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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昂的植物

2019-11-23 01:15:43成向陽
雨花 2019年12期
關鍵詞:植物

成向陽

像貼身硌著一把長刀,昨晚沒睡好,直至凌晨仍是惴惴不安。

沒睡好,完全是因為半夜時分接到一個女人打來的電話,說她就在樓下等我。我本來是不愿意下去的,但還是收拾了一下起身下樓去見她。

這個出現在我眼前十米外的女人,被夜半的路燈光所籠罩,輕逸、窈窕,卻看不出確切年齡。

她穿著一身V 領無袖、長可及地的黑裙,腳下是一雙粉紅色的平跟尖頭皮涼鞋。在兩盞路燈之間的一片明暗交織的人行道磚地上,她踱來踱去,隨著她小幅度的徘徊,那鞋尖和一片乳白色的腳面便隱約顯露出來。

但在她的移動中,我怎么都看不出她確切的年齡,說她二十歲、三十歲或四十歲,都是可以的。她的每一個側面、每一個局部,似乎都保持著一種持續變幻中的不確定性,比如她裙下的腰肢,從背面看,完全是一個二十歲的局部,但在她扭身折返回來時,卻已經像三十歲,而當她走過來再折回去,又同時像二十歲或者四十歲。這種感覺很奇妙,又很含混,我躲在一團暗影里想:應該是此刻路燈的多重折射,賦予了她身體這種夜半時分難以確定和無法把握的奇特感吧。

但總之,她的面目與身材都可謂恰到好處。尤其是一張鵝蛋臉,既光潔通透,又朦朦朧朧,像有既明亮又曖昧的奶質月光流淌其中。

這種類型的女人,我大概天生是喜歡的。但眼前的這位,我不敢確定。她渾身上下,稍微可以顯出幾分確定性的,是她的發型,短平、簇新,像還沒有完全脫離理發師殷勤而濕潤的雙手。但她的發色又黑白相間,不知道是出于天然,還是刻意挑染而成。

她終于看見了我,嘴角一漾,笑了起來。這個微笑持續在我走向她的十幾步路的全過程中,顯得有點長,也有點多。

過多過長的微笑里就有了某種危險性。

我立即就明白,這個半夜時分站立在五龍口火車站西邊一家海鮮店拉下來的卷門前的女人,并不是來讓我表示喜歡的。我立即顯露出一種本能的警惕,像把一件皮甲暗自套到了前胸。

女人開始說話了。她說她找我,是為了一份稿子的事。

她說:“前段時間,你不是為我們植物研究基地寫過一部報告文學嗎?那個稿件影響到了我。”

我立即想起確實有過這么一部書稿,寫的主要是一個植物研究基地負責人程女士和她的科研成果。但準確地說,這并不是“前段時間”,而是兩年多前的事了。那時我用了半年多時間,把植物研究基地程女士的科研成果結合當前的環境保護工作,寫成了一部二十萬字的報告文學作品。但實話說,這部書稿,最后卻并不屬于我。

到了這個時候,我就不得不說,我其實是一個寫字行里的槍手,而且是個名聲甚好的快槍手。只要價錢夠合適,我基本上可以在你說好的時間里寫好讓你滿意的任何文字。但前提是,得我愿意。

至于那部寫植物基地的書稿,我完成后,就立即以一個比正常價位偏高的價格把它轉讓出去了。這樣一來,究竟這部書最后署誰的名字,以什么樣的書名出版,或者干脆就不出版,與我都沒有任何關系了。所以,我也就無須關心它的下落以及任何結果。

這樣的事情,我不是頭一次做,也不可能是最后一次。或者干脆說,在五龍口生活的這近二十年,我做的就是這樣的文字買賣。在我看來,文字買賣和其他買賣沒有任何不同,也是四處跑路,上下倒騰,都是為了錢。

在五龍口這個無底洞樣的地方,我需要的是錢。為了錢,我可以賣我的文字。但我絕不會為了我的文字,舍棄已經到手的錢!

只有到了手、裝進兜的錢才可以相信——在我這里,這是唯一值得相信的理念。

而眼前這個微笑著的女人,好像是來找我要錢的。

不,在她的微笑還停頓在嘴角的時候,我就已經確信,她再一次張嘴,肯定就會說:“你把錢還我!”

果然,她真的張口就說:“那個——你寫的稿子很有問題。但我不是來找你解決問題的,你,干脆把拿的錢還我吧。”

聽她這么說,我心里反倒立即就安穩了。來意既然已經清楚,應對就可以很單純。錢嘛,我當然是絕對不會從自己口袋往外拿的。所以首先,我絕對不能先和她說錢。

我就問:“你說說,這個稿件究竟有什么問題?哪里又對您造成了影響呢?”

她說:“你寫的這個稿件啊,從寫作、宣傳到說好的出版,資金都是我個人這兒墊付的啊!原來他們和我說好,要為我們植物研究基地做整體宣傳推廣。我想,這也是一件好事,就答應了,但等我墊付全部資金之后,宣傳推廣和出版的事至今沒有下落。尤其是,我發現,你寫的稿件中的某些部分,把我們研究基地的研究成果完全泄露出去了。現如今,國內和國外,已經有一些人,剽竊了我們的成果。”

我不由大吃一驚:我寫的書稿,已經通過可以想見的層層轉讓,到了不知道哪個人的手里,現在這個問罪討債的女人怎么會跑來找我呢?并且,她究竟是什么身份?她究竟代表誰?她代表得了嗎?我很清楚地記得,我在書稿正式寫作之前和寫作過程中,和植物研究基地的負責人程女士見過多次面。尤其是在書稿完成后,我專門找程女士審讀過。如果書稿真的出了泄密這樣的大問題,先來找我的也應該是那位程女士啊!

但一瞬間,我來不及細想這些問題,嘴里冒出的話卻是:“那你得先去找負責你這個宣傳推廣項目的人啊!我只是個寫稿子的,尤其是,我具體都寫了什么,植物基地的程女士事前是知道的啊。”

她說:“你寫了什么程女士事前是知道的?但我一點兒都不知道你究竟寫了什么啊!”

我反口就問:“我究竟寫了什么,你知不知道有什么關系嗎?你誰啊你!”

說完這句硬話,我就做好了撇下這個討債的女人轉身離開的準備,把她一個人晾到這兒,她還能把我怎么樣呢?

這么想著,我就掏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順便,又朝身后看了一眼。在我身后不太遠的地方,一個撿垃圾的老女人正伏著身子在翻街口的垃圾桶。

這個老女人啊,總是在午夜以后出門來翻五龍口西邊這一帶的垃圾。而我之所以熟悉她,是因為每逢陰天的早上,她就會脫光全身上下的衣服,蓬頭垢面、一絲不掛地在一條街上走來走去,邊走邊對街道兩邊的垃圾桶吐唾沫,并隨時保持警惕,對敢于掏出手機來拍攝她的路人破口大罵。而隨著她的叫罵,大顆大顆的雨滴就會砸在五龍口泛著泔水味兒的街道上。

此刻,她正像一個沒有聲音的影子,翻著午夜的垃圾桶。一個被她翻出來扔在地上的紅色塑料袋,被夜風一吹,就嘩啦嘩啦地朝著我,也朝著眼前這個討債女人的腳下飛滾過來。

我眼前的這個女人忽然間就笑了。她說:“我就是程女士。你書稿里寫的,就是我!”

兩年前的2017年6月17日,下午三點整,我應約來到電話聯系好的植物研究基地,見到了傳說中的程女士。

程女士站在基地的鑄鐵雕花大門前,迎接從車上下來的我和開車的朋友。

這個被紅磚墻圍起來的基地位于城市西南郊的龍山腳下,位置隱蔽,但也并不難找,因為基地上面不遠的地方,有條從城市飛機場一直延伸過來的快速公路,而這條路的盡頭,就是一處號稱中國最早皇家園林的風景名勝。我曾經多次從機場陪同外地來的朋友驅車直奔皇家園林攬勝,但我從來都沒有想到,這條路的下面,竟還藏著這么大一個植物研究基地。

我這次來基地頗費了一番周折,因為那條通往風景名勝的快速公路正在封閉維修,我和朋友只好半道上繞路前往。我們先是經過了大興土木修造中的明清古縣城,看到了《城市晚報》新聞里那一大片新造起來的仿古樓宇,以及被無數黃色的鏟車、吊車點綴著的一大段城墻和城墻正中間被腳手架包圍起來的城門樓子。

這段城墻和城門樓,據說一兩年來一直是修了又拆,拆了再修,卻怎么修也修不像。

我們的車就顛簸著從這四不像的城門樓對面的一條臨時辟出的土路上穿過去,又走了三五分鐘,隔著一片片飛揚起來的粉塵,我看到了車前突然出現的墳墓群。

一開始,我并沒有意識到那些高高低低、接連隆起的土丘是墳墓,但土丘上隨風招展的看不出顏色的紙花很快提醒了我。我忽然記起,龍山這個地方正是我們這座城市最大的公墓區。幾十上百年了,誰知道這地方究竟埋藏了多少人和他們生前與這座城市的秘密。

我們的車幾乎擦著突出在路邊上的兩座墳墓開了過去,在那看不出顏色的紙花被車拉出的風吹得猛然顫動的一剎那,我胳膊上的皮膚忍不住緊了那么一下下。

我摸著胳膊責怪開車的朋友,怎么繞到這么個地方來了。但朋友沒接我這個話茬兒,只是抬了抬下巴說,你看,這不就到了嗎?我隔著玻璃一看,遠遠就看到了基地門前的程女士。

程女士戴著一副框架寬大、鏡片很厚的銀色近視眼鏡,她的頭又尖又小,臉色也非常蒼白,這讓她第一眼看上去有點像只雨前低飛過來的蜻蜓。但她很是和善友好,帶著我們先在植物基地里轉了兩圈,看了很多種由基地培養出來的土生和水生植物,然后就把我們帶進了她的實驗區。

進實驗室之前,她先領我們到她的辦公室坐了坐。這間辦公室不大,甚至可以說很逼仄。我在椅子上一坐下,抬頭就看到對面墻上掛著的一大幅照片。或者說,那幅略微傾斜向下掛在墻上的照片,就是懸在半空中等我呢,我一抬頭,目光就無可選擇地和它碰面了。

下午的陽光從門窗里長長地斜射進來,部分散落到這幅照片上,克服著光線帶來的一陣視覺困擾,我首先看到的是一大片紅色,再細看,才看出這其實是一張京劇劇照。上面是一個鳳冠霞帔、粉面涂丹的女人。她頭上戴的鳳冠似乎又大又沉——三層緊密排列成扇形的紅色絨球間隔著兩列晶瑩閃爍的珠子,其下是拱門式的團花抹額,抹額之后又左右對稱裝飾著祥云、鸞鳳和口銜玉佩的雙魚。女人身上穿的是紅面白里的水袖錦袍,胸前掛滿珍珠瓔珞。兩根長長的雉雞尾,一上一下,一端捏在女人皓腕上揚的左手里,另一段盤曲著拂過水袖,捏在女人背在身后的右手里。女人劉海覆額,臉上的脂粉涂得很濃,但眉毛醒目,眼眸高高向左斜挑,看著翹在半空中的一段雉尾。我的總體感覺是,這位照中之人,渾身上下都有種不愛人間愛天上的高傲寂寞勁兒。照我對京劇的有限了解,這或許就是《貴妃醉酒》里的貴妃娘娘了吧。

我很奇怪,在一個植物研究基地里,怎么會掛這樣一張紅艷艷的劇照呢?

我忍不住問程女士:“這位是誰啊?”

程女士也看了看那幅劇照,過了一會兒才說:“就是我呀!像嗎?”

我說:“這個——像嗎?嗯,挺像。”這么打著哈哈就一同起身去了實驗室。

等換上拖鞋和藍袍子進了實驗室,我就有點后悔。因為這地方,實在是太憋悶,又太陰森,進去仿佛就像被埋了一樣。

這里就像個埋在地下的雞雛孵化室,不過孵化中的不是小雞,而是各種各樣的植物。在我努力睜大的雙眼前,無數根幽藍的熒光棒掛在壓低的天花板下,緊挨著天花板的是一排又一排密不透風的不銹鋼架,鋼架分隔成五到六層,每一層上面都碼放著玻璃質的恒溫瓶,每一只瓶中都生長著一簇簇剛剛發芽的植物幼苗。它們緊緊地擠壓在一起,形成一片片被玻璃籠罩的微型熱帶雨林。

關于這一場景,后來我在那部關于植物實驗基地的書稿中寫道:“它們在玻璃瓶子中呼吸,它們在瓶子中出汗,它們像要把瓶子都撐破了,它們飛快地成套生長。它們眼睛里永遠有太陽,它們不睡覺,永遠也不穿小棉襖——恒溫、恒光、無菌條件下的瓶中培育的植物們,它們在很短時間內就能實現多株共生。”

而直到后來,我才知道,植物基地真正的核心實驗室并不是我眼前看到的這些鋼架上布滿了小水珠的玻璃恒溫瓶。雨前蜻蜓一般的程女士真正研究的,其實是“植物殺手”。

所謂“植物殺手”,就是植物世界中繁殖力、侵略性、隱蔽性都極強的一些物種。比如說黃頂菊,很像我們在城市公園或者荒山野嶺常見的一種小黃菊,程女士說:“你看,它多柔弱,多不起眼啊,像個鄉鎮幼兒園里家境不太好、常被人欺負的小姑娘。但你別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僅僅是它的表象,表象下才是它的真面目。就這么個不起眼的小東西,它有超強的生殖力和殺傷力。這么一株黃頂菊,就有九十組聚傘狀花序,每組花序可開花一百二十朵左右,這樣算起來,一株黃頂菊就能繁殖種子一萬顆以上。隨便一個城郊結合部的簡易停車場里,起碼就有黃頂菊兩到三百株。而任何一株黃頂菊一旦落腳,立即就會以它發達到可怕的根系,迅速搶占生存資源,進而殺死它周圍的植物。至于它本身嘛,卻有點金剛不壞的意思,因為它耐鹽堿,耐瘠薄,生命力特別頑強,一般手段根本弄不死它。你想想,如果不加以認真研究和有效防控,這種大多數人都不認識的植物很快就會侵入大片農田,給農民帶來難以估量的損害。”

再比如薇甘菊,它比黃頂菊更為可怕,可以說是植物界里數得著的王牌殺手。這種開著漂漂亮亮的小白花,看起來有趣而乖巧的植物,據說生在美洲,又從馬來西亞坐船來到中國。程女士說:“那是將近百年前的1919年,反帝愛國的‘五四’運動在北京爆發的時候,薇甘菊才在中國香港被發現。這種伴著‘自由、民主、科學’之風來到中國大地上的植物殺手有多厲害呢?你過來看,這一平方米面積內,薇甘菊的頭狀花序就有兩萬到五萬個,含小花八萬至二十余萬朵。而它在十五天內就能完成從花蕾到種子成熟的一系列演變,然后馬上借助風力進入下一輪生殖。它的威力究竟有多大呢?我告訴你啊,它們就像一群不聲不響、蜂擁而上的殺手,能通過無休無止的纏繞,輕易殺死大榕樹和桉樹,以及荔枝、龍眼、柑橘等果樹。甚至可以說,植物世界里,還沒有它們殺不死的。”

我是在隨后的采訪中,通過程女士的講述,才逐步進入到這個神秘植物世界的,其中的神奇與奧秘,超出了我此前四十年的經驗。我這才知道,在當前我國環境保護工作中,植物研究原來是這樣重要。像程女士這樣有作為的研究人員,對“植物殺手”的研究與反制,能很有效地瓦解“殺手”們的偷襲與進攻,并逐步根除它們。

我每次到基地采訪,程女士都把我帶到另一個與核心實驗室相鄰的小辦公室里。這間辦公室的一面墻上,也掛著紅艷艷的“貴妃醉酒”大劇照,和我第一次來時見到的那張一模一樣。而與實驗室相鄰的一面玻璃墻,顯然是經過特殊處理。透過玻璃,我看不到實驗室里的任何東西,但有一次我進入實驗室,一回身才忽然發現,從實驗室里面透過玻璃看辦公室,就像電影里審訊室外的人看審訊室內一樣,完全是一覽無余的。

程女士每次給我講她的研究,都是背對著玻璃墻而坐,她的眼睛抬起來的時候就看著墻上的“貴妃醉酒”,而我坐在她的對面,抬起眼睛時只能看見一面什么都不反映的玻璃墻。有時候,我恍恍惚惚覺得,看著“貴妃醉酒”劇照講述的程女士,講著講著話語中就有了一些游移與分岔,好像她講述的不是她自己,而是正從一個別的什么人身上完成一種搬移與借鑒。而我亦能覺得,對面那什么都看不見的玻璃墻后,空闊的核心實驗室里,也許還無聲地走動著其他什么人,也許那個人就緊貼在玻璃墻上聽我們說話,看我一只手偷偷伸進桌子底下,在汗毛特別發達的小腿上撓癢癢。

這種正被看不見的人窺視的感覺,會讓我忽然間皮膚一緊。就像每次來基地時,即使刻意離得遠一些,我也似乎能看到那片墳墓上褪色紙花輕輕地顫動。直到后來經過多次嘗試我才發現,要想進入植物基地,無論從哪個方向開車過來,這一大片墳地都是繞不過去的。

或者可以更直接點說,程女士的植物研究基地正是在大片的墳場之中。

把研究基地建在墳場中央,在舊魂靈頭上實驗培植各種新植物,并經年研究“植物殺手”,我不清楚程女士究竟是怎么想的,又是出于什么樣的目的,但我是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些驚懼,這讓我每次去基地采訪都要克服程度不等的心理壓力。于是我馬上聯系委托人,帶著百分之八十的情緒,要求把書稿采訪寫作費用增加百分之二十,對方很快就答應了,并安慰我說,你不用多想,這個植物研究基地是程女士母親的產業,她一個女人家堅持在這里搞研究,大概也是珍惜家人的心血吧。我問,那程女士的母親也在基地工作嗎?對方猶豫了一下才說,那咱就不清楚了。你爭取早點把書寫完就是了,你小子又不是和人家相親,別問那么多沒用的。

我覺得委托人說得也有道理,于是就這樣疑神疑鬼地堅持了半年多,終于完成了這項采訪和寫作任務。書稿完成后,我專門送往基地,親手交給程女士審讀。半個月后,她又把書稿交到我手上,表示非常滿意,并在書稿里給我夾了一朵黃頂菊。

程女士說:“讓您忙了多半年,就送您一萬個植物殺手吧!放心,我特殊處理過的。”

說完,她伸出左手和我握了一下。這只左手很瘦,很輕,也很涼,像極了雨前蜻蜓伸展過來的一小片透明的翅翼。

我忽然記起程女士在一次采訪后的閑談中對我說過,她最喜歡的一盆植物其實不在這個基地里,也不在家中,而在殺手萊昂的懷抱里——

“殺手萊昂一手抱著那盆植物,一手牽著小女孩瑪蒂爾達。他們,我是說萊昂、植物和瑪蒂爾達,似乎可以就那樣順著街道一直走下去,走向永遠。而那盆植物,可以放在早晨的窗前,也可以放在夜晚每一個閃閃發光的星座上。”

當時我們閑談的是各自最喜歡哪種植物這個問題。因為我非常好奇,像程女士這樣的植物研究專家,究竟會喜歡什么植物呢?按照我平時對各類行業專家的了解,我猜她大概不會說出任何一種常見的植物來,而一定會提到某種我沒見過甚至都沒聽說過的稀奇古怪的植物。這樣一來,我既可以豐富見聞與談資,又可以在準備寫的書里多加上出色的幾筆。

為了聊起這個話題,我就先說我最喜歡的植物是蘋果竹芋,尤其是水培的那種。因為這種葉片渾圓、闊大又始終保持柔綠的室內植物,能帶給我一種莫名的安全感,使我油然進入沉靜。我說的這種沉靜,與金魚在水中仿佛陷入思考時那種深沉而安靜的樣子很像。

但程女士的答案實在是出乎意料。她突然提及的電影人物以及這部我雖看過幾遍但如今已差不多完全忘記關鍵情節的《這個殺手不太冷》,我真的是感到有些陌生。尤其是,她這樣一個渾身散發著科研理性氣息的女人,突然爆發出電影感性來,實在讓我措手不及。一瞬間,我都記不起殺手萊昂懷里抱著的究竟是哪種植物了,也不太好意思繼續詢問那盆植物的名字。因為,那是她最喜歡的植物啊!

我很害怕她反問我:“你竟然連那盆植物的名字都不知道啊!”所以一時間我就不知道該說什么了,一陣輕微的尷尬中一偏腦袋,眼睛就掃到了背后墻上的那幅紅艷艷的大照片,我就趕緊趁機扭回頭來,假裝很認真地端詳起照片來。

程女士笑了,問我:“我的這張照片和我本人像嗎?”

這個問題,第一次見面時她就隨口問過我。當時出于禮貌,我只能說“像啊”。但此刻彼此已經熟悉,我就很干脆地說了句實話——不像。

程女士說:“當然不像了,那本來就不是我呀。”

我趕緊問:“那她是誰呢?”

“一個女人而已嘛。比如我母親、我姐姐、我妹妹,或者別的什么根本沒關系的人,都可以啊。”

“那怎么會呢?一個根本沒關系的人的照片,怎么會掛到您辦公室的墻上呢?而且,每一個辦公室似乎都有這么一張。是您母親,還是姐姐妹妹呢?”

程女士終于說:“這是我母親,我的養母。她年輕時很愛唱京戲,二十多年前就找人拍了這么一張劇照。她當時就說,將來要拿這張照片當遺照。后來她去世前夕,又提這張照片,堅持要用它做自己的遺照。我就掛出來了。”

我們的這次閑談,我覺得很有意義,在后來的寫作中,我果然就把這次經過修正的對話寫進了程女士個人經歷的那一部分中。

書定稿之后,我在找委托人拿最后一筆尾款的時候,順便就提起了程女士和她的母親。委托人有點吃驚,說:“哇,你了解得這么多啊!”過了會兒又說,“她有沒有和你說起過她母親以前的事情呢?”我說,這倒是沒有,人家也沒有這個必要啊!

委托人說:“倒也是。不過呢,她和她母親多年前的那些事情倒是很有意思呢!”

我說:“書我都寫完了,錢我也到手啦。您現在要想再補充點什么,我可不認賬啊!要我認賬改稿也行,錢咱得重新算算。”

委托人說:“這和書根本沒關系,就是閑聊聊。你知道不知道二十多年前,咱們這里出過的那個連環殺人搶劫案?對了,二十多年前你還沒來我們這呢!”

我說:“是不是兩個外地人盜竊廠里半自動步槍后,連續搶劫銀行和工廠財務那個事情?這個我聽人簡單講過的。”

委托人說:“就是這個。二十多年前啊,咱們這里,國企大工廠的民兵組織都有存槍。這兩個外地來的工人就偷偷盜出了一支半自動步槍,連續在周邊縣市作案,傷人奪財,一時間鬧得風聲鶴唳,人人自危。但是你知道他倆是咋落網的?猜不出來吧?就是因為程女士她母親,當然了,還有程女士自己。”

我說:“哎呀,這我可真的不知道,趕緊給我講講吧。”

委托人說:“都這么多年過去了,這事早就被人忘得差不多了。但是當時的好多報紙,專門報道過程女士的母親,說她一個國企財務人員,被兩個歹徒連切兩根手指,又在肚子上捅了三刀,都撐著不開保險柜,最后歹徒急眼了,切掉了她女兒的一根小指,她還是凜然不動。她呀,大晚上值個班,為啥非要帶上自己五六歲的小姑娘呢?也是的,她一個單身女人,帶著一個收養的女兒過日子,不容易呀,沒承想就出了這么個事情。最后還是她趁倆歹徒鼓搗保險柜的時候,一把拖住女兒滾進了里間并反鎖了防盜門。歹徒這才用上了槍,隔門一槍打到了她的大腿上,但也因此驚動了廠里的保衛科。”

我說:“那后來呢?程女士的母親怎么就有了這么個植物研究基地?”

委托人說:“她是因公負傷嘛,作為有功人員被表彰獎勵,后來身體不太好,就帶薪離職了。人家是龍山那里的人,就承包了那片地,開始只是培養綠植,搞花木批發,慢慢就做強做大了。后來程女士自己博士畢業,就繼承了她母親的基地,一邊做花木生意,一邊自己搞科研,這才有了你這本書的事情。還有啊,這個姑娘,你別說,真像她母親,也漂亮,也能干,也有點古怪。三十好幾了,不結婚,不戀愛,自己過日子呢。人家常說,要把自己像棵萬年青一樣種到龍山下那片地里呢。你說龍山下有啥呢,都是死人墳。算了算了,不說了不說了。”

嗯,程女士倒是真的親口對我說過,想把自己像棵萬年青一樣種在龍山下腐殖質最豐厚的一片土壤里。

“就是萊昂抱著的那盆萬年青,銀后萬年青,就是小瑪蒂爾達最后把它種進最干凈、最豐美的一片土壤里的那盆銀后萬年青。”

當程女士在告別時很感性地向著我伸手過來,我發現她平常總藏在實驗手套里的那只左手,也很像小女孩瑪蒂爾達提槍的手。尤其是我發現,那只手的小指是短一小截的。

看著眼前黑裙女人緊握著手機的左手,我冷冷地盯著她充滿笑意的眼睛說:“你根本不是程女士!”

女人繼續笑著,說:“我不是程女士,那你說我是誰呢?你看我不像‘貴妃醉酒’里的貴妃嗎?”說完她朝著夜空斜揚了一下手臂,又斜揚了一下眼睛。然后猛然轉頭看著我,眼睛里已是含著冰霜,說:“告訴你,我才是程女士,你的錢是我付的。現在,馬上,你把那筆錢拿給我!”

直到這時,我才隱隱發現,記憶中那幅紅艷艷的“貴妃醉酒”里的人,如果摘下鳳冠,褪去脂粉,擦凈丹紅,的確與眼前的這個女人頗為相似。尤其是她的鵝蛋臉,尤其是那種奶質的、月亮緩緩流淌其上的、不愛人間的寂寞勁兒。

我感覺自己的一條胳膊上的皮膚在習慣性地發緊,但還是不想放棄,我說:“我還是不相信,我去了基地那么多次,你又躲在哪里呢?我怎么一次都沒見到過你!”

女人說:“我無處不在,我就在你眼前,就和現在一樣。只是你睜著眼卻看不見我。而我,卻能隨隨便便就看見你,看見你慢慢伸手在桌子底下撓癢癢。”

我終于嘆了一口氣,說:“就算你才是真的程女士,錢,我也不能還給你。那是我半年多勞動所得的辛苦錢呀!你怎么能說拿走就拿走?”

她說:“那我不管!總之,我這里有給你開的費用記錄。你得馬上把這筆錢還我。而為了彌補書稿泄密對我造成的損失,你還必須賠償我另外一筆錢。告訴你,我是咨詢過律師后才來找你的。”

然后,她開始翻隨身帶的皮包,翻了很久,終于拉出一長串折疊好的銀行小票,猛然朝我手里一塞,說,“你趕緊給我兌付吧!”

我拿著那一疊撲克牌似的小票,拉長了一張一張細看,怎么這么多錢呢?比我當初轉讓書稿所得的費用要多出幾十倍!

我當真著急了,問她:“如果我就是不給你呢?”

她說:“當然,那也可以,只不過……”說完她一扭轉過了身去——

隔著一條空空蕩蕩的建設北路,五龍口東面的鐵路橋上,一列深夜行走的火車咔噠咔噠地敲擊著鐵軌抵達了。

她面向火車,背對著我說:“那也可以,只不過,你得和我一起從那些車輪下面穿過去。”

說這句話的同時,她呼啦一聲朝我甩過一只短缺兩根手指的左手。那只殘缺的手一瞬間變得那么大,片刻之間就籠罩了我的頭頂。

眼前一黑,我翻身就從凌晨的床鋪上醒來了……

咔噠咔噠,咔噠咔噠,五龍口東面的鐵路橋上,一列夜行的火車正遠遠敲擊著鐵軌抵達了我的窗下。

我急忙撲到陽臺窗口,在一盞盞路燈布下的光暈中,看見入睡前那幾臺晝夜不息的挖掘機仍在轟隆轟隆地施工。一個弓著脊背扛著大蛇皮袋的老女人,正夢游似的穿過那些挖掘機,一步一步走向火車開來的方向。

而從窗口縮回身來的我,就這樣大睜著眼,等那個夢中的討債女人轉回身來,好從我頭上松開她的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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