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春
春節前,我得到恩師辭世的訃告:“北京大學中文系副教授陸穎華同志,因病醫治無效,于2019年1月20日在北京逝世,享年八十八歲。”呆坐了一會,查閱了一番,我先是傷感,隨后嘆息。人死如燈滅,可是,滅得也太快了,太黑了……
陸老師生前出版了回憶錄《晚晴集》。上網一搜,作者李叔同。再一搜,作者有冰心、何書紳、侯仁之……一大堆名人。唯獨沒有陸穎華。后人如果搜我老師的《晚晴集》,得邁過無數巨人的肩膀。
百度上沒有老師的信息。“高校教師信息庫”能搜到“陸穎華”,但性別“未知”,簡歷“暫時沒有”。
作為少有的被陸老師親自教導的學生,我得寫點什么,免得這盞燈剛剛熄滅就沒了光亮。而且得趕快寫,我本人也過了六十花甲,萬一我也滅了,一片漆黑,誰來點亮?
說陸穎華老師,先得從我說起。
說老實話,我算是混進北大的。1977年恢復高考,我十九歲生日的時候,暈著進了考場。這十九年,我是“餓”過來的。肚子、腦子全“餓”。肚子餓就不用說了,從出生,到20 世紀70年代間的十幾年,我基本沒吃飽過。腦子餓更是真的,1965年報名上小學,說我月份太小。1966年全國停課,等終于“復課”了,我才上小學。也沒學多少知識,其他的倒是學了不少,挖防空洞、縫兔皮、理發、修鞋……上了四年小學,就進了中學。半文半武。文,是搞運動。武,是進工廠,車銑刨磨全學會。下農村,徒手拔麥子,下水田插秧,能推著獨輪車在田埂上跑。得到高考的確切消息,我已經離開中學,干了一年建筑工。這么一個傻小子,怎么可能考上北大?
全靠我當老師的父母。我說:我當工人挺好,為什么要去高考?我爸發來電報:務必參加高考。我媽是老師,堅持讓我高考:孩子,必須去考!我哭喪著臉說,我什么都不會,怎么考得上啊?我媽說,還有一個月,咱們惡補!我給你補數學,再求老師們補別的。地理老師,北師大地理系畢業,人稱大吳。他看了我半天,說,你懂地理嗎?我說不懂。他說,說多了你也記不住,只教你一個吧。你能記住上海到倫敦的航線嗎?我說,我使勁記!——大概就是這條航線,把我送進了北大。
1978年的中國,大學生的地位出奇地高。高考停了十一年半,考生多,錄取率低。考上中專等于是秀才,考上本科相當于中了舉人,考上北大差不多算中了進士。事實上,其中確實藏著學霸。《我在北大蹬三輪》一文里,我把中文系77 級諧謔地分成三種“領”。除了我這個只會干活的“藍領”,好多學問高深的“白領”,還有七個“黑領”(民國年間出生)。很多人入學前已經是名人,發表過大量作品。不光名氣、地位,光是年齡就形成了“階層固化”。我們班好幾個屬狗的,相差十二歲。好幾個屬豬的,相差十二年。班主任劍福老師是40后,他和幾位40 后、50 初的人,互相稱“老”。老葉、老顏、老劉、老杜、老黃、老陳、老江、老宋……如今我已經六十多歲,回望當年,那些“老”者,也就是三十上下的小伙子,只有我現在年齡的一半。互相稱“老”,很有彼此捧場、共榮、互粉的意味。可惜,我當時年少無知,只有膜拜的份,更沒有追隨的妄想——就算他們叫我一聲“老李”,我敢答應嗎?
更強悍的是,眾“老”配得上這個“老”字。全社會敬我們如舉人和進士,北大人是真“舉”真“進”啊。我們的老師,也都是大牛、大咖!中文系77 級就像是博士班,入學不久,每個人都有了自己的研究方向,也都拜了大牌尊師。有人研究先秦,有人專攻唐詩,或是明清文學、現代文學、文藝理論、文學創作論、西方文學、俄蘇文學、比較文學、普列漢諾夫、弗洛伊德……李彤、梁左邀來兩位美女學者,成立了紅學小組,可謂又專又紅……
只剩下我可憐的李藍藍,混進了名牌學府,卻不知道學什么。我也想好好聽課,可是卻有各種障礙。語言學教授王力講古漢語,他是廣西博白人,整堂課我一個字也聽不懂。大牌教授季鎮淮1913年出生,算是爺爺輩的,給我們講《詩經》。他說江蘇淮安話,我能聽懂一半,可是《詩經》,我有一半字不認識。陳貽焮講唐詩,湖南新寧口音,慢慢講能聽懂,但他一激動起來,我就跟不上了……專業課不行,副課也不行。政治經濟學老師叫“王義盡”,我大不敬地說,這不是貶義詞嗎?老黃說,是褒義詞。我說,“義”都盡了,怎么是褒?老黃說,仁至義盡,是不是褒義詞?我說,是啊。他說,那就對啦。我服了,但總覺得怪怪的。課如其人,這門課也怪,聽了一學期,也沒弄清“資本”是好東西還是壞東西。考試前,德聯兄讓我死記幾個概念,才沒有掛科。
聽不懂課,那就去讀書!我問梁左,我能行嗎?他給我鼓勵:有志者事竟成!那讀什么呢?他說,知難而“進”,什么難就讀什么!我奮勇沖進北大圖書館,先借來《資本論》。第一頁我就暈了:“龐大的商品堆積……由胃產生還是由幻想產生,與問題無關。”洋洋230 萬字,壓迫著我的胃和幻想。還是讀名著吧。《水滸傳》我很愛讀,后來也當了電視劇《新水滸》的顧問和作詞人,但這是三十年后的事了,而當時,《水滸傳》是冷門。《紅樓夢》96 萬字,各種裝飾擺設瑣碎難記,983 個人物關系不容易理清。《三國演義》64 萬字,1191 個人物,很難記住誰是誰的部下。試試民間文學?《格薩爾王》,藏族英雄史詩,上百萬行,看著犯困。那攻世界名著?《安娜·卡列尼娜》60 多萬字,《約翰·克利斯朵夫》124 萬字,都沒讀完。說實話不全怪我。日后我也寫過長篇,幫青年才俊策劃過圖書。其實,《克利斯朵夫》24 萬字足夠了,《安娜·卡列尼娜》60 多萬字,足夠寫三本書。
表面看,我是一個典型的北大男生,樂觀自信,籃球場上是高手,湖邊彈唱能招來一群人,還敢獨自蹬三輪到火車站運“禁書”。可是,課程越來越跟不上,眾“老”談學問我越來越聽不懂,我想我可能念不完中文77 這個博士班了。師妹鴿子不明就里,偏偏追著請教:師兄,你給我講講格薩爾王吧,給我說說弗洛伊德。我會莫名發起火來:你問我,我問誰去啊?有一次還把鴿子嚇哭了。我說,別哭別哭,我給你唱歌:“小白菜啊,地里黃啊,二十多歲,沒有娘啊。”鴿子小心地問,你娘不在了嗎?我說,在。(真的在,如今老太太還健在!)但她是我的肉身娘,我的數學娘,逼我去高考的娘。
眼下,我需要一個中文娘,領著我做學問的娘!
大學二年級,先后開了兩門新課,《當代文學》和《文學創作論》。都是大咖開講,經典內容。兩門課尾聲的“當代戲劇”和“戲劇創作論”,是一位中年女老師授課。哈哈,這個不難!當代戲劇,我都看過。寫劇本,不必124 萬字,不用983 個人物。掂量一番,我決定拜投她——陸穎華!又不敢獨自去,求梁左陪著我。“老”梁哼哈了幾聲,答應了。他雖然只比我大一歲,但紅學小組早成立了,見多識廣。他問清地址探好路,某個晚上陪我進了陸老師的家。
樓梯很窄,而且是合住,三居室住著三戶人家。這讓我有點不敢相信。坐定,梁左幫我說明來意。陸老師沉默了一會兒,竟然有些冷淡:“不配啊……”
我說:“我會很努力的。”
梁左也幫腔:“李春同學還是要求進步的。”
“是我不配。”陸老師說,“我只是講師。”
這下我更不敢相信了。堂堂北大中文系的老師,主講戲劇創作論,怎么會只是講師?
陸老師淡淡一笑:“李春同學,我真不敢當啊。以后,你會有北大文憑。可是我,沒有北大文憑,沒有清華文憑,也沒有燕京大學的文憑。”云里霧里,怎么像是進了戲里啊?
認識家門了,我就開始獨自拜訪陸老師。
交流幾次之后,感情拉近,情況也熟悉了。她家跟我家一樣,都有兩個兒子,都是50 后。她跟我媽一樣,都當老師,都是30 后,還都是獅子座。多年以后,劍福老師說,陸老師是一個特別溫和的人。但當時還很傻的我就知道,真不是這樣。她是江南無錫人,但南人北相,并不嬌弱,面容跟滿族的我媽有神似之處。她屬馬,骨子里有一種豪邁和奔放。還是獅子座,有王者象,有英雄氣。只是,在北大中文系的“藍領”地位,令她一直穿著溫和的“藍雨衣”。
我怎么敢為我的老師冠以“藍領”呢?這就要說到北大的三代教師。蔡元培、辜鴻銘這一代師尊,算是“祖宗輩”,在我們入學時已經仙逝。給我們講大師課的,算是“爺爺輩”,大約生在20 世紀初,一般是清華或北大畢業,隨后到海外留學,獲得博士學位,比如季羨林。給我們講專業課的,算是“父母輩”,大約生于20世紀30年代,北大本科畢業,隨后研究生畢業,之后留校任教。
陸老師生于1930年,明顯屬于“父母輩”教師。但是,她的職業生涯,被蘇聯人畢達可夫給打亂了。說來真是戲劇人生啊……
1947年,陸老師考進中央大學中文系。學習五年之后,她考取了北大中文系楊晦先生的研究生,主修外國文學。她住在女研究生宿舍——均齋,條件特別好。楊晦先生1899年出生,老北大畢業,絕對的文化大咖。如果一路學下去,陸穎華拿到北大碩士文憑,一定是“白領”師尊,中文系老師的佼佼者。誰知在這時,蘇聯專家畢達可夫,來北大中文系講《俄羅斯文學史》《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組織上指定楊晦配合蘇聯專家,其實就是給蘇聯人當陪同。楊晦先生也是大師,最好有個“丫鬟”侍奉左右。組織上就說,陸穎華同學你別當研究生了,你給楊晦先生當助教。一句話,陸老師就從研究生變成了打雜的。
1957年4月,中文系秘書彭蘭病了,組織上讓陸老師接手,全面打雜。1958年,組織上讓她帶學生到門頭溝煤礦半工半讀。后來,又到密云大煉鋼鐵。隨后,又到齋堂白虎頭村務農。1969年,北大、清華教師全體到江西鯉魚洲干校務農,陸老師的小兒子胡山林無人撫養,也跟著去了干校。每天挑土、下水田,繁重的體力勞動讓陸老師患了肝炎。醫院讓其全日休息,領導卻板著臉堅決不批準,老師只好帶病勞動。如今,勞碌一生的陸老師已經仙逝,那監工的領導現在何方?上天讓陸老師研究戲劇,理當讓每個角色各得其所。
1971年冬天,北大教師離開干校,回到了北京。體檢發現,陸老師和她的小兒子,都患了號稱已經絕跡的“血吸蟲病”。在陸老師的回憶錄里,回憶鯉魚洲的標題是:“永不再見”!
回到北大,動蕩尚未結束。直到恢復高考,她才重新成為一名教師。但由于畢達可夫打斷了她的學業,她以南京大學的本科學歷,不容易在北大這樣的江湖立身。所以,直到五十歲,才有人拜投到她的門下——還是李藍藍這樣的傻小子,真是辱沒了老師的門庭啊!
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何況三十多年。今日李藍藍,出于藍而勝于藍,笨鳥先飛,以勤補拙,已經非比當年。海內海外殷勤執教,也算桃李滿天下。但當年,基礎差,入學又太早,與同窗水平落差過大,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實在不開竅。這給陸老師出了很大的難題。
前面說了,陸老師有屬馬人的奔放,火相星座的熱烈,同時,是兩個兒子的母親,又有足夠的母性和耐性。開始,她給我一大堆戲劇理論書。我沒有動手搬書,老實承認:我看不懂。那你看過劇本么,比如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我說,我看過,但看到哈姆雷特的大段獨白,我就犯困,看不下去了。她說,你知道荷馬嗎?我說,我知道,他是一個瞎子。對啦,陸老師說,從此,我就當這個瞎子,給你講戲劇故事,好不好?你聽著聽著,就明白了。我說,那可太好了。
于是,女荷馬邁過理論書,給她的笨弟子講戲劇故事。
她講古希臘悲劇《安提戈涅》。美少女安提戈涅,違抗暴君克瑞翁的命令,親手埋葬了哥哥的尸體,最后被投進墓窟自縊而死。年少沖動的我說,真想干掉克瑞翁,然后娶美少女為妻。陸老師鼓勵我:你這么想是對的。她講《竇娥冤》,講到竇娥冤死后,真的六月下雪,我說,老天應該總這樣,人間有冤屈就下雪!她遲疑了一下說,有時,也不一定下雪啊……
她講《望江亭》,說譚記兒用鯉魚騙得金牌寶劍,智慧堪比現代女性。又從多元社會講《玩偶之家》,說娜拉出走之后,還是有好幾種戲劇走向……她甚至大膽對比:如果換成林黛玉,她一定沒有娜拉的叛逆,更沒有譚記兒的計謀和行動力。所以,不同的社會,人們有不同的心智。非凡的心智,才有奇妙的戲劇。
我也漸漸開竅了。比如,我注意到,她講的戲劇故事,多數都是女性主人公。我還注意到,她講的女主人公,都很勇敢、剛烈,愛冒險,像屬馬的,像獅子座……我還想到,她也許打過腹稿,草擬過女英雄對抗畢達可夫的情景劇和動作戲……
不知不覺之間,當同學們都有了研究成果,我也有了自己癡迷的領域。我編劇的《美麗的愛情》火熱公演,成為北大恢復高考后的原創話劇。《論戲劇性》是寫滿我真實想法的論文,很多孩子話,現在看是新思維。日后,從《我愛我家》《新水滸傳》到《十月圍城》,我以不同身份加盟幾十個劇組,都發揮了重要作用。這都要感恩我的藍領娘師——陸穎華。
我時常憶起,她當女荷馬給我說戲,她一段一段給我改論文,都是在她蝸居的陋室。直到我大學畢業后,她才在中關園分到了老師住房。這距離她退休已經不遠了。事實上,在一個和平年代,她被迫搞運動、干農活——安安靜靜當老師的,只有七年時間。而由于沒有教授身份,隨著我們77、78 級的人都成了教授,她事實上被邊緣化了。訃告說:“陸穎華同志一生淡泊名利、默默奉獻,兢兢業業從事教學研究。”真話是:陸老師沒有獲得名利,只白白奉獻了;少有授課機會,只去默默研究了。如此說來,正式拜投到她師門的,大約只有一個李藍藍。我突然想到了“孤兒寡母”這個詞……
1990年退休以后,她開始繪畫。我想,她要給生命一個還不錯的交代。之后,她患了癌癥,以及雙眼眼底出血。
感謝老黃學兄、玫珊學姐,九年前拍了陸老師的照片。感謝岑班長,提供了老師的手跡:“當年的陸老師,現在是白發蒼蒼的老嫗了,老得沒法看了。穎華”——這是很硬氣的語境啊!去年,我試圖去燕達養老院看望她,但家屬在電話中轉達:她謝絕任何人探望。她辭世后,訃告說:“遵照陸穎華同志生前遺愿,不舉行遺體告別儀式。”連貫起來看,這都是我那藍領娘師“永不再見”的剛烈性格啊!
我的親娘,也是30 后,還健在;也是眼底不好,看不見字。我把這文章給她念了一遍。我說,媽,我老師這輩子多不容易啊。我親娘漠漠地說;算很圓滿啦。我問,為什么?這位數學老師說了三條:第一,八十八歲,夠長壽了;第二,有我兒子這么好的弟子,挺不錯的,我兒子多好啊;第三,她走了,還有學生給她寫一篇文章,我要是死了,有人給我寫嗎?我說,有哇,我給您寫!我媽說,你是我兒子啊,我的學生里,會有人給我寫嗎?說著說著,老太太忽然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