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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的云朵

2019-11-21 05:14:02朱斌峰
清明 2019年6期

朱斌峰

1

一個男孩逆著山溪往山里走,陽光穿過樹葉的罅隙落在臉上,讓那張呆滯的小臉漸漸生動起來——那就是我。我不喜歡跟村里的小伙伴玩耍,他們笑我是不會說話的木頭人,笑我有個酒鬼爸爸,笑我沒有能從城里帶來玩具的媽媽。我十歲了,早就啞了。我就愛往山里走,山嶺上的石頭屋里住著山爺,那老頭也不愛跟村人說話,只愛對我一個人絮絮叨叨。

山路并不好走,我們云鄉地處皖南山區,潮濕多雨,樹木植被長勢茂盛,人走在山上會被張牙舞爪的樹杈枝椏拖拽著,會被低矮蓬生的灌木荊棘刺扎著,可我能輕巧地從它們中間穿過。我的嘴巴雖然啞了,可耳朵卻醒著。我能聽見馬毛松、杉木、白茅在風中低語,能聽見溪水跟山石的交談,偶爾還能聽到紅嘴藍鵲、白鸛在大山深處的叫聲。我覺得山爺說得對,我沒有變成啞巴,而是跟山上的樹木鳥雀一樣,是長了嘴會說話的,只是沒人聽見而已。山爺還說,大山也不愛說話,卻長著滿山的耳朵。我在林子里遇見蘑菇時,就會想那大約就是大山的耳朵吧,可那些蘑菇在聽什么呢?

這座大山叫云山,我是在山爺的話里跟它熟識起來的。山爺說,云山是云鄉人祖祖輩輩的山。那一年,林地承包到戶,大山就分給各家各戶了。云鄉山多地少,靠山吃山,村里人靠砍伐林木賣錢過日子。山上的樹木越伐越少,沒有大樹抓攏著的山坡,一遇大雨就會發生泥石流,大水會把坡地沖垮露出黃土來。山爺說,后來,村里人紛紛外出打工,各家林地沒人管就荒廢了,樹木和荒草一起瘋長起來。村里人擔心發生火災,一到清明、冬至,村長就會在山頭上顛來跑去,生怕哪兒冒出火點來。山爺還說,云山上的毛猴子不見了,銀縷梅越來越少了。我聽出山爺說起那些動植物的名兒,就像喚他那些老去的舊伙伴。我喜歡山爺,可村里人卻說他是怪老頭。山爺不愛搭理村人,就像跟村人有仇似的。他抓過扛著獵槍上山的人,逮過用鍬挖野生靈芝的人,那些都是村人,他們說那怪老頭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他們嘀咕,我們在自家的山上打打鳥挖挖花草怎么就不行了,怪老頭難不成仗著兒子是村長,就把整個大云山當作他自家的了?他們說那個怪老頭放著山下的三層小樓房不住,整日窩在山里頭,難道是想變成一棵樹?

我走上山嶺看見石頭屋時,山爺的黑狗就迎了上來。那條狗叫大黑,我跟它很熟,就對它笑起來??纱蠛跊]理睬我,而是對著我的身后吠起來。我轉過身,意外地看見一個男人尾隨著我。那男人寸頭,胖胖的,不像是云鄉人,不知是什么時候悄悄跟上我的。那人沒扛獵槍沒帶鐵鍬,只是胸前晃蕩著照相機,可大黑顯然嗅到了不友好的氣息,躍起前爪訇訇然要撲上去。我覺得有些對不起大黑,仿佛那不速之客是我帶來的。

在大黑的叫聲里,山爺從石頭屋里走了出來。他身子很瘦,頭發花白,聲音很響地喚道,大黑,別叫了!

大黑停住叫喚,男人從我身后閃出,走上前說,山爺,是我,我是林生啊。您老身子骨還硬朗啊。

嗯,你回來了?你不是在亳州倒騰中藥材嗎,回來做什么?

我想上山找找,看看有沒有靈芝。

看什么?山上的野生中藥材是不許采挖的!

我曉得啊。山爺,我只是想看看……外面生意不好做,我想回來種靈芝。

不行!你……你們就不要再禍害云山了!

山爺……

你走不走?再不走,我就喊大黑了!

大黑支起毛,作勢又要撲上來。

好好!山爺,改日再來拜訪您老,我先下山了啊。

那人看看黑狗,撓撓寸頭,轉身向山下走去。

我看著那人的背影,在心里暗笑,那男人的屁股太胖了。

我走到山爺身邊,拉拉他的手。山爺牽著我在門前的大石頭上坐了下來,黑狗蹲在腳下搖起尾巴。

山爺的深眼窩里有了笑,肖肖,你是想問我什么是靈芝,是吧?

我點點頭。

靈芝總長在懸崖峭壁上,以前這大山上有好多野生靈芝,現在不多見了。你聽過白娘子的故事嗎?那故事里說,白娘子為救丈夫,就去山上偷能起死回生的仙草。那仙草有白鶴護著,白娘子想盡辦法才把仙草銜回來,救活了丈夫……那仙草就是靈芝哦。

我搖搖頭。

你不信?我也不信呢??伸`芝雖說不能起死回生,卻是上好的中藥材,長期服用能保肝解毒,提氣安神……山爺收起笑,默默看著我,又看向莽莽大山幽幽地說,肖肖,指不定靈芝能治好你的病哦……可去哪兒才能找到那樣的靈芝呢?

我張張嘴沒發出聲兒,順著山爺的目光看向云山。山風在吹,翻卷著一片片樹葉,卻翻不動被綠樹遮蓋得嚴嚴實實的大山。大山里究竟有多少秘密呢?我癡癡地想,靈芝是什么樣子呢?是像蘑菇那樣嗎?我覺得蘑菇像耳朵,可隔壁的女伢卻說像小傘,那么靈芝是像耳朵還是小傘呢?

山爺抬頭看向天,我也跟著他朝天上看去。我聽見山爺喃喃,要是真有能治好這伢子病的靈芝就好了。天上有云朵在緩緩移動,我有些納悶,山爺看天上的云做什么?難道靈芝長得像那些云朵?

2

我在夜色中回到家,那時酒鬼爸爸剛剛喝酒回來。他沒有問我有沒有吃過晚飯,只是在我頭上摸了摸,就跌臥在床上打起了呼嚕。他睡得很不安穩,偶爾身子會抽搐一下。自打我生病后,他總是這個樣子:酒醒后黑著臉,酒醉后就打酒擺子,就像懷里抱著一條寒冷的蛇。我記憶里的爸爸不是這個樣子的,他以前濃眉大眼,頭發胡子刮得干干凈凈,很精神。老人們說,云鄉是個好地方,即便插上一根扁擔,也能長出一片竹林來。山上植物長得茂盛,山下的人也長得旺氣,村里的后生一個比一個俊——爸爸就是那樣的后生??砂职致妥兞耍褚豢每菸臉?,靠著酒來澆灌。

聽山爺說,爸爸一生下來就想離開云鄉。小時候他愛爬上山巔向遠處看,很想去山外的地方。爸爸學習很用功,可爺爺、奶奶多病,他只好留在村里照顧雙親。后來,爺爺、奶奶走了,爸爸參軍去了南方,退伍后就留在那兒打拼了。爸爸就是在那個有著椰子樹的城市遇見媽媽的。媽媽的家鄉沒有山,只有一望無際的平原,就是那種長滿麥子的平地兒——我就是在那麥地里的村莊出生的。等我學會走路時,媽媽帶著我回到了云鄉,打算等我長成小樹那么高時,再帶我去城里跟爸爸一起會師。我喜歡云山,覺得大山就像個大迷宮。那些長得整整齊齊的麥子不見了,變成了高高低低的樹林,就連天氣都清涼多了。那時,我是健康的,能說會道,喜歡鉆進一片小樹林里聽風聲,跟鳥一起唱歌。小樹林很安靜,雀兒跳在枝頭上,在稀薄的陽光下嘰嘰鳴囀,像是跟我逗樂兒。我比雀兒還能叫,對整個大山滿是好奇。我不怕迷路,相信總有人喚著我的名字、牽著我的手回家,即便不是媽媽,也會是村里人,他們的手都是我熟悉的。那時,爸爸遠在城里,逢年過節會回家,不怎么喝酒,眼睛是亮亮的。他帶我上山,教我認識山上的樹木花草。我能看出爸爸是喜歡大山的,那他為什么要離開云鄉呢?

那年秋日,山野的綠色淡了,樹木花草有些發脆發黃,也許是沒有喝飽水的緣故吧。我像往常一樣走進山上的林子里,跟著一只鳥越走越深。不知什么時候,一團紅色竄了出來。那團紅色滾著熱氣,在吞吃著樹林的綠,遠遠地向我追過來。紅嘴鳥不見了,我想跑,可腳像是被那團紅吸住了,不知該往哪里跑。我聽見村長驚惶的喊聲傳來,不好啦!雀兒林起火了!快去救火啊——他的喊聲很遠,被灼人的噼里啪啦聲烤焦了。后來,那團紅追上了我,我被一股股熱氣嗆住了,被一片片跳動的紅色嚇住了——我在昏過去之前明白過來,那團紅叫火。

我醒來時,身邊圍著好多村人。我躺在山爺的懷里,眼前是媽媽滿是淚花的臉。我迷迷怔怔地看著他們,以為自己在夢里。他們的身影有些模糊,說話聲像是離我很遠。媽媽沒有聽到我的回應,就開始咒罵大火,數落起偏僻的云鄉諸多不好來,似乎早就厭惡那些樹木花草,厭惡大山了。山爺盯著我,拍一下我的后背說,伢兒,莫怕??!哭出來,哭出來就好了!我一直沒說話,聽見村人在輕嘆,這伢子不會被山火嚇傻了吧?我慢慢轉動眼珠,看見一片片林子沒有了,地上落滿黑黑白白的灰,還有一根燒焦的大樹在冒著白煙。我一直沒有哭,卻看見村長蹲在燒焦的樹下,抱著頭捂著臉發出嗚嗚聲。那個總板著臉的男人竟然哭了,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他邊哭邊嚎,又一片林子毀了?。∵@森林防火,防火,怎么能防得了啊——我迷糊起來,覺得那焦木上的白色煙霧鉆進了我腦瓜里,在濃濃淡淡地飄來散去。

從那以后,我就不再開口說話。村里人都說我是嚇傻了,只有山爺不這么說我,山上的樹木和鳥雀不這么說我。村里人未必說錯了,我的舌頭像是被那場大火燒去了,腦瓜里的那團煙霧總讓我迷糊,有時我還會聞到嗆人的熱氣,被嚇得驚叫起來。村里人覺得奇怪,一個被大火嚇傻的孩子,為什么還愛往山上林子里跑呢?其實,我只有鉆進滿是綠色的樹林里,腦瓜才會清爽起來。

爸爸從城里返回后,就和媽媽一起帶著我找鄉下的老中醫,去城里的大醫院。我吃過草藥吃過藥片,可還是沒有恢復到以前的樣兒。爸爸臉色越來越黑,喝起酒來。媽媽臉皮打起皺,哭過好多次,后來就不見了。爸爸不得不留在村里照顧我,他變得越來越愛生氣,常跑到山上砍樹。不僅砍自家林地上的樹,也砍別人家的樹。他像是跟樹結上了仇,樣子很兇,高舉的斧頭畫著半個圓,狠狠地砍進樹里。他用的力氣太大了,嚇得樹上的鳥雀撲啦啦地四散,仿佛整個林子都被震動了。森林公安找到他,他跟公安嚷嚷,我兒子有病,不砍樹怎么生活???他沒有被公安帶走,但終究不再砍樹了,像是力氣耗光了。他不砍樹也不種地,就靠著政府低保、打打零工過日子,偷挖山上的野生珍稀樹木花草換些酒錢。爸爸跟酒好上后,就不再帶我找醫生,變得越來越懶了。他的頭發長了胡子亂了,也不修剪,心比頭發胡子還荒——我不喜歡那樣的爸爸。

3

那個叫林生的寸頭男人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山爺跟我嘮叨過那家伙的事兒,說他的父親就是村里那個整日打麻將的爺爺。那個爺爺是山郎中,認得好多能治病的植物,以前常背著小鋤頭上山采藥,給村里人治治病。那家伙學會了父親的手藝,卻不肯當村衛生所的醫生,而是在云鄉四井八村收購起白芨、黃精之類的中藥材,倒騰到一個叫亳州的地方,賺了好多錢。后來,野生中藥材越來越少,那家伙就在外做起生意,很少回來了。聽說亳州是神醫華佗待過的地兒,到處都是中藥材市場,彌漫著藥材味。那家伙在那兒混得很滋潤,偶爾返鄉開著越野車橫沖直撞,很牛氣的樣兒。山爺問我,你說,那小子回來就不走了,是在外混不下去了,還是在打云山的什么主意?我沒法回答山爺的問話,就跟蹤起那家伙,看他究竟要做什么。

那家伙在日光下鋸起椴樹,鋸得粉屑紛紛揚揚。椴木沒有喊疼,卻把茉莉花般的香味漫開來。那種樹是很硬的,村里人用它做架屋的梁柱,那家伙卻把它鋸成一截截的棒子,裝進塑料袋,插在自家的林地里。我曉得那木棒不是樹根,不會長出新的椴樹來,即便再硬也會腐爛的,真不知他在搗什么鬼。我拉著山爺到那個種滿木棒的林地看,山爺說那叫椴木菌棒,那家伙果然想種植靈芝。

那家伙還繞著村里退耕還林的田地、各家各戶的林地看來看去。他從不迷路,拎著砍刀劈開荊棘,鉆來鉆去。他卡著腰站在嶺上,俯視著山野,就像電視上的將軍。也許他是想把那種椴木菌棒種遍大山吧,可是那些山場又不是他家的,每一片地、每一棵樹、每一根草都是有主人的,誰能允許他亂插呢?雖說村人對自家林地不管不問,可絕不會允許外人動那里的一草一木。

那個叫林生的家伙走進我家時,爸爸還沒來得及喝酒,正在翻著眼皮大罵山爺的兒子。那個嚴肅的村長剛剛來過,說省里實施林長制改革了,他現在不僅是村長,也是林長,云山大大小小的林地他都得嚴管。我曉得他是在警告爸爸不要再打山上野生動植物的主意了。爸爸悶聲聽著,直到村長走出門才吐了口痰,罵罵咧咧起來,什么林長不林長的,裝什么大尾巴狼??!就在這時,那個叫林生的家伙走了進來,爸爸趕忙擠出笑來,可笑得并不好看。

爸爸說,肖肖,這是你林生叔,稀客呢。

我把嘴巴關得緊緊的。

爸爸和林生叔顯然是一起光屁股長大的,兩人說起了以前的事兒,說他倆像我這么大的時候,跑進山里嗷嗷地學狼叫,還真把狼喊出來了。那頭狼就像山爺的大黑一樣,蹲在山頭上,蹲在月光下,跟著嚎叫起來。兩人說說笑笑,說著說著,爸爸似乎變年輕了,林生叔也在我眼里熟稔起來。

在抽完第三根煙時,林生叔轉眼看向我,慢慢收住笑,嗯,你兒子……肖肖情況還不見好?

爸爸點點頭,把臉藏在煙霧里。

林生叔叫起爸爸的名字,肖漢,你這樣下去……怎么行?

爸爸臉色冷下來,怎么?我混不成你那么人模狗樣,混吃等死還不行嗎?

可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啊……以前你多硬氣,現在都變成酒鬼了。

以前的那個我……早死了。

你得振作起來,就算不為自己,也得為肖肖想想啊。

5

白霧在村里繞來繞去,像是在捉迷藏。我剛剛起床,迷迷糊糊地坐在家門口,抓著晨夢的尾巴不放。我在那個夢里見到了媽媽。不知為什么,我在奔跑著,跑得身子飄飄忽忽,像踩在云上。我跳上一棵大樹,看著腳下的藤蘿揮舞著無數的手。忽而,嶺上巨大的太陽碎了,流出蛋黃的顏色來。媽媽出現了,她站在太陽落山的蜃景里,把手卷成喇叭花喊,肖肖!肖肖——我心里狂喜,想向媽媽奔去,可腳被樹枝纏住了。我急起來,眼看著媽媽的身影在蛋黃里飄浮著,越來越看不清了。我心知這怨不得蛋黃模糊了媽媽的身影,而是我好久沒見過媽媽,忘記她的模樣了。一只鷹飛來,伸出尖尖的長喙叼起媽媽,越飛越高。我手腳亂舞,想叫媽媽,一張嘴喊聲卻變成了鳥叫,咯咯!咯咯——我在晨霧里回想著那個夢,覺得那個夢也許會像樹那樣長出果實來。

就在我胡思亂想時,一團白霧被推開了,一個黑黑的聲音傳了過來,兔崽子,你給老子站住——我聞聲看去,只見村長和山爺一前一后從霧氣里鉆出。村長默不作聲,只用重重的腳步說話,就像從山上跑下的動物。他跑跑停停,像是引誘山爺追他,又像是擔心身后的山爺摔倒。山爺老了,他有些晃蕩,邊跑邊喊,不時停下來,弓著腰扶著膝蓋直喘氣兒。父子倆跑到村口白霧就淡了,圍上來一群村人。山爺停住腳,扶著青桐樹捶胸頓足地罵起來。村長隔著石拱橋看著山爺,身子不再挺立著,而是像修長的松蘿垂了下來。村人笑開了,笑聲五顏六色。

在云鄉,父親追趕兒子是熱鬧的游戲:有大人捉住小孩,剛想抽出手拍打孩子的屁股,孩子卻從大人的胳腋下掙出逃開的;有父親追著已經長出羽毛的兒子,不許兒子外出打工,可兒子還是拎著行李落荒而逃的;當然也有兒子被父親拽回去的。一遇到這樣的場合,村人就會圍觀,并不勸架,只是笑??蛇@回被追的兒子畢竟是村長,村人笑著笑著就停住了,聽起山爺的責罵和村長的沉默來。晨風從耳邊吹過,村人聽出了這場追逐的原由:村長跟林生叔簽訂了林地租賃合同,還把自家的林權證給了林生叔。山爺罵村長是敗家子,要撕掉合同,把林權證要回來。村長在村人面前說起話來頭頭是道,可在山爺面前卻啞火了。就這樣,父子倆較著勁兒。

村人聽著聽著,就像開凍的溪水小聲說開了:“我們自家的林地,就算不管不顧,還不自個兒該長杉木就長杉木,該長楠木就長楠木?為那點租金交給別人,不放心呢?!薄熬褪蔷褪?!那人嘛,在外混精了,能讓人放心?”“他租我們家的林地,搞發財了,我們能得到什么好處?”……那些話比風跑得還快。

林生叔從人群后踱了出來。

村人關住嘴,默默地看向林生叔。

林生叔走到山爺面前,臉上還殘留著霧氣。山爺抬臉看向林生叔,眼神就像鑿子。兩人面對面站著,半晌沒有說話。

林生叔終于開口了,山爺,您老是不是覺得我想霸占你家林地???

山爺咳嗽兩聲,這云山雖說分到各家各戶了,可那是整個云鄉人的山,誰也霸占不了,也不是誰想糟蹋就可以糟蹋的。

按您老這么說,我想在山上種植靈芝,是糟蹋大山嘍?

這話難說!

林生叔和山爺針尖對麥芒地說話,顯然比父子追逐的游戲更精彩。村人看得出神,鴉雀無聲地聽著,只有阿婆家的女伢哇哇在哭,像是被凝滯的空氣嚇住了。

我不砍樹,不破壞植被,只是在林下種植中藥材,這是糟蹋大山嗎?

難說!前些年,有人來云山搞人工馴化石斛,他們種的是什么?。〈蠡锒紩缘?,石斛要長好幾年才能收成,可那人種的石斛幾個月就收一次,就跟割韭菜一樣,那能叫石斛?那不是敗壞我們云山石斛的名聲嗎?

村人紛紛點頭。

林生叔的胸脯被氣得鼓起來,我是仿野生種植靈芝!我不在田里種,因為田里種過水稻,有農藥殘留。我在山上種,就是要讓靈芝生長條件接近野生環境!以前云山上就有野生靈芝,現在少了,我種靈芝不只是想賺錢,而且想讓仿野生靈芝變成真正的野生靈芝,讓云山再長出野生靈芝來……林生叔越說越激動,外鄉口音又露了出來——他也許是說給大山里的耳朵聽的吧。

山爺不屑地笑笑,說得好聽!你不是為了賺錢,會從外面返回來?

林生叔的舌頭僵住了。

山爺語重心長,林生,我以前就跟你說過,不要賤賣山里的東西,那樣會讓人把大山看賤的。你就是不聽,把大山里的白芨、黃精賤賣了,怎么,現在又打起靈芝的主意了?

林生叔臉紅了,那按您老的意思,我們就守著云山,子子孫孫一直窮下去?我說過了,我不是賤賣靈芝,是仿野生種植靈芝!

山爺眼睛瞇成一條線,你搞那名堂,會不會讓云山的野生靈芝退化啊?

村人交頭接耳,就是,就是!

林生叔嘆口氣,掏出小本子遞給山爺,行!這是你家的林權證,還給您老行了吧?說完轉身穿過人群,向村里走去,像是被甩上岸的魚。

村長說話了,爸,你怎么能這樣?我是村長又是林長,我家的林地就給林生種植靈芝,我說了算!說著挺起腰看向村人,你們不信林生,我信!

圍觀的村人三三兩兩地散去,山爺背著手向村里走去,我聽見他喃喃地說,仿野生種植?能行嗎?這云山里的寶貝,我們只曉得它們的來路,誰能曉得它們的去處呢?

6

林生叔家林地里的椴木菌棒一夜之間全沒了,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兒。

山爺跟我說過,云山上的千年靈芝、何首烏什么的都是活寶,它們能在月光下東奔西跑,從這個山頭跑到那個山頭,跟采藥人捉迷藏,能采到它們都是福分。那些椴木菌棒難道也是活物,自己能悄悄跑走嗎?可林生叔不這么想,他生氣了,開著越野車在村道上來來回回地跑,那輛車的四個輪子也氣得蹦蹦跳跳。林生叔邊按響喇叭邊喊,你們——你們誰把我的菌棒撿走了?我要報警!報警!我在自家林地種靈芝,礙著誰的事了?你們怎么能這樣!山爺的黑狗不知什么時候從山上溜下來,跟著越野車奔跑著,不時齜起牙汪汪地吠兩聲,不知是在驅趕越野車,還是在幫林生叔虛張聲勢。村里沒人搭理他們,好幾個孩子做著鬼臉,悄悄用手指當槍射擊著叫囂的越野車,村里灰塵飛揚。

就在越野車跑過第五圈后,村長站在村道上擋住車,向林生叔喊,別吵吵嚷嚷了!有事說事,你這樣……成何體統?

林生叔和越野車歇火了,黑狗也蹲下身吐起舌頭。

村長轉身看向村里人家,各家各戶聽好了!這事做得太過了,即便你們不愿把林地租給林生,也不能破壞他自家種植??!就算我不是村長,這事我也得管!要是查出誰把林生家的菌棒撿去了,那就怨不得我不講情面了……村里的屋舍集體沉默著,讓村長的話像沒長腳一樣飄走了。

村長看向林生叔,走,我們這就查查去!大黑,前面帶路!

黑狗扇扇耳朵,向林生叔家的林地跑去。村長和林生叔跟著黑狗走,顯然是想讓大黑幫他們找到撿菌棒的人。在云鄉,誰都曉得山爺的大黑鼻子靈,誰都曉得森林里每一棵樹都有自己的氣味,那些沉苦的氣味、酸甜的氣味、辛辣的氣味,從林子里漫開,漫遍了云山。哪種氣味是哪種樹木散發出來的,村人分不清,可大黑是能嗅清的。那個長著黑毛的家伙或許能憑著椴樹的氣味,尋到作案人。

村長和林生叔跟著黑狗,一路上了山。也許是因為太陽也難照到林下地面上,坡上苔蘚有些濕滑,荊棘有些刺人,村長和林生叔走得很小心,一邊走一邊小聲地說著話,猜測誰是撿菌棒的人。他倆提到了好幾個村人,里面就有山爺和爸爸的名字。我想山爺是不會撿菌棒的,他不是那種人,而且上次追逐村長后他的腿就病了,靜脈曲張,小腿上就像盤著一條小蛇??晌夷貌粶拾职謺粫蛇@種事,那天晚上他不在家,不知是去喝酒還是干別的事情去了。

黑狗在山上跑得挺順溜,可一到村里就走走停停猶豫起來。村里早就修起了村村通水泥路,路面平滑,很好走的。村部紅旗招展,小廣場上有著藍藍黃黃的健身器材。村里真的很美了,可一些村人為什么就是不肯返鄉呢?黑狗在一塊鐵牌前轉著圈兒,林生叔不看黑狗,腆著肚子看天,嘴里噴出一朵白云。村長皺著眉頭盯著黑狗,也不怕被黑狗轉暈頭。半晌,一只雞叫了起來,聲兒發顫,像是被空氣擰彎了。黑狗這才夾起尾巴向村里跑去。它不管村人的臉色,東家聞聞西家嗅嗅,跑過一家又一家,搖搖尾巴不吱聲兒。

終于,那個長著黑毛的家伙在我家門前嗅完后蹲下身,揚著前爪狂吠起來。

林生叔看向村長,聲音低而硬,我就說肖漢有嫌疑吧!

村長搓著手,別聲張,大黑畢竟不是警犬,未必算數的。

林生叔眼睛直往我家鉆,誰不曉得肖漢自打老婆跑了,人就廢了,整天喝酒……偷雞摸狗……這還能冤枉他了?

村長的嗓子被風壓著,就算是,也沒有真憑實據哦。再說他家的情況特殊……還是不要把這事鬧大吧。

林生叔撇撇嘴,對著我家大聲喊起來,肖漢,你出來!

爸爸這才從屋里鉆出來,一副宿酒未醒的樣兒,抖抖敞開的上衣,哦,林生,村長,你們怎么來了?

黑狗躥上去,圍著爸爸的褲管轉起來。

林生叔聲音里帶著火氣,肖漢,你就別裝了!我家的菌棒是不是你偷……撿了?

爸爸一愣,臉被火燒了似的,放屁!我偷你家的菌棒做什么?

林生叔上前,似乎想抓住爸爸的衣領,卻停住了手,不是你偷的,那山爺的大黑怎么會帶著我們找上你家門?

村長上前攔住林生叔,有話好好說,好好說!

我站在院墻外看著他們,想起那夜爸爸說他去過林生叔家林地的事兒,記得他說那話時眼睛還亮了亮。

爸爸往上沖,林生,你他媽的污辱人!你以為你有幾個臭錢,就能胡說八道嗎?老子揍扁你!

林生叔挺挺胸,有種就來打??!現在是法治社會,你偷盜菌棒,我就讓你賠償損失……進號子!

爸爸和林生叔怒目相視,村長攔這個勸那個,像是被夾在風箱里。

爸爸和林生叔掐在一起扭打起來。村長站住,黑著臉袖著手不再勸架。

黑狗夾著尾巴蹲在旁邊,猶疑地望著打架人。

我在院墻外默默地看著,心里慌起來,扭頭跑去。我聽見村長的高喝聲,都給我住手!我沒有停腳,飛快地向大山跑去。我一頭扎進云山,越走越深,越走越暗,然后月亮就出來了。

7

夜晚的大山里,樹林上撒著細細碎碎的鹽,林子里游著奇奇怪怪的黑影,蟲子的鳴叫聲、夜鳥的振翅聲、石蛙的呱呱聲,讓大山更靜了。山里氣溫低,山風用涼涼的小手撫來摸去,讓我禁不住打起微顫兒。我有些害怕了,懷疑那些竄來竄去的黑影、藍藍幽幽的暗光,是藏在老林子里的獸和夜游的精靈。我曉得自己是被爸爸和林生叔打架嚇住了,想在山里躲躲,也想在林子里捉到那偷菌棒的賊。我一直想做在樹上生活的孩子,可這時只想回家,回到那個有著燈火的村莊。我累了,真想爬上樹,拋開林子里的影子好好睡會兒,卻又不敢睡,一打盹就能夢見那場把森林染紅的大火。我越走腳下越亂,在山溪邊被苔蘚滑倒,跌進了水里。溪水比白天說話小聲,力氣卻大了,好像有頭怪獸在水里拉著我。我緊緊地抱著一塊大石頭,才把頭露出水來。我喘著氣慢慢爬上石頭,脫下衣服把水絞干再穿上,借著伸到水面的櫸樹枝跳上了山坡。我跌跌撞撞往山下走,大山的影子忽前忽后地追著我,一些睜著眼睛的野花也跟著我走。我真想高聲喊,卻怕自己喊出狼嚎聲,把狼招了出來——我曉得自己迷路了。

我沒有想到云山的夜晚會那么長,就像山溪——眼看著它流進斷崖不見了,可拐過山道,又見它從峽谷里流了出來。

我被黑影絆得跌跌撞撞,胡思亂想著。山爺說,他見過一個笨重的胖動物用大手掌扳竹筍,見過尖嘴的瘦動物用牙齒吃松果。這樣的夜晚,那些黑黢黢的影子未必不會變成齜牙咧嘴的野物的。我想起看過的小畫書上的故事,說一只熊掰苞谷,掰一只丟一只,糟蹋了一片苞谷地。這么說來,大山里會不會有一種熊樣的動物,把林生叔家林地里的菌棒撿走了呢?我走走歇歇想想,就像走在一個長長的夢里。走著走著,我果然看見前面的林子里,一只野物正伸出長長的胳膊,在拋擲著椴木菌棒,拋起一個,又拋起一個,手舞足蹈。它的臉一會兒在陰影里,一會兒從月光中露出來,卻看不清楚。它的身子瘦長,像猴像狗,可手掌很大很厚,像熊像虎。我并不害怕,而在心里雀躍地喊,看啊,偷菌棒的賊啊!我想追上它,可那個野物回頭詭秘地閃閃眼睛,忽然不見了。我東張西望地尋去,目光落進黑影里就沒了。我拔出目光抬頭看天,卻見山嶺上一下子冒出好多月亮。我想,我可能出現幻覺了,眼前的畫面并不真實。山爺說過,云山上有一種紅色的菌,人吃了就會產生幻覺。我雖然沒有吃過紅色的蘑菇,但也可能產生幻覺的。我閉上眼,緊緊地閉著,不敢睜開,漸漸覺得自己的手腳不聽使喚,有一個自己離開了身體。

我醒來時發現日光早就來了,自己躺在自家的竹床上,大山的夜像殘夢一樣從腦瓜里逝去。后來聽村人說,爸爸是在半夜酒醒后才發現我失蹤的。他先是跑上山找到山爺,山爺說沒看見我。然后他沖下山敲開林生叔的家門,跟林生叔又干起仗來,讓林生叔賠兒子。林生叔說爸爸蠻不講理,不想跟爸爸再糾纏,就開著越野車走了。而那時,山爺下山喊醒村里人,讓他們燃起松明火把,滿山找起我來。我可以想象出這樣的畫面:黑漆漆的大山里,一只只火把鉆來游去,村里人的喊聲驅趕著夜氣,卻沒有叫醒大山。林生叔曾經說過,叫醒睡著的人容易,叫醒裝睡的人難——我不懂這話的意思,卻覺得他說得對。我應該是在裝睡,沒有聽見村人的喊聲,也沒法回應他們。后來,晨霧出來了,一種鳥喚醒了另一種鳥,一棵樹搖醒了另一棵樹。我終于被山爺的大黑找到了。當大黑的叫聲傳出時,村人向著狗叫聲跑去。他們先看見林隙的微光中,一只松鼠正在把果實抱進樹洞里,然后才看見睡在樹下的我。爸爸沖上來,大罵,我上輩子造了什么孽,養了你這么個害人精??!罵著罵著就抱著我哭了。我睡得太沉,被村人背回來后都沒有醒,就這樣一直睡到太陽出來。

我醒來后,發現自己真病了,仿佛身子里鉆著兩條蛇,一條熱的,一條寒的,拼命鉆來鉆去。我聽見山爺在嘆息,唉,這伢子的病更重了!

8

村長和林生叔再次走進我家。林生叔低著頭,一副犯了錯的模樣。爸爸沒再生氣,只要酒蟲子不噬咬他的神經,他還是能管得住自己的。他為來客泡上新茶,三個人就著裊裊茶香說起話來。

村長說,他已經責怪林生叔了,林生叔不該胡亂猜疑人,污蔑爸爸是偷菌木棒的賊。云山上的鳥都是愛惜自己羽毛的,何況云鄉人呢?林生叔向爸爸遞煙,說他在外面混久了,把身上的有些東西弄丟了。他向爸爸鄭重道歉,還指了指他帶來的兩瓶酒。爸爸看著酒,喉嚨里咕嚕咕嚕的,不好意思地擠擠臉笑了。

村長和林生叔又說起種植靈芝的事兒,爸爸續水抽煙,不時插上幾句嘴。

林生叔半張臉拉了下來,下巴顯得更短了。他嘆著氣說,說實話,我是聽說我們這兒推行林長制,才回來種植靈芝的。

爸爸甕聲甕氣地插話,我也聽說林長制了,那究竟是個什么?。?/p>

村長笑了,聽說過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嗎?現在國家重視生態保護,重視林業了。我們省領頭推行林長制,從省里到村里,各級領導都當林長,要齊抓共管林業這盤棋。打個比方說,以前縣里分管教育的副縣長,從不插手林業,現在他就是我們大云山的總林長,云山就是他包的山頭。

爸爸有些不屑,誰管還不是一樣,跟我們老百姓有什么干系?

村長瞪了爸爸一眼,當然跟老百姓有干系!大大小小的林長,不僅要管好護綠,還要做好用綠。森林防火啊,禁止盜采盜捕野生動植物啊,這護綠管好了,大山的生態就能好起來,就不會發生火災泥石流了……這對老百姓可是天大的好處!

爸爸眼光一閃,顯然想起那場讓我發病的大火了。

村長續上煙說,那用綠么,就是發展林業經濟,讓鄉民們富起來。我們縣有地方在搞旅游,從賣樹木向賣風景轉變呢。

林生叔笑了,就是!我就是為這個才回鄉,想發展林下經濟的。

村長脧了林生叔一眼說,也就是為這個,我才支持你的。如若你能把林下種植靈芝產業做大,帶動村里人發家致富,我這林長當得就算合格了。

林生叔激動地站起來說,可我就不明白,為什么村人不愿跟我合作,還……

爸爸躲開林生叔的眼睛,埋下頭。

林生叔坐回椅上,有些發蔫地說,我不想再干了,過些日子還是去亳州鼓搗藥材生意去。

村長鼓起眼睛問,就為這,你就不干了?

我還怎么干?就不說有人偷盜菌棒的事了,村里人不肯把林地租給我,我怎么能把仿野生種植靈芝產業做大?

林生,你小子以前不是挺牛氣么……怎么,這就認慫了?

林生叔尷尬地笑笑,嘿嘿,我們都這個年紀了,你還記得以前那點事?大村長還記仇啊。

村長皺起眉頭,這事是有些難……你的事兒鎮長都曉得了,就連副縣長、大云山總林長都問過我好幾次呢……他們說縣里正在準備出臺相關政策,解決你遇到的問題……你再等等哦。

爸爸急忙插嘴,是啊是啊,你再等等嘛。

林生叔苦著臉笑了,在電話鈴聲中掏出手機,一邊嗯嗯地接聽電話,一邊做了個告辭的動作。

林生叔走后,村長又跟爸爸嘀咕了半天。他說,鎮里已經批準爸爸當生態護林員了,那也是林長制的舉措,就是政府每月發薪水,讓一些貧困人家巡山頭,預防森林起火和盜采盜獵現象。這樣既有人巡山,又能給貧困人家帶來一筆收入,可謂兩全齊美。不知是出于對森林大火的記恨還是想掙些酒錢,爸爸答應做生態護林員。我很高興,作為兒子,我不喜歡爸爸游手好閑,可又有些擔心:酒鬼爸爸能認認真真地巡山嗎?村長又央求爸爸,讓爸爸帶著我去勸山爺,下山回村里住。他說山爺年紀大了,總待在山上不是個事兒。現在村里有生態護林員,山爺看山頭的使命就該結束了。山爺最疼我,爸爸帶著我去勸山爺,那犟老頭或許會聽勸的。爸爸抽著村長遞來的煙,點點頭。我聽得懵懵懂懂,不知“林長制”是什么,但覺得那東西挺好,應該跟春天里的風差不多。

我跟著爸爸走向山上的石頭屋,去勸山爺下山生活。其實,爸爸是有些畏懼山爺的,山爺從來沒有給過酒鬼好臉色。山爺很兇很犟,眼神硬茬茬地落在村人的臉上,帶著刺兒。他神神叨叨,愛說些“打鳥人總有一天會打瞎自己眼睛”之類的話,聽起來像是勸誡,又像是詛咒——這樣的老頭能不讓有些人發怵嗎?爸爸跟在我身后,走得慢騰騰的,可還是走到了石頭屋前。那石頭屋的石墻上長滿苔蘚,屋頂上爬滿野藤,就連門上都長著好幾只蘑菇,仿佛不是人營壘的,而是自己從嶺上長出來的。

爸爸站在門前,鼓起勇氣喊,山爺!山爺!

屋里的山爺粗著嗓子應聲,進來吧!

我和爸爸鉆進石頭屋,山爺正在磨他的鑿子。

爸爸支支吾吾,山爺,您老在山里過的是什么日子啊……連電燈都沒有……

山爺抬頭看看我,我曉得他的意思,就從鍋里拿出一根煮熟的山芋啃起來。

爸爸還在結結巴巴地說話,山爺,我曉得您老在山上住著,是為了守山……可您一大把年紀了……

山爺用手指肚拭拭鑿子的鋒刃,不屑地說,肖漢,你舌頭被酒泡軟了嗎?一個大男人說話不能利索些?你是不是想勸我下山?

爸爸扯扯嘴角,牙疼似的說,是……是哦。

山爺站起身來說,我是該下山了,關節受不了山上的潮濕嘍。可這山總得有人守啊。

那個……山爺,政府讓我當生態護林員,我能守山的。

山爺抬抬眼皮說,就你?一個酒鬼也能守山?

爸爸挺直身子說,我……我會少喝酒的。您老就信我一次吧。

你真會好好守山?

是?。【退銥榱诵ば?,我也得改改了。

行!我就信你一回,我下山!

爸爸臉上的笑慢慢綻開了。

不過……你要是當不好護林員,我還會上山來的。

行行!爸爸直點頭。

山爺拿起木箱收拾起木匠家什。

爸爸上前搭著手說,山爺,您老暫時還在山上住幾天,我想帶肖肖再去外地看看病,回來再辦交接,行嗎?

山爺笑了,好好!

門外風聲嗚嗚,一團團花草的香氣和樹木的氣息吹進屋來,我透過窗戶看見屋前的大樹上,兩朵白色的傘菌跳起舞來。

9

爸爸又帶我去外地看病了,去的是林生叔介紹的那家醫院。

我們坐上車去一個叫亳州的地方,車窗外一大片一大片麥地迎來又退去。我沒法不想起媽媽,媽媽的老家就有麥地,我就是在麥地里的村莊出生的。我又聞到了熟悉的麥香,那讓我直掉眼水兒。我看著起起伏伏的麥地,恍惚覺得媽媽就在那兒向我招手,雖然我記不清她的模樣了,可我真的覺得媽媽就在麥地里。媽媽離開我已經四年了,她未必不會回到平原上的村莊的。爸爸去那個村莊找過媽媽,可外婆說媽媽沒有回那兒,一旦媽媽回到麥地,她就給爸爸打電話。爸爸曾著急地等著外婆的電話,也打過電話給外婆,可一直沒有媽媽的消息。和氣的外婆不會騙人,可媽媽也許不讓外婆知曉,自己悄悄回去了——她不要云鄉的家,總得要麥地里的家吧。我一直睜大眼睛看著窗外,后來實在太困了,不得不閉上眼,把麥地關在了眼睛外面。

那個城市有華佗、曹操的雕像,是林生叔待過的地兒。林生叔打電話給那兒的人,給我們安排好了住宿。爸爸把我帶進醫院,讓醫生給我做了檢查。其實,我沒有指望醫生能治好我的病,把我腦瓜里的霧氣驅走。我覺得那些醫院都一樣,穿白大褂的醫生也都一樣,只會對我的病苦惱地搖頭。果然,爸爸像以前一樣,臉上小心翼翼捧著的希望又消失了。爸爸又去那兒的中藥材市場,打聽起靈芝的事兒。那個市場很大,有黃精、白芨、石斛等好多藥材,爸爸一張嘴說起靈芝,就有人問爸爸有沒有那仙草賣。好些天過去后,爸爸又帶著我坐車穿過麥地,回到了云鄉。

我一回到云鄉,就聽人說山爺逮了毛猴子,就是那只猴子把林生叔家的菌棒撿走的。我在嶺上的石頭屋里看過那只猴子,它長著長毛,屁股發紅,就像從動畫片《西游記》里走出來的。它的右腳被生銹的獸夾夾傷了,山爺敷上藥包扎起來,可還沒有完全好,走路有點跛。它被繩子拴著,卻總跳到門邊抓撓木門,很想逃出去的樣兒。山爺笑瞇瞇地看著它,勸它莫急,等它腿上的傷好了,就把它放回大山去。那只毛猴子真好玩,石頭屋里的火堆上烤著板栗,它急不可耐地伸出爪子去刨火中的栗子,燙得哇哇大叫直蹦直跳??晌疫€是不肯相信它就是偷撿林生叔家菌棒的家伙——也許古怪的山爺偶爾也會說說謊的。

我發現有些日子沒在家,村里就變樣了。大人們說話熱烈多了,像是遇上了大喜事。他們說,縣里將林地“三權分離”,發放起林地經營權證,這樣,租賃林地時,把林地經營權證交給別人,心里就無憂了。他們說,縣里推行“五綠興林貸”信貸試點,要想搞林下種植就能貸到款了。他們說,林業局的科技專家來村里說,仿野生種植靈芝不會影響樹木生長,不會影響林地生態環境,更不會讓云山的野生靈芝退化,是很好的發展林業經濟之路。林生叔成立了云山靈芝種植專業合作社,有些村人把自家的林地流轉給合作社;不愿意出租林地的人家,就自家種植起靈芝,由林生叔提供菌種、技術,統一收購。村里人開始忙碌著種起靈芝了。林生叔又牛氣起來,他對著記者的攝像機說,林長制政策好,能拿到林地經營權證,能用興林貸款解決資金問題,他就能放心大膽,放開手腳大干一場了!他要帶動村人把仿野生種植靈芝產業做大,做出靈芝藥材、靈芝盆景和孢子粉產品,打響云山靈芝品牌!鄰家的伯伯也對著攝像機吭哧吭哧地說,他算了一筆賬,他家有二十畝山地,租給林生叔每年就能拿到兩千塊的租金,就跟白撿錢一樣。合作社還請他當制作孢子粉的工人,一年工資收入四萬,不用離開家就能有份好工作,他當然愿意干嘍。村里人叫山爺的兒子不再叫“村長”,都笑嘻嘻地叫他“林長”了。村長不再黑著臉發脾氣,臉上有了笑——難道“林長”比“村長”好聽?村人說的話我不太懂,可我覺得云山可能被什么喚醒了。

爸爸把我家的林地租給了林生叔,領到一疊鈔票后,齊齊整整地壓在木箱底。他每天都去巡山,不再喝酒了。山爺起初不放心爸爸,常在村尾看著爸爸上山,還等著爸爸回來。我也不放心爸爸,擔心他把木箱里的錢拿去喝酒,就每天把那疊鈔票數一遍,數滿十個手指頭,就曉得錢的數目是對的。我覺得爸爸可愛起來了,覺得云鄉的天空藍起來了。

山爺和林生叔的父親——那個郎中爺爺,偶爾會帶著我上山,一道探訪老林子。云山還是那么綠,林木枝椏茂密,花草香氣薰人。大樹上長出一叢叢蘑菇,就像是大山醒來的耳朵。山坳的杉木林里搭起塑料大棚,山嶺的坡地上插滿椴木菌棒,就像一夜之間長出來的。

山爺對椴木菌棒看得很仔細很小心,嘴里還喃喃著什么,像在跟菌棒說話兒。

大黑比以前胖了,也懶了,蹲在大棚里坦著肚皮扭著腰脊,不想出來。

郎中爺爺會指著一些花花草草教我辨認,云霧草能治眼翳,接骨丹能治跌打損傷,伸筋草能治風濕骨疼……嘮嘮叨叨,還說那些都是老天爺給村人種下的藥物。

當樹上的松鴉叫起來時,山爺就會不服氣地頂撞郎中爺爺,現在你兒子就是老天爺,在山上種靈芝呢。

郎中爺爺呵呵地笑,是啊是?。〉届`芝滿山時,我們云山上的靈芝,就能給成千上萬的人治病了。

山爺疑惑地說,你真覺得那些菌棒能長出仿野生靈芝來?

郎中爺爺笑得更響了,那是當然嘍!那是我兒子種的……

山爺不再跟郎中爺爺斗嘴,看著我嘆口氣,要是真有仙草,能治好這伢子的病就好嘍——我記得山爺說過靈芝也許能治好我的病,他現在說這話是不相信靈芝會長出來,還是拿不準靈芝能不能治好我的病呢?

10

我有了新習慣,就是跟爸爸巡山。

巡山是一件快樂的事兒,我跟爸爸翻過一道山梁又一道山梁,摸摸這棵樹那棵樹,聽聽這鳥叫那鳥叫,當然也要看看椴木菌棒。我一直以為那些菌棒就是被砍成一截截的椴木而已,可爸爸說那些棒子并不簡單,是在林生叔家的菌房里經過高溫消毒、接種過的。我和爸爸去看菌棒,不是怕它們再被毛猴子撿走,而是看它們會怎樣長出靈芝來。我們慢慢發現那些椴木菌棒活了,先是長出菌絲,接著長出耳朵般的菌子來,菌柄越伸越長,菌傘成了扇子,一圈圈地越長越大。爸爸在夜晚巡山時,還用手機拍過菌傘噴射孢子粉的場景,就像一只大耳朵噴出淡霧來。我就喜歡看那段視頻,覺得自己的腦瓜就像那菌傘,也在噴出一團團霧氣。我再跟爸爸巡山時,聽見的水聲更響了,看到的林子更清爽了。

爸爸變得快活了,他白天巡山時總會唱:大王叫我來巡山/我把人間轉一轉/這山澗里的水/無比地甜/不羨鴛鴦不羨仙……可有些晚上,他總翻來覆去睡不著。我起初以為他是被酒蟲子咬得癢癢了,可有天晚上聽見他喃喃念起媽媽的名字,就曉得他也像我一樣,想媽媽了。

村長和林生叔偶爾還會來我家,跟爸爸嘀嘀咕咕地說起媽媽的事兒。他倆起初說,他們跟媽媽聯系上了,說媽媽不是因為我的病離開云鄉的,而是不想見到爸爸酒鬼的樣子。爸爸聽了很生氣,沖著他倆發火,黑著臉說,誰讓你倆閑操心?那個女人不回來就算啦!村長和林生叔再來時,又說媽媽其實很想我,可是她說如若爸爸不改掉壞毛病,她是不肯回來的。這回爸爸沒發脾氣,只是低頭聽著,央求村長把媽媽的電話號碼告訴他。村長很講原則,說他答應過媽媽不把電話號碼告訴爸爸。過了幾天,村長和林生叔又來了,讓爸爸理發剃須,捯飭得跟要相親似的,又用手機拍下照片,發給了媽媽??磥?,村長和林生叔是想幫爸爸把媽媽勸回家,可這跟種植靈芝有什么干系呢?每次我在旁邊聽著都很著急,可他們都不跟我說話,也不要我做什么。我有些生氣,他們難道不曉得媽媽不僅是爸爸的老婆,也是我的媽媽嗎?

這天,我又跟著爸爸去巡山。大山里霧氣縈繞,似乎空氣更濕潤了。我不知怎的,心里很煩躁,只顧低著頭走。我覺得自己有點像被山爺捉住的毛猴子,想抓住什么推開什么,卻找不著門兒。毛猴子早被山爺放回大山了,可我像是被什么關住了——也許是關在透明的玻璃里吧。我雖然不看山,卻能嗅到那種從菌棒上散發出的香氣更濃了。爸爸以為我感冒發燒了,好幾次伸手想摸我的額頭,都被我躲開了。

我們翻過一道道山梁,越過一條條山溪,終于攀上了山嶺。

爸爸立住身說,肖肖,歇歇吧。

我停住腳,順勢仰臥在大石頭上。

天空出奇的藍,一團團云卷在上面,很白,就像水洗過一樣;很軟,就像從羊身上剪下來的;很亮,就像被陽光鍍上了金邊似的。我還從沒見過那樣的云朵,很想伸手把它們扯下來。

我癡癡地看著天上的云,忽然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肖肖!肖肖——那喊聲很軟,還帶著雨水。我先以為是那長著青葉子的夏蘭花在叫我,接著聽出那是媽媽的聲音——好多年前,媽媽就是那么叫我的。我覺得自己可能做夢了,就閉上眼想留住這個夢。

女人的喊聲一聲聲傳來,越來越近。我忍不住睜開眼,跳下大石頭看去,看見爸爸傻傻地站著,山風掀開他敞開的上衣,像要飛起來。

我循聲向遠處看去,驚喜地看見天上的云朵碎碎地落滿了嶺下坡地,那是椴木菌棒上長出的云。而在云朵里,一個女人向著嶺上飄來,越飄越近。她在流淚,喊著我的名字。我腦瓜里的霧氣像孢子粉一樣噴射而出,世界一下子就明朗起來。

媽媽回來了!我跌跌撞撞地向嶺下跑去,向著那一團團小小的云朵奔去。我張開嘴,嗓子里一陣咕嚕亂響,終于一股聲音從嘴里沖了出來,媽媽!媽媽——

我的病就這樣好了,山爺說得對,靈芝能治好我的病,因為它是山上的云朵。

責任編輯? 劉鵬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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