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迪
唐開元、天寶年間,經濟繁榮、國力強盛,文學藝術也以其前所未有的態勢在向前發展,這一點對盛唐詩風的形成起到了關鍵的作用。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唐人的審美觀念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在詩歌創作中表現為:接受與融合、繼承與革新。詩歌中不僅僅有“圖景”的塑造,也出現了許多“音景”的描寫。在詩人的筆下,聲音描寫和視覺感受一樣重要,是他們感悟自然世界、反映社會現實的重要表達工具。可以說,音景的建構擴大了詩人的審美感知能力,也極大地豐富了詩歌的藝術表現力。
在《全唐詩》中,王維存詩四卷,留存豐富,其詩作不僅展現了雄渾壯闊的詩境,也創造出靜逸明秀之美。在這些作品中,以聲音的描寫入詩似乎也成為詩人的一種自覺創作意識和審美表達,動物之音、自然之音、社會之音、樂器之音等均出現在詩歌中,并通過音景來表現自己的情懷與心境。本文主要通過分析音景建構在王維詩歌中產生的情感表達作用、詩境創造效果以及詩歌藝術表達三個方面,以此來加深對王維本人及其詩作的分析與解讀,并從中窺探出音景描寫對詩歌創作所產生的價值與影響。
在詩歌創作中,聲音描寫往往和視覺圖景相結合,成為詩人表情達意的重要載體。因此,聲音作為詩人感知自然與社會的重要表達工具,也蘊含著豐富的情感內蘊,是對當時所處環境、所遇之事的真實表達。王維借助自己敏銳的聲音感知力,通過對猿啼鳥鳴、鶯呢燕語等聲音的描寫,賦予詩歌更多的情感內涵,也為我們展現了詩人豐富而細膩的情感世界。
在王維的詩歌中,有許多借助聲音的描寫來表達對友人的送別之情,而這些贈別之作,往往多從所見之景入手,借景抒發離別之情,如《送梓州李使君》:“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1]開篇寫蜀地的自然風光,參天大樹中聽到杜鵑啼鳴,環境深幽,氣象闊大,視聽結合描寫蜀地山水風光之獨特。又如《送楊長史赴果州》:“鳥道一千里,猿聲十二時。”[2]從時間、空間上點明友人此去路途遙遠、時間之久,借猿啼不斷表達對友人的關切與擔憂之情。又如《送賀遂員外外甥》中一句:“猿聲不可聽,莫待楚山秋。”[3]此處的猿啼所傳達出的悲切與離別之情,與上述詩句亦有異曲同工之處,均從聽覺角度入手,表達對友人的送別之情。而除了離愁別緒之外,也有借助聲音傳達盼望與友人見面的心情,如《待儲光羲不至》一詩:“重門朝已啟,起坐聽車聲。要欲聞清佩,方將出戶迎。晚鐘鳴上苑,疏雨過春城。了自不相顧,臨堂空復情。”[4]聽車聲、聞清佩、晚鐘鳴均為聲音描寫,詩人期盼友人的到來,一早就打開門戶,想聽聽友人到來時車馬發出的聲響以及身上的玉珮因走路而發出的撞擊聲,以此來表達想要見到友人的焦急與期盼。晚鐘響起,夜幕降臨,還未等到友人的王維心中自然有一絲遺憾,此時的聽覺感受也傳達出了詩人內心的愁緒,晚鐘之音仿佛是自己的內心之語一般,空等無果中似乎也多了一絲不甘與埋怨,奈何鐘聲響起,友人已不會出現在門戶之中了。此處不僅寫晚鐘鳴,還寫出了晚鐘之音帶給作者的情感體驗。
除借聲音的描寫傳達友情之外,王維還在詩歌中借助聲音表達自己豐富的內心情感。如《寒食汜上作》一詩:“廣武城邊逢暮春,汶陽歸客淚沾巾。落花寂寂啼山鳥,楊柳青青渡水人。”[5]這是王維被貶后重回京城途中所作,因對命運前途的不確定性而悲喜交集。看到落花,聽到山鳥啼鳴,不禁內心落寞。鳥鳴的悲切如同詩人的心情一般,暮春時節悲從中來,借鳥鳴之音道出了自己的無奈與落寞之情。而《晚春嚴少尹與諸公見過》一詩:“鵲乳先春草,鶯啼過落花。自憐黃發暮,一倍惜年華。”[6]同樣寫春天的鶯啼,但卻與《寒食汜上作》一詩不同,此處則是借鳥雀知春來表達珍惜年華之感,此時黃鶯的啼叫仿佛在提醒詩人要懂得享受此刻的閑暇時光,借音景抒真情。又如《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一句:“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7]詩人倚杖臨風,聽深秋蟬鳴,在輞川過著瀟灑自在的田園生活,和諧靜謐,盡享閑適之樂,借蟬鳴之音表達此時內心的寧靜,可以說是詩、畫、音、情的完美結合。
聽覺意象的入詩對詩境的營造有著重要的作用。王維作為山水田園詩的代表作家,其筆下有許多借助音景的建構來表現山水田園的靜逸明秀之美,猶以隱居輞川之時的作品為盛。如《積雨輞川莊作》一句:“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8]此句是對隱居之地自然景色的描寫,輞川之夏,白鷺飛行,黃鸝鳴囀,動態描寫和聲音描寫,將積雨之日的輞川山野表現得畫意盎然。又如《春中田園作》:“屋上春鳩鳴,村邊杏花白。”[9]這里的雞鳴鳥叫聲,是構成山水田園圖景的重要聽覺意象,野雞、斑鳩多情的鳴叫之聲在詩人眼里都顯得如此可愛、生動,田野上一派欣欣向榮之景,富有生氣。此外,王維筆下的山水田園詩不僅景美,人也美。如《渭川田家》中:“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10]農夫荷鋤歸來,相互聊天,自在安閑,用“語依依”之聲態的描摹刻畫了農人日暮歸家時的閑逸景象。又如《山居秋暝》中:“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11]竹林里浣衣姑娘們的歡聲笑語在青松明月之下蕩漾開來,展現了女子們勤勞質樸的美好品質,構建了一幅純潔而又美好的生活圖景,令人心向往之。
王維的筆下不僅有山水田園的靜逸明秀,也有邊塞風光的雄渾壯闊。不同的是,前者著眼于用自然之音營造詩境,后者則更多體現為社會之音和樂器之音的運用。較為典型的如《從軍行》:“吹角動行人,喧喧行人起。笳悲馬嘶亂,爭渡黃河水。”[12]號角聲陣陣,士兵們從夢中醒來,“喧喧”極言他們出發前的忙碌與緊張,此處聲音的描寫渲染了戰前準備時的熱鬧場面。胡笳的悲響,戰馬的嘶鳴,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生動形象地展現了交戰雙方的激烈態勢。此處王維大量運用聽覺意象來表現邊陲戰爭的緊張與激烈,以及戰士們的英勇豪壯之氣。又如《燕支行》中:“疊鼓遙翻瀚海波,鳴笳亂動天山月。”[13]以及《李陵詠》中:“旌旗列相向。簫鼓悲何已。”[14]詩中胡笳、簫鼓等聽覺意象的出現,將邊塞戰爭的場面描摹的更加真實可感。戰鼓聲疊起,胡笳聲悲鳴,在蕭瑟肅殺的邊塞上此起彼伏,調動聽覺感受表現了戰士們雄壯的氣勢,也營造出敵我雙方激戰的緊張與慘烈。
音景的建構,不僅在表現詩人情感內蘊,營造詩歌意境方面有著重要的作用,在詩歌藝術表達上也獨具特色,主要表現為視聽結合、動靜相諧。
其一,視聽結合。王維喜好參禪,因此詩也多禪意,如《秋夜獨坐》一句:“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15]就描寫了詩人坐禪時看到山間野果在雨中墜落,聽到草蟲在昏暗燈光之下的低鳴,此處運用視聽結合的表現手法,表達了詩人獨坐時因所見所聽之物而陷入沉思,不由感慨人生如同果木昆蟲般都將凋零的無奈之感。圖景與音景相結合,由此來表達自己的心緒。又如《鹿柴》中:“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16]空山深林,層巒疊嶂,不見其人,卻聞人聲,通過視覺與聽覺的互補,將山林深幽之狀刻畫出來,也拓寬了心理上的空間感知力。
其二,動靜相諧。在王維的絕句《竹里館》中:“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17]詩人晚年隱居于輞川,此時的他獨自一人坐在幽深而又茂密的竹林之中,一邊彈著琴一邊長嘯高歌,以靜態之景襯動態之音,琴音和嘯聲在幽林之中也盡顯空明澄凈。可以說,自然之美與聲情之真在這首絕句中表現得自然真切,如同身臨其境般感受到詩人此時的禪意與超脫。在《鳥鳴澗》中:“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18]寂靜的春山之中,夜幕籠罩著空谷,明月初升,仿佛驚擾了山鳥,在春溪山谷中鳴叫不停。此處借聲音之景來反襯春山之幽靜,動靜結合,視角獨特。又如《游感化寺》中:“谷靜唯松響,山深無鳥聲。”[19]詩中借空谷幽山中的鳥鳴之音來襯托環境的清幽,即用動態之音反襯靜態之景,更加突顯了自然之景的靜謐美好。
總的來說,王維詩歌中不論是刻畫山水田園的靜謐閑適,亦或是描摹邊塞戰爭的激烈豪壯,都離不開聲音的描寫。詩人將音景入詩,借助聽覺意象表情達意,以聲傳情,營造出閑適恬靜和雄渾壯闊兩種詩境,音景與圖景相互補充,使得詩歌的意境更加混融自然,如同身臨其境一般,同時也擴大了詩歌的藝術和審美感知力。由此可見,音景對詩歌內涵、意境營造以及藝術表現等方面發揮著巨大的作用,聲音描寫對唐代詩歌的價值與影響更是有待補充與挖掘。