天天氣涼爽,她等至傍晚,室友們還未歸來,晚風掀弄窗簾,她開始收拾行李。第二天清早,她沒跟任何人告別,離開了那座小城。離開的那天,落了星點細雨。

繼續待在原處,是毫無意義的,她想。既然偏離了軌道,想沿過去的道路折返,已近乎是不可能之事。她在論壇上敲下這些字句,發給青來。青來沒回復。隔日,他在論壇上發出一首詩,題目是《水晶市集》。

那時他們已經熟絡了不少。她說,她想出版一本他的詩集。在他面前,她所提供的虛假身份是一家出版社的編輯。借著謊言的掩蓋,她終于得以坦誠地告訴他,她喜歡他的詩。有了詩集的托詞,她時常同他在網絡上交談,一開始用論壇賬號留言,后來直接用電子郵箱發送信件,兩人聊得斷斷續續。她時常擔心自己偽裝的身份會被戳穿,也隨之想好了被揭穿后的說辭。一旦他開始詳盡追問她應允出版的那部詩集的下落,她便會充滿歉意地告訴他,自己已于上周離職,他的詩集項目可能無法繼續進行下去了,但他不必灰心,她會努力一番,勸說其他出版社同仁接下他的詩集。她將一切謊話編造圓融,他卻始終沒問,對于詩集出版這件事,他仿佛并無興致。

離開學校后,她回到東部,在某沿海城市住了幾日,白天在餐館打零工,夜里開始整理他的詩歌,將最新那首《水晶市集》抄錄下來。

鶴在市集叫賣

龜背碧璽 煙霞水晶

散步時偶見

墳塋 逆子 綠幽靈

巖漿忽然融化

她望見落日垂下

燒焦了褐色的群鳥

發廊少女的嘴唇

生長蓮藕

蓮花白

涂滿流言 病語 和臟話

……

她在心里默念這首詩,發了消息給他,問他關于水晶市集的事。他回復說,這是一個真實的地名,就在海城。她查閱了地圖,發覺自己與海城只相隔一省。她說,明天下午在海城見面怎么樣,就在水晶市集門口。他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在她行將睡去之時,他終于回復說,可以見面,明天下午三點。她立時訂了一張機票,飛赴海城,卻空等一場。三日之后,她在黃昏時刻敲開崗亭的窗戶,顧堯睡眼惺忪地抬起頭,她請他幫忙尋找青來的下落。

衛泱離開派出所后,走上一道長長的下坡,她抬頭望見漫天云煙,虹霓漸漸淡褪,浮起茶褐色的光。她想起了幾日前托人加工的那枚水晶吊墜,還沒去取。

顧堯

天空燒起來了。落日時分,天空像是被人破開了一個血窟窿,晚霞深紅,恣意流淌,像止不住的血水那樣綿延千里。顧堯抬頭看看天空,想起了十三歲時與同伴上山采掘水晶的那個傍晚。

天邊一抹胭脂紅,許久才糅散,云絮繾綣,天光暗沉下來。顧堯與幾個十五六歲的同伴一起拎著鐵鏟鋼叉上了玉山,此處玉山不產玉,產水晶。他們順著火紅的石英向下挖,挖了兩米深,坑中露出星點胭脂泥,又向下挖了一米半,掘出幾塊水晶石。當晚,他捧著晶石回家,拿給外公看,外公笑笑說,不值錢的,拿去玩吧。

他記得,在那晚采掘晶石的人群中是有亮亮的。不,分明不是。亮亮失蹤于1999年的夏夜,那一夜平靜且涼爽,前日暴雨滂沱,池塘漲滿水,顧堯從鄰居家魚塘外的泥地上看到一尾黑魚,黑魚鼓動著血紅的腮蓋,肥厚的魚唇一張一合,他蹲在原地看了它一陣子,忽然想起了亮亮,亮亮的嘴唇同亮亮媽一樣敦厚,上下唇瓣幾乎同寬,顯得憨厚老實。顧堯撿起一片寬大的梧桐葉子,將不住喘息扭動的黑魚蓋在下面。亮亮的失蹤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他們那日傍晚不過是在進行著十歲孩童都愛玩的警察游戲,亮亮和小凱扮演警察,顧堯、阿澤扮演逃犯,他們兩人鉆進停工的工地,躲藏在矮墻邊的一堆石子后,一直待到太陽徹底熄滅,亮亮和小凱都沒前來找尋,他們興味索然,不再躲藏,沒走多久就碰見了小凱,三人在空地上呼喊亮亮,亮亮沒露面,他們便各自回家了。

從此以后,顧堯再也沒有見過亮亮,因此亮亮絕不可能出現在2002年采掘水晶的隊伍中。他印象中的那人大概率是阿澤。阿澤與亮亮沾點血親,眉眼相仿,而阿澤天生兩片薄唇。他去年見到阿澤的時候,阿澤面上遮只黑口罩,露一雙與亮亮相似的單眼皮,手里握根沾血的鐵棍,在散落一地的瓦礫上跑過。他提著警棍,僵站在馬路邊,有一瞬間的晃神。

阿澤被抓后,很快被放出。背后有人保。顧堯在街上巡邏,阿澤不遮口罩時,會沖他點點頭。阿澤是在何時變渾的?是在高中打架輟學之后?顧堯時常在想,如果亮亮如期長大,會不會變得像阿澤一樣。因為下落不明,亮亮的未來始終是敞開著的,像一只永遠不會被封死的口袋。

亮亮失蹤后家人報了案,警察鐘叔說有人反映那晚在村里見到了陌生人,亮亮可能是被人拐走了。十年后,顧堯成了鐘叔的同事,他不斷追問當年的細節,試圖搜尋亮亮的蹤跡,最終還是一無所獲。

顧堯當輔警之前,在清水灣酒吧街做了一年服務生。他高中畢業后,沒讀大學,日子混沌,想不出還有什么去處。每日凌晨,天破曉時,他默默清掃著散落一地的煙頭,站在池邊清洗沾滿口紅印的玻璃高腳杯。白日里,酒吧街是沉寂的,顧堯中午睡醒后無所事事,趿著拖鞋在街上閑蕩。正午陽光頂在頭上,熾烈熱辣,像身后追攆著一陣蜂群。他面頰感到刺痛,瞇起眼睛,繞至房檐下行走,不時抬腳跨過墻角處堆放著的石子。

不知從哪兒傳來拆遷的消息,舊城村中,家家戶戶都在琢磨著起建高樓。他們從前總愛在石子堆上玩,或躺或坐,撿起一粒石子,方方正正帶棱角,擱在手里掂著玩,擊打樹梢上的雀鳥,或是過路的流浪貓狗。他們跟著阿澤學會了從地上撿煙頭抽,阿澤兜里常年裝著一只塑料火機,是從工地上撿來的,時間久了,沒什么氣了,每次要按好幾下才能點著,火苗微弱。阿澤蹲在石子矮山上,指頭在過濾嘴處蹭幾下,點燃,瞇著眼睛抽一口,然后遞給顧堯。

他們十歲時結伴去村口小賣部買煙,那時還叫供銷社。站在柜臺前,一開始,顧堯要微微踮腳,才能看到貨架上擺著的零食、香煙和飲料。沒錢時,他們也會向小賣部老板討煙,老板是個胡子拉碴的中年人,人寬厚,脾氣好,笑呵呵的,他們在店里吵鬧他也不惱火。他一直沒孩子。有一回顧堯獨自去買煙,老板給了他一包三塊錢的紅芙蓉,將他抱在膝蓋上,問他小小年紀為什么抽煙,又問他害不害怕。顧堯搖頭,頭頂陳舊的吊扇唰唰轉動,空氣里飄漾著塵埃,光線昏暗,他捏著一整包煙,忘記了自己是如何離開的。成年后,他還是會買三塊一包的煙,紅芙蓉藍散花,蹲在酒吧一角,天不亮便抽到嗓子干澀。

一年后,顧堯的遠房堂姐嫁了一個復員軍人,堂姐夫有戰友在公安局任職,輾轉一番,跟海城派出所搭上點關系。堂姐夫在某次家庭聚會時問起顧堯的工作,顧堯說在打零工。堂姐夫說派出所正招輔警。舅舅在一旁附和,說這才是份正經工作,又詢問堂姐夫,是否要花錢打點一番。顧堯悶聲坐在一旁,擱下筷子說,不太合適吧。舅舅一巴掌拍在他背上說,怎么了,別怯啊,從小打架不是挺厲害的?

舅舅在城里開摩托車修理鋪,顧堯從小住在外公外婆家,放學有時會去舅舅的修理鋪呆著。夏天屋里熱,他就蹲在修理鋪門前的空地上,撿起沾滿機油的摩托車零件玩,墻邊擺著個綠色塑料水盆,常年盛一盆污水,舅舅在一旁修車,光著膀子蹲在水盆邊,撩起水盆中的水擦洗輪胎,查看漏氣與否。舅舅很少洗手,兩只張開的大手如同泥塑,掌心紋路縱橫,生滿硬繭,高低不平,手背常年晦暗,泛著輪胎的色澤。顧堯長大后,可以在他修理摩托車時略幫些忙,有時去街對過買兩份面,等他忙完手里的活,支張矮桌,一人一碗對著吃。舅舅勸顧堯去考輔警,還花錢送了禮,顧堯不好辜負,硬著頭皮報了名,胡亂考了一回,沒想到面試通過,體檢通過,政審通過,落得件警服。當然,沒有編制。

入職后,家人的歡欣勁兒還沒過,顧堯便從有十余年警齡的輔警同事那里認識到了轉崗無望、前途渺茫的事實。所幸他一個人,不用養家,凄凄冷冷,去外婆家吃住,每月工資一半添給外婆做伙食費,日子雖緊張,但添添補補,還是過得下去的。外婆外公同當地大部分人一樣,做水晶生意,每日輪番去街上擺攤。早時城管曾找過他們麻煩,顧堯做了輔警后,雖說不是正式工,但街面上常見,混個臉熟,常請城管小隊長們吃夜宵,又敬了幾條煙,外公外婆再也無須東躲西藏,日子好過不少。后來建起了水晶市場,攤位搬進了公共遮陽棚下,穩定許多,開始無風無雨地過日子。

城北鎮子邊緣有個垃圾場,本是一大片凹陷下去的洼地,不知何時起,城中的垃圾運輸車開始將此處視作終點站,鄰近村鎮的居民也來這里丟垃圾。顧堯小時候,也與同伴們一起來垃圾場探過險。

那時亮亮還在身邊,阿澤還沒成為身形壯碩的打手,小凱還不曾流離漂泊。那時,這里還是一片垃圾的海域,他們走入其中,在飛繞的蚊蠅中,還能翻找出一兩件像樣的玩具,掉了三只轱轆的小汽車、外殼崩裂的悠悠球、扳機壞掉的塑料玩具槍……他們高興異常,視作珍寶。

幾人成年后,垃圾的無盡海洋變作連綿群山。垃圾壘成的高山,平均海拔十米高。依然有附近村鎮的半大孩子來這里結伴嬉戲,繼續著他們當年的探險游戲。

除了孩子、垃圾運輸車司機、拾荒者、流浪者之外,這里鮮少有人涉足。也有人不小心將金戒指、金手表扔進了垃圾桶,后知后覺,跑來垃圾山里翻撿,自然是翻不到的,只能罵聲晦氣,怏怏離開。

顧堯有時會跟同事來這里搜尋線索,尋訪夜間流浪的目擊者,在警犬的嗅聞下,沾血的衣物、分尸袋、人體臟器、骨骼碎片等,都會從這片垃圾海域里浮出。不得不說,這里是拋尸的好去處。垃圾每隔幾月焚燒一回,黑色濃煙滾滾而升,通天徹地,燃燒過后,被藏掩的罪惡頃刻間化作灰燼,永遠埋葬。沒任務的時候,顧堯閑來無事,也會來這里轉轉。這里儲存著一切生活的殘渣、碎屑、樣本,是生活的暗面和倒影。在這個荒涼透頂的棄置之地,望著眼前這片漫無邊際的垃圾,他腦中繚亂的思緒漸漸沉潛,內心平靜下來。

垃圾場距離海城唯一的機場不過幾里路。午后三點,總有一班固定飛機轟鳴起航,在垃圾場上空劃出一道引線,在通往西北邊陲的天路上,飛機在薄云間激起一波碎浪,過后,引線漸漸虛渺。顧堯在街面巡邏時,會不由自主地抬頭看看。

顧堯沒出過省。海城有個小機場,軍民共用,他聽外地調來的同事說,這個機場是他平生所見最為不堪的機場,候機廳狹小得像候船室,清潔工仿佛是從收費公廁借調來的,所有公共設施無一不顯得骯臟陳舊,蒼蠅在所有人頭上亂舞。最后,同事用調侃的語氣說,你知道嗎,登機時有三五只蒼蠅跟著乘客鉆進了客艙,免票搭乘了這趟航班,享受了一番飛躍萬米高空的快感。

顧堯心想,飛機落地時,它們可能驚訝地發現自己與周圍的蒼蠅是那么的不同,兩小時的航行超越了它們一生的飛行里程。真是不可思議。細數自己的前半生,竟不如這兩只蒼蠅。

同樣令他感到不可思議的是,衛泱從大學輟學,沒有回家,來到南方打工,因一個玩笑般的邀約,搭乘兩小時飛機奔赴海城,尋找一個下落不明的陌生人。

海城不大,但人口流動迅疾,各色人等涌進涌出,幾乎每隔兩日就有人失蹤,從滿月嬰孩到耄耋老人。那日顧堯正在崗哨亭值班,昏昏欲睡,被她喚醒后,他帶她走進派出所填寫信息,而她對所有問題的答復幾乎都是不清楚的。她只知道他的論壇網名,他們通過論壇私信和電郵聯系,他留給她的手機號碼被證實是空號。

顧堯摸摸耳垂,虛起眼睛,想了想,撈起座機,撥內線電話,向同事詢問。兩人沉默著靜待回音,半小時后,電話響起,顧堯接聽,對方回復得模棱兩可。有效信息太少。顧堯沖衛泱搖搖頭,表示無計可施。但他還是與她互留了號碼,并承諾一有線索便會同她聯絡。

從前他很少主動攬下這類事務,一貫聽從安排和差遣,更何況,第二天是休息日,他可以一覺睡到中午,在街上亂走,太陽落山后晃進清水灣酒吧街,隨便拐進哪家酒吧,歪在單人皮質沙發上癱坐整夜。他本該像往常一樣冷下面孔將這件事推開,而這次他卻猶豫了。他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如海潮般漫上堤岸。他想要參與進來,參與她的尋找,像是在疲乏而無趣的游戲中,忽然遇到一個新鮮玩伴。

他問過她輟學的原因,她只簡單地回答說,她無法在學校里得到她想要的東西。不是畢業證這類東西,她補充說。她念的是管理專業。他好心地提議她可以更換專業,說完之后他有些心虛,仿佛無意中將自己喬裝成了一個過來人的樣子。

顯然這個孱弱的提議根本沒有用武之地。她擺擺手說,不是這個問題,實際上,任何專業都是一樣的。他低下頭不再說話。學什么都是無意義的,她補充道。當然,可能是我病了,她滿不在乎地笑笑。所以我想找到他,我相信,有很多事情他可以給我答案。她的語氣異常認真。

他看著她,像是在觀賞水晶球中紛揚的雪景。

有天夜里,她打電話給他,問他事情是否有進展。他沉默一陣,在黑暗中搖搖頭說,沒什么進展,很抱歉。

她嘆了口氣,說,我后天就要離開了。

明天下午三點,去不去水晶市集?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黑夜中浮出,像驟雨前在水塘中憋氣浮頭的魚。說不定能找到什么線索。他補充道。

她不曾遲疑,立刻答應下來,對他說明天見。掛斷電話后,他在黑夜中睜眼躺了很久。

水晶市集

顧堯到來時,衛泱已在路邊等候多時。他沒穿警服,模樣懶散,看上去與海城中的任意一個青年別無二致。他盯著她脖頸上的水晶吊墜看了多時,她覺察到他的目光,索性取下吊墜任他端詳。

他說,這塊水晶是合成的,摻了塑料或玻璃,不值什么錢的。

她擺擺手說,沒關系的。

她又說,每次來這兒,都有一種特殊的感覺。

他問為什么。

她說,他寫過一首詩,名字就叫《水晶市集》。

他笑笑說,今天正好是開集的日子。

水晶市場每月開集三次。開集時,是海城最盛大的日子。場面宏闊,幾十頂藍帳篷撐起來,橫貫整條街巷,喧囂熱鬧,南來北往的游客和商販匯聚在老城的街邊,成色上佳的水晶與看上去成色上佳的水晶都十分搶手。最早開掘水晶的那輩人已富得流油,他們建起了第一代水晶市場。現如今,老城每家每戶都有人做水晶生意,有的發了財,有的折了本。

顧堯帶衛泱走至外公外婆的攤位前。他們是一對慈眉善目的老人,也算是初代水晶商人,從不做弄虛作假的事,他們不懂得潮流,攤位上的水晶飾品和擺件都是十年前的老款,哪怕原料上佳,還是賣不動,擱在架上吃灰。

顧堯與外公外婆說了幾句話,衛泱聽不懂。隨后,外婆笑著掏出鑰匙,打開玻璃展柜。顧堯在玻璃柜前端詳片刻,拈起一塊茶色水晶。他將水晶擱在她手中。晶體內飄漾著一層云絮,藏著些斑駁破碎的東西,如煙如霧。她搖搖頭,將水晶遞還給他。

他說,這塊棉絮更重,但是天然的。戴一陣子,云霧會慢慢散開,晶體會變得通透。她說,身上這塊就很適合我,不是天然的也沒關系。隨后將這塊茶色水晶重新放回玻璃柜中。

一架飛機從西北方駛來,掠過兩人上方的天空。顧堯抬頭,在陽光下虛起眼睛,望著機翼掃過的云絮。

我帶你去新城那邊看看吧,他說。

他們走出市集,隨手攔下一輛出租車。

衛泱問顧堯,在家做水晶生意不是很安逸嗎,何苦要做警察呢?

他笑笑說,這行看著熱鬧,現如今也賺不來多少錢。他補充說,海城這邊的晶礦快采完了。

衛泱回想起來時乘坐的破舊中巴車,座墊椅背破敗不堪,車頭上方的電子顯示屏卻是新裝的,黑底紅字,滾動播放著一行字:“每年六千人奔波在馬達加斯加、巴西、巴基斯坦、越南、南非、贊比亞、俄羅斯等地采購晶石,運回海城交易。”仿佛是晶礦采掘殆盡的預兆。

他們下了出租車,走在新城街道上,新城路面潔凈,一切嶄新,行人寥寥,空氣中飄漾著一股新鮮的油漆味道,處處可見高懸的吊臂,許多新樓尚在孕育之中,裹著一層嚴嚴實實的綠色胎衣。水泥灰的高樓剛剛建好,有的墻面尚未粉刷,有的刷了一半,它們站在那里,衣衫半褪,像從火災中慌忙逃命的半裸者,恍惚,茫然,不知所措。

老城太小,拆毀一座鐘樓,拔除一棵百年老樹,就算是傷筋動骨,于是在城鎮北面,離垃圾場不遠的地方,劃了片荒地,要建新城。地產商們天生嗅覺靈敏,提前數年蹲守,將荒野連帶農田一起扒個干凈,驅離所有野物,將墓園夷為平地,起建高樓。新城太新,樓宇高聳、孤曠,水泥鑄成一座空城。人們在新舊城區間輾轉,有些無所適從。機關、學校、商場、醫院都要遷往新城。牧羊人揮舞著手上的皮鞭,驅趕羊群,辦法古老卻有用。待人們懷想起舊城區的種種時,回首一看,舊城改造已默默進展至中程,東拆拆西拆拆,舊式建筑翻新重建,城中心的老樹移居他處,記憶中最適心意的小食店不知去向。人們懷著吊古心情前來,物是人非,找不到一處落腳之地。人們怏怏起身,腦中回憶的圖景再也無處參照,只能懸浮著,且只得在腦海中一直懸浮下去。

他們在回程中路過了那個龐大的露天垃圾場。兩人沿著垃圾場邊緣走著,像是在海灘上漫步。白日里,這兒燃過一場火,在離岸很遠的地方,泛起一片焦黑,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

水晶灘涂/三十七只漁船乘上白月/下潛。

她輕念著,聲如嘆息。

他側頭看她。那首詩的結尾,她解釋道。

他說,對不起,今天帶你亂走了一天,也沒找到什么東西。

沒關系,找不到也好,她低聲說。

夜幕降臨,他請她到常去的一家飯館吃飯,這家飯館位于新舊城區之交。點好菜后,顧堯起身去洗手間,路過包廂,坐在包廂門口的人抬頭看他一眼,兩人對視,是阿澤。阿澤同身邊人打了聲招呼,拿根煙走出包廂。

阿澤說,堯哥,好久不見。

顧堯笑笑,問他最近在做什么。

阿澤說,老樣子,混口飯吃,其他事我也不會做嘛。

阿澤為地產公司做事,做打手。同行十余人,手臂紋龍紋鳳,面上蒙口罩,掂著棍棒,夜襲釘子戶,窗玻璃統統敲碎,隨后遁走。第二日清早起來,滿地玻璃,熹光下熠熠閃爍,晶瑩透亮。顧堯接警時,看到這一切,只覺得是夢中之景,小時去晶礦附近偷挖,時常幻想在一個荒僻礦洞中見到遍地水晶。隨即腦中蹦出“水晶之夜”一詞。他不明所以,回想片刻,才記起這詞源于初中歷史課本。

顧堯晚上打電話給阿澤和小凱,說好久不見,出來吃點燒烤喝點酒。

小凱說自己不在海城,在公路上跑運輸,這一路運氣好,沒被交警扣住,快到河南省界了。阿澤按時來了,T 恤短褲,兩人找個燒烤攤坐下,見面敬煙寒暄。啤酒喝掉一箱,白酒過三巡,顧堯對阿澤說,別做了,違法,要被關起來的,不如找個正經營生。阿澤那天沒戴口罩,只說好的好的,做完手上這單就不做了,一切聽堯哥的。結賬時,阿澤攔下顧堯,自己晃晃悠悠買了單,回來拍拍他肩膀,說,他知道做輔警很苦,累死累活,拿命拼,加班費也少。顧堯虛起眼睛,抽了口煙,看看他,沒說話。

兩人站在走廊里寒暄了一陣,阿澤便回到包間。

顧堯走進飯館的洗手間。這是他第一次踏入這家店的洗手間,簡陋、骯臟,與油膩的后廚連在一起。廁所有扇窗戶,敞開著,正對一片灌木叢、三兩株楊樹和半只橫臥著的鐵皮垃圾桶,綠意深濃。廁所地面用水泥砌成,表面布滿坑坑洼洼的凹陷,蹲坑式馬桶,墻后沒有水箱,墻邊探出一只低矮的水龍頭,水流匯集的區域與馬桶池有些距離,店主便挖了一條狹窄的水道,如此一來,水龍頭既可以沖洗拖把,又可以匯聚起來流過水道,沖刷馬桶池中的腌臜之物。正是這只水龍頭,使兩平米見方的廁所地面常年濕潤,濁水無法干徹。

“水晶之夜”后沒多久,阿澤與同伴被捕。關了不多時,便放出來,有人保。如此反反復復多次,阿澤進派出所熟門熟路,形同做客。終于有一回,阿澤與同伴在新城驅趕拆遷地住戶時,舞刀舞棍,架勢過猛,一對老夫妻,一個被打得脊椎骨折,一個當場心梗發作。阿澤與同伴被火速擒獲、羈押、判刑,刑期四年半。

阿澤頭腦活泛,自由受限,卻不忘四處請托求情,求到顧堯那里,顧堯沒應。直到阿澤入獄期間,阿澤外婆在家中做活,突發中風,差點偏癱。顧堯去照看了幾日,受阿澤之托,幫著請了位看護,探視時告訴阿澤,外婆情況已穩定,不用擔心。阿澤痛哭流涕,說悔不當初,又求顧堯幫忙。

顧堯不忍,托堂姐夫和戰友給監獄那邊送禮說情,加上阿澤在獄中表現良好,減了半年刑期。阿澤放出來,又同顧堯、小凱吃了頓飯,三人喝得爛醉,相互攙扶著回家。第二日,阿澤拿了一張銀行卡給顧堯,保證今后不在他轄區惹事。顧堯退回銀行卡,說下次有時間再喝酒。

阿澤隨同伴走出飯店時,特意繞來顧堯這桌,問他明晚一起喝酒嗎,小凱跑車回來了。顧堯思忖片刻說,明晚值班,改天再聚。

阿澤刻意壓低聲音指著衛泱問道,堯哥,新女友啊?

顧堯擺擺手,讓他別瞎說。阿澤走后,顧堯向衛泱道了歉,請她別在意,說他這人一直這樣。衛泱笑笑,繼續低頭夾菜。

顧堯這餐吃得很少,不多時便擱下筷子。衛泱問他店里的洗手間在哪兒,顧堯搖頭說,別去,太臟了。

飛機

他送她至賓館門前,她向他揮手,隨后推開旋轉門,走進晶透的玻璃盒子。她推著旋轉門轉了半圈,轉過身來,見他未走,又轉過半圈,從玻璃盒子中走出,重新站回他面前。

怎么回來了?他掏出一支煙,正欲點燃。

練習一下告別。她笑笑說。

明天什么時候走?我送你。

下午三點的飛機。

衛泱回到房間,躺在床上,床頭夜燈亮著,她將那枚水晶吊墜纏繞在指間,懸在空中,目不轉睛地盯著。晚燈昏黃,晶體澄明,結著一絲云絮。她微微旋轉水晶,視線里,花朵形狀的燈罩扭曲變形,光線浸潤了一層茶褐色。她令水晶在指間快速轉動,透過晶體望著燈泡,流光變幻,生發出一陣眩暈感。

茶色墨鏡貼在她的臉頰上,父親抱著年幼的她,站在江邊雕塑前,拍了張合照。相片中流溢著淡淡霧汽。茶色玻璃,茶色水晶,她周身籠罩著一層煙霧。意識漸漸渙散,即將沉潛入夢時,手機鈴聲忽然振響,夢境之門驟然闔上,她驚醒過來,如同潛泳上岸,心跳加速,摸出枕邊的手機,屏幕在黑暗中一片慘白。來電人是顧堯。

她按下接通鍵,問他怎么回事。顧堯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啟口說,城外垃圾場發現了一具尸體,被燒得不成樣子了。

她一時無話,思維卡住,像牙齒落盡的老牛,吃力地咀嚼這件事,動作遲緩。

半晌,她問道,你說會是他嗎?如果是他,他讓我來到這里,就是為了見證他的死亡嗎?

他在電話那端嘆了口氣。她聽出他在抽煙。調查需要時間……你明天還是要走嗎?

她沉默許久,從黑暗中起身,沒開燈,握著手機,來到鏡前。鏡子被手機的屏幕光映亮一片,紛紛揚揚的塵灰正從鏡前旋轉著飄落。她盯著鏡子,鏡中的面孔有些陌生,僵冷、泛白,像一張本應躺在垃圾堆中、被揉皺且漂白過度的衛生紙。

對,還是明天走。兩人在電話兩端各自沉默。她最后說,沒關系,晚安。

她重新躺回床鋪,被子掩至胸口,閉上眼睛,腦中一片混沌。她強迫自己想象明日下午三點飛躍萬米高空的情景。天光朗潤,云絮綿白。隨后她想起,在從前,三年前或兩年前,一個雪天,學校所在的片區停水停電,她裹著棉衣走在街上,雪羽簌簌飄落。她鉆進學校附近的一條窄街,找地方洗頭發。她稍作停留,走進了街口那家大橋頭美發店。店內只有一個青年值班,他年紀不大,至多二十歲。見她進來,他隨即掐滅手上的煙,換上滿面笑容,熱絡招待,替她倒了杯熱水,讓她躺在洗發的窄床上。他手指靈活,在她蘊滿白色泡沫的發間游走。

他們共同沉默著。她覺得自己的頭顱像個被擺弄的泥塑罐子,便開口同他閑聊,這么大的雪,來剪發的人很少吧?他說,是啊。今天一整天,都很無聊,沒什么客人,也沒什么事做。隨即換上戲謔的語氣說,像你這樣的姑娘,都應該在雪天出來洗頭發。

她說,不用做事不是挺好?發呆就行了。他不作聲。過了會兒,該沖水了,他說,我不喜歡發呆,坐飛機時最煩,只能坐著發呆。有一次跟空姐在飛機上吵了起來。她問為什么。他說,她讓我關掉手機。我想繼續打游戲,不想關機。我覺得活夠了,想死嘛。幾百人陪著我一起,死了也不虧嘛。

她沒接話,他手上忽然加重了力道。她閉著眼睛,頭皮微微發痛,頭發被拉扯著,像干枯柳枝那樣紛紛斷裂,他坐在床邊幫她梳理頭發,她的頭發從前是厚實豐美的。吃過早餐后,他同她一道去學校,離學校還有五十米距離,他讓她下車,他沒法帶著她在地下停車場與前輩同事打招呼。下了晚課,她有時隨他一起回去,有時不。坐在他的車上,經過一個隧洞,光線昏黃,她坐在副駕駛位置,側頭看向窗外,挨個數著洞壁上鑲嵌的人造光點。

她于清晨時刻醒來,卻發覺頭頂的夜燈是亮著的。窗簾完全闔上,不留孔隙。室內暗沉,黑夜盤踞在床周,仍未離去。她眼睛不眨地盯著頭上的花朵形狀的燈罩看了一陣,閉上眼睛,它仍在視網膜前旋轉著,一陣眩暈感襲來。

這陣眩暈感一直持續至下午三點,她一節一節登上飛機舷梯,坐進機艙座椅,在萬米高空俯瞰地面時,它才消失不見。

垃圾場

飛機延誤二十分鐘,顧堯與機場警務室同僚打了聲招呼,陪衛泱一起走過安檢。踏入候機廳時,他想,沒錯。對于這個機場候機廳的描述,同事的話真的一點不錯,這里看上去同小型客運站的候車室如出一轍,而這塊方寸大小的地盤卻與無盡的遠方相接,像一根脆弱的風箏線軸。

他們靜坐在沾滿餅干碎屑的座椅上,說著不咸不淡的話,成群蒼蠅在身側盤旋飛舞。

廣播站開始報這趟航班的登機時間。顧堯站起身,拖過她的行李箱拉桿,送她走入排隊檢票的人群。

他說,等我得知了關于案件的消息,會聯系你的。

她說,不用了,謝謝。

他說,你之前疑惑的問題,找到答案了嗎?

她笑笑,什么都沒說,從他手里接過行李箱拉桿,徑直走向檢票隊伍。檢票過后,她從向前的人潮中脫離,回身尋找他,沖他笑笑,揮手告別,隨后重新匯入人群。

他走出候機廳,一路走回舊城。陽光燦烈,他不時抬頭看天,一架飛機掠過云絮,拖曳著一尾長長弧線,分隔藍天,爾后遠去,弧線漸漸淡褪若無。

倏忽,他感到褲袋中的手機在震動,掏出手機,見她發來一條消息:飛機正途經垃圾場上空,我想拉開艙門往下跳。過了一會兒,她又發來一條消息:開玩笑的,再見啦。

他看著那架飛機逐漸遠去,飛往另一世界。他虛著眼睛望,直至望不見。

之后的日子里,顧堯還是同往常一樣,不值班的日子就在街上閑蕩,有時叫上同事一起吃海鮮吃燒烤,呼朋引伴,休息日奔赴各個酒吧酒場,撬開一箱又一箱啤酒的金屬瓶蓋,看瓶中涌出綿延不絕的白色細浪。他們在桌上搖骰子、劃拳,喝得爛醉,最終癱倒,人事不省。月光浮在他臉上,在半生不熟的人群之中,癱成沉睡在海底的魚蝦。

那具燒焦尸體的身份查明了。顧堯讀了老鐘寫好的報告,死者是某報社的離職記者,死亡原因是醉酒后恰逢垃圾焚燒,吸入有毒氣體窒息而亡,排除他殺。顧堯說,現場有汽油燃燒的痕跡。老鐘沉默,嘆口氣,隨后搖頭說,沒辦法的事。

半月后,阿澤死于一場幫派群架。通緝令張貼十日,嫌疑人潛逃外省。

人是在垃圾場發現的。顧堯到來時,拍照取證已結束,他一眼就看到了歪著半邊身子坐立的阿澤,這姿勢像是宿醉后的清晨剛從床上坐起的樣子。阿澤半邊身子靠在垃圾山腳的一塊殘損的塑料板上,腳邊是塑料包裝紙、外賣快餐盒以及盒中灑了一半的紅油醬湯,頭發裹著一攤渾濁液體,像蛋清、番茄汁和沙拉醬的混合物。他身邊盤旋著千百只蚊蠅。顧堯抬著他的兩只腳,將他塞進尸袋。他抬頭往天上看,天上落起了絲棉般的細雨。

回程路上,顧堯坐在車中,雨勢漸兇,新舊城間的公路還未修平,路上坑坑洼洼,蓄成一個個銀色湖泊,在路燈下熒熒泛光。有三兩小孩穿著雨衣雨靴,在馬路邊走著,故意去踩水洼,濺起污濁水花,他們咯咯笑著,相互躲閃。警車很快將在水洼邊嬉鬧的孩子們甩在身后。顧堯回想起從前,十年前還是十幾年前,他與阿澤、亮亮、小凱穿著三塊一雙的塑料拖鞋,蹲在雨后的水洼旁,用街邊撕下的尋人啟事或彩色傳單疊成紙船,紙船挺括,清清冷冷,懸浮在污水上,他們覺得不過癮,往紙船的兩舷擱上石子,直至紙船沉沒。他望向窗外的水幕,一言不發。他當晚抽掉三包煙。

他去垃圾場邊閑逛的次數比先前更頻繁了些。沿垃圾場邊緣走著,他靜默地望著如樓盤般宏闊的垃圾群山,偶爾聽到一兩聲怪叫,他幾乎懷疑這里隱藏著什么活物。許是所有被城市和人群棄置的垃圾聚在這里,凝成了一個巨大的幽魂,被放逐在這片無人之境。

接二連三的垃圾場命案驚動了市長,制訂發展條令時,“清理城郊露天垃圾場”一項被納入其中。又過了半年多,市長落馬,新市長調換了政策方針,準備全力打造集采掘、科研、購物、娛樂于一體的水晶創意園,垃圾場清理計劃因耗資巨大被棄置。因而,垃圾場還是垃圾場,遵循著自身的生態循環,由丘陵變作高山,再變作懸崖峭壁,稍有震動,即刻引來一場垃圾雪崩。累積到一定程度,便趁著夜色焚燒一回,滾滾濃煙藏掩于暗云之間,天將明時,青藍天幕下,星點火種尚未熄滅,如點點鬼火縈繞荒野。

最后某地產公司老板看中了這片閑地。新城擴張得七七八八,各大地產開發商的地皮爭奪戰已廝殺至白熱化階段,不甘心看著這么大一片土地白白空著。

小型挖掘機開進垃圾場,遠看像是一輛輛遙控玩具車。它們開始作業,試著挪移垃圾,速度慢效率低,如同愚公移山。不得已又調來中型挖掘機增援,幾臺挖掘機抬起高高的吊臂,探出鏟斗,將垃圾山搗毀。巨人樣的垃圾群山垮塌下來,緩慢地,遲滯地,沉鈍地。龐大的煙塵伴隨著深濃的臭氣懸浮在這片土地上。

阿澤葬禮那天,顧堯和小凱一同去了阿澤家,幫阿澤外婆籌備喪葬事務。他家缺男丁,父輩早逝,堂兄堂弟七零八落,風吹似的飄散各地。來吊唁的人很少,大都是遠親。擺酒席時,稀稀散散湊了兩桌人。顧堯同小凱坐在一起,身側空著兩個位置,他將那兩個空酒杯倒滿。酒席結束后,他舉起兩杯酒,揚灑在地上。

夜里,顧堯同小凱去清水灣的隨緣酒吧喝酒,顧堯曾在這家酒吧做過一年服務生。喝至夜半,小凱說明早要跑車,去東北,兩人便走出酒吧,分手道別。顧堯提著一瓶白酒,沿著路燈晃晃悠悠向前走,又拐過幾條黑暗的道路,繞過幾塊螢亮的水洼,一直晃到已被挖平的垃圾場邊緣。

場邊有一塊相對平整的高地,白日里建設工人總待在這里休息。夜月下,這里橫著一張露出海綿的破沙發,周圍擺了三兩個木板凳,地上癱著一個碎裂的黃色安全帽,幾個飲料罐,散落著一地瓜子殼、撲克、煙蒂,還有碎玻璃。他將破沙發上的煙蒂灰塵撣去,蜷起身子躺了上去。他聞到一股菠菜葉子、香蕉皮、爛蘋果集體腐敗后的悠遠氣味。

他拿出手機,撥個電話給她。電話接通了,她沒出聲。

他說,還記得那片垃圾場嗎?被地產商看上了,整個被扒掉了,要挖人工湖,湖邊蓋樓。搞湖景房,一平一萬三。

他聽到她輕輕地嘆了口氣,不知是不是月下的錯覺。

他說,你之前想找的那個人,我找到了。

她沉默一陣,掛斷了電話。他耳畔傳來無盡的忙音。

他看著眼前的荒蕪之地,青白啤酒瓶被砸碎后,落了滿地的玻璃殘渣,如水晶般熠熠閃爍,勾連成一片月下的鏡湖。他閉上眼睛,想起她念過的那首《水晶市集》。

鶴在市集叫賣

龜背碧璽 煙霞水晶

散步時偶見

墳塋 逆子 綠幽靈

巖漿忽然融化

她望見落日垂下

燒焦了褐色的群鳥

發廊少女的嘴唇

生長蓮藕

蓮花白

涂滿流言 病語 和臟話

她化成水之后

冬天四處流浪

白日開始滯銷

裂紋纏上泥漿和火機

與盲人歌女的柳發

一起

在將晚的野湖上浮游

水晶灘涂

三十七只漁船乘上白月

下潛

風在晃蕩

夜行者赤足蒙面

走上一面布滿掌紋的鏡子

他拿起打火機,點了根煙,當煙頭燒到手指,他清醒過來,碾滅煙頭,從衣袋中掏出一個巴掌大小的紙本。紙本由粗糙信紙裁成,字跡凌亂難辨,他將它湊近火機,逆風,他連續打了三次,終于躥出火苗。夜風浩蕩,它在金黃明燦的火焰里旋轉、翻滾、燃燒成灰。他看著這簇火光,耳畔隱隱捕捉到什么聲音,只覺身下土地微微顫抖,一聲叫喊自孤曠的荒地升涌而來,他疑心這是野狐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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