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海南
很多年前我就讀過茨威格寫的《麥哲倫的功績》,那時是讀一個在時間和空間上都很遙遠的故事。但某一天當我切身站到了與這故事有關的時空節點上,那感覺就不一樣了。以空間論,是佇立在麥哲倫海峽的岸邊,乘船于它的風濤之中;以時間論,恰好于麥哲倫啟航進行環球航行的五百周年。
葡萄牙人麥哲倫既是有經驗的水手又是勇敢的軍人,曾為國家立下汗馬功勞,卻不受新任國王的待見。他沒有忍氣吞聲死忠于祖國,而是請求國王允許他出國謀職。國王看不上他,揮揮手讓他走,于是他去了鄰國西班牙。為什么去西班牙?因為當時的海上強國,除了葡萄牙就是西班牙,離了這兩顆“牙”,他一身的航海本領就會英雄無用武之地。在人生最落魄時,他卻在心中種植最輝煌的理想。
他的理想與他的經歷有關,也與他的朋友有關。他在葡萄牙軍隊的東方戰場上拼死從絕境中救回了一個名叫弗朗西斯科·謝蘭的戰友,二人結成了生死之交。這位謝蘭回國后,當了艦長,再次開赴馬六甲。在經歷了沉船事故再次死里逃生后,謝蘭艦長忽然大徹大悟,他不愿再為遠在歐洲的那個國家辛苦賣命了,于是就在氣候溫暖宛如天堂的當地島嶼上定居了下來,和熱帶海島上那些赤身裸體、無憂無慮的土著居民們一樣過起了自由舒適的日子。謝蘭放下了他的使命,卻沒有放下他的友誼,馬六甲和里斯本之間有固定的航線,他們二人便借往來的船只通信。后來在謝蘭遺留下的文件中,人們發現了麥哲倫的一封信,在信中麥哲倫答應好友:自己會來他住的地方看望他,但不是循已有航線來,而是要走另一條航線。
在麥哲倫的時代,人們已經知道大地是個圓球,哥倫布已經發現了美洲大陸,并且有人在巴拿馬地峽的山崗上看到了新大陸另一邊的大洋,只是還沒有人涉足過那片陌生的水域。于是,麥哲倫想用與以往完全不同的方式去往東方,即背向東方向西航行,最后卻到達東方,與他的朋友謝蘭在馬六甲會面。這個異想天開的計劃最大的障礙在于剛剛被哥倫布發現的那片新大陸,它橫亙在人類已知的大西洋和那片完全未知的新大洋之間。那個時代的航海家們雖然已經進行了多次探索性的遠航,但還無人知曉西邊的新大陸向南一直延伸到哪里。人們希望在新大陸的邊緣能找出一條通向新大洋的通道,而麥哲倫通過他所擁有的一份并不可靠的新大陸海岸圖,確信自己已經掌握了那條通道的秘密。于是他把這個偉大的計劃向西班牙王室托出,希望得到支持和資助;經過數年反復爭取,西班牙王室決定給他以支持和資助,并委任這個葡萄牙人為西班牙遠航艦隊的司令官。于是,在1519年9月,麥哲倫率領由五艘艦船組成的艦隊駛出塞維利亞港,開始了他的、也是人類的第一次環球航行。
麥哲倫面臨的最大挑戰不僅是前方航路上的深淵,還有身邊人際關系上的陷阱。一個從敵國來的叛將要不受阻礙地指揮一個艦隊的西班牙人,而且另外三個艦長不是皇親國戚就是特命官員,這對他是一個嚴峻的考驗。他采取的辦法,竟有點像是來自孔子的教導:“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彼猿聊蜒詠響獙叫兄袔讉€船長的不斷詰問,只是要求他們無條件地服從。西班牙船長們開始還對麥哲倫勉為相信,但是當艦隊來到了現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所在的拉普拉達河入??凇@里是南緯40 度,也就是麥哲倫最初認為通向新大洋水道的地方,可是幾經探測卻發現那只是通向內陸的河流時,他的自信和威信都受到嚴重打擊。但麥哲倫是堅毅無比、百折不撓的那種人,開了弓就不可能有回頭箭。既然神秘的通道不在這里,那必然存在于新大陸南方海岸線上的某個地方。不在40 度,那就在更高的緯度。他要做的只是繼續尋找,不放過新大陸海岸線上任何一個向內凹陷的缺口。
終于,在圣胡利安港,久蓄的矛盾爆發,三位西班牙艦長倒戈,還綁架了忠實聽命于麥哲倫的第四位艦長,要求麥哲倫交出指揮權。形勢嚴酷,力量對比懸殊,這個孤立的葡萄牙人似乎必敗無疑。平心而論,三位倒戈的艦長雖然進行逼宮,但意在奪權而非害命。可是被逼入絕境的麥哲倫卻不得不進行奪命反擊。他以小隊親信人馬出其不意地襲擊處死了一位艦長,并拘捕和審判了另外兩位艦長。他的鐵血手段鞏固了他的權威,此后即使環境再困難,艦隊成員們也不敢以身試法了??墒侨耸碌碾y題迎刃而解后,大自然的難題卻似乎無解,而且時間的重壓越來越沉。他們認真考察了海岸線上的每一個海灣,但每一個海灣盡頭都是越行越細的淡水河流,而不是柳暗花明的海峽通道。他的前輩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只不過航行了一個多月的時間,而他率領艦隊在這折磨人的南美海岸已經徘徊了一年,苦熬過嚴酷的冬天,仍然一無所獲。
誰能夠切實體會麥哲倫的心情和處境?他還能相信那條通向新大洋的神秘通道是真實存在的嗎?在一次次徒勞無功之后,他的意志還能夠堅定不垮嗎?這時的麥哲倫只有兩條路——一條:死扛;另一條:死亡。如果找不到那條他信誓旦旦聲明存在的通道,他只有以死來謝罪并解脫自己。當然還有第三條路:放棄、投降,任由部下們將他押回西班牙受審,但這絕不是無比倔強的麥哲倫能夠接受的。這個絕境中的葡萄牙人不知道有“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這樣的中國成語;也不可能讀到中國詩人陸游所寫的“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但他早已像項羽那樣破釜沉舟,舍命一搏,所以最終能夠得到玄妙命運的眷顧和他所仰的上帝的保佑。他正慢慢走近那條冥冥中曲徑通幽的海峽。
從舊大陸啟航整整十三個月之后,艦隊于1520年10月20日發現了一個巨大海角。正當水手們認為在這個地方也不會有奇跡出現時,前面探航的船只回來報告道:雖然航道曲折探不到盡頭,但整個狹窄水道中的水都是咸的,并沒有逐漸變淡。這說明什么?說明這條曲折水道的另一頭不是河流,而是海洋。一年多時間里麥哲倫像個睜眼瞎一樣在黑暗中摸索,終于在絕望的盡頭窺見了曙光。
在麥哲倫開啟環球航行的五百年之后,我正好站在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海峽岸邊。遠觀前方的海水和遠山,俯看手中iPad 谷歌地圖上的海峽地圖,想象著當時艦船和小艇在宛若迷宮的海峽中左沖右突上下求索的情景,最能表達心情的一句話,只能是:天無絕人之路!但這句話的前提卻是:人有決絕之心。只有麥哲倫這樣無比堅毅、無比頑強的人,上帝才會給他打開一扇通幽之門。不信請看一下世界地圖,全球各處有許多條海峽,彼此間大小長短粗細寬窄都有相似之處,但麥哲倫海峽卻絕無僅有,唯此一條。我所站立的智利城市蓬塔阿雷納斯處在麥哲倫海峽進入狹窄入口后的一片較寬闊的海灣,對面是火地島,背后是廣袤的巴塔哥尼亞,都是由麥哲倫的航行而得名?;鸬貚u的得名是因為島上土人還沒掌握隨時生火的技術,在長夜里不敢讓火堆熄滅,被麥哲倫一行人稱為火地。而巴塔哥尼亞西語義為“大腳”,因為他們在這里發現的土著形如巨人,腳比歐洲人大一倍,故而如此驚呼。這個海峽的進口處寬僅兩公里,若艦隊與此失之交臂,那么麥哲倫就永遠也看不見太平洋。因為以當時的航海能力,如果他們繼續向南駛到南美大陸的天盡頭,恐怕會在風急浪高的德雷克海峽全軍覆沒。即便是膽大包天的航海家德雷克爵士,半個多世紀后率領噸位和裝備都遠超麥哲倫時代的大英艦隊進行第二次環球航行,在走到南美大陸頂端寬闊無比的德雷克海峽時,還是望而卻步,又退回去,老老實實步了麥哲倫的后塵,從這條曲折狹窄的水道進入太平洋。
這是一條怎樣的水道啊!開口處像是一個口腔,下面是細細的咽喉,然后像是胃——不過不是人的胃,而是牛的胃,因為牛才有互相連接的四個胃——這些胃囊是海峽中最寬闊而又最迷惑人的部分,因為向每個胃深入進去都是一個封閉的袋底。要想找到迷宮的出口,就先得找到與這四個胃腔都相連著的十二指腸,再進入彎彎繞繞的小腸和大腸,其間還到處是此路不通的盲腸。麥哲倫和他的大艦小船在這九曲回腸般的復雜水道中鍥而不舍地探索了一個多月,才終于找到了那個能夠通向另一片海洋的狹窄出口。誰知當希望之門已經敞開時,艦隊中噸位最大的艦只卻忍受不了絕望的折磨,開小差逃回了遠方的祖國。
這時候麥哲倫做何選擇?他的船員們已嚴重透支,通向另一大洋的門已被推開,按說先返回西班牙復命,在休整之后二次出發再來完成環球航行也未嘗不可,那樣應該能確保安全。但是麥哲倫再次破釜沉舟,以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率領剩下的三艘船繼續西行!因為不知道前面的路還有多遠,他下令嚴格控制食物和飲水,以便讓給養匱乏的船員們能夠熬到彼岸。但是他和哥倫布都犯了時代限定的錯誤,大大低估了地球的表面積。哥倫布只向西航行了一個月,就認為他已經到達了東方的印度。而麥哲倫也不會想到,他到達東方海島的時間竟會長達一百一十天,比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航程多三倍不止,因為這個新的大洋比大西洋寬了三倍不止!
麥哲倫看到海峽另一邊的新大洋風平浪靜,欣悅地稱之為太平洋。但他不知道的是,這個風和日麗的太平洋比風急浪高的大西洋和狹窄曲折的海峽更為要命。一天又一天過去,一月又一月過去,船前除了海還是海,遠方除了天還是天,頭頂除了驕陽還是驕陽,看不到一線希望的陸地。我想,這時候如果再讓麥哲倫給這片新大洋命名的話,只能叫它絕望洋了。穿越了通向新大洋的海峽,表明他的偉大夢想已經實現了一半;可他想不到的是,這條通向希望之路幾乎也就是通向死亡之路。在大西洋一側經歷過的那么多磨難,只不過是個序曲;命運殘酷的考驗,在太平洋上才真正開始。
我把iPad 捧在手上,拉動谷歌地圖為古人操心:麥哲倫進入太平洋走的是一條向西偏北的航線,他的船位已接近地球最南端,而他的朋友謝蘭定居的馬六甲群島則在赤道以北,他的航線應該向西偏北才能對準那個目的地。對于麥哲倫這個經驗豐富的航海家來說,他定的方向一點也不錯。但是對于這個未知的新大洋,他卻完全無知,他不知道太平洋到底有多大,也不知道在這個大洋的什么位置會有島嶼。所以恰恰是這個準確的方向,幾乎將他的艦隊帶入絕望的死地。如果他制定的航向不要偏北那么多,那他的這次航程也就會輕松許多,不會在一百一十天后才絕處逢生,而會在兩個月左右就撞上新西蘭或者澳大利亞,得到休整和補給。再繼續西行去找馬六甲,就不會那么艱苦了,而且他會擁有發現這兩個大島的光榮。就算航線再偏北一點,錯過了新西蘭和澳大利亞,也有可能碰上太平洋中的一系列小型島嶼,如薩摩亞、斐濟、瓦努阿圖、新喀里多尼亞、所羅門群島等等,只要碰到其中任何一個,他們的處境就不會那么惡劣,斷糧斷水的情況就不會那么悲慘。如果他們在這些小島上得到了補給和休息,就可以把更前方的大島巴布亞新幾內亞當做跳板,輕松愉快地跳上西方世界熟知的那個出產香料的摩鹿加群島,再向前經蘇拉威西島和加里曼丹島,就可以到達謝蘭定居的馬六甲。但遺憾的是,麥哲倫把他的航向定得太準了,準確地錯過了太平洋中部所有大大小小的島嶼,直到死神就要把他們帶走之際,才撞上了救命的關島。這是又一次天無絕人之路。
在這之后,麥哲倫繼續西行,到了現在菲律賓的宿務島。在那里,他憑借科技和文化的優勢,在商品貿易、宗教傳播和政治收服這三項工作上都做得很成功,將西班牙的領土擴展到了新大洋的另一端。此時的麥哲倫已經功成名就,只差走完剩下的航程回西班牙享受巨大的榮光了。但是,命運的轉折再一次來臨,這一次不像前兩次,是在絕望的底牌上翻出希望,而是圓極而缺、樂極生悲,只因輕率地走錯了一步小棋,結果痛失好局、滿盤皆輸!作為艦隊指揮官的麥哲倫,在一次小規模且并不十分必要的戰斗中意外陣亡。當地土著驚訝地目睹了這位天神般的統帥竟然也會被殺死,于是剛剛歸順西班牙和天主教的新領土,于瞬間倒戈相向。在宿務國王隨后設下的“鴻門宴”中,兩位艦長被殺,一條軍艦被毀。水手們成了殘兵敗卒,軍艦也只剩下了兩艘。而在馬六甲的一個島上等著麥哲倫從另一條航線來與他相會的老朋友謝蘭,也在不久前謝世了。這是多么偉大的故事,又是多么悲劇的情節。如果這個真實劇本不是由麥哲倫本人執導并親自主演,而是讓好萊塢編劇來寫的話,結局又會怎樣呢?
好在上天雖然收走了麥哲倫的性命,卻還是保佑了他的事業得以完成。在他率領五艘艦船二百六十六人啟航的三年零兩個月之后,有十八名幸存的水手駕著僅剩的一條船繞行地球一周回到了出發地塞維利亞港。這次航行雖然沒能給西班牙國王帶回他期望的財富和利益,但它帶給人類的教益卻是不朽的。它不但以行動證實了大地確實是一個球形,而且使人們認識到:地球的面積比以往任何一個歐洲人所猜想的都要大得多。更為重要的是它告訴人們:一個人的執著和堅毅,能夠成就怎樣的偉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