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雨萌 曹亞雄
“民眾主義”來源于“populism”一詞,也被譯為“民粹主義”。但拉美“民眾主義”與歐美“民粹主義”內涵不盡相同,“民眾主義”更具中性特征。民眾主義的歷史根源可追溯到俄國和美國。19世紀60年代,伴隨著資本主義的萌芽,俄國小資產階級開始走上革命舞臺。“他們自詡‘人民之友’,提出‘到民間去’的口號,主張發動農民反對沙皇專制制度和地主統治,認為只要發展‘村社’就能過渡到社會主義。”①然而由于小資產階級目光短淺,無視歷史發展必然規律,漠視革命性最強的無產階級,僅僅依靠個人野蠻斗爭,注定走向失敗。19世紀末期,美國出現了“平民黨”運動,“平民黨”是由美國中西部和南部的農民以及工會組織成員組成的政治聯盟,它公開譴責現行體制是“數以百萬人民的勞動成果被肆意竊取,只為少數人積累巨額財富”②,主張實行自由鑄造金銀幣及鐵路國有化等政策。由于領導階級缺乏對形勢的正確判斷以及自身的局限性,又將力量強大的工人階級和黑人農民階級排斥在外,“平民黨”最終分崩離析走向衰敗。20世紀初以來,拉美成為民眾主義的試驗場,民眾主義在拉美地區影響日益深遠。必須說明的是,“民眾主義雖是世界性政治現象,但在各國之間不一定有繼承性和關聯性。”③拉美民眾主義的產生和發展是與拉美自身的工業化、城市化、現代化密切相伴的,有著該地區獨有的特點,與其它民眾主義樣態也不盡相同。當前,國際形勢發生深刻變化,歐美等國民粹主義盛行。以當代視野審視拉美民眾主義,透過其曲折復雜的發展過程,全方位多角度剖析其特點和屬性,對于我們準確把握拉美民眾主義的成敗得失,厘清民眾主義與民粹主義的根本區別,妥善應對國際形勢的發展變化,堅持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道路,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縱觀拉美歷史,民眾主義雖起起落落,卻是拉美發展進程中最不可忽視的重要力量。拉丁美洲這片神奇又獨具特色的土地,政治民主化發展阻力重重,經濟政策復雜多變,社會階級結構劇烈變動,貧富差距鴻溝日增,種種社會問題頻發,這些都為民眾主義生根發芽孕育了深厚的土壤。總體來看,拉美地區民眾主義跌宕起伏的發展進程中,掀起過四波浪潮。
20世紀初,外有英美等帝國不斷入侵,內有工農起義反對剝削壓迫,民眾對少數寡頭和貴族專制壟斷日益不滿,拉美地區新興階級和有識之士開始謀求出路,民眾主義社會改革運動應運而生。最有代表性的人物是阿亞·德拉托雷,他被稱為“拉美民眾主義之父”,美國學者羅伯特·亞歷山大稱其為“整個拉美左翼民主政黨在意識形態和哲學方面的帶頭人”。德拉托雷創立了“美洲人民革命聯盟”(Alianza Popular Revolucionaria Americana,簡稱APRA),聯盟影響了許多拉美民眾主義政治運動,也是秘魯至今歷史最悠久的政黨。阿根廷、烏拉圭、智利等國都涌現出民眾主義代表人物和實踐運動。“社會改革是這次高潮的主旋律,雖然民眾主義者的改革是保守、溫和的,但改革為推動拉美從寡頭政治向大眾政治的轉變邁出了不可逆轉的一步。”④
20世紀30年代開始,世界性的經濟危機和第二次世界大戰席卷全球,也不可避免地波及拉美地區。拉美地區長期以來實行的初級產品出口導向型經濟政策弊端顯露,因難以抵御外部沖擊,拉美許多國家陷入困境。大多數底層民眾受此影響,加上長期以來對現有體制的不滿,謀求政治參與變革現狀的情緒日益高漲。面對政治經濟發展的雙重矛盾,拉美國家必須尋求出路。在此背景下,政治上宣稱代表人民大眾利益的民眾主義領導人主張反貧困、爭取社會福利、縮小收入差距等舉措贏得了廣大群眾的支持。經濟上,拉美國家采取進口替代工業政策,意在走出一條新的發展道路以扭轉頹勢。工業化和民主化進程齊頭并進,民眾主義不僅成為最重要的思想潮流,更推動了民眾主義性質的政權、政黨、政策全面繁榮。克里斯瑪型的領導人通過極富針對性的政治動員,吸引廣大群眾積極參與社會改革,客觀上推動了社會發展。拉美民眾主義浪潮愈演愈烈,一直持續到20世紀60年代。期間具有代表性的民眾主義形式包括阿根廷的庇隆主義、巴西的瓦加斯主義、秘魯的阿普拉主義、墨西哥的卡德納斯主義等。此階段“民眾主義對拉丁美洲有著深刻影響,削弱了傳統寡頭的政治力量,推動了進口替代工業的發展,擴大了政治動員,還提高了大眾消費水平”⑤。然而,20世紀六七十年代拉美一些國家軍人奪取了政權,軍人政府認為民眾主義運動蠱惑人心,導致國家動亂,遂以捍衛祖國的名義對有關運動進行暴力鎮壓,經典民眾主義浪潮被迫趨于寧靜。
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沉寂了20多年的民眾主義浪潮又席卷而來。阿根廷的梅內姆、巴西的科洛爾、秘魯的藤森政府是此階段影響深遠的代表性民眾主義政權。這次民眾主義浪潮與之前的一波民眾主義浪潮有相似的地方,但更具適應當時時代背景的新特點:雖有鼓動民心的宣傳口號和動員行動,但實際上只針對腐敗的統治階級,忽視了經濟寡頭的壟斷腐朽;雖大力推行新自由主義改革,主張減少國家干預、激發經濟活力,卻不再關注與民眾密切相關的社會公平與福利政策;廣大民眾不再是民眾主義運動的活躍主體和積極力量,而是一個力量龐大的被動群體,民眾的意志和利益極易被領導人操控。如藤森上臺以后打著自我變革(self-coup)的旗號,解散國會,重組司法機構,名為選民支持的民主實踐,實則是為了加強個人權力。建立自由市場、加大對外開放的新自由主義改革成了民眾主義領袖執政時的金科玉律,而反帝國主義與之相比已無關緊要。此番浪潮中民眾主義的各項宣言和舉措一定程度上符合歷史潮流,經濟、政治、社會也得到相應發展,但隨著華盛頓共識和新自由主義在全球范圍的失效,拉美地區發展后續無力,經濟危機連發,社會問題頻出,民眾主義領導人逐漸失去民眾支持,新民眾主義浪潮走向沉寂。
20世紀與21世紀之交,拉美引人注目地出現了“向左轉”的趨勢,民眾主義浪潮再次來襲。反對新自由主義和主張革新的左翼政權獲得民心,走向前臺,拉美江山出現了一片“粉色浪潮”(pink tide)。委內瑞拉總統查韋斯、玻利維亞總統莫拉萊斯和厄瓜多爾總統科雷亞是左翼民眾主義的重要代表人物。與前一波民眾主義浪潮的引領者不同,這批左翼領袖在政治上主張泛拉美主義和地區主義,反對帝國主義;在經濟上抵制新自由主義和自由市場政策;在社會生活中,堅決捍衛平民福利和尊嚴。由于這些國家得天獨厚的資源優勢,他們自信滿滿地宣稱必須走出一條惠及大多數人的全新發展道路。查韋斯這位個性鮮明又富有領導才能的總統的執政模式被稱為“查韋斯主義”,得到不少拉美國家的認可。“查韋斯主義”的兩大支柱是“玻利瓦爾革命”和“21世紀社會主義”,主要特征是政治集權化、經濟去市場化和社會超福利化。出身底層的查韋斯為改善人民生活,提高人民社會福利,不計成本地進行財政投入,以求牢牢抓住民心(也為后來委內瑞拉陷入困境埋下了重重隱患)。作為最激進的左翼民眾主義領導人,查韋斯四次當選總統,執政超過14年,是拉美歷史上極有傳奇色彩和影響力的一位政治家。對于21世紀左翼民眾主義的興起,德州大學著名拉美政治研究學者庫爾特·韋蘭德(Kurt Weyland)認為:“民眾主義政治在拉美的再次勃興,緣于過去20年來拉丁美洲對于‘華盛頓共識’及其倡導的新自由主義經濟所許諾的繁榮前景的幻滅。”
拉美民眾主義既是一種政治思潮,也是一種政治工具、執政理念,甚至是一種經濟政策,在拉美地區影響巨大。由于該地區獨特的政治、經濟、社會發展軌跡,不同時期不同國家的民眾主義各有特點。值得注意的是,由于歷史環境、根本立場、學術背景、世界觀等不同,學者們對民眾主義的看法存在巨大差異,對民眾主義的認識和價值判斷有時還相互矛盾。對民眾主義的相關認識無需強求共識,但應全面、客觀、辯證地看待這一獨特又重要的政治、社會現象。筆者認為,應從四個維度解讀拉美民眾主義:
結構主義源于19世紀,經過多年發展和批判,已成為語言、文化與社會研究的重要方法之一。結構主義的核心在于透過某個結構關系來解析社會文化現象。從結構主義維度解讀民眾主義,可以發現拉美地區民眾主義的興衰與該地區極富特色的社會結構聯系密切。其一,眾所周知,拉美地區是世界上貧富差距最大、最不平等的地區之一。不平等的土地所有制使得生產資料占有不平等,人民財富收入也不平等。因此,拉美社會總體上被劃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是少數掌握政治、經濟核心權力的精英寡頭,另一部分是占人口絕大多數的貧苦大眾。與這種社會結構相伴的社會極不平等,使得“人民大眾”的概念格外突顯,“人民大眾”又是孕育民眾主義最有利的溫床。其二,19世紀末20世紀初,拉美地區工業化、城市化進程加快,進入社會大變革和大轉型時期,社會結構各要素、各部分發生變化并相互作用。赫爾馬尼(Gino Germani)認為,“當時的發展模式為一種新社會階級模式開辟了道路,社會結構趨于多樣復雜,邊緣群體被納入整體。”⑥新興社會力量(破產農民、中產階級、工人階級、小資產階級、城市工人、知識分子等)逐漸壯大,開始尋求在政治舞臺和社會生活中發揮作用。拉美社會結構產生深刻變化,這種地區特殊性和非均衡狀態為民眾主義運動奠定了社會基礎。其三,在拉美從傳統向現代轉型的時期,作為民眾主義社會基礎的多階級集團雖然逐漸明白要爭取政治權利,改變不平等地位,但缺乏對改革具體實施的全面認識,同時這種多階級結構為民眾主義領袖的誕生孕育了有利的條件,于是抨擊現狀、主張變革的民眾主義領導人走向前臺。因此,盡管拉美民眾主義的特征和形式有地區差異,但幾乎所有領導人在進行自上而下的民眾主義政治動員(mobilization)時,都會高喊“‘我們’(正直而高尚的‘人民’)和‘他們’(邪惡且貪婪的‘寡頭’)”⑦這種極富蠱惑性的口號來奠定群眾基礎,直白表明社會結構一分為二、根本對立,而見識相對落后的人民大眾非常容易被克里斯瑪型的領導人所操縱,阿根廷民眾主義領導人庇隆、巴西民眾主義領導人瓦加斯都是這種類型的代表人物。
民眾主義體現了不滿現存秩序的意識形態,訴求于“人民”而非無差別的各個階層。卡茨·穆德(Cas Mudde)認為,“歸根結底,民眾主義還是一種意識形態,將整個社會分為兩種同質卻對立的團體,‘純粹的人民’和‘墮落的精英’,這種意識形態認為政治是‘人民’共同意愿的體現。”⑧這種摩尼教(Manichean)的二元對立根植于拉美歷史發展和社會現實中,對拉美民眾主義有著重要影響。從意識形態維度審視民眾主義,可以發現:第一,拉美民眾主義客觀上淡化了民眾主義領袖個人的作用,將拉美民眾視為具有主觀能動性的有機團體,而不是將其看成毫無思想的操控對象,從而否定了領袖個人決定論的唯心史觀。第二,在拉美民眾主義看來,“人民”和“精英”兩大團體本質上謀求的利益理應相同,區別兩者的是道德劃分。“人民”是純潔、善良、公正的象征,“精英”(寡頭)是萬惡之源,拉美民眾主義就產生于兩者的對立關系中。第三,作為意識形態的拉美民眾主義,最突出的特征是以人民為主體、反精英主義、集體共同意愿和反建制主義。在民眾主義看來,“人民”的內涵豐富,不僅僅是被動個人的集合,而是具有思想和動機的整體,包括各個階級甚至選民;民眾主義的天然屬性絕不是簡單的“左”和“右”之別,“人民”的界定也不再局限于傳統的“左”或“右”的劃分;“人民”以民眾主義形式支持和實現自己的理想訴求,而非領袖絕對主導和推動,領導人和“人民”處于一種彼此供給的互動關系之中;“人民”長期以來積壓的不滿變成集體的話語和訴求,成為共同意愿,這種共同意愿根本上體現為要求改變現有制度,推翻使“人民”生活苦不堪言的當權政府,現有體制的維護者和受益者——“精英”(寡頭)于是被視為“人民”共同意愿的敵對方和民眾主義行動的目標,“反精英主義”和“反建制主義”成為拉美民眾主義的突出特征。
從意識形態維度剖析民眾主義,意識形態的“非排外性”也是拉美民眾主義的一大特色。邁克爾·弗里登(Michael Freeden)指出:“民眾主義不是‘完整的意識形態’(如自由主義、保守主義或社會主義),而是一種‘弱意識形態’(thin ideology)。”⑨這表現在:第一,拉美民眾主義浪潮雖然源源不斷,但是這種循環往復的現象大部分是曇花一現,缺乏完整意識形態影響的持久性和內生復雜性,相對簡單直觀,不夠長期;第二,拉美民眾主義沒有系統完整的理論支撐和構建,大多時候隨波逐流,根據國內外形勢加以改變;第三,沒有完整意識形態最重要的一環——“對于社會公平、資源分配、矛盾處理等問題的解決方案”⑩。簡單來說就是設定了將要實現的最佳政治、經濟制度,但沒有具體、全面、可操作的各項措施來實現預定目標,甚至從頻繁的政策左右搖擺上就能看出,有時要像寄生蟲一樣依附于其它意識形態。拉美民眾主義的兩個典型:秘魯藤森主義大力倡導的新自由主義改革(“右”派主張)和以查韋斯為代表的21世紀社會主義革命(“左”派主張),都是將民眾主義依附于其它完整意識形態才能持續推動。
經濟學領域也長期關注拉美民眾主義的發展進程。西方自由主義經濟學家、現代化理論和依附理論學者把民眾主義和經濟發展模式聯系起來,將其視為宏觀經濟政策范疇。基于經濟學視角的研究成果數不勝數,但最具代表性的著作是《拉美民眾主義宏觀經濟學》。西方自由主義經濟學家認為,民眾主義領導人上臺后,為了穩定政權,往往會運用國家權力大力推行擴張性貨幣政策和收入再分配政策,盲目追求經濟增長目標。從實現經濟目標的具體政策來看,民眾主義的核心在于:以財政赤字政策刺激國內需求;提高名義工資,控制物價,推行收入再分配;在非出口商品部門實行匯率控制,通過貨幣升值來降低通貨膨脹;等等。?不得不說,民眾主義政權制定經濟政策時的初衷值得肯定,其試圖改善拉美長期不平等的社會現象,還重點關注了貧困民眾。從短期看,這些措施頗有成效,生產率和就業水平得到增長,一定程度上提高了貧困人口的生活水平。然而一旦短時利好期結束,前期埋下的隱患便逐漸凸顯,如通貨膨脹急速加劇、財政赤字惡化、物價飆升、企業競爭力銳減、失業率猛增、工資水平下降,最終導致經濟崩潰,給國家帶來毀滅性的打擊,使民眾陷入更大的困境。“此類政策一再失敗,嚴重傷害了那些它們試圖去取悅的群體,即窮人和中間階級。”?這些經濟政策盲目夸大再分配和經濟增長的作用,無視市場客觀規律,無視財政赤字和外部風險對政權穩固的關鍵影響,最終導致更加嚴重的債務危機和通貨膨脹。例如,秘魯總統加西亞在任的第一個五年里,無視客觀經濟規律和原則,施行典型的民眾主義經濟政策,“將資源轉給最貧困的群體……必須要花錢,即使以財政赤字為代價”?,使得本國通貨膨脹不斷擴張,工資購買力水平縮水60%以上。從宏觀經濟學角度分析,民眾主義政府積極施行擴張型經濟政策和擴大社會福利政策,將此作為維系民眾的基石,但是這種經濟發展模式也是拉美經濟危機的根源,民眾主義也隨之從高潮跌落低谷。
庫爾特·韋蘭德(Kurt Weyland)認為,“可將民眾主義定義為一種政治策略,個人化突出的領導人行使政府權力的基礎在于,大批無組織追隨者直接的、無中介的、無制度的支持。”?民眾主義領導人為了完成政治工程和實現政治目標,需要獲得大量且廣泛的群眾支持,而只有滿足民眾的期望才能獲得民心,于是各種迎合民眾的政治策略相應產生。在民眾的支持下獲得政權,領導人必須繼續運用各種政治策略,鞏固和加強自己的領導地位,以壓制反對力量。以政治策略作為切入點來理解拉美民眾主義,遠離了長期爭論不休、模棱兩可的內容解析,轉向實現民眾主義的切實手段上,是一種從抽象到具體的實用方法。民眾主義的政治策略主要表現為:
大眾動員。“民眾主義動員指的是一種持續性的政治工程,它將大眾動員和民眾主義話語結合起來。”?拉美大部分群眾長期處于邊緣地帶,政治上沒有話語權,經濟上無法占有生產資料,生活中難以享受社會福利,充滿被剝削和壓迫感,可以說“民眾主義萌芽深深根植于群眾的不滿中,不僅對政治不滿,更對社會生活方方面面不滿”?。群眾對現有體制的不滿,對社會現狀的不滿,非常容易被設計巧妙的動員策略所鼓動甚至操控。因此對民眾主義領導人來說,天時地利的客觀條件具備了,制定富有針對性和吸引力的政治策略來動員大眾贏得政權極為關鍵。自傳回憶錄、成就紀錄片、黨派宣傳冊、鋪天蓋地的報道,各種造勢手段層出不窮,追隨者情緒高亢,甚至自發進行游行示威等抗議活動要求進行變革,這為民眾主義領導人上臺奠定了基礎。
個人主導。拉美民眾主義運動的定海神針是眾望所歸的領導人。領導人的指導思想、領導方式、政治策略在民眾主義運動興起、高潮甚至低谷階段都發揮了巨大甚至決定性作用。如,“阿亞·德拉托雷在秘魯人民黨內被正式授予領袖稱號,享有至高無上的地位,該黨的一切重大決策往往取決于他個人。”?領導人的大政方針勾勒出美好藍圖,對文化水平不高又迫切渴望有所改變的人民大眾充滿了誘惑。人民將未來命運寄托在領導人身上,領導人成為了民眾的救世主。高度個人主導化傾向成為了民眾主義的一大突出特征。民眾主義領袖在施行各項戰略計劃時,常常越過立法、司法等民主制機構,直接以個人面向群眾,而缺乏制度化的政治體系。政治權力被領導人所把持,政權籠罩上了威權主義、庇護主義等陰影。一定程度上體現了民眾主義的口號是領導人獲得民心的政治策略,而其根本上是為鞏固個人權力服務的。在委內瑞拉長期奉行查韋斯主義與非查韋斯主義,這種絕對的二元對立劃分充分體現了唯領導人意志論的模式。同時,由于民眾主義領導人的群眾基礎極其薄弱,如果民眾要求得不到滿足,社會現狀未發生改變,民眾主義政權的基石——人民就會發生動搖,民眾主義領導人的境遇則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政策搖擺。由于歷史背景不同,發展階段不同,社會狀況不同,因此拉美地區各國的民眾主義表現樣態不盡相同,這突出表現在不同的政策上。民眾主義在政策傾向上大體可劃分為政治上的左翼、政治上的右翼、經濟上的左翼、經濟上的右翼。必須說明的是,拉美各民眾主義政權在政策傾向上并不絕對,有時會采取多種傾向結合的方式。比如,政治左派和經濟右派結合的庇隆主義政權,政治左派和經濟左派結合的查韋斯主義、莫拉萊斯政權以及科雷亞政權等。民眾主義在拉美沒有單一固定的特點和定義,表現形式多樣,政權采取的政策也左右搖擺,但根本上是根據國內外形勢的變化,為維護領導人統治和政權穩定而進行的自我調節。
拉美民眾主義發展與拉美民主化進程緊密相關。但國內外學界對于民眾主義和民主的關系卻莫衷一是,總體來看可分為三種傾向:第一種,以吉諾·赫爾馬尼為代表的一派,認為民眾主義在克里斯瑪式領導人的主導下混入了威權主義?,是一種“民主的異態”?。第二種,有學者對拉美民眾主義給以高度肯定,將其視為“最純粹的民主表現形式”?。第三種觀點相對來說得到學術界較多認可,“民眾主義和民主的關系一言難盡無法界定,將異見者視為威脅,卻能提高包容性。”?這種闡釋形象地說明了民眾主義的民主兩面性:一方面將長期被排斥的邊緣群體推向前臺,擴大了政治參與主體,客觀上促進了民主發展;另一方面又視少數對立派為不共戴天的仇人,主張剝奪對立派的一切權利,給庇護主義和威權主義留下了漏洞。
綜上來看,單純靜態地探討拉美地區民眾主義和民主的關系存在某些邏輯缺陷。民眾主義(populism)和民主(democracy)這兩個概念在學術界本來就爭論不休。如果先入為主地界定好民主概念,然后再對兩者的關系進行規定性的分析(normative analysis),就好比讓兩個活蹦亂跳的有機體強行靜止,讓其被動接受擺布,得出的結論必然會有失偏頗。筆者認為,拉美地區是民眾主義最為活躍和豐富的地區,探討民眾主義的定位或是影響應將其置于歷史發展的洪流之中。“縱觀拉美獨立以來的200年,拉美民主一直在發展,但多次被迫中斷。雖然民主已被寫入憲法,但實際上卻常遭到破壞……從全球范圍看,拉丁美洲是一個過去200年里宣稱始終捍衛民主的地區,雖然有時會剝奪民主,但又重新恢復民主。”?因此,深入分析民眾主義在拉美民主化進程中的地位和作用,從整個宏觀動態發展史切入,視角將更加全面。
向民主體制轉化的動態過程牽動著拉美政治、經濟、文化、社會全方位的變革,這個過程時快時慢、時進時退,總體來看是在曲折中前進,民主化是拉美地區不可逆轉的前進方向。與之如影隨形的民眾主義現象,有關運動、變革、政黨、領導人、政策、話語等在民主化進程中也產生了巨大卻非決定性的影響。那么,民眾主義在拉美民主化這場扣人心弦的大劇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拉美民主化就是由傳統寡頭制度向現代民主制度的過渡階段,大體來看,拉美地區民眾主義運動賦予了民主化鮮明的色彩和力量:第一,關注邊緣群體,傾聽被排斥群體的政治訴求和意愿。比如,玻利維亞前總統莫拉萊斯為消除種族歧視,保護當地土著人的合法權益,專門制定了相關政策。第二,廣泛的民眾動員和宣傳,喚起了民眾長期以來因社會不公而積壓的不滿,喚醒了民眾捍衛自身權益的民主意識,激發了民眾改變現狀、謀求變革的決心。第三,民眾主義者通過完善民主選舉模式,不斷擴大了民眾的政治參與。“在巴西、秘魯和智利,投票年齡降低到16歲,并賦予文盲投票權。”?庇隆政府執政時期,婦女也獲得了投票權。民眾主義運動促進民眾政治覺醒,積極推動了民主化進程。
拉美民主化順應世界發展大勢,不可逆轉,然而過程并不一帆風順,各方力量博弈、各種矛盾交錯,所以發展起起伏伏。貫穿始終的民眾主義時不時也會暴露其隱藏的陰暗面,給民主化發展狠狠一擊。首先,民眾主義將社會一刀切式地劃分為兩大對立群體,視對方為死敵,沒有任何政治協商和溝通的可能,甚至不惜一切代價全方位壓倒對方。因此,民眾主義領袖的直接民主領導方式非常容易走向極端,演變成威權主義(authoritarianism)或獨裁傾向。秘魯前總統藤森一上臺就大刀闊斧進行“改革”,將政治體制變成個人把持的執政工具,完全無視民主化的要求和法則,實際上削弱了民主制度,加劇了政治腐敗和庇護主義。其次,民眾主義領導人都是能言善辯的演說家,民眾非常容易被那些美好的話語和承諾所煽動,做出失去理智的行為,引起社會暴力和動亂,社會環境動蕩不利于民主化的推進。最后,民眾主義領導人通過美好的構想贏得民眾,自稱是公眾愿望的唯一代表,抵制多元化發展。阿根廷前總統庇隆甚至在上臺前后表現截然不同:“我們給了阿根廷人民選舉的機會,進行了阿根廷歷史上最誠實的選擇——選擇我們還是對手;民眾既然選擇了我們,那么阿根廷就應該由我們決定做什么。”然而若政府對民眾的承諾(“確保人民幸福和國家尊嚴”?) 無法兌現,便會喪失民眾支持,致使政權岌岌可危,社會重陷不安狀態。
英國脫歐、美國特朗普執政以來一系列的瘋狂舉措、歐洲右翼民眾主義愈演愈烈等無不表明民眾主義(說“民粹主義”更為確切)正在回潮。有學者甚至斷言,“我們似乎正生活在一個民粹主義的時代。”?細看拉美20世紀至今的歷史,民眾主義一直寸步不離,能量巨大。但幾乎所有實踐都難逃魔咒,一開始雄心壯志滿懷信心,幾經波折終歸落寞收場。社會貧富差距加大,經濟發展停滯不前,社會問題層出不窮……,民眾主義運動高舉“一切為了人民”的旗幟,最終卻讓人民黃粱一夢,深受其害。拉美是民眾主義樣態最豐富的地區,是民眾主義普遍性和特殊性相統一的典型地區,客觀、全面地分析研究這一突出現象,對于同樣是發展中國家的中國,對于身處大發展、大變革、大調整時期的中國,對于各種思潮交織碰撞的中國具有重要參考意義。第一,拉美民眾主義進行的變革實踐,是對社會矛盾作出的被動回應。民眾主義的初衷并沒有實現,反而往往成為選舉的把戲和領導人的工具。民眾主義后期對西方制度盲目迷信和追隨,眾多國家出現了民眾主義與新自由主義結合的“怪象”,最重要、最深層次的社會問題沒有解決,反而激化了社會問題,導致社會不安。同時,民眾主義違背世界全球化、多極化的發展大勢,逐漸蒙上極端民族主義、庇護主義和本土主義的陰影,有逆歷史發展大勢之嫌。第二,執政理念和發展道路應有可持續性。為什么拉美地區民眾主義循環反復好景不長?因為民眾主義的問題不在于其刻意迎合底層民眾的心理,而在于所提供的短期方案實際上會損害窮人的長遠利益。拉美民眾主義運動制定的目標舉措只注重短期效果,能給予群眾一時的甜頭,但絕非長久之計。例如,梅內姆以高票當選阿根廷總統后,如火如荼地推行了一系列改革,短期內通貨膨脹得到遏制,人民生活水平有所提高。但沒過多久阿根廷噩夢開始,國民經濟命脈被外國壟斷,失業率和貧困率猛增,社會腐敗加劇,政府公信力跌至低谷。委內瑞拉也是如此,該國依靠石油資源豐富這一天然紅利,失去理性地大搞社會福利建設,公共支出負債累累,名義上是不惜一切代價為了民眾、為了貧民,可長遠看風險巨大。由于國際石油市場低迷、美國經濟制裁等影響,委內瑞拉國民經濟陷入困境,政府無力為繼,人民反而成了受害者。第三,“三農”問題是重中之重,畸形發展不可取。拉美民眾主義發端于城市,大多數民眾主義運動也將發展重點放在城市,落后的農村地區長期得不到關注,曾作出的承諾“征收與重新分配土地被拋諸腦后”?,制定的土地改革政策形同虛設,農業發展遠遠落后于工業,農村建設停滯不前,農民生活水深火熱,社會貧富差距進一步加大,導致整個國民經濟陷入癱瘓。忽視“三農”問題,是拉美民眾主義屢陷困境的教訓之一。
民眾主義是研究拉美國家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發展的一盞導向燈。20世紀初以來拉美的發展史,實質上也是民眾主義的演化、實踐史。民眾主義對拉美國家發展的影響是多向的,其經驗和教訓也非常豐富。當今時代,世界面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世界多極化繼續推進,經濟全球化深入發展,雖然民粹主義抬頭,但改變不了世界發展的大勢。當前,我國正處于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決勝期。適應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需要,應對錯綜復雜的國際形勢挑戰,拉美民眾主義的經驗教訓值得借鑒。中國共產黨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黨,在推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的進程中,既要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理念,相信群眾,依靠群眾,實現好、維護好、發展好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又要堅持互利共贏原則,堅定不移地擴大對外開放,避免陷入“民粹主義”、“保護主義”泥沼,著力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
注釋:
① 肖楓:《拉丁美洲的民眾主義與阿亞·德拉托雷》,《拉丁美洲叢刊》1982年第3期。
②David M.Kennedy,Lizabeth Cohen,The American Pageant,United States:Cengage Learning,2015,p.525.
③ 袁東振:《拉美民眾主義的基本特性及思想文化根源》,《拉丁美洲研究》2017年第4期。
④ 董經勝:《拉丁美洲的民粹主義:理論與實證探討》,《拉丁美洲研究》2017年第4期。
⑤James M.Malloy,Authoritarianism and Corporatism in Latin America,Pittsburgh: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Press,1977,p.15.
⑥Gino Germani,Authoritarianism,Fascism,and National Populism,New Brunswick:Transaction Books,1978.
⑦郭潔:《周而復始的政治“狂歡”?——拉丁美洲的民眾主義探析》,《國際政治研究》2017年第2期。
⑧Cas Mudde,The Populist Zeitgeist,Government and Opposition,2004,39(4),p.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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