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心
今年秋,你那細細的枝條終于挑起了我的窗紗——為了這一天,我已經等了九年。
九年前的夏天,我讀小學三年級。隨父母搬進新居,我擁有了自己的臥室。那時的你甚是矮小,個頭還不到二樓的屋檐,和我一樣是個稚氣未脫的孩子。媽媽說,總有一天,你會長得又高又大,漫過二樓的窗戶而把盎然綠意涂滿我的窗欞。我半信半疑,每天回家都要站在樹下目測你的身高。看看你有沒有變胖,有沒有長壯。最要緊的,還是看你的樹枝有沒有聽老師的話,天天向上。
那時和我一起關心你的還有小安。你記得嗎?那個星夜下給我講鬼故事,陪我一起淋雨,為我偷群眾廚房的包子的那個小安?他是個植物學家,八九歲就能說出你的大名,連自詡是你的主人的我都不知道的,你的大名。
倘使你有心,你該能記得我和他的故事。
我和小安十歲相識。
那是一個秋天的雨夜,我不知為了什么傷心地在園子里狂奔。跑不動了,就伏在滴翠閣的石桌上痛哭。雨水夾雜著汗與淚順著少年的皮膚滑下,劃出一道又一道童年斑斕的傷痕。只是淚比雨先停,汗比雨先干,我哭得又累又渴,單薄的身體已撐不住再多的難過。
我軟弱無力地站起。正欲回頭,忽得發現一個影子從我身前躥過。我忙又轉頭,這才發現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正鬼鬼祟祟地在旁邊的冬青叢中翻著什么。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方才的窘況已為人窺視。豈有此理,竟有人敢打擾我的哭泣,竟有人敢觸犯我的傷心!我氣勢洶洶地邁到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旁,竭力高舉著不名一文的尊嚴。
“你干什么!”
時隔七年,我早已淡忘了他的反應,淡忘了他是如何站起,用何種語氣回答我脆弱的挑釁。但那一夜,我們確實互相道了名姓,說了自己的樓層,約定以后便是彼此的朋友。
那一晚,我和小安一起在仙晷亭淋雨。他說他是蒙古人,我不信;我說我是新疆人,他也不信。最后我們得出了結論:我們是“萬科國”人,盡管這個所謂的“國家”至今也只有我們兩個公民。
小安皮膚黝黑,一雙手臂簡直同你的樹干一樣黑。他常取笑我的白,說我這么白一定曬不了太陽。然而他真的一語成讖。2016年暑假我從俄羅斯負傷回國,醫院確診我為紫外線過敏體質。
自此,我再不配曬太陽。
你還記得有一次,爸媽出門沒有給我留鑰匙,我餓得在你的樹蔭下發呆的那個午后嗎?那天,小安從新東方下課回來,得知我的處境,竟捧腹大笑,說:“餓得好,餓得妙,餓得碎的兒呱呱叫!”我不睬他,他便兀自跑遠了。
把臉扭向你,我只顧嗅聞你質樸的味道。那時的你,通體已有五米多高了,儼然是個風流瀟灑少年郎。你的氣息也更多了些厚重,多了些歲月的重量。
等我餓得實在無聊,準備和你道別時,他卻氣喘吁吁地從沁芳閘口跑了來,伸手把一個業已捏碎的包子硬生生塞到我手上。
我仍能記得當時手掌上那包子殘軀的溫度,破碎卻仍熾熱。后來你猜怎么?這包子竟是他從群眾廚房順了來的!而我竟也糊里糊涂成了“共犯”。現在想來,卻覺得幸運得緊,畢竟現在,即使想做主犯,也沒了由頭。
小升初前,也就是小安要搬走的前幾個月,我和他一起在仙晷亭下看星星。說是看星星,但你曉得你頭頂那天,何曾肯賞賜半抹星光?它亙古地黑著、黑著,黑得有模樣,黑得有內涵。我們看的“星星”,不過只是凱德廣場的霓虹燈罷了。
那時你的樹枝已經在我倆的目光下,觸碰到二樓人家的窗簾了。我跟他說起你,說他和你一樣丑。他說:“哥不是丑,哥是帥得有個性!”我啞然失笑,其實他比我小四個月呢!
“喂,你以后要考哪?”小安問。
“不知道。也許交大,也許高新吧?!?/p>
“就你?”
“嗯,就我。”
你知道,小學時我學習不是很好,和精于奧數的小安相比簡直不成人形。只不過有些偏才,會寫點歪詩爛文,雕蟲小技卻自以為傲,你說好不好笑?
“那你呢?你要考哪里?”我問。
“我……”
小安并未回答我。真的沒有。直到那年七月,他們舉家搬走,我才得知他要去外省上初中。而那時,我已莫名其妙地收到了西工大附中的錄取通知書。
他搬走的那天,你并未實現媽媽四年前的預言,長到我窗前。我也沒有兌現我不久前的諾言:送他離開。
你想知道我給了他什么嗎?我給他寫了一首詩。那是我今生所寫的第一首古詩:
昔年比肩膝,而今是別離。
涼簫話良宵,淚落濕我衣。
人生多歧路,行者須擇蹊。
安能憑折柳,妄言長相憶。
這首詩因著年少時的自卑和羞赧并不曾給他,直到后來才得發表。也不知道若他看了,會有什么評論,不過是“寫的啥么”“我看不懂”之類的貶損,我是慣了的。他離開前,什么都沒有給我,也不曾和我好好告別。我一點不怪他,因為畢竟我也什么都沒有給他。
自我與他別后,至今已是五年。這五年來,他音信全無,這五年來,我孤獨行走。你知道嗎?我倆竟然連個聯系方式都沒有互相留下,哪怕是一串QQ號,哪怕是一個郵戳——其實不留也好,倘若兩個人不能相見,只能憑語音、文字、視頻信號互相識別,那簡直比人工智能更無尊嚴。
如今,在秋天這樣一個適合別離的季節,你終于抵達了。從前那棵憨態可掬的小樹,而今已是個青年了。你知道嗎,這個秋天,我丟失了很多東西。丟了我的U盤,丟了我的歷史講義,丟了我才坐了三天的同桌……不過,至少你來了,遲來總比不到好,老師教的。
只是你大半邊的枝葉都只朝著我的窗子生長。連居委會工作人員都說你對我偏心。你長大了,該有新朋友。在你蔥蘢的樹冠下,夜夜奔跑、嬉戲、玩鬧、喧嚷著的孩童,就和當年的我與他一樣。你該和他們成為新交,而不是把身子一味往我這里傾。小安早走了,我也要成年了,童年的友誼難道不應這樣無疾而終嗎?
我是個怯懦、愚蠢、庸碌、孤僻的人。我想起他,卻只能和你說。因為這茫茫的天地間只有我們三人彼此相識,哪怕這份溫情已被“曾經”定格。
他在秋天離去,你在秋天抵達。而總有一天,你終會把你盎然的綠意漫上我的窗欞,那時候我也該不在這座城了。人世間的離合悲歡從未有一刻停止過,而你、我、他,只不過是漫長歲月里三個各有宿命的過客,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
今天是小安的生日,讓我們祝他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