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明德
觸? 角
窗外總是飄飛著雨絲,而車廂內的目光如絲交織。誰說梭巡的車擦肩而過,那熾烈的情愫,牽引出一個無色的夢。
是日歷,總是不停地翻飛。
是波光,總是不停地閃爍。
流星般的一瞥,投石子于靜靜的心湖,詩心便泛開無止境的波。
長途跋涉后的干渴,釋于一瞬的甘甜。
我感到更渴。
思緒龜裂,感情龜裂,一只靈感的觸角陷于深深的泥沼。另一只呢?
我不知道。
設? 想
那山頭可有人攀上高高的峰?
那土地可仍是未開墾的處女地?
我尋覓那斑斑點點的腳印,用猜疑的心;
我尋覓那歪歪扭扭的容顏,用透視的感官。
也許,這僅僅是旅途一個小小的驛站,棲息半個時辰不閉眼睛的夢。
然而,夢總是誘惑——如草叢覆蓋的那汪深井,用牽繩吸引汲水者。
一桶桶的涼爽,其實無法滋潤枯燥的自囚。但,我仍努力掙脫。
有一天,我在井中看見自己的影子,無風,便是風;有風,也是扭曲的我。
歲月被洗滌后會褪色,而目光被洗滌后不會褪色。
我堅信。
靜聽土地
實在是累了。爬過多少陡坡,翻過多少峻嶺,跌下多少危崖。
想成為一株草。草尖上掛著一顆露珠,如掛著一盞晶亮的燈,瑩瑩地眨著眼睛,把夜和黑暗洞穿。
想成為一棵樹。樹上的鳥,靜靜地梳理羽毛,讓天空在打盹的困眼中窄小。
想成為一根藤。藤上,悠蕩著白云和清風。
但我畢竟不是樹,不是草,不是藤。
仰躺在跋涉途中,迷蒙地睒著目光,靜聽土地。
感覺的距離
村莊的感覺遠了,城市便蜂擁而來。
商場的叫賣,不論貨真價實。
斑馬線的攔截,不分緊迫和舒緩。
敞開的窗口,是一種裝飾,需要陽光,不需要目光。
高高的墻,上演悲喜劇。
一個在正面,一個在背面,互不相干。要怪,就怪隔音板。
在城市里住久了,就想念村莊。
城市的感覺遠了,村莊便蜂擁而來。
小徑上,蜿蜒的獨輪車。偏左是陡峭的懸崖,偏右是僵死的山巖,老掉了牙的歷史,吱吱嘎嘎。
所有的房子都沒有門檻,從里屋到外間,也要跨越幾十年的時間。
三寸金蓮,走不出屋檐。
能走的時候,不想走。
想走的時候,不能走。
在村莊里住久了,就想起城市。
孤獨的色彩
風吹過去后,激情溫柔如舔岸的浪。
散亂的腳印,醉漢般搖晃著遠去……
心,如礁石——靜寂。
思緒鋪展平坦的沙灘,泛著白沫的海,如同嬌嫩的十九歲。
帆不見了,槳無心劃破完整的生活。
一群鷗,剪開暮色時,我在品味血色的回音。
風去了還會來,激情去了還會來,腳印散亂了,卻無從下網。
魚腥味般的嫉妒,并不代表愛的深度。
紛紛揚揚的雨下起來……兩眼能盛多少雨水?熱情能溶化多少悲涼?
心甘情愿地擁抱夜吧!
夜的孤獨,也有色彩。
妙齡的波圈
消失的妙齡,是擴散的波圈。
石子落下去后,沒有記憶。
如水的歲月,找不到回聲。
思念濕了褲腳邊,挽起來的羞澀,沒有了顏色。
試圖繞開古井的男人,終究在古井里淹死。
喝井水長大的女人,渴望的是流泉。
世紀風,吹裂干旱的冬季。
十八歲也不年輕。馱著生活的秘密,爬過皺紋的堤岸,六月的洪峰,會污濁你的理想。
西北風刮起來的小調,唱起來痛快,聽起來悲哀。
門? 檻
跨過了三十道門檻, 還沒有找到門。
每一所房子,都是空的。
我不愿住在里面,任寂寞攀援。
便走進荒原,尋一葉綠;
走進沙漠,覓一泓泉。
好遠好遠的地方,有棵禿樹。禿樹上, 佇立著烏鴉。
我想, 我看見自己了。
于是,在跨過第三十一道門檻時,我,沒有再找門。
而是把自己的影子豎起來,成為一處自我欣賞的風景。
自? 問
時空沒有回音壁,誰來回答我的自問?
1
這條小河為何干涸了?
那一彎紙船,早就漂濺成飛沫。腳背深的歷史,有腳印如魚,一尾一尾泅過去,走上了沙丘。
我游過幻想的銀河,沒有靠岸。
我為什么再也不能淌過這條河?
2
這只船為何還不沉?
超載的歲月沒有槳,沒有帆篷。而岸如陌生的地平線,港灣沒有眺望的眸子。
魚游過去了,海鷗飛過去了。
甲板上,曝曬著我帶腥味的腳印。
我為什么要乘這條船?
3
這堵墻為何愈來愈厚?
焦渴的嘴唇,龜裂成蚯蚓的路,青藤爬過去后,再也爬不過來。
我知道,即使腳生了根,延長的思緒也會在地下相握。而綠苔,仍在慘淡經營著幽暗的時空。
我為什么要砌這堵墻?
4
這扇窗為何要捅開?
蝙蝠夜夜竄進來,風沙時時撞進來,連大山的影子,也大搖大擺地走進來。
我的心房銹蝕,再也配不到鑰匙。春天進不來,飛蛾老是展開薄羽,撞擊著心扉。
我為什么不糊好這扇窗?
5
這棵樹是我么?
風一吹, 總是嘩啦啦地叫喊;雨一下, 總是叮咚叮咚地滴淚。
冬天,正舉著一把厚重的油紙傘,羞澀的目光,也淋不濕。
我為什么要栽這棵樹?
6
這座橋為何還不斷?
流水洗了幾千年,扭曲的影子仍是這么黑;
橋墩站了幾千年,困倦的感情似乎已僵硬。
爬上彎曲的脊背,等待我的便是下坡。
我為何要過這座橋?
7
這盞油燈為何還不滅?
老祖母熬干了血和淚, 紡車吱吱呀呀,終沒有紡盡漫漫長夜;
母親煎干了血和淚, 不睡覺的星星也不能窺透她的噩夢。
我的血和汗,能把這古老燒成灰么?
睜著眼睛的螢火蟲, 留下了一串閃爍不定的省略號。
我為什么要點這盞燈?
責任編輯? 許含章
詩歌
詩記蘋果
曉? 雪
1
它是怎樣埋首于
一截明晃晃的時光
長成了好看的拳頭?
讓試圖輕蔑它的人
吃了一驚。
2
沉甸甸地落下,
蘋果的分量由輕變重。
一份富足當感恩于
陽光、雨露和微風
——一堆沉默的債務?
還是怨恨被必然的訓育
主宰過?一份甜蜜在輪回中
反復斂息:曾經,
它們之間的情感
多么洶涌。
3
擺滿鮮花的桌上,
幾枚緋紅
不易染上慌亂。
蘋果壓著蘋果。
燭火搖曳,故人召喚。
一粒灰塵驚醒
遇見了光。
4
曾經,
以根莖充饑的人把蘋果
香成一座果園、一片星空、
十里長街和電影院。
蘋果如此遼闊,如神諭。這個,
泰戈爾不知道。
5
原諒有罪的蘋果。
圓滿的美,看不見風骨。
被愛慕的人或墮落的人
隨意咬了一口。日子緊迫的人
無法觸及它破損的傷口中
流出的,黃金。
6
相信它的善
是用來保佑
那些害怕的人。
是用來保佑
那些擁有更少的人。
那個命里缺水多金的人,
過來,委身于蘋果,
在枯黃的心里
消化出一片汪洋淋漓,
消化出一片波浪翻滾。
7
在心里,母親把青海
一步步畫出與蘋果
相吻合的弧度。
那年我趕在阿爾金山
至昆侖山的路上。
以后,我走到哪兒,
她就把哪兒畫成蘋果。
蘋果越畫越多
我腳下的地球越轉
越謹慎。
8
健康的蘋果
把最自然的事物
送給我。視線以內,
仿佛一個道場浮出。
感覺雜亂的自己
被這靜靜的小圓團
整了形
——皮膚光滑,
處境靜虛。
9
一個潰敗于
風平浪靜的人,
手持利刃
劈開了一枚蘋果。
它似大音希聲,
以嶄新的傷口
扶起了一個失衡的
悲傷者。
10
抓起蘋果
他睹物思人,
想起了愛過的女人朱麗莎,
內心緩緩揚起了頭。
他用力咬了一口。
那過不去的,
如今已成了過去。
11
蘋果聽見,他一聲長嘆:
無足輕重就無須知情?
無足輕重就無須看清?
這個中年男子張開了嘴
什么都沒說。
復仇一般“咔嚓咔嚓”
咬開了蘋果。像咬開了
一個好結局,咬開了一條
水汪汪的,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