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麗君
鄭珍字子尹,貴州遵義人,清道光、咸豐年間著名的學者、詩人,在經學與詩歌方面的成就很大,歷來受到文學界與學術界的嘉許推重。現存詩集《巢經巢詩集》九百來首,現存經學著作《巢經巢經說》《儀禮私箋》《輪輿私箋》《鳧氏為鐘圗說》等。由于其在經學方面的精密貫串,精深造詣,為他的詩歌夯實深厚的文化底蘊,表現出明顯的學問化特點,以學問入詩,加之與當時特殊的時運環境相感召激蕩、同頻共振,他的詩歌呈現出迥異于他人的別樣特點。
鄭珍生平著述雖不多卻甚精深,“子尹承乾嘉諸老余緒,服膺許、鄭,尤精三《禮》、《說文》。其生平學術著作,則黎庶昌于《墓表》中概略述之云:‘蓋經莫難于《儀禮》,婚喪尤人道之至重,則為《儀禮私箋》;古制莫晦于《考工》,則為《輪輿私箋》、《鳧氏圖說》;小學莫尊于《說文》,以段玉裁、嚴可均二家之說綦備,則為《說文逸字》、《說文新附考》;奇字莫詳于郭忠恕《汗簡》,而謬俗實多,則為《汗簡箋證》;漢學莫盛于康成,則為《鄭學錄》。每勘一疑,獻一義,刊漏裁誣,卓然俟圣而不惑。”①子尹在經學、小學方面的成就,自古受到學術界推重。但是至今大家一想起鄭珍,首先想到的卻是他的獨具特色的詩歌,對他的經學甚少提及。其實鄭珍生平著述以“經訓第一,文筆第二,詩歌第三”,意即鄭珍經學造詣很深,詩歌乃是其次,但是“而惟詩為易見才,將恐他日流傳,轉壓兩端耳。”鄭珍一生中有兩個人對他苦研經學有著直接的影響,一是莫與儔,道光三年(1823)十八歲的鄭珍入府學從莫氏受業,莫與儔乃漢學大師阮元的門生,極重經術文章。另外就是程恩澤,道光五年(1825),二十歲的鄭珍被程恩澤招入幕,程恩澤是嘉、道間極負盛名的漢學家之一。程恩澤堅決主張學術乃文學創作之基礎,曾提出“凡欲通義理者,必自訓詁始”,并認為詩自性情出,而“性情又自學問中出”、“學問淺則性情焉得厚。”[1]他的漢學根底極為深厚,對鄭珍說:“為學不識字,何以續三代秦漢之書?”鄭珍受到他的啟發,便肆力于古學,開始從文字訓詁入手,潛心研治三《禮》,詩文創作亦受其濡染。[2]因此他的學術與文學主張對鄭珍無疑有著更為重要的影響。于是鄭珍就在自己思考摸索甚至在前人宿儒學者的濡染影響下開始鉆研苦讀經學,發奮讀書,為文學創作奠定深厚基礎,他在《論詩示諸生時代者將至》中說:“我誠不能詩,而頗知詩意。言必是我言,字是古人字。固宜多讀書,尤貴養其氣。氣正斯有我,學贍乃相濟.......又看蜂釀蜜,萬蕊同一味。文質誠彬彬,作詩固余事。”強調多讀書、貴養氣,學問富足才可有利于養氣,二者又相互促成調濟。他又在《跋自書杜詩》說:“要書好根本總在讀書做人。多讀幾卷書,做得幾分人,即不學帖,亦必有暗合古人處,何況加以學力。”這里雖然說的是書法之理,同樣表達的是讀書研經的重要性,夯實文化底蘊,注重學力,把讀書做人作為寫詩作文的前提和基礎,讀書養才作為文學創作的先決條件。他在《跋內弟黎魯新〈慕耕草堂詩鈔〉》說:“才不養不大,氣不養不盛。養才全在多學,養氣全在力行。學得一分即才長一分,行得一分即氣添一寸。此事真不可解。故古人只愿學行,并不去管才氣而才氣自不可及,所謂‘源泉混混’也”。養才養氣就是全在多學力行,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強調知行合一,強調生活閱歷,由此反映出其詩歌現實主義風格。因此鄭珍努力苦讀而來的深湛的經學素養為其相當高的文學創作成就打下堅實的基礎,但是鄭珍卻自認為“由來研經徒,吟詠非所暇”(《吉堂老兄示所作〈鹿山詩草〉題贈》),“作詩誠余事,強外要中歉。膏沃無暗檠,根肥有新艷。”(前集卷7《諸生次昌黎〈喜侯喜至〉詩韻,約課詩于余,和之》),詩人重視治經訓詁這個根本的培養,強調學識讀書對詩歌文學創作的重要作用,學問富贍對提高詩藝大有幫助,而對作詩卻是余事,“文質誠彬彬,作詩固余事”(《論詩示諸生時代者將至》),“不肯以詩人自居”,莫友芝在《巢經巢詩鈔序》中說:“鄭君子尹自弱冠后,即一意文字聲詁,守本朝大師家法治經……有芝即戲謂曰:‘論吾子平生著述,經訓第一,文章第二,歌詩第三,而惟詩為易見才,將恐他日流傳,轉壓兩端耳。’子尹固漫頷之,而不肯以詩人自居。”然而他才力贍裕,學問精深,溢而為詩,自然用事用典、僻字險韻,表現出“艱澀奇崛”詩歌特點,真所謂“搗爛經子作醢臡,一串貫自軒與羲”(《留別程春海先生》詩語),主張詩歌需根底于經史,多讀經書融會貫通,左右逢源游刃有余。
整個有清一代的詩歌特點是學人之詩與詩人之詩的統一,宋詩派是清代重要的學術流派之一,其基本創作傾向是“合學人、詩人之詩二而一之”,宋詩派的重要代表、成就比較突出的鄭珍學問富贍,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由于深厚的經學根基,他的詩歌是典型的學人之詩,陳衍的《近代詩鈔》、錢仲聯的《論同光體》都以鄭珍的詩歌來標舉晚清學人之詩。學人之詩與詩人之詩很大的不同在于前者常以專門之學入詩,而不是以撦扯零散的知識、典故為能事。當學人進行詩歌創作時,一般都傾向于把自己的學術研究融入詩歌意境的構造中,因而學人之詩可以看作是“學之別體”。[3]鄭珍一生博讀詩書,才力橫恣,所以一旦落筆,各種經書章句、奇文異字、金石考據、史學典故統統奔赴筆底,汩汩流淌,即刻妙筆生花、下筆如神,“讀書掃俗說,下筆如奔川”,(《阿卯蒣日作》)各種學問進入詩歌題材,如鹽著水,融合無間,對于學問深厚能讀的懂的人來說如飲醇酒,如飲甘露,“他一生讀書博大精深,一旦下筆為詩,諸子百家三教九流之書盡奔腕底,任其自如揮灑。以至于僻典、俚語、方言在詩中層出不窮,不乏生澀奧衍。”[4]體現出典型的學人之詩的特點。
由于鄭珍深厚的經學素養,經儒博識,因此經書章句入詩的現象相當普遍,隨處可見,比比皆是,任意驅遣。先看化用《詩經》,如《晦雨》:“肯怨行多露,度阡還破廬”,“多露”源自《詩·召南·行露》“畏行多露”;《芝女周歲》:“所幸越七日,先生爾如達”,直接化用《詩·大雅·生民》中的“先生如達”;再看化用三《禮》,如《高齋》云:“牧牛溪上路,迎虎社邊村。”此處“迎虎”源自《禮記·郊特性》:“古之君子,使之必報之。迎貓為其食田鼠也;迎虎,為其食田豕也。”化用《左傳》,如《播州秧馬歌》:“蹊田遠過牽牛蹊,絕似軟屐行蒺藜”,“蹊田”句化用《左傳》宣公十一年所載“牽牛以蹊人之田。”化用《孟子》,如《山居夏日》云:“落日瓜棚五母雞。”其中“五母雞”見《孟子·盡心上》:“五母雞,二母彘,無失其時,老者足以無失肉矣。”等等不一而足,比比皆是,不勝枚舉,運用妥帖,化用自然,經書章句成為他詩歌創作的活水源頭。
鄭珍在文字訓詁方面的研究造詣相當深厚,故喜用奇字異文入詩,更重要的是常引用經學中的奇字異文入詩,且“奇字異文,一入其詩,古色斑斕,如觀三代彝鼎”,意即奇字異文,一入其詩,整首詩就脫去單調沉悶與平庸無奇,立刻顯得色彩斑斕、生機盎然,壯逎古雅,就如綠銹重重的三代的彝鼎,令人一見油然而生敬意之心。如“谽谺見巨口,俯瞟嚇焉退。定魄下窞穴,窈窱半明晦。一謦咳嘯呼,響砰磅磞磕。非雷而非霆,隱隱谼谼會。舉蘊照幊峒,廣容數萬輩。”(《正月陪黎雪樵舅游碧宵洞》)才思橫溢,語必驚人,其中“谽谺”、“窞夓”、“窔窱”等受到《詩經》語言影響,時見僻字澀語,力避陳常,不是大家習見用語,但是這些奇字僻字的使用,成為其詩歌亮麗的風景,見出他才高學富、馳聘想象,同時字里行間洋溢著對家鄉的熱愛喜悅之情。他自己也意識到有時常人難以認識理解這些艱澀生新僻語,于是在僻字旁自注其意,如《浯溪游》:“當日能昏荒死阿婪,乃見天王下殿走”,自注曰:“昏荒即昏,次山創此字謚隋煬帝”,“煬帝小字‘阿婪’”。參稽互證,嘎嘎獨造。
鄭珍熟諳經學,喜用典故入詩,而且隨手拈來,如《玉蜀黍歌》,詩人為證明“玉黍乃是古來之木禾”,征引《山海經·海內西經》、《周禮·職方氏》,從正面說明玉黍(木禾)古書中早有記載,接著又分析了《詩經·豳風》講到方物沒有提及玉黍(木禾),《爾雅》博物也沒有記載的原因,對西晉嵇含《南方草木狀》也沒有記載深表遺憾。[5]整首詩旁征博引,通經博古,且穿插著神話傳說,足見其才思學力之高,常人難以通解。所以用典頻密是其詩歌的重要特征,如《明日同人過話山堂次莫五韻》共46句中用了30個典故,“河洲美人身窈窕,貪者欲之致天討。觀華止作滿茍得,榮悴何殊夏靡草。我不惜苦正不苦,事無可了亦無了。長憐曹交負粟食,又嘆宋人使苗槁。百年失路良已多,萬事回頭當及早。近喜眼從歸后得......”其中“窈窕”來自于《詩·關雎》,“滿茍得”來自于《莊子·盜跖》,“夏靡草”來自于《禮記·月令》;又如:“斯實柳和鄭嫵媚”(《與趙仲漁婿論書》)以人品喻書品,活用典故,殫見洽聞。諸如此等典故,運用起來舉重若輕,且數典連用,典中又典,華麗富贍,冥心妙契,直合古人,且平易無華,令人倍覺親切,無一字無出處,無一句無來頭淵源,鄭珍學問之淵深可見一斑,“以功力深湛為特色。”[6]用事用典精切,不可移易,“詩人但取適意,初非有意用事,與人為難;然其難自在,或非詩人初意也。”
通過學問來表達胸懷天下的濟世關懷是儒家一應貫之的人生追求與價值理想,體現了中國傳統知識分子建功立業追求理想價值、求真務實的思想特點以及“以天下為己任”憂天憫人的民胞物與情懷,通過歷代文人學士士大夫的傳承播揚,漸成一種根深蒂固的民族意識,這就是“經世致用”主流傳統的目的表達,經世致用學者的為學宗旨,它并非是一種學說,一套理論,而是一種積極入世的精神態度。自古以來作為中國文化傳統典籍重要部分的“六經”是與社會政治十分密切相連的,為社會政治服務。顧炎武認為:“凡文之不關于六經之旨,當世之務者,一切不為”,“務當世之務”,就是社會現實問題,他以經世致用的旗幟相號召,強調“引古籌今,亦吾儒經世之用。”學習古代的經書,還是為了“今用”,研究經學的目的在于經世致用。因此歷來中國的文人學士都有一種經緯世務的濟世情懷,關注社會現實,揭露社會矛盾,并用所學解決社會問題,以求達到治世救世的目的。故鄭珍在詩歌中多次表明了自己的經世之志,濟用之懷,從而表示“恥為文人”或“初志豈詩人”的人生理想,“男兒生世間,當以勛業顯。埋頭事章句,小夫已翦翦。何況夸文詞,更卑無可善。”(《樾峰次前韻見贈兼商輯郡志奉答》)因此在前人歷代文人學人經世濟用、通經致用的思想感召下,他的以經學為根基的詩歌自然而然地表現出針砭時弊,揭露矛盾,反映現實,關心社會的經世之志,學問與社會實際相結合,以天下為己任,救世濟時,通過詩歌來表達他的悲天憫人的憂國憂民的情感,用詩歌作為國家治亂之源、生民根本之計救世入世表達,表現出對時代的一種高度責任感,是他詩歌的鮮明特征。在鄭珍896首詩歌中,其中關注社會現實反映民生疾苦具有經世致用作用的詩篇占了相當份額,“學擅專門,詩本余事,然心境與世運相感召,遂不覺流露于文字間也。”[7]這些詩篇關心民瘼,抒發真情實感,有對近代工人階級的深深同情,如《者海鉛廠三首》(其三)“灶角爐邊宿,媒丁依石炊。妻兒閑待養,喬罐死猶隨!物力只斯數,生涯能幾時?年年南北運,不見窮山悲!”反映鉛廠工人水深火熱的苦難生活;如樂府組詩《西家兒》、《禹門哀》、《移民哀》、《抽厘哀》、《經死哀》、《南鄉哀》、《僧尼哀》、《紳刑哀》,詩人痛心疾首,為民請愿,其大膽的描寫,真實的記錄,反映民命之悲慘與揭露現實之深刻,有甚于杜甫的《三吏》《三別》,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也具有一定的史學價值,正如當代學者黃萬機先生所說“差不多整個痛苦的時代都在他的詩里了”。其他如《十一月廿五日契家之荔波學舍避亂八十韻》、《避亂紀事》與《閏八紀事》等都是憂憤深廣感時撫事之作。也有對家鄉老百姓發展經濟的獻計獻策,如《黎平木贈胡生子何》“我生為遵人,獨作樹木計”,表示自己作為黔地的一份子,提出要利用地域資源優勢,必須從農耕轉向林業的經濟發展之策;黔地缺鹽問題嚴重,所以需要引川鹽入黔,可是黔地路險道難,要順利引川鹽入黔談何容易,“……三代井法廢,大利歸賈魁。肥癡享厚息,錦繡揮輿佁。生人十而九,無田可耕栽。力惡不出身,今力致無階。每每好身手,餓僵還裸埋……”(《吳公嶺》)此詩是對蜀鹽入黔的描述,老百姓千辛萬苦卻被“餓僵還裸埋”,肥癡的賈魁卻坐享其成,坐收漁利,因此面對百姓的缺鹽問題導致被盤剝的艱難生活,詩人根據家鄉的地理特征,深入問題的本質,認真反復思考,提出黔地要開山辟嶺之對策,把高山險嶺夷為平地,改善交通,茶鹽等必需物資才能容易進出交易,“一朝會平蕩,茶鹽得通易”。(《厓塹口》)如此詩句不勝枚舉,這些詩篇繼承發揚了《詩經》的風雅精神,強調詩歌反映社會的現實意義,始終貫穿著批判現實、憂國憂民的總基調。
綜上所論,經學為鄭珍的詩歌提供了思想、題材、意象、文辭、創作方法等豐富的源泉,詩歌學問化是其詩歌的重要特色。他苦研經學,養氣養才,為其詩歌積淀深厚的文化底蘊,并通過詩歌來實現表達他經世致用的救世濟時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