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梁公歸智先生

王春林

夜深了，我還不想睡！無法自控的淚水還在我的眼眶里打轉(zhuǎn)。

盡管早在意料之中，早有心理準備，但今天晚上21 時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我的朋友安裴智先生發(fā)出的一條關(guān)于著名紅學家梁歸智先生于2019年10月21日晚20 時11 分因病不治，在大連不幸仙逝、遽歸道山的消息，卻還是讓我倍感震驚，無論如何都不愿意相信這一殘酷的事實。

我最早是在與北京師范大學教授趙勇先生的微信往來中得知梁歸智先生身患重病的消息的。從趙勇處證實，梁歸智先生不僅已經(jīng)被確診為不治之癥，而且預期情況極其糟糕，即使采用最先進的醫(yī)療手段，恐怕也只剩下三個月的生存時間。查閱微信時間，那一天正好是8月30日。此后不久，梁歸智先生的公子梁劍簫又主動和我聯(lián)系，從他那里，不僅進一步證實了梁先生的病情，而且得知先生的實際境況并不算好。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心心念念地想要找時間去看望一下先生。

等到9月8日的時候，我終于可以抽出時間前往大連探望內(nèi)心牽掛已久的梁先生。那一天正好是個星期天，一大早，我就匆匆忙忙打車從學校趕到了機場。等到飛機準時在大連周水子機場降落的時候，時間正好定格在了8 點45 分。一下飛機，我打了個出租車，一刻也沒有停歇地直奔大連醫(yī)科大學第二附屬醫(yī)院而去。

等我順著醫(yī)院的指示標志摸到C區(qū)22 層肝膽胰外二科的時候，梁先生的愛人，被我們尊稱為梁老師的一位先生，已經(jīng)迎候在病房門口了。一進病房，雖然早已打過預防針，但一下子撞入我眼簾里的清瘦的梁先生，還是讓我不由得暗中吃驚。我記憶中的梁先生，雖然似乎從來也沒有胖過，但也一向是壯壯實實的。一下子便消瘦到形銷骨立的地步，肯定是可怕的病魔作祟的緣故。我在進門的時候，梁先生的手上正輸著液體。由于病體難支，一貫注重禮數(shù)的梁先生沒有能夠起身迎我，但看到我背著雙肩包走進門來，梁先生還是勉力地挺起身來和我打招呼。

聊天的過程中，我才得知，梁先生的病情是在7月22日早晨因小便顏色異常去醫(yī)院檢查時發(fā)現(xiàn)并確診的。從那個時候算起，到我專程前來探望，梁先生事實上已經(jīng)與可怕的病魔斗爭了一個半月。雖然一直飽受病魔之苦，但或許是藥物作用的結(jié)果，又或者更主要的，還是梁先生的心目中早已勘破了生死大礙的緣故，在與我前后長達兩個多小時的交談過程中，我其實在很多時候并沒有感覺到他是一個重病在身的病人。正如同以往我們見面時的情形一樣，雖然是在醫(yī)院里，但我們聊天的主題卻始終都逃不出一貫興趣所在的文學和學術(shù)領(lǐng)域。盡管離開太原已經(jīng)長達二十年的時間，梁先生仍一直牽掛著山西文學的發(fā)展狀況。從李銳、蔣韻、葛水平，一直到呂新、王祥夫、孫頻以及楊遙，就梁先生對這些作家如數(shù)家珍般的熟悉與了解程度來說，他一點也不像搞古代文學的，倒像是一個專門研究現(xiàn)當代文學的學者。當然，其間也少不了會穿插一些他所供職過的（也是我至今所在的）山西大學文學院的近況，以及他所在師門（梁先生是著名學者姚奠中先生的高足，而姚奠中先生的老師，又是大名鼎鼎的章太炎先生）的一些情況。不知不覺間，時針已經(jīng)指向了十一點。恰恰也就在這個時候，梁先生的親家公也匆匆忙忙地從外地趕來看望他了。一方面，是因為有他人在場，我們的話題不好再繼續(xù)深入下去。另一方面，更主要的，是看到梁先生在暢談了差不多兩小時之后，盡管仍有興致，卻也面露倦色。我實在不忍心就此作別，然而，還是戀戀不舍地起身告辭了。對了，還有兩個重要的細節(jié)，無論如何都應該記下來。一個是，在聊天的過程中，梁先生特意讓他的夫人取了他的兩本著作，一本是《禪在紅樓第幾層》，另一本是《浪子風流說元曲》，用微微顫抖的手認真地在上面寫字，題贈與我。再一個是，臨行前我主動提出，要借用梁公子的手機給我和梁先生留一張合影。因為我預感到，這可能是我和梁先生最后的一次合影機會了。

就這樣，盡管滿心的不情愿，我還是眼看著梁先生清瘦的面容，一步一挪地走向病房門口。我知道，要想再一次看到梁先生，恐怕是比登天還要難的事情了。

從那一天之后，雖然日日都是各種繁忙的事務(wù)，然而，一旦偶有閑暇，我便會情不自禁地記起躺在病床上的梁先生，在心里默默地為他祈福。但終于，到了今天，到了這殘忍的一天，早已在意料之中的噩耗，還是從遙遠的東北海城大連傳來。我一向尊敬有加、我一向視作很好的兄長的梁先生，終于還是沒有戰(zhàn)勝病魔，駕鶴西行了。

坐在已有寒意的書齋里，我的心更是感覺冰冷。面對著已經(jīng)寫下的一行行如蝌蚪般的文字，眼前閃現(xiàn)出的卻是一幕幕關(guān)于梁先生的往事。往事并不如煙，其中的幾個場景大約會永遠地留存在我的記憶中。

一個場景，是我與梁先生的最初結(jié)識。我是在1996年初由原來所在的單位呂梁高專（現(xiàn)為呂梁學院）調(diào)動到山西大學來工作的。那個時候，梁先生研究生畢業(yè)后在山西大學任教已經(jīng)有很多年了。由于初來乍到的緣故，原本話就不多、有一點訥言的我，除了完成日常的教學任務(wù)之外，幾乎什么話都不說，整日里只要一有時間，便會泡在系里的閱覽室里翻閱各種書刊。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有一天，梁先生走進閱覽室后，停在了我的面前，出乎我預料地開口問道：“你是王春林吧？”“嗯，我是。”我當然是一下子就站了起來。說老實話，我真的不知道梁先生是怎么知道我的。也因此，在當時很是有一點誠惶誠恐。當時還說了一些什么話，現(xiàn)在全都想不起來了。梁先生大約是詢問了一些調(diào)動過來的情況。反正，自此以后，我和梁先生便逐漸熟悉起來。

再一個場景，是我和梁先生，以及哲學系的安希孟先生，還有幾個關(guān)系比較要好的同學在一起的情形。那幾個同學分別是中文系的孫靜，哲學系的王瑞兵、李春安、劉偉。孫靜是我的學生，大約就是在日常授課的過程中，由于她的潛心向?qū)W，我們便慢慢地熟悉了起來。而孫靜，在平時，又和前面提到的哲學系的幾位同學有頗多來往。從專業(yè)方向上看，梁先生是搞中國古典文學的，專研《紅樓夢》，是所謂“探佚學”的首創(chuàng)者，亦是率先積極實踐者。安希孟先生是專研西方神學的一位學者，不僅從事神學的翻譯和研究工作，而且一度與劉小楓過從甚密。而我，則是一位主要以當代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為關(guān)注對象的文學批評工作者。三位研究方向各不相同的學者，就這樣，因為數(shù)位志趣相投的學生在其中彼此勾連的緣故，日漸親近起來，最終成為了非常要好的師友。如此一種密切交往的過程，必然會結(jié)出一些相應的果實。我至今都記憶猶新的，還有這么兩件事。一件是，在一個圣誕節(jié)的時候，我們曾經(jīng)一起去留學生的宿舍，一塊度過了一個別開生面的節(jié)日。盡管我是英語的門外漢，自始至終都沒有能夠聽懂一句英語。另一件是，在日常討論的基礎(chǔ)上，梁先生曾經(jīng)與王瑞斌合作，聯(lián)手寫了一篇關(guān)于《紅樓夢》研究的文章。這篇很是有些見地的文章，后來發(fā)表在了《紅樓夢學刊》上。

還有一個場景，那就是梁先生肩挎一個草綠色的書包，急匆匆地行走在校園里的道路上，難道梁先生是在趕著去上課嗎？非也，他是要趕著去聽課。到后來，我才慢慢了解到，原來，梁先生是一位十分好學上進的人，因為置身于大學校園里，聽課便利，只要遇到自己感興趣的課程，不管是哪個院系，只要有可能，他就會趕到教室里，如同一名求知若渴的大學生一樣，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下面聽課。當然，其間也肯定少不了會有當堂向相關(guān)授課老師請教的場面。一位早已在學界享有盛名的學者，能夠以這樣一種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不斷進步，至今想來，都令我感慨良多。

就這么一幕一幕地，我的思緒最終定格在了梁先生的學問事業(yè)上。雖然由于從事的學術(shù)領(lǐng)域不同，對于梁先生的學問事業(yè)，我不敢輕易置一詞，但對于標志著他一生學術(shù)研究高峰的《石頭記》探佚，我自己覺得還是有一點心得，想趁便寫在這里，以求教于方家。既然要從事探佚學的研究，那梁先生所依據(jù)的，除了《石頭記》的八十回文本外，恐怕就是脂硯齋的批語了。然而，以我的私心揣度，要想真正使得探佚學的研究有所成就，在實際探佚的過程中，恐怕無論如何都少不了另外的兩個東西。一個是小說創(chuàng)作的內(nèi)在藝術(shù)邏輯，另一個則是人物形象的內(nèi)在人性邏輯。只有把以上數(shù)方面有機地結(jié)合起來，所謂的“探佚學”才可能真正地有所作為。而且，在我的理解中，梁先生實際上就是這么做的。

開始寫這篇飽蘸熱淚的懷念文章時，時間是10月21日的晚上，誰知由于雜務(wù)纏身的緣故，等到我拉拉雜雜地即將寫完這篇文章的時候，時間已經(jīng)是10月24日的上午了。按照梁公子知會我的情況，到這個時候，在遙遠的東北海城大連，梁先生的遺體告別儀式應該已經(jīng)結(jié)束，他的身體與靈魂已經(jīng)化作縷縷煙霧，正飄散在廣袤無際的天空中。梁先生，我的好兄長，我好懷念你！寫著寫著，淚水再一次模糊了我的眼眶。真心地希望梁先生一路走好！希望他的靈魂在天堂早日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