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平
(天津師范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387)
《禮記·緇衣》:“子曰:‘唯君子能好其正,小人毒其正。’”鄭注:“正當為匹字之誤也,匹謂知識朋友。”此處,鄭玄指出《緇衣》正文中“正”當為“匹”之誤。唐陸德明《經典釋文·毛詩音義》:“正音匹,出注下同。”唐孔穎達《禮記正義》:“此一節明其朋匹之事。君子能好其正者,匹,匹偶。言君子能愛好其朋友匹偶,以下云君子好仇,故此正為匹也。”可見陸、孔二氏皆贊同鄭說。后來遵從此派意見的有清代朱軾(2002:629)(1)杭世駿《續禮記集說》卷九十二轉引:“朱氏軾曰:此即歐陽文忠所謂君子有黨,意久要不忘,聞流言而不信,好其匹也;同類相殘,毒其匹也。故惟君子乃有合志同方之朋友,而小人則無之,彼其好惡無定,不似君子之好其匹而惡非其匹也。從舊注,‘正’作‘匹’為當。”,王念孫(2000:579),朱彬(2)朱彬(1996:814)《禮記訓纂》:“正,音匹。”,陳壽祺、陳喬樅(2002:191-192),俞樾(2002:614),當代虞萬里(2004),彭裕商(2005),陳戍國(2006:742)(3)陳戍國(2006:742)引用了云莊先生(南宋學者劉爚,著有《禮記解》)、船山(王夫之,著有《禮記章句》)、孫敬軒(清孫希旦的號,著有《禮記集解》)諸說后稱:“楚簡作‘駜’,‘駜’者可為‘匹’之借,但無法講成‘正’字。楚竹書正作‘匹’。看來這里注疏不誤。”則是贊成鄭玄的意見。然晁福林(2013)卻誤將陳戍國此處論述算作支持“正”為本字的觀點,失當。等。
然而宋代以后,長時間盛行的意見都是認為“正”是正字,而不從東漢鄭玄的意見。代表性的學者如宋衛湜及其所引許多觀點(4)衛湜《禮記集說》卷一四二“唯君子能好其正,小人毒其正”下引觀點多按“正”字理解。如藍田呂氏:“蓋君子所好者皆正,小人所惡亦皆正,故曰君子能好其正,小人毒其正。好惡既明,亦歸于一,此遠邇所以不疑惑也。詩云‘君子好仇’,仇,匹也。其匹者皆好也。先儒以好其正毒其正皆當為匹,恐只作正字亦可。”長樂陳氏曰:“君子周而不比,其取友也必端,故言能好其正。小人比而不周,其交也皆其類而已,故毒其正。”嚴陵方氏曰:“君子非特其身正,而已于正人又能好而與之。小人非特身不正,而已于正人又且毒而害之,此君子小人好惡之辨也。”山陰陸氏曰:“正,正己者也,讀如字。朋友亦是矣。”廬陵胡氏曰:“君子正直是與,故好之,小人惡直丑正,故毒之。故曰君子居必擇鄉,游必擇士,所以防邪辟而近中正也。”,宋黃震(5)黃震《黃氏日抄》卷二十七:“正謂正人君子,取友必端,故好其正。小人黨邪丑正,故毒其正。君子友其正者,惡其不正者,遠近曉然,知其心。引《詩》明君子之仇匹皆好。,元吳澄《禮記纂言》卷33,元陳澔(6)陳澔(2010:432)《禮記集說》卷九:“舊讀正為匹,今從呂氏說讀如字。蓋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君子固好其同道之朋矣,小人亦未嘗不好其同利之朋。不當言毒害其匹也,小人視君子如仇讎,常有禍之之心,此所謂毒其正也。”,明胡廣等《禮記大全》卷27,明湛若水(7)湛若水《格物通》卷六十三:“鄉,向也。天下之治亂邪正而已矣。正人進者,治之表也。君子以正感正,與同類同道,故好其正。小人以邪召邪,而異類異道,故害其正。君子之所以好其正者,以其好同向,惡同方也。”,郝敬(2002:544)(8)郝敬《禮記通解》卷二十:“正,謂正人。君子能好之,小人毒害之。”,明黃道周(9)黃道周《緇衣集傳》卷三:“好惡之難也,君子而無好惡則無以別邪正、肅紀綱、整風俗,一有好惡,則朋黨之論隨之矣。”,王夫之(2011:1378)(10)王夫之《禮記緇衣》章句:“君子言行壹于正則氣類相孚,小人反是。”,趙僎(2002:765)(11)趙僎《禮記思》卷四:“有鄉有方,正所謂能好其正也,不惑不疑,從有鄉有方來。”,清李光坡(12)李光坡《禮記述注》卷二十四:“集說曰:‘小人視君子如仇讎,常有禍之之心,此所謂毒其正也。’”,姜兆錫(2002:857)(13)姜兆錫《禮記章義》卷九:“正,呂氏讀如字,舊讀為匹,非。……毒猶害也。君子同道為朋,故好其正;小人乃同惡相濟者也,則疾正如讐而毒之矣。”,任啟運(2002:398)(14)任啟運《禮記章句》卷十之三:“正,鄭玄讀作匹。呂如字。……毒,害也。邪與正,不容并立,夫子泛言君子小人之性情不同,而記者述之,則因其類之異而見君子所有之必正也。”,鄂爾泰、張廷玉等(15)鄂爾泰、張廷玉等編撰《日講禮記解義》卷五十八:“君子好其正則徳業相資,小人毒其正,豈惟惡之,或且從而戕賊之矣。”,鄂爾泰等《欽定禮記義疏》(16)清代《欽定禮記義疏》羅列以往諸說后,云:“案鄭氏以正為匹,然小人亦有同惡相濟者,寧盡相毒耶,不如陳說明確。”,汪紱(2002:588)(17)汪紱《禮記章句》卷九:“正,友之能正己者也。君子受善,故友之正己者則好之;小人惡聞過,故友之正己者則怨之也。”,齊召南等(18)齊召南等《禮記注疏卷五十五考證》則不從鄭玄的觀點(齊召南1983:420下),云:“陳澔從呂氏說,讀如字。臣召南按,經文正字不誤。正人君子之所好,而小人之所毒也。若作匹字,意義反淺。”,翁方綱(2002:636)(19)翁方綱《禮記附記》卷八:“語本明白,而鄭氏必云‘正’當為‘匹’……何其信手改字之弊至此。”,孫希旦(20)孫希旦(1989:1330-1331)《禮記集解》:“今按:‘正’如字。……正,謂益者之友,能正己之失者,唯君子能好之,若小人則反毒害之矣。”,郝懿行(2002:677)(21)郝懿行《禮記箋》卷三十三:“愚按,‘正’讀如字。”,劉沅(2002:281)(22)劉沅《禮記恒解》卷三十三:“毒,害也。鄭康成曰:鄉方喻輩類,君子以正自持,故于正者必好之,小人不正而讐忌正。人有鄉同道相與也,有方邪僻不容也。”;當代王夢鷗(1979:720)(23)王夢鷗譯為:“只有君子能愛好正直的德性,也只有小人最討厭正直的德性。”,楊天宇(1997/2004:742)(24)楊天宇《禮記注譯》譯為:“只有君子能夠喜歡指正自己的人,小人記恨指正自己的人。”,王文錦(2001:834)(25)王文錦譯為:“唯有君子能夠喜好正直、正派,而小人憎恨正直、正派。”,余小調(2007:61),西山尚志(2009:227-228),聶富博(2015:118)等。
折中派代表學者為晁福林先生。晁福林(2013)引用大量資料作為證據后認為:“從文字發展源流上看,戰國秦漢時期的‘匹’字與‘正’因形近而致誤或音近而通的可能性都很小。《緇衣》此章文本的變化應當是編定《緇衣》篇的戰國秦漢時期的儒者更動了早期文本的結果。這一更動,反映了儒家思想發展與調整的一個側面。”晁先生實際是認為“匹”和“正”二字皆可為正字。
這三派代表性意見,何者為是?我們認為,既然最早的文獻版本是“匹”或“匹”的通假字“駜”,而且關于此句最早的注釋鄭玄注也認為正字為“匹”,這已經提供給我們最好的評判依據了。正如陳戍國(2006:742)所云:“楚簡作‘駜’,‘駜’者可為‘匹’之借,但無法講成‘正’字。楚竹書‘正’作‘匹’。看來這里注疏不誤。”況且“匹”被訛寫為“正”或形近之字,不少學者已經都舉出了相關旁證。如:

(2)陳壽祺撰,陳喬樅述《禮記鄭讀考》(2002:191-192):“按,正、匹以形近而誤,《禮器》:‘是故君子太牢而祭謂之禮,匹士太牢而祭謂之攘。’《釋文》云:‘匹士本或作正士。’孔氏《正義》曰:‘匹士,士也。’庾蔚之云:‘士言其微賤不得特使為介,乃行,故謂之匹也。’《白虎通》曰:‘庶人稱匹夫者,匹偶也,與其妻偶,陰陽相成也。’故《論語》曰:‘匹夫匹婦’。檢于禮本時,有‘匹’字作‘正’字者,有通之者云,……然盧王禮本并作‘匹’字矣,今定本及諸本并作‘正’字,熊士依此本而為‘正’字,恐誤也,喬樅謂此節下文引《詩》云:‘君子好仇’注云:‘仇,匹也。’則‘正’字據義當是‘匹’,其誤與《禮器》今本同。”
(3)俞樾(2002:614)《禮記鄭讀考》:“按,《周易·姤·彖》傳注:‘正,乃功成也。’《釋文》云:‘正,亦作匹。’據王氏此注(26)當即王弼《周易注》。本解說‘天地相遇,品物咸章’,則當以作‘匹’為是。‘正’亦‘匹’字之誤,與此一例。宣三年《公羊傳》:‘自內出者無匹不行,自外至者,無主不止。’《莊子·天運篇》曰:‘中無主而不止,外無正而不行。’又《則陽篇》曰:‘自外入者有主而不執,由中出者有正而不距。’正亦當作匹。”
(4)《墨子·大取》“正夫辭惡者,人右以其請得焉”清孫詒讓間詁:“‘正’當為‘匹’。‘右’疑‘有’之誤,‘有’與‘或’義同。‘請’亦讀為‘情’,下同。……言匹夫雖賤,而不肯受屈,必欲自明其指,則可以得其情實。”(孫詒讓2001:411)
(8)彭裕商(2005)結合上博簡、郭店簡中《禮記·緇衣》句子,認為《禮記·緇衣》“唯君子能好其正,小人毒其正”鄭注意見是對的,“正”當為“匹”之誤,且認為《文子·道原》“無形者,一之謂也。一者,無心合于天下也”中的“心”版本或作“正”“止”,皆當為“匹”的形近而誤。王利器《文子疏義》注18即認為“心”當為“匹”。該句默希子注云:“正者,定也。言無定形,行于天下,周于萬物,而無窮也。”是“心”本為“正”,該句《道藏》朱弁注七卷本作“無止”,李定生、徐慧君(1988)從之。
關注此問題的還有張光裕等(1999:526)、施謝捷(2001/2003:15)、張富海(2002:30-31)、王力波(2002:74)、林素清(2014:91)、劉釗(2005:66-67)、鄒濬智(2006:211-212),王鍔(2007:92)、劉嬌(2009:208-209)、劉傳賓(2010:附錄230,2017:818)、王君(2010:25)、呂友仁(2014:143)、謝科峰(2015:145)、王淑琴(2016:30,44)、俞紹宏(2016:62)等,不一一贅引。





綜合以上材料,可見虞萬里(2004)的意見是基本可信的,秦末至東漢時代隸書階段“正”與“匹”字形是比較接近的,如虞萬里先生所說的有的“字形極近,幾不能區分”,而晁福林先生(2013)認為二字至漢代仍不易混淆,似乎難以令人信服。李運富先生(2017:6-7)曾闡發他(2016a、2016b:3“前言”部分)關于文本用字的同時和異時職用比較、出土文獻和傳世文獻用字比較、文本用字變化規律及成因等方面的觀點,稱:“如果某種文獻只有后出文本流傳,而我們卻希望研究該文獻產生時原始文本的用字面貌,并考證流傳文本和后出文本中的改字現象,那最有效的材料不是該文獻的內容,也不是該文獻的后出文本,而是跟該文獻產生同時代的其他文獻的同時文本。”“在考證文獻的原始文本用字和后出文本改字情況時,古代的某些文獻注釋材料也是可以利用的。因為原文獻的用字一經注釋家選為注釋對象而出注,就相當于加了一層‘保鮮膜’,通常能體現用字的原貌。”如此,根據秦末至東漢時期“匹”“正”形近易混的事實,而東漢時期鄭玄就已經指出《緇衣》文本“正”當為“匹”之訛,那么原本當作“匹”是可信的。
綜上,我們認為東漢鄭玄指出《禮記·緇衣》“匹”與“正”形近而誤的意見是可信的,經文原字當作“匹”,可譯《禮記·緇衣》章:“子曰:‘唯君子能好其正(匹),小人毒其正(匹)。故君子之朋(28)張富海(2002:31)認為今本有誤,衍“朋”字,當從郭店簡本作“友也”。友有鄉,其惡有方。是故邇者不惑而遠者不疑也。’《詩》云‘君子好仇。’”為:“孔子說:‘只有君子能夠喜歡真知朋友,小人會毒害其真知朋友。因此君子結交真知朋友是有一定標準的,君子厭惡的人的標準也是一定的。因此接近他的人不感到迷惑,遠離他的人也不感到懷疑。’《詩經》說:‘君子喜歡真知朋友。’”歷代遵從鄭玄意見進行的說解基本是正確的,而以“正”為本字的說解及折中之說皆不可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