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 霖
內容提要:佐爾塔的抽象對象理論認為所有直觀上為真的虛構語句也在字面意義上為真,這一結論基于將虛構對象刻畫為抽象對象,抽象對象能夠編碼性質,也能夠例示性質與關系,從而解釋了相關語句的真值。然而抽象對象理論對于內語句真值的解釋,與人們實際使用內語句時對其真值的解釋之間卻存在沖突,這種沖突難以用理論調整來化解,這說明了虛構對象在解釋內語句的真值上的不足,甚至削弱了在本體論中設置抽象對象的合理性。如果最終對于內語句真值的解釋仍然無法避免對于虛構作品本身的依賴,那么,我們將有理由說,抽象對象理論對內語句字面真的解讀有誤。
針對抽象對象的各種問題,例如本體論地位、同一性條件等,佐爾塔(Edward N.Zalta)提出了一個公理化的形而上學理論來進行統一的處理。①參見E.N.Zalta, Abstract Objects: An Introduction to Axiomatic Metaphysics, D.Reidel Publishing Co., 1983, pp.91-99; E.N.Zalta, Intensional Logic and the Metaphysics of Intentionality, MIT Press,1988, pp.123-129,143-150。該理論對哲學史上的各種概念,例如柏拉圖對象、數學對象、可能世界以及萊布尼茨的單子等,都做出了非常漂亮的形式化處理,能夠一致地解決與之相關的各類問題。此外佐爾塔也認為抽象對象理論可以一致地解決虛構對象的相關問題,例如虛構語句的有意義性、適真性以及外語句的解讀等,而這一點,則是本文作者與之分歧的起點。本文作者認為,在虛構對象與柏拉圖對象、數學對象等之間,存在抽象對象理論未能刻畫的差別,而該差別在說明為何抽象對象理論不能將內語句解讀為字面真的過程中有重要作用。抽象對象理論對于內語句的刻畫導致其對于真值解釋有相應的要求,而這種要求與實際真值解釋之間存在沖突,從而否定了內語句的字面真解讀。
談論虛構對象的虛構語句,通常被分為內語句與外語句。內語句的內容限定在某一特定虛構作品語境內,類似于故事講述;外語句則跳出了特定虛構作品內容的語境,往往與現實世界中的情況有關。①E.N.Zalta, “The Road Between Pretense Theory and Abstract Object Theory”, in T.Hofweber and A.Everett (eds.), Empty Names, Fiction, and the Puzzles of Non-Existence, CSLI Publications, 2000.很多哲學家不承認虛構語句是關于虛構對象的,另一些哲學家則僅僅承認直觀上為真的外語句在字面意義上為真。相比之下,抽象對象理論認為所有直觀上為真的內語句與外語句都在字面意義上關于虛構對象,也都在字面意義上為真。
本文第一部分簡要介紹抽象對象理論并指出虛構對象與其他抽象對象之間的區別,第二部分詳細論述對內語句的刻畫中出現的沖突,第三部分討論可以給出的回應以及一些理論調整,指出它們不能達到目的,從而得出結論,即抽象對象將內語句刻畫為字面真的解讀是有問題的。
佐爾塔區分了對象具有性質的兩種不同方式:一種是某對象編碼(encode)某性質,在形式語言中將其記為;另一種是某對象例示(exemplify)某性質或某些對象例示某關系,在形式語言中記為。所有的對象被區分為兩類:抽象對象與普通對象。前者是必然地不例示存在性質的對象(),后者是可能例示存在性質的對象(◇E!x),其中也包括實際存在的對象。①佐爾塔在后來的文章( Referring to Fictional Characters )中指出,抽象對象與普通對象之分可以有另外一種解讀方式,即認為抽象對象與普通對象皆存在,區別在于前者必然不例示具體性(concreteness),后者則可能例示具體性。這兩種解讀方式在形式系統上沒有區別,只是將下文中的性質E!分別解讀為存在性或具體性。只有抽象對象能夠編碼性質。下面是抽象對象理論中的一些對于后續討論十分重要的定義及公理,其他模態邏輯公理在此略過:

其中LA10 保證了抽象對象必然地編碼其性質;D6規定了兩個對象的同一性條件,特別地,抽象對象的同一性完全地由其所編碼的性質來決定;A-OBJECTS 確保了論域中包括抽象對象,即對于任意一個可表達的性質集合,必然地有一個抽象對象編碼且僅編碼該集合中的所有性質。
佐爾塔將故事與虛構角色都刻畫為抽象對象。在任意命題前面加上一個“是如此(being such that)”可以構建出一個對應于該命題的性質②,某抽象對象編碼某命題當且僅當該對象編碼由該命題構建出的性質③。在此基礎上,故事是與某存在物一起例示創作關系的僅編碼命題的抽象對象④,在故事中被歸屬性質的對象都是故事中的角色⑤,故存在物也可以是故事中的角色,而虛構對象則起源于某故事,即該角色是抽象對象且不是此故事之前故事中的角色①。總之虛構對象是那些編碼且僅編碼在其起源故事中歸屬于它的所有性質的抽象對象②。并且對于每一個根據某故事為真的命題,都可以構建一個性質,該性質根據此故事被此命題所談論的對象所滿足③ΣS-SUBSTITUTION: 對于任意對象項o 在其中有一個出現并且x 可替換該出現的命題公式(propositional formula) ,。
佐爾塔認為自然語言中的系動詞在編碼性質與例示性質兩種概念之間是模糊的,因而只要對其進行正確的區分,所有直觀上為真的虛構語句都是字面真的,(1)(2)的形式分別為(1*)(2*):
(1)老魔杖是死神創造的。
(1*)老魔杖編碼被死神創造這一性質。
(2)福爾摩斯不存在。
(2*)福爾摩斯不例示存在這一性質。
一般而言,內語句是講某些虛構對象編碼某些性質的句子,外語句是講某些虛構對象例示某些性質或關系的句子,更為復雜的句子也都以此類模型來分析。
盡管抽象對象理論將虛構對象與柏拉圖對象、數學對象都刻畫為抽象對象,前者與后者之間卻存在理論所未能刻畫的差別。同時,盡管虛構主義(fictionalism)理論認為后者也在某種意義上是虛構對象,認為柏拉圖理論、數學理論也是某種虛構作品,然而不可否認,對于后者的限定要遠遠嚴格于前者,并且這種差別源于人們對于這兩種語境有截然不同的要求。
從相關語境的出發點來說,柏拉圖對象、數學對象是作為人們掌握關于世界的真理的重要工具提出的,即便將其整體理論當作某個虛構作品,這一虛構作品也不可以任意構造,而是有嚴格的邏輯關系;而本文所談論的虛構對象,卻僅僅只是文藝創作過程中的工具,盡管對它們的正確談論需要符合相關作品信息,作者對于作品的創作卻是有很大的自由度的。從日常使用中對于對象的關注點來說,人們對于柏拉圖對象、數學對象的談論確實是在關注它們本身的性質,而不僅僅是相關理論如何刻畫它們;而對于虛構對象的談論,不僅不能脫離相關作品,甚至在本質上就是關于創作以及作品的談論。①這種差別可以有進一步討論,例如我認為在接受抽象對象理論的前提下,柏拉圖對象、數學對象等在相關真句子的使真者(truthmaker)中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而真虛構語句的使真者則可以不需要虛構對象,僅僅通過現實世界中的存在物及其相關因素來解釋真值。不過此處初步討論對于文章主題而言已經足夠。
考慮這兩個對象:自然數2 和福爾摩斯,根據抽象對象理論,分別有一集性質被它們必然地編碼。我們可以不需要知道自然數2 所編碼的全部性質就可以確定這個對象,盡管自然數2 編碼哪些性質是由數學理論來限制的,然而在數學理論的雛形時期所談論的自然數2,與發展至今的數學理論所談論的自然數2,是同一個對象。②這些討論可能會涉及一些更復雜的考慮。例如數學理論的發展過程中所發現的某個數學對象的新的性質在多大程度上取決于理論的擴展,有一些新發現的性質可能是因為某個數學家在原有理論的基礎上完成了一個新的證明,從而證明該新性質被已經確定的性質所蘊涵;還有一些新發現的性質可能是因為在理論中引入了新的概念,例如從有理數到無理數,從實數到虛數,這些新的概念的引入在何種程度上是因為原有理論的邏輯要求還是因為其他的工具目的,會關系到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將數學理論看作某種虛構作品。本文目前采取一種比較直觀的假定,認為自然數2 這一對象所編碼的性質不隨理論的發展而改變,而具體論證則與本文主題聯系不大。而對于虛構對象,假如不考慮作品信息或者作者的創作行為,就必須確定其編碼的所有性質才能確定這個對象。人們在談論這兩種對象時,關注點是截然不同的。例如在討論自然數2 的時候,會關心它是自然數1 的后繼、自然數4 的平方根、偶質數等,這些性質不可能設想有所改變,作為整體的數學理論,即便被看作某個虛構作品,也是不可以隨意改變的,隨意改變的結果將不再是數學對象。反之,在討論福爾摩斯的時候,固然表面上是在談論福爾摩斯在小說中被賦予了什么性質,重點在于“在小說中”,具體被賦予的性質相對卻不那么重要。人們完全可以設想柯南·道爾在創作過程中歸屬了一些不同的屬性,那么所討論的就會是與現在的福爾摩斯不同的抽象對象,但仍然是虛構對象,而現在的福爾摩斯則不再是虛構對象。此外,虛構語句通常出現在故事描述或者文藝評論中,這正說明人們的關注點在于作者的創作行為產生了何種結果,而不是某個抽象對象編碼了什么樣的屬性。
數學對象與虛構對象的區別還體現在如下考慮中,自然數2 所編碼的性質中不包括名為“2”這一性質,而福爾摩斯所編碼的性質中卻一定包括名為“福爾摩斯”的性質。一般而言,叫什么名字作為對象的元語言性質,不應該與對象的形而上學性質同等視之,然而虛構對象有其特殊性。根據Σs-SUBSTITUTION,福爾摩斯在故事中被歸屬了名為“福爾摩斯”的性質,進而根據N-CHARACTERS 它作為抽象對象就編碼這一性質。假設在某一可能世界中,自然數1 的后繼被命名為“5”,那么在該可能世界中,名字“5”所對應的那個抽象對象仍然是自然數2;而如果在某個可能世界中,柯南·道爾將其故事主角偵探命名為“摩爾福斯”,那么根據A-OBJECTS 與他處于創作關系的是不同于福爾摩斯的一個抽象對象。如果在某一可能世界中,佐爾塔存在并且被命名為“塔爾佐”,這并不影響相關句子仍然是在談論佐爾塔這一對象,從這一點上來說,數學對象比起虛構對象,與日常對象更接近。對于日常對象,對象存在、名字與指稱之間的因果鏈追溯到命名儀式,從而保證了名字可以成功指向對象;對于數學對象,對象可以通過某些已知性質被唯一地確定,同時命名儀式確定了名字與指稱之間的關系,名字可以成功指向對象;而對于虛構對象,假設將作者的創作行為看作一個命名儀式,同時對象所編碼的所有性質也只有通過作者的創作行為或者作品信息才能確定,那么虛構名字對于虛構對象的指稱,無論是從命名還是從指稱來說都是無法脫離作品信息的,這一點對于后文的論證至關重要。
對于內語句的真值人們有一些直覺,比如(3)是真的,而(4)是假的:
(3)華生是福爾摩斯的助手。
(4)福爾摩斯是華生的助手。
依據是(3)符合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系列小說中的刻畫而(4)不符合,換言之,在不需要任何理論預設的情況下,人們自然由(3)(4)指向了相關作品,并且僅根據作品內容就可以判斷句子的真值。人們一般會認為這些直覺是十分合理的,即使是不承認虛構對象的哲學家,也會認為在某種意義上(3)為真(4)為假,并且同意這一點可以由相關作品來解釋。對(1)(3)(4)真值做出的解釋,大致如下:
(1+)在J.K.羅琳的《哈利·波特與死亡圣器》中是這樣設置的。
(3+)柯南·道爾在福爾摩斯系列故事里是如此設定。
(4+)與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系列故事設定相悖。
通常人們在解釋內語句真值時,都會依賴作品信息而不是編碼了性質的抽象對象。設想對(1)的真值解釋說“因為老魔杖是編碼了性質X1,…,Xn的抽象對象,而被死神創造這一性質在X1,…,Xn之中”,這通常會被當作一個不充分甚至是不合理的回應。
另一方面,抽象對象理論在本體論上承認了抽象對象,是關于虛構對象的實在論。格蘭茨伯格(Glanzberg)指出實在論的關鍵特點有:1.世界客觀獨立于人們思考或描述它的方式;2.人們的思想與語言是關于世界的。①M.Glanzberg, “Truth”, in E.N.Zalta (ed.), 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Winter 2016),Metaphysics Research Lab, Stanford University, 2016.抽象對象理論作為實在論的一種,在刻畫語言實踐的時候,理當認為人們的論述的真值由客觀實在來決定。于是虛構語句是關于虛構對象的,虛構對象作為實在的一部分,在相關語句的真值解釋中應該起核心作用②真值解釋本身是一個比較弱的概念,對于本體論并不像很多使真者原則那樣有要求,很多時候,只要能夠給出合理的解釋,不論是否做出了本體論承諾都是可以的,例如阿祖尼(Azzouni, 2010)與克雷因(Crane, 2013)都給出了唯名論的解釋。然而由于抽象對象理論是實在論,這些唯名論解釋顯然不適用。。
根據抽象對象理論,(3)(4)的形式分別是:
(3*)華生編碼是福爾摩斯的助手這一性質。
(4*)福爾摩斯編碼是華生的助手這一性質。
(3*)(4*)中不包含任何其他隱藏項,(3)(4)在字面意義上為真或為假。
(3*)(4*)從形式來看,僅僅是在談論某一抽象對象編碼了何種性質,那么只需要確定句中談及的對象是否編碼句中談及的性質就足夠確定句子的真值,不需要引入額外因素。并且,由于抽象對象必然地編碼其屬性,易見對于內語句來說,抽象對象僅憑自身就可以完全地對真值做出解釋。在第一部分我們討論過虛構名字作為虛構對象所編碼的屬性之一的特殊性,這會影響到虛構語句中的虛構名字如何指稱抽象對象,有兩種可能,即直接指稱或者通過描述性內容來指稱。
如果是直接指稱,名字與對象之間的指稱關系卻不是常規的指稱關系,不論作者與哪一個抽象對象之間產生了創作關系,作者給這一抽象對象所命的名都必然是該抽象對象所編碼的“名為……”性質中的名字。如果一個抽象對象編碼了“名為……”的屬性,由于該屬性與對象之間的必然聯系,有理由認為其中的名字也是與對象必然相聯的。在這種情況下,一個名字N 在所有編碼“名為N”的抽象對象中,是無法確定指稱的。正如前文所言,日常對象與命名儀式之間存在因果鏈接,數學對象可以被獨立地確定,因此在使用日常名字或者數學名字的時候,在元語義學的層面能夠有效地解釋名字與指稱之間的聯系。而對于虛構對象,一方面名字本身與對象之間有必然的本質聯系,另一方面不論是命名儀式還是確定對象,都無法脫離作者的創作活動,這就決定了通過作者相關的信息來確定名字與意圖談論的指稱之間的聯系,并不是在元語義學的層面上進行,而是要在語義學的層面上實現。在這種情況下,如果(3)(4)在字面意義上為真或為假,那么其邏輯形式中不包含作品作息。根據A-OBJECTS 可知論域中有大量的抽象對象同時編碼名為華生以及是福爾摩斯的助手這兩個性質,也有大量的抽象對象同時編碼名為福爾摩斯以及是華生的助手這兩個性質。由于名字與虛構對象之間的必然聯系,(3*)(4*)中的名字能夠各自指向對應的這兩類抽象對象中的任意一個,并且由于抽象對象必然地編碼其所編碼的性質,僅憑抽象對象本身應該可以決定(3)(4)都是必然真理。
另一種可能是(3)(4)中的名字指向編碼且僅編碼句中出現的全部性質的抽象對象,而這也不是人們實際使用此句子時意圖談論的對象,福爾摩斯及華生編碼了遠遠多于關于他們的任一有限內語句中提到的全部屬性。所以在直接指稱的情況下上述考慮與人們實際使用它們的情形相悖。
假設虛構名字與日常專名用法不同,那么可能的情況是其語義內容是一種復雜的描述性內容。根據對象的同一性條件,抽象對象是由其所編碼的性質來進行個體化區分的,要成功地確定一個抽象對象,除了確定其編碼的所有性質之外別無他法。如果想要(3)(4)如人們實際使用中一樣確實指向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系列故事中的福爾摩斯與華生,那么假定福爾摩斯編碼的性質分別是名為福爾摩斯,P1,…,Pi,華生編碼的性質分別是名為華生,Q1,…,Qj,將“是福爾摩斯的助手”這一性質記為Qj,將“是華生的助手”記為Rk(Rk不在P1,…,Pi之中),則(3)(4)的實際形式應該是:
(3#)編碼且僅編碼性質“名為華生”,Q1,…,Qj的抽象對象編碼Qj。
(4#)編碼且僅編碼性質“名為福爾摩斯”,P1,…,Pi的抽象對象編碼Rk。
這樣一來,雖然(3#)(4#)的真值與人們直覺相符合,然而它們卻變成了分析性的命題,前者分析地為真,后者分析地為假,這同樣有悖于人們對于內語句的實際理解。
總之在不引入相關作品信息的情況下,抽象對象理論各種可能的考慮都會與直覺出現沖突。
事實上,關于虛構對象的實在論者會堅持虛構名字與日常名字用法相同,佐爾塔強調說作者的故事講述(storytelling)過程是一個擴展了的命名過程,從而保證了虛構名字能夠正確地指稱作者所意指的對象。①E.N.Zalta, “Referring to Fictional Characters”, Dialectica, 57 (2), 2003, pp.243-254.此外,對于人們在(3)(4)中意圖談論的對象,如果不引入相應作品信息,幾乎沒可能定義出其對應的編碼性質集合。然而相應作品信息的引入,會在一定程度上削弱設定抽象對象的理論動機。因為如果僅憑相關作品信息就足以解釋關于(3)(4)真值的直覺,同時抽象對象理論本身也必須依賴相關作品信息才能給出合理的解釋,那么很難說理論上還有設置抽象對象的必要。
抽象對象理論對于內語句的刻畫與直覺之間出現難以緩解的沖突,這種沖突反映了抽象對象理論的刻畫與對于解釋內語句的要求之間的偏差:前者要求抽象對象本身足夠做出全部解釋,然而實際解釋中僅憑抽象對象自身卻難以達到目的;而如果必須依賴抽象對象之外的現實世界因素(即作品信息)才能做出合理解釋,那么在作品內的語境下很難說抽象對象有其理論必要性,同時也很難說內語句在字面意義上為真。
1.1 摒棄直覺解釋
對于上文中的沖突,一個初步回應是堅持說人們在實際應用中根據直覺做出的解釋是錯的。盡管在創作一部虛構作品的過程中作者與某個抽象對象產生了某種關系,但該對象不依賴于作者的創作,不管作者是否創作,都必然有抽象對象。因而只要是內語句,就是在談論抽象對象編碼屬性,也只需要抽象對象自身來保證句子為真,因此對于(1)(3)(4)真值的解釋并不是(1+)(3+)(4+)而應該是(1*)(3*)(4*)。
這樣的回應與抽象對象理論本身是相一致的,因而反映出理論本身在如下要點中的不足:哪怕句中沒有任何信息指向相應作品,人們在任何時候對于虛構對象的談論都無法剝離相關作品信息。在虛構語句的使用中,人們真正關心的以及想要表達的永遠是作品相關的內容,例如作品的內容如何設定,作品的現實影響如何等,而不是某一個不知道怎樣挑出來的抽象對象有什么樣的本質屬性,或者與現實世界中其他因素處于何種關系之類。上述回應預示著即便J.K.羅琳沒有創作哈利·波特系列故事或者柯南·道爾沒有創作福爾摩斯系列故事,形如(1)(3)(4)的句子也會是字面意義上必然為真的,從而導致上文第二部分中直覺與理論間關于(3)(4)的沖突。也就是說,上述沖突證明了相關作品信息的必要性。盡管根據抽象對象理論,虛構對象的定義要求其起源于某個虛構作品,然而這種偶然地與某個作者產生創作關系的要求與虛構對象的同一性沒有任何關系。
同樣的問題也在博爾赫斯(Borges)筆下梅納德(Menard)塑造的堂·吉訶德與塞萬提斯塑造的堂·吉訶德的比較中有所體現。①參見J.L.Borges, “Pierre Menard, Author of Don Quixote”, Ficciones, English translation, Grove Press Inc., from Spanish Edition, 1956。根據所編碼的性質,它們是同一個抽象對象,然而哲學家們卻不會把它們看作同一個虛構對象。反對者可以聲稱根據虛構對象定義中對于起源的要求,堂·吉訶德先在塞萬提斯的作品中出現,所以梅納德的堂·吉訶德不滿足該虛構對象的定義。對此可以設想一種可能的情境:兩個作者同時、獨立地創造出完全一樣的虛構作品。例如假設柯南·道爾和道南·柯爾同時寫出完全一樣的福爾摩斯系列故事,那么文學評論上不會認為他們創造出的是同一個作品,并且也不會用后一部作品的相關信息來解釋前一部作品的內語句真值。然而抽象對象理論卻無法區分這些差別。
1.2 隱藏成分
對此一個可能的做法是將作品信息作為一個隱藏的構成成分加入語句的邏輯形式中,從而作品信息可以自然地參與到相關解釋中。佐爾塔曾采取過這種做法,對于上文中的(2)(2*),易見由于福爾摩斯是虛構對象,根據定義是必然地不存在的,因而(2*)從形式上來看是必然的并且是分析性的真理,而這一點又與直觀相悖,因為人們覺得它應該是偶然真的。對此佐爾塔引入了一個新的存在性質E!!來表示另一種意義上的存在:如果某個存在物例示了一個抽象對象編碼的所有性質,就可以說此抽象對象在此種意義上存在。因而(2)的形式被刻畫為:
(2!)福爾摩斯在下述意義上不存在:沒有存在物例示其編碼的所有屬性。
與設定另一種意義上的存在相類似地,假定有另外一種意義上的某抽象對象例示某性質,即如果在某個虛構作品中一個抽象對象被歸屬了某性質,那么該抽象對象不僅編碼該性質,也在此意義上例示該性質。這樣盡管有些啰唆,但似乎能夠確定地挑出想要談論的抽象對象,于是(1)(3)的形式應該是:
(1!)老魔杖在下述意義上例示被死神創造的性質:在J.K.羅琳的《哈利·波特與死亡圣器》中這樣設定。
(3!)華生在下述意義上例示是福爾摩斯的助手的性質:在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系列故事中如此設定。
這樣一來對于內語句真值的直觀解釋就直接進入了句子的形式,這些句子也不再是必然真的,上文提到的不足似乎可以避免。然而顯然這樣的改寫十分累贅,不僅有編碼性質與例示性質之間的區分,還有一種意義上的例示與另一種意義上的例示之間的區分。更重要的是,改寫過后的句子顯然不再是字面意義上為真了,其復雜程度比起作為競爭理論的轉譯取向理論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樣一來,似乎也沒有任何設置抽象對象的理論必要了,依靠虛構作品的內容足以勝任解釋需求。
總而言之,若堅持原本的抽象對象理論,則難以合理解釋內語句的真值,而如果引入包含作品信息的成分,抽象對象的設定也沒有什么必要了。這些考慮反映出抽象對象理論在本質上與對虛構語句的解釋要求是錯位的。一方面,要合理解釋內語句真值,不可能不引入相關作品信息;另一方面,如果把內語句當作字面意義上必然為真的,那么一切對于作品的指向都被預先排除了。作為形而上學的抽象對象理論,并不適用于刻畫與人類實踐密切相關的內語句,因為后者所關心的不僅僅是(甚至幾乎無關)本體論問題,而前者所刻畫的卻恰恰是與實際解釋無甚關聯的部分。于是,抽象對象理論的刻畫導致如下圖景:看起來好像有很多神秘的抽象對象,它們碰巧與人類生活產生了聯系,然而人們關于這些對象的談論卻無論如何都是必然真的—這無疑是一種非常荒謬的刻畫。
佐爾塔在討論假裝理論①參見K.L.Walton, Mimesis as Make-Believe: On the Foundations of the Representational Ar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0。時認為,假裝理論表面上看起來與抽象對象理論完全相反,然而二者的基本洞見卻可以是一致的②參見E.N.Zalta, “The Road Between Pretense Theory and Abstract Object Theory”, in T.Hofweber and A.Everett (eds.), Empty Names, Fiction, and the Puzzles of Non-Existence, CSLI Publications, 2000。。他做出了一些理論調整,將抽象對象重構為性質的模式(patterns of properties),性質的模式是假裝理論者愿意在本體論上承諾的,并且假裝理論者在承認這些以后能夠完善地解決外語句問題,例如外語句中虛構對象的存在引入問題等。佐爾塔引入假裝理論中的相關概念以后,將創作關系重新定義為一個三元關系:
x 通過y 創作s iff x 制造(produce)了y & y 是s 的一個道具(prop)。
其中道具的定義如下:
y 是s 的一個道具 iff y 是一個道具 &對于任意命題p,如果y 授權(mandate)p 進入想象,那么s ╞ p。s ╞ p 表示p 根據s 為真,即s 編碼p。道具是虛構作品的具體表現形式,例如小說或者雕塑等,它們授權人們想象各種命題。對于制造以及授權想象,基本上可以有一些直觀上的理解。關于道具如何授權想象有如下閉合原則(Rule of Closure):
如果(a)s ╞ p1& … & s ╞ pn,并且(b)p1,…,pn├Rq,那么s ╞ q
其中├R代表相關蘊涵①相關邏輯中的概念,佐爾塔并不假定某一特定的相關邏輯,目前只采用關于相關蘊涵的一些直觀想法。。
佐爾塔認為上述調整與人們認為虛構作品及虛構對象是偶然性的存在這一直覺相符合。他指出作者以及道具的制造過程皆是偶然的,并且作為性質的模式的故事及虛構對象皆依附于作者的行為。因而只有當作者完成了他的創作過程時,故事與虛構對象才得以存在(come into existence)。于是,直觀上為真的內語句不再是必然為真的了,作者的行為保證了這些句子的偶然性。
這種重構無疑非常模糊,很難說能真正解決問題。將抽象對象重構為性質的模式,實質上不過是給它換了一種更容易被假裝理論者所接受的說法,而理論本身不會有任何改變。因而本質上仍是抽象對象的性質的模式也是必然地不例示存在性質的,在無論何種意義上都不可能“在作者創作之后得以存在”。
佐爾塔強調說,在故事與虛構對象的定義中要求它們與作者及道具處于某種關系,而這種關系保證了它們的偶然性。然而作為抽象對象,它們的個體化區分條件只有其編碼的性質,因而不論一個抽象對象是否與某個存在物之間處于某種關系,這個抽象對象本身不會有任何改變。假定將所有抽象對象區分為兩類,一類與某存在物一同例示了創作關系,另一類沒有,那么一個特定抽象對象是屬于前一類還是后一類是偶然的。然而在內語句的例子中,先確定了一個抽象對象,然后針對該對象指出它編碼了什么性質,這其中的必然性是無可辯駁的。也許抽象對象理論最好的策略是,直覺真的內語句在語義上是必然為真的,但人們直觀上感覺到的偶然性來源于作者的創作,作者在創作過程中與哪一個抽象對象產生了創作關系是偶然的,然而人們卻將這種指稱虛構對象中涉及的偶然性轉移到了句子的形式之中。
總之,佐爾塔自己的理論調整也無法解決內語句的必然性與人們直觀之間的沖突。抽象對象理論對于內語句的邏輯形式做出了限制,于是內語句如果要在字面意義上為真,就一定是必然為真的,而這一點與人們使用虛構語句的情境錯位,并且各種可能的修改都無濟于事。我認為其中一個原因是作為一個公理化的統一的形而上學理論系統,抽象對象理論很難真正完善地刻畫與人們實際活動以及心理狀態高度相關的虛構語句,盡管后者引起了諸多語義學甚至形而上學的討論,卻始終無法與作者行為和作品信息真正地脫離開。事實上佐爾塔做出的調整也是在向這一方向靠近,然而這一點卻與抽象對象理論本身不相容。結果就是,抽象對象理論對內語句的字面真解讀導致對其的真值解釋有悖于直覺,令人難以接受,而合理的真值解釋不僅在形式上否定了內語句的字面真解讀,更削弱了設置抽象對象的一大理論動機。因而,即使對于那些認為虛構名字指稱虛構對象的實在論者,內語句也不可能在字面上為真。
本文討論了佐爾塔抽象對象理論對內語句的刻畫,指出了將內語句刻畫為字面真將導致只能將其刻畫為必然真理,從而僅靠虛構對象自身便可以完成對真值的解釋。然而僅憑虛構對象解釋真值又會引來各種與直覺的沖突,這些沖突難以化解,表明了抽象對象難以對刻畫為字面真的內語句真值做出合理的解釋,說明其理論對于內語句字面真的解讀并不可取。這種沖突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于作為形而上學理論的抽象對象理論與涉及故事講述、描述以及文學評論的虛構語句之間的隔閡。即使假設虛構作品中描述的確實是一些編碼了各種性質的抽象對象,這些對象在形而上學的層面上編碼了何種性質并不是虛構語句真正關心的。借用抽象對象理論的術語,作者與什么樣的抽象對象產生了創作關系才是重要的事。
此外,對于外語句是否字面真的問題,已有很多討論認為外語句的真值解釋不需要虛構對象,僅僅現實世界的因素就已足夠。①參見J.Azzouni, Talking About Nothing: Numbers, Hallucinations and Fiction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 T.Crane, The Objects of Thought,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我認為在后續研究中這些討論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幫助證明,也許對于外語句,字面真解讀同樣是不合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