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西海五島”海域爭端是朝鮮戰爭的遺留問題。美國單方面劃定“北方界線”作為韓朝海上軍事分界線,而朝鮮卻不承認“北方界線”的合法性,不斷向其發起挑戰。韓國政府和多數學者認為,“北方界線”是合法的海上軍事分界線,并提出相應依據,但也存在部分質疑“北方界線”合法性的聲音。因此,針對“西海五島”海域爭端,韓國政府根據朝鮮半島局勢變化靈活采取了政治談判、經濟合作、軍事防御等多種政策手段。
[關鍵詞] 韓國;西海五島;北方界線;海洋爭端
[中圖分類號] D815.3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2-2007(2019)04-0043-07
[收稿日期] 2017-07-15
[基金項目] 2018年度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東北亞命運共同體構建:中國的思想引領與行動》,項目編號:18ZDA129。
[作者簡介] 李雪威,女,山東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海洋戰略與發展研究中心主任,山東大學東北亞學院教授,研究方向為東北亞海洋安全與海洋治理研究。(威海 264209)
!“西海五島”海域爭端是朝鮮戰爭的遺留問題。[①]1953年7月27日,朝鮮戰爭敵對雙方通過締結《朝鮮停戰協定》在朝鮮半島中部劃定了一條陸上軍事分界線(MDL:The Military Demar-cation Line),但在海上卻未能劃定海上軍事分界線,只確認了聯合國軍占領“西海五島”的事實。停戰后,聯合國軍司令憑借海上軍事優勢,單方面劃定“北方界線”(NLL:Northern Limit Line),以此作為韓朝海上軍事分界線。此后,韓朝雙方在陸上軍事分界線兩側陳列重兵,維持著陸上劃界秩序的基本穩定。但朝鮮不承認“北方界線”的合法性,致使半島西部海上劃界秩序面臨重大挑戰。在長達60多年的博弈過程中,伴隨著韓朝關系的起伏,“西海五島”海域已爆發多次軍事沖突,甚至該海域曾一度成為雙方嚴重對峙之時敵對情緒的發泄口。2018年以來,朝鮮半島逐步走出對抗危局,韓朝雙方步入和談軌道,這大大降低了“西海五島”海域發生直接沖突的可能性。
本文嘗試在梳理“西海五島”海域爭端的基礎上,解讀韓國對“西海五島”海域爭端的主張依據及政策方向,以裨益于該問題的深入探討。
在探討韓國的“西海五島”海域爭端政策之前,有必要厘清“西海五島”海域爭端的來龍去脈,以呈現“西海五島”海域爭端的全貌。
(一)1953年至1973年是“西海五島”海域爭端形成與蟄伏時期
① “西海五島”是指位于朝鮮半島西部海域的白翎島、大青島、小青島、延坪島和隅島五個島嶼,韓國通稱為“西海五島”。
《朝鮮停戰協定》簽訂后,韓朝間海上武力沖突仍時有發生。為了實現停戰體制的安全管理,在海上隔離韓朝雙方,聯合國軍司令克拉克在簽訂《朝鮮停戰協定》一個月后單方面劃定了一條海上分界線,即“北方界線”。“北方界線”在朝鮮半島西部海域,從漢江河口開始,向西北方向延展到白翎島西側約80千米處,是在“西海五島”和甕津半島及其周邊島嶼中間所畫的一條中間線。而東部海域是從陸上軍事分界線東端基點向東部延伸約349千米。東部海域海上分界線最初命名為“北方警戒線”(NBL:Northern Boundary Line),1996年7月1日,聯合國軍司令部停止使用“北方警戒線”的概念,同西部海域一道統稱為“北方界線”。[1](111)目前,韓朝雙方在“北方界線”問題上的爭議集中在西部海域。
“北方界線”對朝鮮的海州、甕津半島、長山串構成一條海上防御帶,將朝鮮海軍活動范圍限制在沿岸海域。如果朝鮮突破“北方界線”,控制“西海五島”周邊海域,則可根據需要切斷島嶼的海上交通,直接威脅首爾安全;反之,韓國會對朝鮮西南沿海地區形成海上包圍圈,直接威脅平壤安全。此外,“西海五島”海域還蘊藏著豐富的海洋資源,分布著眾多優良港口和重要航線,對韓朝雙方都具有巨大的吸引力。
朝鮮從停戰協定談判時起就提出12海里領海的主張,但并未得到美國的承認。1955年3月,朝鮮通過內閣決議劃定12海里領海,表明了其不承認“北方界線”的態度。但20世紀五六十年代,朝鮮急需集中力量從事戰后恢復和發展國民經濟建設,尚不具備打破這種海上劃界秩序的能力。這一時期,朝鮮警備艇、漁船、商船鮮有發生“越線”事件。[2](255)對此韓國認為,從1953年至1973年的20年間朝鮮未對“北方界線”提出異議。
(二)1973年10月至20世紀70年代末是“西海五島”海域爭端躁動時期
1973年10月,“西海五島事件”爆發。韓國宣稱,自10月23日開始,朝鮮船舶有43次“入侵”行動,其中有6次是“入侵”韓國領海,韓國稱之為“西海五島事件”。12月1日,在第346次軍事停戰委員會上,朝鮮表示,根據《朝鮮停戰協定》第二條第十三款,承認“西海五島”由聯合國軍控制,但主張“西海五島”周邊海域是朝鮮領海,通往“西海五島”的補給船等所有船舶在通過朝鮮海域時必須得到朝鮮的事前同意。[3]時任韓國國防部部長劉載興在會上說:“朝鮮20年來一直將‘北方界線作為事實上的警戒線來遵守,這是朝鮮首次就其合法性問題提出異議,朝鮮的主張等于封鎖了韓國的島嶼,是直接違反《朝鮮停戰協定》的行為。”[4]
朝鮮于1973年開展的一系列行動與國內外的形勢變化密不可分。20世紀70年代初,東西方關系出現緩和,美國從亞洲實行戰略收縮,朝鮮的戰略壓力有所減輕;二戰后,世界范圍內掀起了新一輪“藍色圈地運動”,聯合國先后召開三次海洋法會議,對海洋法律制度展開討論,受此影響,朝鮮維護海洋權益的意識大為增強;早在1962年12月,朝鮮就提出了經濟和國防建設并舉路線,及至20世紀70年代初,朝鮮已完成以重工業為主的社會主義工業化建設,海軍力量得到迅速發展。基于上述原因和西部海域的重要戰略地位,朝鮮在“西海五島”海域的活動有所增加。此后,1977年7月1日,朝鮮宣布200海里的專屬經濟區,8月1日,朝鮮通過《朝鮮人民軍最高司令部報道》單方面提出新的海上軍事分界線,東部海域以領海基線外50海里、西部海域以專屬經濟區界線作為軍事分界線,即西部整個專屬經濟區都是軍事警戒水域,但并未引起廣泛關注。[5](240~267)
(三)20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初是“西海五島”海域爭端緩和時期
20世紀80年代中期,韓朝開啟了雙邊經濟合作序幕。90年代初,兩級格局解體,為擺脫孤立困境,朝鮮“以韓朝對話帶動美朝對話”的方式探索安全出路。韓朝雙方簽訂了《韓朝基本協議書》及其附屬協議書,對朝鮮半島西部海域的管轄區做出了明確界定,即1957年7月27日《朝鮮停戰協定》規定的軍事分界線和《韓朝基本協議書》簽訂時雙方管轄的區域。《韓朝互不侵犯附屬協議書》規定海上互不侵犯區域和《韓朝基本協議書》簽訂時韓朝各自的實際控制區一致。在《韓朝基本協議書》簽訂之時,朝鮮的海上控制區在“北方界線”以北,韓國的海上控制區在“北方界線”以南。
《韓朝基本協議書》的簽訂成為了韓朝關系的轉折點,雙方對峙局面有所緩和,朝鮮在1992年2月20日的《勞動新聞》中也對《韓朝基本協議書》簽訂的重要性進行了報道。在這種和解的氛圍之下,朝鮮對“北方界線”的挑戰行動大為減少。據《2016年韓國白皮書》記載,20世紀80年代,朝鮮警備艇“越線”行為共有11次,海上襲擊和綁架行為1次,漁船、商船沒有“越線”行為,也未發生炮擊和小規模海戰,[6](252)是“西海五島”海域爭端較為緩和的時期。
(四)20世紀90年代中期至今是“西海五島”海域爭端沖突與和談交替進行時期
進入20世紀90年代,朝核問題開始浮出水面。此后“西海五島”海域爭端隨著朝核問題的演化進程而起伏不定。迄今為止,在“西海五島”海域,韓朝于1999年、2002年、2009年共爆發三次大規模海戰,2010年相繼爆發“天安”艦事件和延坪島炮擊事件。大規模海上沖突之后,敵對雙方往往又回到談判桌前,探討解決矛盾、防止沖突持續升級的有效途徑。
1993年,美韓聯合軍演打破了朝鮮“以韓朝對話帶動美朝對話”的幻想,朝鮮轉而推進核開發,尋求與美國直接對話,引發第一次朝核危機。1994年,朝美雙方達成《朝美核框架協議》。90年代末,《朝美核框架協議》并未得到有效落實,“四方會談”也因美朝在駐韓美軍問題上的尖銳對立無果而終。朝鮮試圖以挑戰海上劃界秩序為突破口,力促美韓與之對話。依據1994年生效的《聯合國海洋法公約》,朝鮮認為“西海五島”海域可以納入朝鮮領海或專屬經濟區范圍內,這極大增強了其自信心。與此同時,金正日決心開啟朝鮮新時代,于是向海上劃界秩序發起挑戰。在上述背景之下,1999年6月15日,第一次延坪海戰爆發。當天,朝鮮在板門店將軍級會談上表示,朝鮮從最初就不承認“北方界線”,并把黃海道與京畿道之間的道界線、與黃海上的三個等距離點[②]形成的一條線設定為“海上警戒線”。[7](8)韓國認為,這是朝鮮首次在正式場合直接否認“北方界線”。9月,朝鮮宣布設定“西海軍事控制水域”。2000年3月,宣布“西海五島”通航秩序。6月15日,韓朝實現首次首腦會晤,簽訂了歷史性的《6·15共同宣言》,使雙方緊張局勢得以緩解。
小布什總統上臺后,美國將朝鮮歸入“邪惡軸心”國家行列,朝鮮則公開繼續發展核計劃,引發第二次朝核危機。在這一過程中,2002年6月29日,爆發第二次延坪海戰。此后,從2003年8月起,美韓朝在“六方會談”框架下進行了六輪多邊對話。韓朝雙方則于2004年5月至2007年12月舉行七次將軍級會談、兩次國防部長會談和第二次首腦會談,達成構建“西海和平合作特區”等諸多協議,盡管其間朝鮮于2006年10月進行了第一次核試驗,但韓朝頻繁對話有效緩解了“西海五島”海域的軍事緊張局勢。
2008年之后,李明博總統的對朝強硬政策、奧巴馬總統的“戰略忍耐”政策與朝鮮針鋒相對的強硬政策相互沖撞,2009年5月,朝鮮進行第二次核試驗,朝鮮半島局勢再度升溫,韓朝雙方于2009年11月10日爆發大青島海戰。此次海戰之后,韓朝未能迅速開啟對話,反而將沖突再次升級,2010年3月和11月相繼爆發“天安”艦事件和延坪島炮擊事件。雙方直接沖突從海面延展至島嶼,并造成平民傷亡。此后,韓國政府認識到“西海五島”存在潛在軍事沖突的危險,不斷強化“西海五島”軍事防御。
2018年,朝鮮半島局勢轉緩,韓朝首腦于4月、5月、9月實現三次會晤,之后雙方簽訂《9·19軍事協議》,提出雙方決定全面停止引發軍事緊張和沖突的海陸空所有空間的一切敵對行為。此后第10次韓朝將軍級軍事會談決定于11月1日零時起徹底落實和遵守軍事協議中的停止敵對行為措施。至此,“西海五島”海域在歷經十年的沖突與對抗之后迎來相對和平與穩定的新局面。
“西海五島”海域爭端起因于聯合國軍司令單方面設定的“北方界線”,韓國政府及大多數學者主張這是一條合法的警戒線,但是韓國也存在質疑“北方界線”合法性的聲音。
(一)主張“北方界線”具有合法性的依據
1.事實存在說
① 這三個等距離點分別是:朝鮮康翎半島終端的登山串與掘業島之間的等距離點37°18′30″N,125°31′00″E;朝鮮甕島與格列飛列島之間的等距離點37°01′12″N,124°55′00″E;朝鮮半島與中國海上分界線相交叉的點36°50′45″N,124°32′30″E。
針對朝鮮對“北方界線”的否認,韓國從默認協議或特殊國際習慣法、凝固理論等視角出發認為,在過去數十年間,“北方界線”事實上充當了有實效性的海上警戒線。
韓國認為,“北方界線”雖然是聯合國軍司令單方面在朝鮮半島采取的措施,但之后20年間朝鮮并沒有提出任何明確的異議,因此,它是聯合國軍司令部、韓國和朝鮮之間形成的默認協議,具有特殊國際習慣法的效力,朝鮮應當遵守“北方界線”,尊重現有體制。[8](105)韓國還借用凝固理論對“北方界線”的合法性進行解釋。凝固理論認為,國際法上對領土特別是有爭議領土的承認依據不是單純的占有、單方面的獲得,而是通過協商、承認、默認等多種方式固化和確定的。韓國認為,在朝鮮事實上默認之下,“北方界線”已被明確地固定化,朝鮮“海軍警備區域”的界線大體上與“北方界線”是一致的,從這一事實推定朝鮮政府是采取默認態度的,因此,“北方界線”是合法的軍事分界線。[7](116、140)
2.《朝鮮停戰協定》履行說
韓國認為,《朝鮮停戰協定》第二條第十三款(b)及附件地圖、第二條第十五款對于島嶼撤出、“西海五島”歸屬、其他島嶼歸屬、禁止海上封鎖等內容做出了規定。《朝鮮停戰協定》第二條第十三款(b)規定:“在本停戰協定生效后十天內自對方在朝鮮的后方與沿海島嶼及海面撤出其一切軍事力量、供應與裝備。如此等軍事力量逾期不撤,又無雙方同意的和有效的延期撤出的理由,則對方為維持治安,有權采取任何其所認為必要的行動。上述‘沿海島嶼一詞系指在本停戰協定生效時雖為一方所占領,而在1950年6月24日則為對方所控制的島嶼;但在黃海道與京畿道道界以北及以西的一切島嶼,則除白翎島、大青島、小青島、延坪島及隅島諸島群留置聯合國軍總司令的軍事控制下以外,其余均置于朝鮮人民軍最高司令官與中國人民志愿軍司令員的軍事控制之下。朝鮮西岸位于上述界線以南的一切島嶼均留置聯合國軍總司令的軍事控制之下。”第二條第十五款規定:“本停戰協定適用于一切敵對的海上軍事力量。此等海上軍事力量須尊重鄰近非軍事區及對方軍事控制下的朝鮮陸地的海面,并不得對朝鮮進行任何種類的封鎖。”[9](11~14)
韓朝雙方對《朝鮮停戰協定》的上述文本具有不同的理解與認知。朝鮮認為“北方界線”并不是《朝鮮停戰協定》規定的,而是由聯合國軍司令單方面劃定和宣布的,不是當事者間協商的產物。因此,不能成為停戰協定的內容,不具有國際法的約束力。停戰協定上的唯一“海上警戒線”是黃海道與京畿道之間的道界線。韓國則認為,“北方界線”是履行停戰協定第二條第十三款以及第十五款的規定而設定的界線,是充分具備法律效力的。“北方界線”雖然不是停戰協定所協商的警戒線,但它體現了韓朝雙方的軍事力量對比,是反映當時政治和軍事現實的界限。“北方界線”以南水域是在停戰體制下劃定的,具有戰爭水域或防御水域的性質,在國際法上具有正當性。作為這一防御水域北側分界線的“北方界線”當然是有效的。因此,在通過和平協定明確劃定警戒線之前,“北方界線”都可以被看作是有效的海上警戒線。[10](96)
3.《韓朝基本協議書》確認說
1991年12月13日,第五次韓朝高級會談締結了《韓朝基本協議書》,1992年生效。《韓朝基本協議書》確定了和解、互不侵犯、交流合作等改善韓朝關系的三個重要基本原則,并在相應領域簽署分科委員會附屬協議書,具體促進韓朝關系的改善。《韓朝基本協議書》第二章第十一條明確規定,韓朝互不侵犯警戒線和區域是1953年7月27日《朝鮮停戰協定》規定的軍事分界線和雙方迄今為止管轄的區域。[11](46)即韓朝雙方的分界線與《朝鮮停戰協定》所定的軍事分界線一致;韓朝雙方的互不侵犯區域和目前各自的實際控制區一致。《韓朝互不侵犯附屬協議書》(第十條)“北方界線相關條例”規定,韓朝今后將持續就海上互不侵犯警戒線進行協商。海上互不侵犯區域在海上互不侵犯警戒線確定之前是雙方目前管轄區域。韓國認為,如果之前由于聯合國軍司令單方面設定“北方界線”使之并不完全具備法律約束力,那么《韓朝基本協議書》(第十一條)和互不侵犯附屬協議書(第十條)的簽訂則標志著韓朝雙方明確地以文本形式承認了“北方界線”,是朝鮮默認和遵守“北方界線”、承認韓國對五個島嶼所在海域的管轄權的表現。[12](45)
4.中間線原則符合說
韓國學者根據下述國際法、國內法認為,“北方界線”是具有充分法律依據的。關于海域劃界過程中的中間線原則,相關國際法做出了具體規定。1958年的《大陸架公約》第六條規定,同一大陸架鄰接兩個以上海岸相向國家之領土時,其分屬各該國部分之界線由有關各國協議定之。倘無協議,除因情形特殊應另定界線外,以每一點均與測算每一國領海寬度之基線上最近各點距離相等之中間線為界線。1958年的《領海及毗鄰區公約》第十二條、1994年《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第十五條規定,如果兩國海岸彼此相對或相鄰,在彼此沒有相反協議的情形下,兩國中任何一國均無權將其領海伸延至一條其每一點都同測算兩國中每一國領海寬度的基線上最近各點距離相等的中間線以外。1996年8月,韓國頒布《專屬經濟區法》,其中第五條第三款規定,如果與相關國家存在爭議,韓國主張以中間線為界。“北方界線”是根據“西海五島”和甕津半島等朝鮮沿岸及鄰近島嶼之間的等距離中間線處所劃定的海上警戒線。據此,韓國學者認為“北方界線”分明是韓朝海上軍事分界線,朝鮮管轄海域不可能延長至“北方界線”南側。[13](143、154)
5.有效控制說
有一部分韓國學者認為,國際法秩序尊重事實上控制的有效性原則。這里的有效性是指確認事實上的存在狀態。國家、政府、參戰者的承認、戰時占領、封鎖和搶占(以國家名義)等廣泛地適用有效性原則,因此,這一原則也可以適用于“北方界線”。聯合國軍司令簽訂停戰協定之時是占領全部朝鮮半島海域的。即,聯合國軍司令將占領的海域單方面讓渡給朝鮮,并不是與朝鮮就海上管轄權進行交涉。“西海五島”周邊海域在1950年6月24日之前就是屬于韓國的海域。1953年至1973年20年間,“北方界線”一直持續地(沒有中斷地)在韓國的主權管轄之下,朝鮮對韓國實際行使“北方界線”以南海域管轄權未提出任何異議。之后,雖然朝鮮不斷采取挑戰性行為,韓國海軍實際上仍維護著“北方界線”。而且在《韓朝基本協議書》當中,雙方事實上是承認“北方界線”的。因此,應當維護和還原“北方界線”的歷史,使之正當化。[14](203、388)
(二)質疑“北方界線”合法性的依據
1.“北方界線”的法律性質問題
從“北方界線”的法律性質來看,它是聯合國軍司令未依據停戰協定單方面提出的措施,其性質是內部作戰規定。從“北方界線”的名稱上看,是朝鮮海軍向南方行動的阻止線,也是規范和預防韓國海軍向北進攻行為的內部分界線。
2.“北方界線”的法律程序問題
對停戰協定的一部分進行修訂或者增補都需要雙方當事者間的正式通報和協商討論,但在海上交戰之后,聯合國軍司令部、板門店停戰委員會或美國政府從未公開表示過“北方界線”是合法的。
3.“北方界線”的法律效力問題
韓國雖然提出“北方界線”“實效性原則”和“凝固原則”,但問題是朝鮮是否接受這些主張。朝鮮不斷地提出對“北方界線”的異議,使韓國主張的“實效性原則”和“凝固原則”落實起來相當困難。
4.“北方界線”的實際效力問題
從代表韓國政府的國防部提供的“西海五島周邊海域朝鮮主要挑釁日志”來看,1956年以來,朝鮮每年定期不計其數地“侵犯”“北方界線”。這一材料是韓國國防部以強調朝鮮對“北方界線”“挑釁”為目的提出的,反證了朝鮮是在通過武力不斷持續地主張自己的權利。[15](23~63)
長期以來,韓國政府在應對“西海五島”海域爭端過程中逐步形成三種主要政策路徑:第一,政治談判。推動朝鮮半島由停戰體制向和平體制轉變,為韓朝“西海五島”海域爭端的解決創造條件,以和求穩。第二,經濟合作。提出“西海和平合作特區”的構想,化“爭議之海”為“合作之海”,以合求穩。第三,軍事防御。加強西部海域軍事防衛體系的構筑,防范朝鮮的挑戰行為,以壓求穩。[16](195)
(一)推動停戰體制向和平體制的轉變
“西海五島”海域爭端需要韓朝雙方協商解決,但這一海域爭端的最終解決還取決于朝鮮半島停戰體制能否轉變為和平體制,主要涉及美、中、韓、朝之間的關系互動。60多年來,韓朝與周邊大國關系發生了結構性變化,朝鮮也多次宣布不再受《朝鮮停戰協定》約束,凸顯了停戰體制的局限性與脆弱性。“西海五島”海域爭端頻繁引發海上沖突也反映出構建朝鮮半島和平體制的迫切性。
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隨著國際關系的緩和,韓朝雙邊關系開始解凍。韓國積極推動韓朝對話,以緩解雙方緊張的軍事對峙,謀求半島和平局面,朝鮮也做出明確回應。然而,韓朝以雙邊對話形式推動的半島和平進程受到美國的牽制,于是朝鮮繞過韓國,轉而尋求與美直接對話。1996年,韓國聯合美國提出召開“四方會談”,期待以多邊對話形式開啟一項永久和平進程。盡管韓國是“四方會談”的倡議者,也是建立朝鮮半島和平體制的關鍵一方,但因韓朝雙方戰略目標相左,朝鮮堅持與美直接對話;且因美國對朝鮮建立半島和平體制的要求口惠而實不至,甚至阻撓韓朝和平進程,致使韓國在構建半島和平體制中發揮作用的空間有限,未取得令人滿意的成果。此后,韓國參加了中國倡導的朝核問題“六方會談”,同與會國共同努力取得一系列階段性成果,為朝鮮半島和平體制構建奠定了基礎。
2018年以來,朝鮮半島局勢迅速轉暖,但關于構建半島和平體制的多邊機制仍陷入停滯狀態,停戰體制轉化為和平體制的進程尚未出現突破性進展,反映出停戰體制轉變為和平體制的復雜性與艱難性。文在寅政府執政之后,打破韓朝對峙僵局,目前,雙方已宣布停止海上沖突,“西海五島”海域局勢暫時趨穩。為實現朝鮮半島長治久安,文在寅總統積極推進韓朝終戰宣言的簽訂,在朝鮮半島和平體制構建中發揮著積極和建設性作用。
(二)提出“西海和平合作特區”的構想
為緩解軍事緊張局勢、增加雙方互信、實現朝鮮半島西部海域邊境地區的和平穩定與共同繁榮,第二次延坪海戰之后,韓朝雙方通過一系列會談對半島西部海域和平捕撈環境、防止軍事沖突等問題進行大量討論,并在2007年第二次韓朝首腦會談發表的“10·4宣言”中提出建設“西海和平合作特區”的構想,這是關于朝鮮半島西部海域沿岸邊境地區綜合開發的構想。
韓國計劃將“西海和平合作特區”建設成為朝鮮半島和平穩定的橋頭堡。第一步,將海州開發成朝鮮半島對外經濟特區。第二步,將仁川—開城—海州三地聯動形成“韓朝三角共同經濟自由區”,實現邊境地區區域經濟一體化,開通民間船只直通海州航線。第三步,構建首爾、平壤、南浦、仁川“朝鮮半島中心經濟區”,進而發展成為環黃海經濟圈的經濟樞紐等。[17](3)“西海五島”附近漁業資源豐富,是韓朝漁民經濟利益的重要來源地。兩國漁船每年漁汛前后都在延坪島附近從事捕撈作業,時常因越界引發雙方海上沖突。為緩解這一矛盾,韓朝雙方提出以西海岸鄰近水域為中心進行共同開發的構想,包括共同捕撈和水產業開發合作兩個方面。這一構想的支持者認為,“西海和平合作特區”可以安全守護“北方界線”,是把“戰爭之海”轉變為“和平、繁榮、機會之海”的有效方法。
目前,韓朝雙方對于西部海域共同捕撈水域的劃定仍未達成協議,朝鮮要求共同捕撈水域擴大至“北方界線”以南,因此提出重新設立海上軍事分界線,但韓國堅持以“北方界線”為中心,按照等距離、等面積的原則設定;韓國關于“西海和平合作特區”的建設經費問題還在討論之中;韓朝共同開發漢江河口還面臨保護該地區生態系統、使之可持續發展等問題。盡管存在上述諸多爭議之處,但韓朝關系的好壞是直接影響特區建設進程的重要因素。
(三)加強西部海域軍事防衛體系的構筑
自停戰以來,韓國政府始終依靠美韓同盟防范和壓制朝鮮在“西海五島”海域的挑戰行為。特別是延坪島炮擊事件之后,韓國政府不斷強化“西海五島”及其周邊海域防衛能力,以壓求穩政策便成為韓國主要政策方向。2010年12月8日,李明博總統提出將“西海五島”軍事要塞化的目標。2011年6月,李明博政府成立西北島嶼防衛司令部,負責包括“西海五島”在內的朝鮮半島西部海域的防衛工作,開展“西海五島”防衛訓練、“北方界線”局部挑釁聯合應對訓練、海上攔截訓練等等,以增強其指揮和作戰能力。一直以來,韓軍堅持島嶼防御理念,重點防范“大規模登陸戰”。西北島嶼防衛司令部則以“積極遏制戰略”為基礎,主張實施有效反擊作戰,甚至是“先發制人”。
為了進一步表明“北方界線”的有效性,韓國國防部在《2012國防白皮書》中首次把“北方界線”確定為韓朝的海上分界線。2013年初,韓國宣布計劃在“北方界線”附近部署“長釘”導彈,以應對朝鮮可能采取的進攻行動。2014年3月,韓國國防改革基本規劃將核心軍事戰略從“積極遏制”轉變為“靈活遏制”,旨在以可信的威懾為基礎循序漸進地在韓朝之間建立信任。2016年2月,濟州海軍基地正式啟用,增強了韓國海軍的戰略機動性。釜山至延坪島耗時約21個小時,該基地至延坪島將縮短至15個小時,便于迅速應對“西海五島”海域軍事沖突。
然而,韓國強化西部海域軍事防衛體系卻引發了多重負面效應。韓國以軍事高壓遏制朝鮮挑戰的行為,引發了朝鮮的激烈對抗。朝鮮于2012年9月正式成立西南戰線司令部,增設炮兵火力,提高對“西海五島”海域的威懾力度。在截至2016年的六年當中,朝鮮共發動了200多次海上局部挑戰行動,是朝鮮戰爭以來最為頻繁的時期。[6](252)韓國在西部海域強化軍事部署,勢必打破這一海域的戰略平衡,韓國還將這種慣性思維也順延至東部海域,興建郁陵島海軍基地。這種全面強化海上軍事力量部署的行為,必然刺激周邊國家也傾向于訴諸武力,增加海上沖突的可能性,并為外力介入提供借口,使“西海五島”海域爭端更加復雜化。
2018年,隨著朝鮮半島緊張局勢趨緩,韓朝雙方積極落實《9·19軍事協議》,決定于11月1日零時起全面停止引發軍事緊張和沖突的海陸空所有空間的一切敵對行為。這一行動如若切實得到落實,將會結束“西海五島”海域持續數十年的海上沖突,文在寅政府在保持西部海域防御水平的同時,適時調整了以壓求穩的政策力度,體現出以和求穩與以合求穩的政策傾向。
綜上所述,“西海五島”海域爭端與朝鮮戰爭密切相關,更與冷戰以來韓朝雙邊互動及東北亞安全形勢相互作用。韓朝對“西海五島”海域劃界方法不同,導致雙方海域重疊、主權和管轄權交織,埋下了爆發沖突的隱患。在曠日持久的博弈過程中,朝鮮挑戰“北方界線”的意志日漸高漲,韓國固守“北方界線”的決心愈加堅定,雙方海上沖突態勢一度走高。值得慶幸的是,2018年韓朝關系迅速回暖,雙方決定停止海陸空一切敵對行為,“西海五島”海域局勢或將暫時趨于平穩。一直以來,韓國不斷探索應對之道,交替或并行“以和求穩”“以合求穩”“以壓求穩”等多種政策路徑。今后,韓國選擇何種政策路徑應對“西海五島”海域爭端,關乎朝鮮半島和平與穩定,牽涉黃海海域安全態勢,也將對東北亞地區安全產生深刻影響,值得我們持續關注。
[1][韓]諸成鎬:《北方界線的法律有效性與韓國的應對方案》,《中央法學》,2005年第7卷第2號。
[2]韓國國防部:《2014年國防白皮書》,2015年。
[3]《朝鮮主張白翎島等五個島嶼周邊水域是朝鮮領海》,《京鄉新聞》,1973年12月3日。
[4]《朝鮮主張白翎島海域領有權》,《東亞日報》,1973年12月3日。
[5][韓]金澯奎,李奎昌:《朝鮮國際法研究》,京畿:韓國學術信息出版社,2009年。
[6][韓]韓國國防部:《2016年國防白皮書》,首爾:韓國國防部,2017年。
[7][韓]金榮球:《對朝鮮主張的西海海上警戒線和通航秩序的研究》,《首爾國際法研究》,2000年第7卷第1號。
[8][韓]金澯奎:《北方界線與朝鮮半島停戰體制》,《國際法評論》,1996年第7號。
[13]《關于朝鮮停戰協定的文件》,北京:人民出版社,1953年。
[14][韓]白珍鉉:《韓朝海運合作和國際法》,《首爾國際法研究》,1994年第1卷第1號。
[15]延亨默,鄭元植:《關于北南和解、互不侵犯與合作交流協議書》,《國際問題研究》,1992年第2期。
[16][韓]諸成鎬:《停戰協定60年,NLL與西北島嶼》,《STRATEGY 21》,2013年第16卷第1號。
[17][韓]金楨鍵:《西海五島周邊水域的法律地位》,《國際法學會論叢》,1988年第33卷第2號。
[18][韓]樸鐘聲:《韓國的領海》,首爾:法文社,1985年。
[21][韓]李泳禧:《北方界線是合理的軍事分界線嗎》,《統一時評》,1999年第3號。
[22] 李雪威:《韓國海洋戰略研究》,北京:時事出版社,2016年。
[23][韓]樸養鎬:《朝鮮半島與東北亞共同市場中的西海和平合作特區長遠規劃與發展構想》,《國土政策》,2007年第159號。
[責任編輯 豁然]
[①] “西島五個島嶼,韓國通稱為“西海五島”。
[②] 這三個等距離點分別是:朝鮮康翎半島終端的登山串與掘業島之間的等距離點37°18′30″N,125°31′00″E;朝鮮甕島與′00″E124°32′30″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