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娟
沈從文的短篇小說歷來就備受矚目與推崇,《丈夫》這一篇更是被譽為“沈從文短篇小說的經典之作”,短短萬余字不僅將情節安排得十分得當,更是在城市文明與鄉村文明的對立中,塑造出了丈夫和老七這一對來自鄉下的典型的夫妻形象。《丈夫》以旁觀者的角度敘述了一個吊腳樓下的船妓與來自鄉下的丈夫在三四天的相處過程中所發生的故事,但更多的是站在丈夫這個人物的視角,去觀察城市文明帶給他的內心感受。小說簡化了對老七的描寫,著重從以丈夫為代表的男權中心視角出發,忽視對女性心理的觀照,企圖將老七的人物特點簡單化,這恰恰卻體現了以男權為中心的社會將女性物化,意欲削弱女性的自我表達的態勢。《丈夫》中的女性尤其是作為妻子的老七,不管是在小說的內容安排上,還是在人物對她的認知及她的自我認知上,都表現出一種失語的現象。沈從文的這種寫作手法固然有其精彩之處,而他所要表達的女性觀也早已包含在內。
吊腳樓下大河妓船上的老七,是被自己的丈夫送過來當船妓的,因為鄉下賦稅沉重,老實莊稼人在田地里一年的辛苦所得,大半都要繳納出去,日子自然過得艱辛。在這樣的情況下,年輕的丈夫都會把自己的妻子送往城里去賣身,讓她們掙那看似輕松的錢,以解決家中面臨的窘迫情況。丈夫們在將妻子送往城里前,其實都站在自己的角度權衡過此舉的利弊得失。“一個不亟亟于生養孩子的婦人,到了城市,能夠每月把從城市里兩個晚上所得的錢,送給那留在鄉下誠實耐勞、種田為生的丈夫,在那方面就過了好日子,名分不失,利益存在。”[1]106在他們的觀念里,女性是一個屬于他們的能賺錢能生孩子的物品,男性將自己的觀念毫無顧忌地灌輸給妻子,絲毫不考慮同樣作為人的女性的感受。更發人深省的是,持有這樣觀念的人在鄉下比比皆是,他們忽略妻子的的自主意愿,替女性決定她們的生活。“所以許多年青的丈夫,在娶媳婦以后,把她送出來,自己留在家中耕田種地,安分過日子,也竟是極其平常的事情。”[1]106
在以男權為中心的社會里,女性發不出自己的聲音,她們的話語被男性主流話語所掩蓋,而這一切,卻都被視之平常。女性在茫然中沒有發現自己話語權的缺失,反而是在男權的控制下,竭力使自己的行為靠攏男性給她們定下的標準,因此,女性失語不僅僅是被動的失語,女性自身對這樣一種現象也是默然認同的。在鄉下的時候,丈夫疑心家中小鐮刀的丟失是老七不小心將它掉在溪里的緣故,因而對老七又罵又恐嚇,而老七除了害怕與哭之外,竟也沒有任何解釋與反抗的行為。在女性長久以來的意識中,無條件聽命于夫權是妻子所要遵守的倫理,她們在夫權面前的不作為恰恰是失語現象的體現。而在城里時,丈夫因這幾天的委屈與嫉妒情緒的發酵,撒掉老七給的票子,掩面哭起來的時候,作者沒有對老七的反應進行描寫,或者可以這樣認為,老七在丈夫面前根本就沒有說出任何實質性話語,她無法改變丈夫的決定,只能忽視自己的意愿,按丈夫的要求生活。丈夫讓她賣身她便賣,丈夫讓她同自己回鄉下她便回,她的身體不由自己掌管,而她在家庭中的失語也被自己認為是理所應當。
老七在小說中仿佛是一個心理層次簡單、沒有喜怒哀樂的人,丈夫和旁人很少關注到老七的心理和情緒,他們把自己的感受強加給老七,以模糊掉老七真正的內在心理和情緒。小說中老七的說話次數屈指可數,主要集中在兩處,一是在街角碰到賭氣要回家的丈夫時,老七把丈夫拉回船上,不讓丈夫就此走掉;二是在小說的結尾,丈夫執意要回家時,老七用水保、葷油包子和看戲幾件事情想留住丈夫,卻沒有留住。這兩處是老七說話說得最多的兩處,其余時間老七都是處于別人眼里的沉默狀態,而這兩處發聲卻是為了挽留丈夫,甚至可以說老七在丈夫面前略帶有一點討好姿態。至于老七真正想要說什么,沒有人去關注。如果把敘述者對老七的心理狀態的簡單勾勒算進來的話,小說中只有這么一處是來寫老七的心理的,“她于是有意的在把衣服解換時,露出極風情的紅綾胸褡。胸褡上繡了‘鴛鴦戲荷’,是上月自己親手新作的。”[1]117老七第一次發聲要丈夫留下的時候,是丈夫看到老七給他買的胡琴,心理得到了安慰,自己選擇暫時不走,這時的丈夫對城市的一切都充滿著好奇,一把胡琴成了留下來的借口;老七第二次發聲要丈夫留下來的時候,丈夫卻堅決要走,這時的丈夫已經不再滿足于城市新奇小物件帶給他的新鮮感了,他在和嫖客的接觸中意識到,自己儼然快要失去做丈夫的權利了。以老七為代表的女性自始至終都只是一個被管束著的對象,她們的一舉一動被投之以男性的眼光,在失去了身體和心靈的自由之后,變成了一個個服從夫權恪守規矩的女性。在這篇小說中,失語的其實不只是老七,還有許多和老七一樣被自己的丈夫送來當船妓的眾多女性。沈從文在小說開篇也寫道,“所以在本市大河妓船上,決不會缺少年青女子的來路。”[1]106就算老七回了鄉下,依然還會有無數個老七重新走入吊腳樓下的河船。
沈從文在他構建的“希臘小廟”中,塑造了一個又一個淳樸善良、健康自然的湘西女性形象,他對筆下的湘西女性一向持寬容的態度,一方面希望她們是美麗的化身,一方面又從男性視角出發對她們綻放的美麗加以約束,這種矛盾的女性觀的形成與沈從文自身的成長環境有關。“根據瑞士著名心理學家榮格的研究,人的情感和人格總是兼有男性和女性兩種性別特征,男性人格里包含女性情感的一面,稱之為‘阿尼瑪’(阿利瑪)原型,‘不管是在男性還是女性身上,都伏居著一個異性形象,從生物學的角度來說,僅僅是因為有更多的男性基因才使局面向男性的一方發展’,在沈從文身上,阿尼瑪原型的影響顯然較一般人更為顯著,這與沈從文的人生經歷不無關系。”[2]24沈從文的父親常年在外,他與母親和姐姐妹妹的接觸比較多,受女性的影響也比較大,因此,他身上不可避免地會有“女性情結”的出現,但他畢竟是男性,這種性格上的雙重性顯然影響到了沈從文對筆下女性形象的勾勒。作為一個男性作家,他寫作的視角多是從自身的性別角度出發,對男性人物形象持寬容態度,女性失語現象的出現在他看來也是正常的,但是他的“女性情結”又暗中壓抑著他的寫作,使他盡力塑造出一個個美麗善良的女子形象,沈從文糾結的女性矛盾觀將老七的形象塑造得十分貼近他本人對女性的想象。正如沈從文所說,“我覺得天下的女子沒有一個是壞人,沒有一個長得體面的人不懂愛情。一個娼妓,一個船上的搖船娘也是一樣能夠為男子犧牲。”[3]98因此,他雖然給了老七城里人般的外貌描寫,卻沒有抹去老七的淳樸內在,老七對家中雜事的惦記,對丈夫身份地位的承認,甚至于為丈夫的情緒考慮放棄自己已有的生意,無一不是沈從文說的那句“在任何情形下還依舊好好地保留著那鄉村純樸氣質的婦人”的代表,也是男性心中“能夠為男子犧牲”的代表。
沈從文在對大河妓船上的婦人的外貌進行描寫時,幾次強調她們的打扮做派越來越像城里人,言辭間略帶一點不滿。“大而油光的發髻,用小鑷子扯成的細細眉毛,臉上的白粉同緋紅胭脂,以及那城市里人神氣派頭、城市里人的衣服……女人說話時口音自然也完全不同了,便成像城市里做太太的大方自由,完全不是在鄉下做媳婦的羞澀畏縮神氣了。”[1]106-107和以往沈從文對鄉下女性的神態與外貌描寫相比,沈從文對這些婦人的打扮其實是不甚滿意的,他稱這些婦人為“這城里奶奶”,更是表明了自己作為一個鄉下男性,對從鄉下去往城里的女性的譏諷之意。沈從文在描寫都市太太生活的小說中,筆調多諷刺鄙薄,言內與言外之意都表現了自己對都市女性的不喜。但是這樣的女子形象又是沈從文自己塑造出來的,他身上復雜且矛盾的“女性情結”影響了他的創作。
沈從文復雜的女性觀在小說中還表現在對老七接客和老七安撫丈夫這兩件事的處理上,他既想讓老七接客掙錢,緩解家中的窘迫狀況,又希望老七能關注到丈夫的情緒。沈從文在小說開頭強調了農村婦女去妓船上賣身的普遍性,為老七所做的這種“生意”不引人爭議做了鋪墊,從這個角度來說,沈從文的這種做法是站在了女性的角度,還原了湘西世界的自然與純凈。與此同時,沈從文還不忘丈夫對妻子身體權的掌握,兩次三番地提到丈夫想和老七睡在一起,夫妻竊竊私語,聊聊家中農事,但是丈夫所在的那三晚,老七都接了客,丈夫的這種想法沒有如愿。他的肉體欲望與傾訴欲望皆沒有得到釋放,對老七的占有心理也就越來越強烈。從這個層面上看的話,沈從文對丈夫心理的描寫顯然是站在自身男性的角度來進行的。老七出來接客掙錢,這件事情是得到了丈夫的同意的,這確實也是當地很平常的事件,不足以引人關注,然而作者將老七的丈夫塑造成一個不一樣的男性,同樣是在女性失語的這種狀態中,他決定帶老七回鄉下。老七在安撫丈夫的過程中,所言所行沒有觸及到丈夫真實的想法,這不僅體現了妻子對丈夫的不敢揣摩的心理,還表現了在婚姻中女性命運任丈夫安排、不敢有多余想法的情況。
沈從文復雜且矛盾的女性觀,在塑造老七這個人物及男性對妻子行為的干預上體現了出來,他不愿作踐筆下的女性,希望每一個女性人物都是美好的,但同時,他自身的男權中心主義在這個方面又使他產生了矛盾性。他對男性人物持的寬容每多一分,對女性所做的要求也便多了一分。在當地女性普遍失語的情況下,沈從文的矛盾女性觀就表現得更加矛盾了。
小說中以老七為代表的農村婦女的集體失語現象,是沈從文創造的湘西世界中的一個組成部分,老七最終和丈夫一同歸家的結局,體現了沈從文對傳統夫權尊嚴的成功找尋。固然,沈從文是一位有著“女性情結”的男性作家,他筆下的湘西女性大都是美麗與自然的化身,他盡力美化這些女性生存的環境,減少倫理道德對這些女性的規約,其目的顯而易見。然而他也忽視了女性的內在感受傳達,用男性決定性的言語覆蓋了女性的聲音,沈從文的男性性別角色讓他始終都無法真正地站在女性的立場,去探討造成她們失語的深層原因。其實,女性的失語也與她們自身對女性命運既定的認知有關,幾千年的中華民族傳統表明,女性是被看、被俯視的對象,她們如果想要打破這種失語現象,首先要做的就是推翻縈繞在心里許久且已然被固定住了的傳統道德的束縛。可以說女性的失語不僅是由歷史傳統與男性對她們的束縛所決定的,這種現象的背后必然有作家想要隱喻的東西所在。
“湘西世界”與“城市世界”是沈從文在他的小說中所創造的兩個世界,“沈從文的這種題材取向與他先鄉村后都市的獨特的人生道路相關,也與他自己的角色認知相關。……‘鄉下人’的目光既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沈從文小說的題材取向,也使其小說的兩類題材在對立互參的總體格局中獲得了表現。”[4]203沈從文在從鄉村走向城市的這條路上,眼光也在不斷地發生變化,這部短篇小說初步完成于1930年的上海,離開湘西的這些年里,沈從文懷抱著“異鄉人”的情緒與眼光審視著這個繁華的城市,他的感受自然與一直生活在鄉村或一直生活在城市的作家不一樣,“鄉愁”主題在他的小說里時隱時現。
在《丈夫》這篇小說中,來自鄉下的丈夫始終是代表著鄉村這一方的,而在城市里生活的水保等人,毫無疑問,他們完全屬于這座城市,而從鄉村來到城市,靠出賣肉身才能謀得一個立足之地的老七,似乎是與他們都不同的存在,但她的本質依然還是屬于鄉村一方。那么,給這樣一位身屬于城市,心處于鄉村的女子安排最后的命運,就變成了一件意義非凡的事情。丈夫在船上的三個晚上,老七分別接了商人、兵士和巡官三位不同的客人,這代表著城市不同面與鄉村的對立。老七忍氣吞聲接客,不敢有任何言語,丈夫卻開始產生了與城市的疏離之感,沈從文似乎將丈夫與老七的歸家之舉,在第一晚老七接客的時候,就埋下了伏筆。“這丈夫到這時節一定要想起家里的雞同小豬,仿佛那些小小東西才是自己的朋友,仿佛那些才是親人;如今與妻接近,與家庭卻離得很遠,淡淡的寂寞襲上了身,他愿意轉去了。”[1]107如果說丈夫回歸鄉村是必然的,那么從鄉下來到城市,并且已經習慣了城市生活的老七的回歸,其所隱喻的是沈從文在描寫城市與鄉村的這場對立中,為了保持鄉村的淳樸性及不被城市熏染過的原始氣息,他選擇犧牲了老七這位特殊的女性。在上文的敘述中說到,老七是“在任何情形下還依舊好好地保留著那鄉村純樸氣質的婦人”,這就書寫了老七身上的原有氣質,她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作者沈從文的化身。沈從文雖然離家千里,在城市中也生活了一定的時間,但他的心卻留在湘西,留在鄉下,身上的原有氣質一直未發生改變,骨子里是向往鄉下的。正如他自己所言,“我實在是個鄉下人……鄉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遠是鄉巴佬的性情,愛憎和哀樂自有它獨特的樣式。”[5]43在城市之時,老七還能和丈夫平等地有所交談,而回到鄉下后,長時期處于失語狀態的老七,是否還會出現如丈夫所形容出來的“哭了半夜”的情況,這個問題不得而知。沈從文在這里選擇犧牲女性的話語權來成就自己的“湘西夢”,也是有所寓意在其中,但這種犧牲到底能不能為女性所接受,這個問題,恐怕沈從文自己也不知道。
在以男權為中心的社會中,女性身體的失語與話語權的被削弱都被視為普遍的現象,即便是內心充滿矛盾感的沈從文,對這一現象的關注也是帶有朦朧性的,他的“女性情結”一方面能使他更充分地把握女性的心理,另一方面又讓他塑造出了同樣具有矛盾性的女性形象。在大河妓船上,像老七和丈夫這種歸家的行為,是會遭人譴責還是會引人效仿,這個問題本身就具有一定的探討性。正如劉西渭所言:“他用彩筆把人物的面貌和行為畫出來,他不分析,不說教,也無所主張,任由讀者去品賞。有人可能見出揭露丑惡,有人可能見到諷刺黑暗,有人可能見到人性的真實,無可奈何的掙扎。”[6]
注 釋
[1]沈從文.沈從文小說選[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
[2]李鑒兵.“男子作閨音”——論沈從文湘西小說中女性形象創作[J].臺州學院學報.2013(2).
[3]沈從文著.沈從文文集第3卷[M].長沙:花城出版社.1982.
[4]朱棟霖,丁帆,朱曉進.中國現代文學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
[5]沈從文.沈從文文集第11卷[M].長沙:花城出版社.1982.
[6]司馬長風.中國新文學史中卷[M].香港:香港昭明出版社.19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