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王波,1963年生于吉林市,系中國戲劇家協會會員,吉林省作家協會會員,國家二級編劇。1982年至今已在《曲藝》《戲劇文學》《散文選刊》《滿族文學》《文藝報》《中國青年作家報》等報刊發表小說、文學評論、戲劇劇本、散文、詩歌、紀實文學等文學作品200多萬字。現為《新華書目報》《世界文化》專欄作家。有多篇作品被《新華文摘?中短篇小說選粹》《散文選刊》《軍事文摘》等報刊選載及入選多種年度選本。主要作品有大型話劇劇本《輔帥張作相傳奇》,大型戲劇劇本《玉碎香消》《百花公主》,長篇歷史小說《努爾哈赤后宮秘史》,中篇小說《江爺》等。
東北七月也流著火一樣的熱浪,但站在松花江邊依然感覺到它的清涼。松花江從長白山天池飛流直下幾百里,來到吉林市這里,輾轉反側不忍離去纏綿成一個大寫的S形玉帶,才依依不舍地緩步走遠。
一九六三年五月,我就出生在吉林市三道碼頭河南街,這里就是生我養我的地方。六七歲的時候,我就在松花江岸邊戲水、游泳、瘋長。稍大一點就到三道碼頭、市政府松花江對面的天然游泳池戲耍。去江對面有三個途徑,第一是到二道碼頭下水,順松花江游到對岸;第二是花三分錢在三道碼頭坐擺渡船到對岸;第三是順松江柏油路走一千米過江南大橋繞到對岸。
我和小伙伴們幾乎都是到二道碼頭游泳過江到對岸的天然游泳池的。當然得用手心手背、石頭剪子布之類的游戲選出一個倒霉蛋,頂著炎炎烈日拿著我們小伙伴的衣服褲子坐船過江。至于走江南大橋繞到對岸,那是她們女孩子干的事兒。
天然游泳池有多美,多少年長大后我才明白。它就像鑲嵌在松花江邊攔腰開了瓢的半個大倭瓜,夏天時方圓近千米的水面和松花江時斷時續地相連。冬天的時候,底部坦露,只有兩條近二十米深的水溝。厚厚冰層覆蓋,保護里面的魚蝦還有哈什螞(林蛙)……
對于天然游泳池我是那樣地熟悉,雖然離開家鄉十幾年,但那清晰的畫面多少次出現在我的夢中。幾十年的歲月匆匆,這里的青草、鳥兒,甚至是螞蚱、蟈蟈都是那樣地靜謐……
天然游泳池的春天總是姍姍來遲。可一兩場春雨就成了大草甸子,幾天的暖陽之后,大草甸子顯得格外清純、靈秀,總會萌生出嫩綠鮮活的詩意,猶如一幅柔美縹渺的朦朧畫卷,叢叢小草燦爛蓬勃地點頭微笑地迎著太陽……
天上飄來朵朵棉花一樣的白云,漸漸地由淺到深、由白變黑。攜帶著濃濃寒意的細雨,隨著天空響起的幾聲春雷,春雨像耐不住性子的東北漢子,經過一冬的貓冬,終于又回到了久違的天然游泳池的大草甸子上。毛茸茸的小草一叢又一叢地探頭晃腦,悄悄地鉆出黝黑冷寂的土壤,釋放出壓抑已久的生長能量。
早上臨上班,父親不放心地說,聽說前幾天天然游泳池淹死了一個。這幾天誰也不準到那里玩水撈魚,晚上回家讓我發現了,看我怎么收拾你們。孩子們都迷迷糊糊地聽到了,使勁地閉眼睛,醒了的也裝睡不吱聲。母親接著又說,那大水泡子深不見底的,掉下去就沒影了,這可不是鬧著玩兒。
經過一個冬天久違了的陽光,天然游泳池的魚兒們成群結隊地浮出水面,而最先沉醉于春光的,還是我們這些孩子。男孩兒們把皮帽子扔到家里,來不及脫掉身上的棉衣棉褲,很快來到天然游泳池大草甸子上,從一朵朵小野花身上去嗅春天的芬芳氣息,然后歡快地采摘五顏六色、繽紛絢麗的野花。男孩女孩在這里鬧著、跑著,盡情撒歡兒玩耍,露出一張張如春天般燦爛的臉龐和迷人的酒窩,把春風、春意全都寫在了臉上。
晚上回到家里,喝點燒酒后父親罵罵叨叨地說:“都多大孩子了,一點也不明白事兒,大人們一天起早貪黑上班干活,養活你們這些小兔崽子,你們就不能替家里分擔點兒?”
在一旁的母親怕嚇到孩子們,忙打著圓場說:“你看家里大人上班賺錢忙一天累得要死,還得劈柴,你們就不能在江南天然游泳池的大草甸子上給家里摟點兒柴草燒飯,幫著大人們多分擔點家務。你們也不小了,成天只知道玩兒。”然后小聲說:“還不麻溜去上炕睡覺!你爸爸喝酒了,咋這么不明白事吶?”
孩子們一聽乖乖地都上炕閉了眼睛。第二天一早,吃過早飯,挎上筐歡快地奔向天然游泳池大草甸子,去找尋新鮮的薺菜、開黃花的婆婆丁、嫩嫩的刺嫩芽、大腦袋的小根蒜、青青的山芹菜、苦澀的苣荬菜、充滿蒿子香的柳蒿芽、貓爪子蕨菜、野蘇子葉……
當我們這些累了一整天腰酸腿疼的孩子們把裝滿筐和籃子的勝利果實拿到家里時,父母高興地說,這還行,多干點正事兒,少讓我們操心。趕緊吃點飯,餓壞了吧?明天再去多拿幾個大餅子。一會兒燒點熱水,燙燙腳,解解乏,麻溜地上炕睡覺。
我們吃著熱乎乎的大餅子、煎餅卷大蔥,各種野菜蘸著雞蛋醬,一會兒就飽了。更欣慰的是熱水燙過腳上炕后真的格外舒服,躺在炕上一會兒,男孩、女孩就睡著了,有的男孩子竟然打起了呼嚕。
父親笑著說:“怎么?這小兔崽子挖點野菜、干點活兒,還整出點動靜了,怕人家不知道。”說著要捅醒打呼嚕的孩子。
母親忙勸阻說:“孩兒他爸,你可別惹醒他,累一天了,他還在長身體,你沒聽人家有學問的說,睡覺時間是長個子的時候。”聽了母親的話,夫妻互相瞧著對方,撲哧一聲都笑了,隨即關上電燈。圓圓的月亮像個銀盤掛在天上,河南街的夜晚靜寂極了,偶爾傳來解放車的汽笛聲,顯得特別刺耳……
又是幾場雨過后,夏天到了。松花江汛期來了,江水滾滾洪流涌進了大草甸子,這里大部分水深都有一至一點五米,只有一兩條深溝達到兩三米深。這里頓時成了我們這些十來歲孩子玩水、游泳的好地方,我們都管這里叫天然游泳池。水面靜的時候,魚、蝦成群地浮出水面,青蛙、甲魚高興時亂跳亂爬,特別是青蛙,還向我們示威似的呱呱地大叫,仿佛是我們侵占了它的領地,而在向我們抗議。但有時候它們甚至和我們一起在水中嬉戲……
那時候,我們初中是每天半天上課、半天休息。記得有一次,中午剛放學,我急急忙忙回家吃完午飯,就和事先約好的鄰居小軍來到天然游泳池。我們游了一個多小時,發現水越來越大,根據以往的經驗一定是松花江上游的豐滿大壩又放水了。游著游著,我們發現天然游泳池岸邊的人越來越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拿土籃子、網兜子、抬網、洗臉盆……我們倆到近前一看,水邊小魚密密麻麻地浮在水面,有泥鰍、嘎牙子、葫蘆籽、鰲花……原來是上游的豐滿水電站發水沖下來許多魚和蝦。
小軍看在眼里,像往常一樣著急地到岸上拿起褲子系上褲腿就想下水撈魚。我看在眼里說了一聲:“你真笨,看我的。”我上岸從書包里拿出一個三尺長、二尺來寬的麻袋片兒。
“波哥真聰明。哪來的?”
“在我媽單位四商店向保管員大爺要的。這是棉花的包裝皮,好不容易找到一塊大的。”我洋洋得意地顯擺著。
我和小軍一人把住麻袋片兒的一頭,下水在岸邊撈起魚來。頭兩網都撈上來十幾條小魚,周圍的男女老少頓時投來羨慕的目光。這倆小家伙行啊!網網不走空,那是手巧不如家什妙……
聽人們這么一說,我和小軍撈魚撈得更歡了。我們抬起麻袋片兒,一條大魚一下子蹦出來。我和小軍顧不得水底的石頭硌腳,一網沒撈到,緊接著又撈第二網、第三網,終于足足有三斤多重的大胖頭魚落網了。
我們倆把大魚放到岸邊,圍觀的人七嘴八舌地說,這準是從豐滿大壩下來摔蒙了,一看這魚就受傷了。這回回家你父母可以給你燉胖頭魚了。
我和小軍覺得還能撈到大魚。是呀!一條大魚兄弟倆怎么分呀!我們又歡天喜地地撈起魚來。一會兒撈上一條一斤左右的鲇魚,還撈上來一條半斤多重的黑魚,我們就這樣忘記了吃晚飯,忘記了回家。撈魚一直撈到月亮出來。我們倆又餓又累,但看著足足有十來斤一大堆各種各樣的魚,心里十分地高興。分魚的時候我還是把那條三斤多重的大胖頭魚給了小軍,因為他比我小三歲,他也把那條大鲇魚和黑魚分給我。剩下的小魚、小蝦我們平分。我把魚放到麻袋片兒里,他把兩條褲腿一系把魚放進褲子里。我們倆就這樣滿懷喜悅,雄赳赳、氣昂昂地頂著圓圓的月亮回家了。
我就是在松花江里練就了一身劈波斬浪的好水性,因此,班級里的男同學都愿意和我去游泳。有幾次班級的同學在松花江邊學游泳嗆水了,是我把他們救上岸來。
在一個炎熱的夏天,我和妻子領著兒子到松花江邊乘涼。我剛要下水游泳,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追著水里的小紙船一下子掉進江邊的采沙坑里,旁邊的孩子母親媽呀一聲去抓孩子也掉進深水里。我急忙游過去,先是潛水抓起孩子舉上岸,然后又救孩子的母親,我抓住她的頭發,連劃帶推地喝了好幾口水,才把她救上來。我剛上岸,妻子一下子撲了過來,眼里含著淚水上下打量我,你沒事吧!我很隨意地說,小事兒一樁。
那孩子的母親吐了幾口水,一把抱起孩子就走。圍上的人們大聲說,你還沒謝過救你的恩人呢!她這才又跑回來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抱著孩子急忙離去。
轉眼間,秋天到了。松花江枯水期也來了,近千平方米的游泳池泥土肥得很,到處長滿了一人多高密密麻麻的蒿草,里面藏著百八十個人都找不到。這里不但是我們捉迷藏的好地方,里面還藏著野雞、野鴨、花鼠子、刺猬等許多小動物。
天空上,不時可見到盤旋覓食的蒼鷹和成群飛成“人”字形的雁陣,真是“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一覽無余的大草甸子上,天空格外地藍,秋風也吹得格外地爽快。這時你才能深刻領悟到什么叫秋高氣爽。
距大草甸子幾百米農田里的苞米葉子發黃了,苞米棒子上已經露出金燦燦、白花花整齊的大門牙了、高粱穗子早變成紅臉膛了,向日葵已低下高傲的頭,黃瓜、茄子在秧上隨秋風蕩著秋千,豆角架上的花雀豆在秧子上鼓鼓的,好像馬上就要爆開出世……
農民們在莊稼地里忙活著……田間地頭飄蕩著歌謠:
“秋風陣陣涼來襲,哎!呀呀呀……
農民地里揮鐮急,哎!呀呀呀……
葵花頭重把頭低,哎!呀呀呀……
花雀豆藤葉兒稀,哎!呀呀呀……
黃瓜老了一把籽,哎!呀呀呀……
茄子老了尿臊氣,哎!呀呀呀……”
天然游泳池已經成了我們這些孩子的天堂。只要是上完半天課都愿意往里鉆。我們手里拿著棍棒,還有的拿著家里破舊的鐮刀,在大草甸子里找尋著野雞和野鴨蛋,追逐四處亂跑的野兔、花鼠,當然我們很少能捉到。女孩們跟在我們身后,她們在撿大草甸子里好的蘑菇、野菜。現在我明白了老子說的“上善若水”。松花江大草甸子上生長著各種豐美的野草,養活了許多的食草飛禽,如野雞、野鴨、鴛鴦等。
十年后,天然游泳池成了傾倒垃圾的場所……
又過了十年,天然游泳池已經填平了,松花江南岸也修起了柏油路、江堤……市里的重點工程是清水綠帶,把松花江畔的坑坑洼洼都填平,修了草坪……
我來到江邊,看見一位六十多歲釣魚的大爺,就問道,您今天釣多少魚呀?
大爺看都不看我說,江里哪有魚。江邊魚、蝦產卵的大小水泡子都填平了,小魚絕戶了,哪來的魚呀!連蛤蟆都沒有了,甩出的籽還沒等變成蛤蟆骨朵(蝌蚪)就讓江水沖得快到下游哈爾濱了。
那你釣什么?
大爺聽了嘿嘿一笑,釣心情,釣回憶。老了老了,總做少年時候的夢。那時候的松花江,弄個麻繩綁上鐵絲掛個曲蛇(蚯蚓)扔到江里魚都咬鉤。
又過了十年,這里的望江樓成了全市房地產的高價小區,江堤上出現許多時髦的標語……
轉眼十年又過去,我從北京休假回到家鄉吉林,來到三道碼頭、市政府對岸,我兒童、少年、青年時記憶中的天然游泳池已無蹤無影。眼前一片片火柴盒一樣整齊的樓房,全是微笑著俯首傾向松花江的高檔望江樓。江堤上的柏油路和松花江一樣順流而下,松花江如一條玉帶,江畔整齊了,美觀了,可是江里的魚蝦幾乎沒有了。人們勞動創造著美好的生活,滿足著自己欲望的同時,可曾思考過大自然能承受嗎?和諧嗎?我耳邊又回想起了老子說的“上善若水” ,似乎又有許多許多的感悟。(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