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 健
“清潔”本為潔凈無塵之意,王維詩有種獨特的清潔之美。賀貽孫在《詩筏》中對此有一段專門的論述:“詩中之“潔”,獨推摩詰。即如孟襄陽之淡、柳柳州之峻、韋蘇州之警、劉文房之雋,皆得潔中一種,而非其全。蓋摩詰之潔,本之天然,雖作麗語,愈見其潔。孟、柳、韋、劉諸君,超脫洗削,尚在人境。摩詰如仙姬天女,冰雪為魂,縱復瓔珞華鬘,都非人間。而諸君則如西子、毛嬙,月下淡妝,卻扇一顧,粉脂無色,然不免熏衣沬面,護持愛惜。識者辨之。”這段評論生動形象地指出了王詩中的清潔之美,那么,這種美的獨特性和具體內涵是怎樣的呢?從賀貽孫這段評論出發,對幾位詩人的詩作進行比較分析,可以看出,王維詩中的“潔”包括以下幾種內涵:
將“清潔”的本義(潔凈無塵)引申到詩歌的思想當中,也意味著作品中沒有世俗的掛礙、欲望、執著。劉克莊在《后村詩話》中說:“(王維)其詩擺落世間腥腐,非食煙火人口中語。”王士鎮《帶經堂詩話》又通過比較表達了同樣的觀點:“汪鈍翁碗嘗問予:‘王、孟齊名,何以孟不及王’?予曰:‘正以襄陽未能脫俗耳。’汪深然之。”的確,從思想方面來說,孟浩然之詩常表現出一些世俗的欲望,如在《臨洞庭湖贈張丞相》一詩中,他寫道:“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運用比喻和用典的筆法,表達了自己希望入仕的愿望,從“欲”、“恥”、“羨”幾個字可以看出詩中的感情是比較強烈的。反觀王維的干謁詩名作《獻始興公》,思想感情上要超脫得多。詩中先是強調自己的節操:“寧棲野樹林,寧飲澗水流。不用食粱肉,崎嶇見王侯。鄙哉匹夫節,布褐將白頭。任智誠則短,守仁固其優。”在這八句詩中,詩人表明自己本來寧愿棲息山林,渴飲澗水,過著瀟灑自足的生活,也不愿委曲求全,巴結公卿,以過上富足的生活。而在詩的后半,作者寫道:“側聞大君子,安問黨與讎。所不賣公器,動為蒼生謀。賤子跪自陳:可為帳下不?感激有公議,曲私非所求。”在自薦的同時,對黨同伐異、公器私用表達了否定,并贊揚了張九齡謀蒼生之福的偉大襟懷。不難看出,王維的干謁詩中,思想感情并不那么強烈,個人意識也比較弱,更多的筆墨體現了個人的品格的高潔、為官之道的廉潔,以及自薦目的的純潔。
王維其它類型的作品,通過和孟詩的比對也可看出性情的超脫。如以“彈琴”為題材,孟浩然在《夏日南亭懷辛大》一詩中寫有“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的名句,強調沒有知音在身旁,連琴都不愿意再彈,以表現自己對友人的懷念。而王維寫琴,恰恰沒有對聽者在與不在的執著。不管是“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酬張少府》),還是“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竹里館》)都摹畫出了詩人怡然自得的心情。可見,孟浩然“彈琴”是需要人欣賞、品評的,是功利的。而王維“彈琴”并不在意有人還是無人,是超越功利的,是沒有目的,也是純潔的。這與《辛夷塢》中“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的辛夷花在精神上何其相似!另外,對自己的得失,孟浩然是在意的,他在《歲暮歸南山》中寫有“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的名句,這句詩中采用了“棄”和“疏”這兩個字,透露出深深的無奈和怨忿,所以《唐才子傳》中記載,玄宗讀此句后“慨然曰:‘卿不求仕,朕何嘗棄卿,奈何誣我!’因命放還南山。”顯然,孟詩表面說自己的才能和健康不足以保證自己的發展,實際上卻有憤世嫉俗、眾人負我之意。而在王維的詩中,卻是相反的情況。在《早秋山中作》一詩中,詩人寫道:“無才不敢累明時,思向東溪守故籬。”謙遜地說因自己沒才能,所以才起了歸隱之意。《酬張少府》中的“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也表達了同樣的意思。而在《酬郭給事》一詩中,詩人又寫道:“強欲從君無那老,將因臥病解朝衣。”前句表現出對郭給事垂青自己的感謝,后句謙遜地解釋了是因為自己的身體原因才不能與對方合作。“強欲”、“從君”、“無那”(無奈)等詞的運用、語氣的曲折婉轉,都體現出作者謙遜超脫的性情。再則,孟詩中常透露出傷感之意,而王詩則以超然自適為主。以“聽蟬”題材為例,孟浩然寫的是:“日夕涼風至,聞蟬但益悲”(《秦中感秋寄遠上人》)。作者因年華老去,再聽到暮蟬之音,自然聯想到秋蟬生命的短暫,故發悲聲。而王維寫道這個題材,卻道:“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于聽蟬之外,不直接表達自己的悲喜,卻以自己的動作姿態表現出愉悅的心情。
不僅孟浩然在“性情超脫”這點上與王維有區別,陶淵明也在這點上與王維不同。“久在樊籠里”(《歸園田居》其一)、“相見無雜言”(《歸園田居》其二)的憤世嫉俗在王維作品中基本很難看到。柳宗元亦然,“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江雪》)、“來往不逢人,長歌楚天碧”(《溪居》)的冷傲也不是性情超脫的王維風格。所以從思想感情的角度來說,王詩的“清潔之美”之根源在于個人欲望的淡泊和自我意識的收斂,這是其區別于其他山水田園詩人的重要因素。
從外在的詩歌內容來考慮,王維在詩中營造的環境十分幽凈,這也是“清潔之美”的重要來源。
首先,從聽覺方面考慮,王詩中的場景往往是幽靜的。如《鳥鳴澗》一詩中寫道: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桂花本就輕微,其落地的聲音自然十分微弱。而在這靜謐的春山中,詩人卻能聽見桂子落地所發出的聲音,這反襯出四周的環境十分幽靜。山間飛鳥是小巧的,而詩人卻能在月出之時,聽見山鳥撲棱飛動和鳴叫聲,這再次反襯出環境的幽靜。所以周振甫先生評道:“詩人處在一種幽靜的境界里,心情非常悠閑,他注意桂花的開落,注意山鳥的驚鳴。詩人捕捉了這種幽靜的境界,用畫意的筆寫出來,傳達出詩人悠閑的心情。”[1]李澤厚先生也說:“如此幽靜之極卻又生趣盎然,寫自然如此之美,在古今中外所有詩作中,恐怕也數一數二。”[2]又如《鹿柴》一詩也是如此,詩中寫道: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此詩第一句以“空山”渲染出第一層幽靜——“空”字令人聯想到“空曠”、“空寂”,四周自然悄無聲息。而“不見人”三字渲染出第二層幽靜——不見人說明此處地處偏僻,沒有人間的紛擾。第二句“但聞人語響”渲染出第三層幽靜——山內如此廣闊,卻只聽得有人在偶爾說話,這更加反襯出整座山的幽深安靜。《過香積寺》一詩亦然,詩中寫道:
不知香積寺,數里入云峰。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
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
此詩頷聯以不知何處響起的鐘聲,反襯出四下安靜的環境。頸聯又以“咽”字再次反襯景色的幽靜——如果不是安靜的狀態,不可能聽清楚溪水的幽咽變化。故趙殿成按:“泉聲二句,深山恒境,每每如此,下一咽字,則幽靜之狀恍然。”[3]周振甫先生也認為:“咽是吞咽,聲音比較低沉,在熱鬧場合這種低沉的聲音不容易引起注意,所以從咽里顯出幽靜來。冷指陽光的微弱,因為山的深僻,才顯出日色的冷來。”
張福慶先生總結過王維寫靜之法:“在王維詩中,以動或以聲寫靜的詩句比比皆是,還有大量以空寫靜、以疏寫靜、以遠寫靜、以暗寫靜、以閑寫靜、以冷寫靜、以深寫靜的詩句,都極其生動地表現了山水景物充滿意趣和韻味的幽靜之美。”[4]正是采用這些手法,王維在詩中構筑出一個幽靜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沒有嘈雜的聲音。劉長卿之“風雪夜歸人”(《逢雪宿芙蓉山主人》)中的風雪呼嘯聲、柳宗元之“密雨斜侵薜荔墻”(《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中的暴雨傾斜聲,在王維詩中都是聽不到的——這也是賀貽孫認為他們“皆得潔中一種,而非其全”的原因之一。
其次,從視覺方面考慮,王維詩中的景色往往是明凈的。試看《山居秋暝》一詩: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此詩中摹畫的主體是“空山”,既為空山,必然遠離塵世。再加上山間的青松明月、綠竹紅蓮,所有場景中無一絲紛亂塵雜。故郝世峰先生評價此詩道:“靜默的空山,著物皆清新、清明、清澈,是一個安靜而一塵不染的潔凈空間。”[5]又如《白石灘》一詩寫道:
清淺白石灘,綠蒲向堪把。家住水東西,洗紗明月下。
葛曉音先生說:“整個情境在柔和明凈的調子中沁透著青春的氣息。”[6]明凈之處何在?白石、淺灘、清流、明月、浣女共同構成了整個明朗清晰的場景。場景中的色調以淺色為主,沒有的昏暗的背景,也沒有突兀的事物。一切都是那么清潔可喜。
總的來說,王維寫景一般都清晰明朗,不渲染背景。若有背景,也以白色的暮靄云霧為主。類似韋應物之“冥冥鳥去遲”(《賦得暮雨送李胄》)、柳宗元之“連山變幽晦”(《飲酒》)之類的昏暗場景,在王維詩中是很少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